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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今天为止乔治已经两个星期没有捣乱了。我利用这段间隙改写完伯尼作品的前五章——正因为如此Z先生才会急匆匆地从纽约给我挂电话来。他讲话有一点激动。
  “你怎么,你怎么能那样写呢?”Z先生问我,从电话里我几乎能听到他拽头发的声音。
  “我本来没打算那样改。”我谦卑地道歉说。
  “考夫曼先生刚才给我打电话了——直说吧,他很生气。他给你的可是一部关于生意人私生活的严肃作品呀,可是你怎么处理的?简直把它写成了闹剧!”
  “听我说,我并没有打算改写他的书,但是小说也好,人物也好,都有自己的生命。伯尼的书读起来像一部喜剧,一部天生的喜剧,我只不过把没有表达出来的部分表达出来了而已。”
  “考夫曼先生气得要死。说你想把他写成一个大傻瓜。”
  “不是那么回事,Z先生。我是想直话直说的,可是到时候就兜了圈子——就技术方面,我想我的确帮了大忙。”
  “我的确对他说你是最好的作家之一,你的名气越来越大。我甚至还把你的最后一部书《天国回流》介绍给他。我认为那本书留给他的印象很深。”
  “也许我该去见见他。”
  “是的,是的,”Z先生颇感欣慰地说,“我想你接着往下写之前这不失为一个好主意。总之,我的确竭力推荐了你,而且——”
  “我知道。我知道。不胜感激。真的。发自内心的。我会去见他的。”我答应说,只是心里没底不知道见了伯尼我该说什么,因而对这次会见心存恐惧。
  我刚刚挂断电话它马上又响起来,真是繁忙的一天。是曼德尔,他打电话来闲聊天。他在实验室里闲得难受,咬着指甲琢磨国家科学基金会是否批准他继续进行磁场里的电离氦原子生命的研究。这个项目的准予权非同小可。他如果得不到它,孩子们也许就不能参加节食减肥者夏令营了。
  “你瞧,努德尔曼,你可能遇到了一点经济上的麻烦,可是你的生活还不算太坏。”
  “谁说的?”
  “伙计,今年的基金很少。”
  “对,瘦得像麻秆①。”
  
  ① 麻秆:双关语,意思既是“少”又是“瘦”。

  “噢,及时的资金,城里人们正议论你呢。”
  “议论我?又一个谣传?”
  “我还以为你喜欢呢。”
  “哼!”
  “搞语言学的斯皮尔曼昨天来找我,他说你知道不,努德尔曼来自一个非常富有的家庭?”
  曼德尔大声笑起来。
  我也笑了。
  “这不是真的吧,是真的吗?”他反复核实以免出差错。
  过后我坐在那里瞅着《心脏与处女膜》第七章,眼前则一片空白,我的思想又溜到曼德尔窃听来的谣言上去了。真奇怪我父亲总是留给人们那么一个印象。
  1938年父亲逃离维也纳时留在身后的不仅是纳粹,还有他那收入颇厚的律师职业。父亲只能当一个普通的商人,不久他发现,要维持生活,搞印刷最好,他还发现干这行竞争相当激烈。还有,即使千方百计得到了订单,把做完的活按期送了出去,也无法保证人家会接受,更别说按期付款了。他每天24小时乘坐地铁在曼哈顿沿街寻找难觅的“订单”,有时会一无所获。然而在丘园花园——我就是在那里长大的——一直流传着这样的说法:那个高个子、满头银发的赫尔博士努德尔曼是个真正的富翁。
  全然不把苦与乐放在心上的好老爸。虽然他被钱驱使成为地铁的囚犯,并对他那位干西26街的印刷所周围一英里范围内马路上的每一条裂缝如数家珍般的熟悉,却是一辈子没有学会对万能的美元顶礼膜拜。尽管他确确实实为了我们这些不孝的东西当牛作马流血流汗,他始终认为谈论收人或叙说缺钱花是品位低下的表现。他从不讨价还价,不论帐单多么不合情理,他均照付无误。他也从不议论汽车的价格或者肉价。这种古怪的行为加上他高贵、传统的相貌,自然只会被解释为富有的象征。我也许不自觉地步了他的后尘,缄口不谈钱,因为糟糕的经济状况使我羞于启齿,或因我对自己的家庭状况太不关心而使我愧对他人。
  那些真正有钱的人家,像曼德尔,刚刚继承了第二份财富,当他闲得无聊把陈年旧帐翻来数去时,我却苦苦不肯吐出半个“钱”字来。
  钱。钱。钱。我的目光仍然盯着伯尼的第七章。真无聊,我光想大声喊叫。这一干巴巴的章节是关于皮特·米勒在伦敦的第一个兴奋日。他一到达便住进一家豪华旅馆,接着,一分钟都没耽搁,马上让服务台替他安排“独一无二的娱乐”——不是一个姑娘而是(注意这一点!)两个具有青春活力的姑娘。整整24页,皮特·米勒让她们摆这么个姿势,摆那么个姿势,舔着一个的阴道,又抠着另一个的,一个姑娘啃着他的耳垂,云云。如果布拉泽·考夫曼别总是习惯性地重复某些短语,也许还将就着有点意思。每当他射精一次,过后总是说:“这一次比一生中的哪一次都好。”要么就说:“在皮特·米勒整个一生里,他还从来没有经历过像达丽这样的女人哩。”要么就是:“他永远不会忘记夏洛蒂宝贝,这一次比一生中的哪一次……”。或者:“在他整个一生里,他还从来……”噗!嗤!
  我开始着手修改第七章。我快快地浏览一遍,挑出所有人物以及对他们的描述,然后一气呵成,打字机一分钟打出一英里长的纸带,键盘冒起白烟。
  我对故事情节了解得越多越禁不住哧哧笑起来,接着又咯咯笑,后来干脆大吼起来。一个小时之后,我浑身被汗水浸透,肚皮笑得直疼,大作终于完成。我进行艺术创作如同变戏法:皮特·米勒办好登记手续,给楼下前台打个电话,五分钟后一个姑娘就到了。“可是我要的是两个,你这个大笨蛋!”他朝有礼貌的前台服务员大声吼道。几分钟之后有人敲门,皮特急忙掩住生殖器,急不可耐地为二号姑娘开了门。又过了几分钟,他们刚进入状态,又有人来敲门,第三个姑娘坚持要进来跟他们一起玩,并且要他付酬。他没太明白,不过还是让她进来了。此后每隔一分钟当他们正在兴头上时便又来一个女孩儿,她强行进入,脱光衣服,加入胡闹的人群之中。姑娘们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接踵而至,直到伦敦街头挤满了女人,而米勒套间内的女孩儿们不得不往人群上爬,以便为新来者腾地方。那新挤进来的赤条条的沙丁鱼忙不迭地问着:“我说,这是不是米勒先生的房间呀?”这是前台服务员马科斯·布拉泽对皮特粗暴无理的报复。第七章结尾时,伯尼·考夫曼,化名皮特·米勒,他的四肢和胸脯上趴满了姑娘,什么人的水獭皮衣像氧气罩一样严严实实地扣在他脸上,这时又响起了敲门声。正如我所说,艺术,真正的“艺术”。
  
