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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六九年十二月 维吉尼亚州 瑞奇蒙市 雨不断的打在卡瑞街的科林斯家。屋子里,瑞奇蒙妇女缝纫协会的成员们正围在微弱的炉火前打哆嗦。她们的手指冷得僵硬,有些不听使唤。几个女人厌恶的缝着她们憎恨的北佬蓝色制服,一边喃喃的聊天。 费丝。科林斯因为不舒服而换个坐姿,她转了转头,试着使自己僵硬的颈项和肌肉放松。然后,放下她在缝的衣服,站起来准备倒掉三盆放在地上接漏雨的屋顶滴下来的雨水。 这是一件耗费力气、无趣、丧失自尊又浪费时间的可恨工作。她们的地板早就被火和雨损害得凹凸不平了,其实接不接雨水并无多大的差别。连续不断的滴水声使得费丝的神经紧绷,让她不断想起她失去的一切。 但,即使战争也改变不了她是个淑女的事实。因为她是个淑女,所以她必须拿锅子、盆子接雨水。然而她明白,她在打一场铁定会输的战争;对恶劣的天气和残破的屋顶,她完全无能为力。这种无力感已经持续了几年,她还能在这种情况下活着,没有发霉或腐朽简直是奇迹。 南北战争已经结束。心理上的威胁一旦解除,她们被战火波及毁损的房子,变得更加令人难以忍受。她们急需修理屋顶,但那是个奢侈的梦。目前她们几乎无法温饱,哪有余钱去整修房子?! 如果只需养活她自己,这倒难不倒费丝。问题是她还必须养活屋子里的其他人。 在这个寒冷潮湿的午后,她担心的不是她们正在谈论的天气问题,食物、冬衣与破落的家才是她的隐忧。 “费丝,你不该那样提那么重的锅子,会拉伤你的背。” 费丝看向她阿姨薇德。“我知道,阿姨,可是……”她耸耸肩。 薇德·杰斯普的头发仍黑亮,蓝眸深邃,如果她能够不沉湎于过去,不挑每个人和每件事的毛病,她的美丽必能多留住几分。但是她从来不肯让大伙儿忘记她们所曾拥有过的好日子和她们所失去的一切。 “我很想帮你的忙,亲爱的费丝,可是你知道我有腰痛的老毛病,打从我生下威利后腰痛就一直折磨我。为了生威利我差点死掉,我本指望在年老的时候他能照顾我,可是他却在战场上把命丢了……” 要不是婷琵阿姨这时走进来打断她姊姊的话,薇德可能接下去滔滔诉说第一千次她的不幸。 “费丝,我来帮你。”婷琵帮费丝提起沉重的装雨水锅子。家里的地板多半坏掉了,她们要提锅子到屋外倒掉雨水得小心的走路。 一屋子里住的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除了费丝,她婷琵阿姨和薇德阿姨之外,还有艾微特太太和盖森太太,她们是薇德阿姨的姻亲,除此之外还有裘伊,她是费丝的妹妹。她们分别住在楼下没有被烧坏的书房、饭厅和办公室里。烧饭则在饭厅用一个费丝去买来的二手货炉子烧。 费丝对婷琵阿姨微笑。“也许我们应该想办法把天花板弄倾斜,让雨水自动全滑往外面去。” 婷琵大笑。她的长相和个性与她姊姊薇德完全不同。婷琵红发、个子娇小,脸上时常挂着微笑,乐意助人。这个家要不是有婷琵帮忙撑着,费丝早就崩溃了。“只怕天花板不听我们的话,反而使雨水全倒进来。” 费丝放眼望向饭厅。以前这是个豪华美丽的饭厅,陈设着精致典雅的家具,现在没有地毯、没有长桌、没有法国椅,只有一个旧炉子、一张粗糙的木桌、几张凳子、一个破橱子、三个木箱、一个铜浴缸和一个水桶。 “幸好我爸爸妈妈没有活着看到这一切。”费丝轻声说。 连巨大的水晶吊灯都不见了。恶劣的游兵拿它当靶子打,还把它的绳子割下,使它整个落到地上摔个粉碎。 婷琵看向费丝所注目的原来挂水晶吊灯的地方,她试着以轻松的口吻说:“少了吊灯也好,它很不好擦,至少我们现在不必担心它的清诘问题。” “我想你说得对,婷琵阿姨。”费丝说。“我们要担心的问题已经够多了。屋顶是个大问题,我们缝衣服赚的钱赶不上物价飞涨的速度;我们的财产税下个月就到期了,我真不知道那笔钱要怎么变出来,我们再省吃俭用也永远都赚不到那笔钱。” “我们会设法筹到钱的。” “可是下个月底就要到期了,缴不出财产税,我们会连这间破房子都没办法住下去。”费丝说。 “你问过银行了吗?”艾微特太太问。“你有没有试着向银行借钱?我先生还没死之前最擅长和银行打交道。” 费丝看向艾微特太太。她原本没察觉别人都在注意倾听她和婷琵阿姨讲话。 “艾妮斯,”薇德阿姨以斥责的口吻对她大姑说:“你说话都不光经过大脑的吗?连我都知道你得先在银行存一点钱,银行才会借钱给你。我们现在哪有钱可以去存银行。” 费丝揉揉她的太阳穴,她的头已经够痛了,她们难道不知道吵架无济于事? 可是薇德阿姨和她的两个大姑时常吵架,虽然还不至于太激烈,但也够令人心烦了。费丝需要的是帮助和鼓励,不是谩骂和指控。 艾妮斯。艾微特还无知的说,“我们可以把我们所有缝衣服赚来的钱全部存到银行去开一个帐户,然后告诉银行我们急需修理屋顶和付税金,等向银行借到钱,我们再把我们存进去的钱提出来。” “艾微特太太,我希望能有那么简单。”费丝说。“可惜那是不可能的事,我们缝衣服赚的钱总数是六十八块又三十二分,那还包括了裘伊的十块钱私房金币。这点钱连修理厨房的屋顶都不够。一个银行的经理除非是头脑有问题,否则他不可能因为我们存入六十八块三十二分就借给我们一大笔钱。” “我们不能用我们的房子和土地抵押借款吗?”婷琵阿姨问。“我记得我爸爸以前曾用土地抵押向银行贷款盖新的谷仓和马厩。” “我们可以试试看,婷琵阿姨,可是除非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余地,否则我不想那样做。万一我们无法按时偿还贷款,就会失去房子和土地。” “如果付不出财产税,我们也会失去房子和土地。”婷琵说。 “我知道。”费丝叹气。“我们需要奇迹来解决困境。”她坐下来,拿起她缝了一半的衣服。 “我们需要的是……”薇德阿姨顿了一下以吸引大家的注意力。“一个男人。” “一个男人?”费丝喃喃的应声。“多一张嘴巴来吃饭?” “不,一个男人,一个丈夫,一个能挑起我们的负担的男人,”薇德越说越起劲。“一个能帮助我们解除困境的男人,一个能养家活口的丈夫。” 婷琵瞟向她一向自诩为无所不知的姊姊。“谁的丈夫?如果不包含裘伊,我们这里有五个女人。”她瞟向蜷曲着身子在沉睡中的五岁大女孩。 “我们当然不能把裘伊算进去,她才五岁。”汉娜·蔻森说。“我不介意再婚,我们之中应该总有一个能找到丈夫。” “在一个月之内?”艾微特太太嗤声说:“不可能。” “汉娜,恐怕会被艾妮斯说中。”婷琵说。“现在大多数的南方妇女都在找丈夫,战争制造了许多寡妇,那些在战争期间没有机会找对象的未婚女孩,也都等着挽住一个男人进教堂。老处女和寡妇的人数太多,从战场上回来的未婚男人太少,简宜称得上奇货可居。” “对。”薇德插进来说。“以费丝为例,她以前那么漂亮,追求她的小伙子多得不得了。战争把那些年轻人打散了,现在他们没战死的早就该回到家了,可是我还没看到一个上门来向她求婚。” 费丝对薇德皱眉。她知道自己这几年被艰辛的生活摧残得已失去往昔的光彩,但是她才二十四岁,薇德却说得她好像已经四十二岁。 “瑞奇蒙适合费丝年纪的单身汉所剩不多,除了那些驻军北佬,但费丝根本不会考虑他们。”婷琵为费丝说话。“裘伊能嫁给一个绅士的机会比费丝大。” “我同意你的话,婷琵阿姨。”费丝说。“不过到那时我们已经无家可归或饿死了。” “噢!”薇德呻吟。“很可能。” “就像我刚才说的,”费丝继续她未说完的话,“只有奇碛才能解救我们,而且必须在短期内发生奇迹。” “我想我们有个奇迹,”汉娜·蔻森兴奋得用颤抖的声音叫。“奇迹在这里,你看!”她递给婷琵一张折叠的报纸。“我在布特勒上校的外套口袋里找到这个。” 婷琵把那张报纸展开来拿到煤油灯下,大声念出来:“微求:十八至二十三岁的健康女性,为富有的牧场主人抚育继承人。血统纯正、有一个孩子的寡妇优先考虑,须前往威欧明住一年。薪优福利佳。请在十二月二十日之前亲自赴华盛顿麦迪森饭店洽大卫。亚力山德面谈。” “对了!”薇德叫道。“这就是我们需要的奇迹!” “等一下!”费丝以沉稳的声音说。 “对。”婷琵附和。“别高兴得太早。” “今天是几号?”汉娜问。 “十四号。”艾妮斯立即回答。 “好极了!那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帮费丝做准备。”薇德以理所当然的口吻说。“她可以假装是个寡妇。” “我可能不必假装,看起来就像。”费丝摸摸自己削瘦的脸颊。她爸妈如果知道她跑到华盛顿去假装是寡妇应征工作,会气得在坟墓里翻身。但是目前这可能是她们的一线生机…… “费丝,”婷琵问:“你该不会考虑这个愚蠢的主意吧!” 费丝不想承认她是在考虑这个愚蠢的主意,而且每一秒都比前一秒更认真的考虑。这一线生机如果没有抓住,也许她们真得露宿街头。她以点头回答婷琵。 “别荒谬了!费丝,”婷琵叫道。“你不可能和她们一样穷得失去理智,拜托你,清醒一点冷静的想想。” “我没有办法冷静的想想,否则我会失去这个机会。”费丝不是没有冷静的想,她是太冷静了,冷静得只能考虑到她们最迫切的生存问题,其他的面子问题……等,都可以暂时勉弃。她仿佛已看到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搭上前往异乡的火车,置身于一群陌生人之间。“还有人有更好的主意吗?” 女士们全都摇头,除了婷琵。她的双眉紧皱得像打了一个结,她的唇紧抿成一条线,忧虑明显的浮现在她脸上。 “费丝,你必须去。”薇德阿姨说。“你是我们之中唯一符合条件的人。” “薇德,我看你是饿昏头了。费丝根本不符合条件。她已经快二十五岁,超过广告里的年龄限制;而且她没有结过婚,并非是个有孩子的寡妇。”婷琵辩道。 费丝的心跳开始加快。“裘伊可以跟我去,假装是我的孩子。” “费丝,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快二十五岁了。”薇德阿姨眯起眼睛细细打量费丝。