治安维持会二号报告

  努德尔曼先生当然不是我们所关注的惟一案件,尽管有限的时间与大部分的精力花在了他的身上。上一次报告之后发生了诸多事件,我们打算就此扼要地做一肤浅的分析。本治安维持会愿为因略掉简明报告所限制的事件表示歉意。望读此报告者体谅我们不得不在案件越来越多的压力下工作的艰辛。
  即使是最漫不经心的监视人也确信,要使与努德尔曼地位相称的陪审团相信我们的对象目前的状态是危险和失去理智的并不难——难的怕是找到一群与他地位相称的人(那并不是什么可笑的事)。
  他,努德尔曼,已找到一份力所能及的好工作,开始按照他雇主的意愿制造一场大混乱。在商界各受尊重的考夫曼十分慷慨地向努先生伸出援助之手,在议价时请他共进午餐,而得到的回报却是那只援助之手被齐肘斩断,因为努先生很不讲理地要求把事先讲好的每页两元的价码再向上提。努先生非但没有感激之意,反而一次次显示出他的贪婪。他那贪得无厌的胃口究竟有没有限量?
  虽然我们的对象声称已有15年的写作史,然而他却连自己所选择的职业的最起码特征都没有掌握:作者为读者而创作。自古以来,不论历史多么遥远,不论声望多么显赫,从博卡西奥①再到杰奎林·苏珊②,他们均遵循该特征进行创作。考夫曼先生在文学方面展示他的才华,为一群特定的读者写作,然而努德尔曼的创作显然是没有目的的。如果准许读者选择,他们将选择谁的——努德尔曼先生对社会无情的诽谤,还是考夫曼先生落笔如飞的叙述?
  