“其实,你看起来不会超过十八岁。”她的口吻与几分钟前大相迳庭。 “费丝,停止你愚蠢的想法。”婷琵哀求道。“你不能为我们牺牲。” “我不得不这么做,婷琵阿姨,除非你有更好的主意。” “我没有更好的主意,可是……” “那么就这么决定,”蔻森太太说。“费丝拿我们缝衣服赚的钱去华盛顿应征工作。” “不,还没有决定,蔻森太太。”费丝不想泼她们的冷水,可是这些天真的女士最好先有点不见得会成功的心理准备。“可能有几百个比我更有资格的女人去应征,我或许不会被录用。” “你会被录用的,”薇德阿姨颇有信心的说。“你没有选择的余地。” “即使我能得到这个工作,我必须带裘伊到威欧明去住一年,那么谁能处理家里的大小事情?” “我们自己会处理。”薇德阿姨说。“我相信我们可以自己生活一年,只要你能留下一些钱给我们。” “还有一件事,”费丝说。“如果我留给你们的钱不够呢?” “那么你必须多留下一些钱。”艾妮斯说。“尽量跟你的老板争取。你很会讨价还价,这一点应该难不倒你。” “费丝,你想你能办到吗?”婷琵迟疑的问。“你能谎称你合格吗?” 费丝放下她在缝的衣服走向婷琵。她拥抱她最亲爱的婷琵阿姨,看进那对与她非常相似的灰眸,她们的长相也相当酷似。“婷琵阿姨,我会为我们这个家做任何我能做的事,我们的男人能够在战场上壮烈的牺牲,我至少能做的是在必要的时候撒谎。我们需要钱,我是我们之中唯一有资格去竞争这份工作的人。即使我将为一个魔鬼工作,只要他能给我们钱,我就绝不退缩。”费丝挺直背脊。“我至少要去试试看,我一定要去试试看。” “好吧!费丝。”婷琵的额头碰着费丝。“如果你觉得有这个必要,我们会帮助你。你是我们目前唯一的希望,到华盛顿去尽力争取这个工作吧!” “是的,费丝。”其他女士也纷纷说。“为我们去华盛顿吧!” 这一小群女人的眼睛闪亮着希望的光彩注视着费丝。 费丝希望她能和她们一样有信心。她已经有很长的时间不曾在她们脸上看到希望的光彩。她明白战争结束后,和她们一样生活有困难的家庭不计其数,这样的一则报纸广告可能使得上千个比她年轻、比她能干的女人去应征,她能被录取的机会微乎其微。 如果她能得到这个工作,她必须在威欧明待一年。一年的时间远离瑞奇蒙,远离她的家乡和亲友。 费丝沉重的叹气,感到胃有点不舒服。 费丝走了六条街才从华盛顿车站走到麦迪森饭店。那一天的天气糟透了,冰冷的雨打湿她的裙子,使她湿漉漉的长裙下摆包裹着她的脚,令她举步维艰。她僵冻的脚机械的迈着步子,仿佛已经不是她的。而所谓的华盛顿街道,已成泥水河,她的鞋子和袜子一路泡在泥水中,致使她不断的打喷嚏。 终于到了麦迪森舨店,她站在饭店门口歇了口气。 这个庞大的石砖建筑无疑的是用金钱堆砌起来的。大理石墙光可鉴人,似乎在提醒人们走进去之前应该先自己掂掂分量。 费丝很久没有进去这样高级的饭店了,这也是她第一次单独进入饭店,以前至少有她爸爸,或她弟弟哈顿陪她。一个南方的淑女绝不会在没有监护人的陪同下独自进出饭店。 费丝苦笑着回想她的出身。从战争开始,她已经做了很多南方淑女不会做的事,多这一件也算不了什么。 她咬咬下唇,挺直背脊,学习薇德阿姨的神气,昂首挺胸走向饭店,戴上高傲的面具以遮掩她的自尊心,步履稳健得宛如她就是这间饭店的主人。 一个穿着绿色制服的外套、肩上装饰着金辫子的小□为她开门。费丝朝他点头致谢。 进了门,她犹豫了一下,再鼓起勇气,走向柜台,告诉柜台的职员说大卫。亚力山德先生在等她。 柜台的职员转动眼睛上上下下的打量她,费丝镇静得很,眼睛一眨也不眨任他瞧。在战争期间她已经这样被男人看过数百次,从经验中她学到,她越是害羞,男人越喜欢逗她、羞辱她,如果她表现得坚强勇敢,不惧任何挑战,他们自然就会失去逗她的兴趣。 费丝冷冷的瞪着柜始职员,用眼睛说:看够了没有? “小姐,恐怕亚力山德先生现在没有时间见你。” “那要由他决定。”费丝站得笔直说:“我们何不去问问他?” 柜台职员耸耸肩,按铃叫一个小□过来。“带这位小姐去亚力山德先生的总统套房。” “是的,先生。”小□看也不看费丝一眼就领路往楼梯走去,也不管费丝跟得上跟不上。 他领她上楼,走完长廊,进入走廊尽头的一个套房。“他就坐在桌子旁边。” 费丝背抵着墙,眼睛迅速的扫描一遍套房里排队在等候的女人们。她来这儿之前的假设此刻得到证实,的确有许多女人想争取这个工作机会,偌大的套房里站满了各种体型、各种发色的女人。 费丝作了个深呼叫。旋即后悔。空气中有汗味、有肥皂味、有香水味,还有炸鸡味和蒜味。这些味道加起来使她胃痛得作呕。 显而易见,和她一样需要工作来养家糊口的女人非常多。战争过后留下太多无以为生的寡妇和孤儿。她相信她们之中一定有许多人比她更能胜任这个工作。但是她既然已经来了,虽然被录用的机会很小,她也得试试看。 排在费丝前面的那个女人转头以命令的口气说:“你最好跟我们一样坐下来等,前面的人从八点就开始排除了。看来还得等很久才能轮到他跟我们面谈。” 费丝沉默的点头,在室内放眼找椅子。 靠墙壁的一排椅子已经都有人坐了。很多女人干脆就坐在地上安静的等待,把她们的裙子摊开来盖住她们的脚。费丝沿着队伍坐到地上。大家井然有序的排了好几行队等着进人里面的房间。当队伍向前移动一步时,她才站起来活动一下脚再坐下。 吃中饭的时间到了,费丝和其他一心想得到这个工作的许多女人一样,咬着牙忍受饥饿。队伍前进得很慢,像这种速度,恐怕等到吃晚饭的时间也还轮不到她面谈。她感到很失望。 有些有备而来的女人打开她们的袋子拿干粮吃。费丝闻到食物的香味,却只能猛吞口水,气愤自己为什么要饿得肚子咕噜作响,令她更觉得希望渺茫。 大卫。亚力山德先生的午餐由饭店的侍者送进来,费丝看到侍者的托盘上有烤牛肉、马铃薯泥、豆子和饼干。她险些流出口水,伸长了脖子闻香味,胃袋饿得扁扁的。她还问到苹果的香味,托盘里可能还有苹果或苹果派。还有咖啡的香味,热腾腾的咖啡,她多么需要喝一杯来振奋士气! 她坐在地上,双脚曲起,膝盖贴到胸部,用双手抱着自己的脚,以免它们不听指挥,迳自走到亚力山德先生的桌前去抢他的午餐。 她看向周围在吃东西的女人,没有一个在意她饥饿的眼光,她们都自顾自的吃着东西,而她的自尊心不容许她开口向别人讨食物。她匆匆来到华盛顿,让她乐观的亲戚们影响她的决定,临走之前她们每个都为她打气,使她几乎相信她可以直接走进亚力山德先生的办公室,说她正是他所需要的最佳人选。 过了好半晌,队伍才又开始移动,那表示亚力山德先生用完午餐又开始和应征者面谈了。费丝站起来伸伸腿,看看别人,与自己作此较。其中还有些抱婴儿、带孩子的,她们疲惫的安抚孩子不要吵闹。 费丝庆幸她听了薇德阿姨的话,没有带裘伊来。薇德阿姨奉劝她要心无旁骛的“诱使”亚力山德先生雇用她。 