  ① 博卡西奥(1313-1375):意大利作家。
  ② 杰奎林·苏珊:美国当代作家。

  努德尔曼先生不是热切地接受这个最有前途的机会,这个机会——就连努先生也已意识到——能顺利地带给他一个挣钱的职业,相反,他把一部尽管可以说是业余的但却是严肃的作品改成一部庸俗的闹剧,从而破坏了他的这份工作。更糟糕的是,我们发现他反复使用他的“随心所欲”伎俩,取笑人类繁衍生息的行为。正如索斯基家的男孩那天驾驶着拖拉机开过他身边时机敏而充满同情地抨击他说的那样:“你知道不?你有病啊!”
  既然谈到我们的对象是索斯基家的邻居,就让我们概要地审视一下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件。
  努先生对乔治·索斯基的指控是打扰他,并阻挠他完成考夫曼的草稿。我们治安维持会把他的指控解释为障碍物,是努先生很容易地在他与打字机之间树立的障碍物。人们禁不住产生拿困境中的他与那个亢奋的孩子作一番比较的想法,他仅仅受到些轻微伤害便以此为借口而停止工作。他的思想只能集中半个小时多一点,我们要问,像他这样坐卧不安的人,怎么能坚持做好一项工作呢?这是一个连他自己的孩子都要问的基本问题。有病。有病。有病。还需要更多的证明吗?
  正如我们治安维持会对可能成为我们的病人一贯做的那样,我们追溯了他们的过去,对努先生近期生活中的事件一件件地蓖过一遍,但是最终的发现不利于我们的期望,而恰与我们所期望的相悖,我们本期望能给努德尔曼先生些什么东西哪怕是一张不十分明确的健康证明。简而言之,让我们扼要地讲述一下使我们做出决定的事实:
  (一)关于乔·索斯基少爷毁坏努先生汽车一事:经我们保险公司专家鉴定,汽车被毁确是事实(而不是假想的)。但是,专家很肯定地告诉我们汽车破损不是故意造成的。官方调查证明,“乔·索斯基不过是想从那辆汽车旁边绕过去,就连我们开车技术最好的人也会发生类似事件”。
  (二)关于乔·索斯基播放音乐问题:摇滚乐被认为是我们时代的一种现象,普通得就像古罗马人把基督教信徒扔给狮子吃一样。在后一种情况下,人们把他们送进斗兽场为的是让公众从中享受到快乐,而不是为了让这些牺牲者经受痛苦的磨难。喧闹声也是一样,它是欣赏现代音乐的前提,而不是为了蓄意破坏人们心智的宁静。
  我们的调查表明,乔治·索斯基仅仅在自家门外听音乐,而且是放到可以接受的音量。索斯基先生在证词中坚持说,他“根本”不想用音乐刺激别人,相反,他只不过试图“感受音乐的节奏”而已。
  (三)关于故意低位扫射与射击:这个国家历来就有强调自卫与训练神枪手的传统,年轻的索斯基不过是在练习他的手枪射击技术。以乔治·索斯基如此高超的射击本领,子弹偏离罐头盒而射向努德尔曼的路上的机会微乎其微。
  (四)关于马匹拴在努德尔曼家的道路上:这个事件促成他的偏执狂状态(甚至到了这种地步,努指责乔·索斯基应为他的汽车收音机开了一夜负责),假如这条道路按照停车场管理规定用砂砾和沥青铺好,这一切本是可以避免的。
  对索斯基事件的评论不是没有结果的,我们发现最初我们怀疑(在报告1中)努先生有遭受迫害的幻想(关于受压抑的黑人理论),原来这一现象源于他现在“对中东冲突的理解”。在最近邻里发生误会之后,努先生歪曲地得出三个等式:努先生等于热爱和平及受困扰的以色列国,而索斯基一家等于巴勒斯坦恐怖主义者。努先生等于手无寸铁的犹太村社,而索斯基一家等于企图制造大屠杀的哥萨克人。也许他的比喻十分精妙,但是他对自己形势的估计——除去完全捏造的部分——则矛盾重重。努德尔曼先是严厉指责索斯基一家对他存有偏见,容不下他,接着便一发不可收拾,开始诋毁美国波兰人的传统,嘲笑他们信仰的天主教,诽谤教长,蔑视他们定期去教堂做礼拜。下一步会怎么样呢?是不是就该诅咒我们的上帝了?假如努德尔曼不能接受有道德有智慧人的信仰,我们治安维持会不得不问他:“到底,努德尔曼先生,你到底信仰什么?”
  在与我们治安维持会的接触中,有一次努德尔曼失生明确表示他计划着手写一本新书,书名显然是《古伯斯威尔在崩溃》。在那一次以及以后相继的接触中,我们明确无误地指出,这个想法不可取。在这部有所图的自体著作中他企图“讲出一切”,这部作品非但不会带来有益的效果,反而只会蓄意中伤朋友和邻居,揭开危险的旧伤疤。
  他拒绝接受我们的警告,事实上他好像已经开始写这本书并且打算把我们的报告也放进他的“书”中——为了报复我们对他富有同情心的监护,他打算对我们进行暗中监视。
  由于这是一个自由与民主的国家,并且到目前为止他的行为在很大程度上依然算得上是合法的,我们尚无意采取措施阻止他的具有危险性的举动。勿容置疑,努先生将给自己带来他的书名里出现的“崩溃”。可是他为什么坚持把他所居住的城镇叫做“古伯斯威尔”?人人皆知这个城镇的名字的确是美丽的。
  预测:有病。有病。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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