长久的等待已经使费丝快失去耐性,如果裘伊来,一定早就在这里待不住,哭叫着吵闹了。 她可以从每个女人脸上看到一丝希望,那是一个人在走投无路时所抱着的最后希望。她们的处境想必和类似,和她同样迫切的需要这份工作。她们也和她一样在战争中几乎失去一切吗?她失去父母、弟弟、表兄弟、堂兄弟和相当多的财富,不过她们之中也许有人比她更炀心失去孩子、丈夫或情人。 女人群中忽然起了一阵骚动,耳语的声音自四处响起,有些人在拉衣服,有些人在摸头发,有些人企图把自己的脸颊捏红,有些人在咬嘴唇,人人都好像预备选美,即将面对评审委员似的既兴奋又紧张。 费丝不解她们为什么搔首弄姿,各个使尽浑身解数想展现女性的魅力。直到她看见亚力山德先生与另一位男士站在通往套房里面那个房间的门口讲话,她才似有所悟。 “他是谁?”费丝问她前面的那位女士,她的眼睛望向英俊的陌生人。 “就是他呀!” “就是他?”费丝茫然。 “他就是老板。”为费丝解说的女人脱下手套,用手掌沾了点口水,把她散乱的几丝金发贴回头上。“你带了口红吗?借一下。” 费丝摇头,诧异的望着女人拚命把她胸口的粉红色蕾丝往下拉,分明是故意敞露出大片的胸脯。“我以为亚力山德先生是雇主。” “喔,不是,亚力山德先生只是负责写资料。他也是个英俊的家伙,不过比起老板来可逊色多了。要等亚力山德先生认为你够格,才能进去里面的房间跟老板谈。” “老板是谁?”费丝问。 “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宇。名字不重要,即使他叫阿猫阿狗我都不在乎。你看看他,你曾经看过像他这么英俊的男人吗?” 费丝仰头看他,刚好他稍微转过脸来面向她这个方向,使她可以看清楚他的长相。一看之下,她心里的某条神经陡地一抽。他的确是个英俊的男人。她的目光完全被他吸引,从他的头顶看到他宽阔的胸膛,再看到修长的双腿和晶亮的皮鞋。 她这辈子第一次这么不顾羞耻的放肆“观赏”一个男人,虽然明知这样有失淑女的风范,但是她实在很难将目光自他身上拔开。她的脉搏甚且因此而加快,心跳也加速。难怪这一屋子的女人会起骚动,难怪她们甘心席地而坐、毫无怨言的等候被他任用的渺小机会。原来她们知道未来的雇主是个英使得像魔鬼的男人。 费丝怀疑他自己知不知道他对女人有如此大的吸引力。他本人可能比他所提供的工作与薪资更吸引人。 感觉上她似乎盯视着他看了很久,事实上可能只有一分钟。他结束和大卫。亚力山德的谈话,身体站直,深黑色的头发几乎碰到门框的上端。他的头发比一般男人留得略长一点,看起来柔软有光泽。亚力山德先生不知道说什么,令他听了微笑。他的眼睛瞟向套房的客厅,扫描一遍簇拥在厅里的女人和小孩。 费丝直视着他。 他们的目光忽然相遇,费丝不明所以的悸动,既紧张又兴奋。他身上一定有磁力,尤其是那对漂亮的巧克力色眼睛,配上一对浓密的黑色眉毛,使他显得非常英挺男性。 她的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脸颊也逐渐发热。当她意识到他在凝视她,女性的娇羞使她矮下身子将自己埋入人群中,低头看着自己脚上已经旧得快破掉的鞋子。 李斯才一眨眼就看不见那个动人的女孩。前一瞬她才与他对望,下一瞬她却仿佛平空消失了。 “她是谁?”他问亚力山德。 大卫。亚力山德的眼睛望着他手上拿的纸。“玛莉。史提芬斯,十九岁,有个三岁大的孩子叫詹姆土,丈夫五个月前过世。”大卫指向站在他桌前的女人。 “不是她。”李斯看都懒得看那个女人一眼。“是另外一个,靠近中间的某一排,坐在地上的一个女人。” 大卫望向拥挤的客厅,原来宽敞的客厅此刻满满的都是女人,他怎么知道他的老板指的是哪一个?整个客厅大概有一百个女人,靠近中间的某一排坐在地上的女人,至少也有四十个。“李斯,你可不可以讲清楚一点?到底是哪一个有倾国之色能吸引你的注意力?” 李斯的目光忙碌的在女人群中搜索。“该死,她刚才明明在那里的,不可能一下子消失。到底躲到哪里去了?我怎么看不见她了?”他望向大卫。“叫下一个进来吧!不过帮我留意她,黑发,深色的眸子,属于娇小玲珑型的,很漂亮。” 大卫无法置信的望向他的表哥兼雇主。黑发、深色的眸子、娇小玲珑的女人并非李斯喜欢的典型。李斯原本属意他挑选的女人是高眺的金发或红发大胸脯女人。“你确定你还要继续下去吗?不休息一会儿吗?我累了,我相信你也累了。” 李斯掏出他的金色怀表来看。“撑着点吧!如果休息,我们恐怕到晚上也见不完这许多女人。叫下一个进来。” 大卫示意他面前的女孩准备进去里面的房间。“玛莉。史提芬斯。”他把她的资料递给李斯。 李斯这才第一次看向那个女人,他立即摇头。“她不行。” “为什么不行?”大卫困惑的问。“她符合所有的条件。” “你看看她,大卫。” 大卫审视年轻的女人。“她怎么样?依我看她很好呀!” “你还看不出来吗?她已经怀孕了。她不行。”李斯坚决的说。 大卫只好对女人摇头。“对不起,史提芬斯太太……” “我听到他说我不行。”女人不悦的说。“如果他只消看一眼便能作决定,为什么他不在所有的女人进来时就看一遍,害我在这里等了一整天,然后他才“恩赐”我一眼说我不行。” “我们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来应征……”大卫试着打圆场。 “我会付点钱给她要她走,我们不必浪费时间跟她吵。”李斯打断大卫的话,他的手探进西装口袋里掏出皮夹来。 女人摇头。“我是来应征工作,不是来接受施舍。” “这不是施舍。”李斯尽可能耐心的说:“我只想赔偿你的时间损失,或许这是我的疏忽,没有事先声明不接受孕妇……” “我是孕妇不是乞丐,我绝不接受你任何名义的施舍。”她转身面对一厅的女人:“你们之中如果有和我同样情况的人,不必傻等了,他不接受孕妇。”说完,她气呼呼的走向门口。女人群中有几个人也站起来离开套房。 “我也出局了。”排在费线前面的那个金发女人叹道。“虽然我的肚子还没隆起,不过也快了。你呢?”她转头问费丝。 “我不可能……,呃,我的意思是我的丈夫死于战争,我不可能……”费丝红着脸结结巴巴的说。 “那跟怀孕有什么关系?”女人轻笑道。“我丈夫也早就死于战争。” 费丝惊得目瞪口呆,金发女人却笑得更大声。“你还不明白吗?一个失去丈夫的女人必须设法生存,并且养活家人。”她耸耸肩。“祝你好运,也许你会得到这个工作。” 她跟费丝挥手再见,随着一些陆续走出去的女人离开。 费丝看看她四周,人数明显的减少了。如果不是亲眼见到,实在很难相信会有这么多孕妇来应征一个必须到异地居住一年的工作。她们苦等了几个小时却连个面谈的机会都等不到,实在很不公平。若不是为了生活、为了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她们也不必如此辛苦。她们走了,虽然增加她被录用的机会,但她还是为她们感到惋惜。最晚一班回瑞奇蒙的火车是晚上九点,在那之前应该能轮到她面谈吧! 几个小时后李斯看向他表弟。可怜的大卫显然已经累坏了,他看起来两眼无神口干舌燥,即使是天仙美女当前,恐怕也已视而不见了。他需要休息、吃晚饭和充足的睡眠。 “大卫,今天就到道里结束吧!我们都累了。我没想到我们必须面对这么多应征者来挑选我要的女人。” “我警告过你报纸广告的威力,”大卫说。“我就怕这种事情会发生。李斯,现在大家都穷,工作机会少之又少,许多女人看到你的广告都抱着姑且一试的心理来应征看看。你实在应该用传统的方法,自你认识的一些女人当中我愿意参与你的计划的人选。” “那么她们的爸爸和兄弟会打得我无处可逃。不,谢了。我宁可花钱刊广告赌赌运气,用我的直觉挑人选。” “你确定要贯彻这个疯狂的计划吗?” “当然,这并不是疯狂的计划。这个办法几千年前在欧洲就执行过了。”李斯说。 “可是他们用婚姻做掩饰。” “我与他们的不同只是我不想用婚姻做掩饰。” “为什么?”大卫第一千次问这个问题。 “我已经跟你解释过很多次了,你为什么还不能接受我的想法?”李斯用手指梳梳他的黑发。 “我记得你以前很渴望结婚的。” 李斯的巧克力色眼眸眯成一条线。“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现在已经不像从前那么愚蠢天真。大卫,我已经慎重考虑过了,我知道我在做什么,这是我唯一能接受的方式。” “你只要一个儿子和继承人,不要太太。” “不错。”李斯点头。“叫其余的女人回家吧!如果她们符合条件,明天早上十点再来吧!” “十点?”大卫讶问。李斯一向是个天刚亮就开始工作的人。 “我今天晚上必须去参加英国大使馆的一个酒会。可能会很晚才回来。” “晚到你明天早上可能起不来?” 李斯微笑。“我预定在酒会之后去找一个老朋友,我不想让她失望。” 李斯笑起来迷人极了,连身为男人的大卫都不禁欣赏,难怪女人们会觉得李斯有不可抗拒的魅力。 李斯催大卫道:“去叫她们回家吧!我要换衣服准备去吃晚餐了。今天我们两个都累了一天,待会儿我还得去应酬呢!” “也许你的老朋友能使你一天的疲惫全消。”大卫打趣。“好吧!李斯,明天早上十点钟见。” 李斯点头,转身进入隔壁的房间。 大卫走到女人们的面前宣布:“对不起,女士们,今天的面谈到此结束。” 愤怒的反应声因而纷纷响起。“你是什么意思?我们等了一整天了。” “我的意思是天色已经晚了,我们大家也都累了一天需要休息。你们已经填写资料的人,或是自信自己符合条件的,请明天早上十点再来。”大卫平静的说。 “我们等了一天难道都白等了吗?”一个大块头的金发女人叫道。 “我只能说对不起,回家休息明天再来吧!我保证明天早上会在这里跟大家见面。”大卫讲完,低头开始收拾桌上的一些资料。 费丝愣愣的站着,累得无法举步、无法思想。女人们不断从她身旁走过,她听到她们抱怨的声音,但几乎每个都表示明天还要来。 明天十点再来!费丝想得到这个工作的梦幻几乎破灭。明天再来!如果她明天要再来试试看,她势必得在华盛顿过夜,她哪付得起住旅馆的开销?可是她既然已花了火车票的钱来找工作,又怎能半途而废?这个工作是她们全家人生存下去的唯一希望。 大卫收好东西拿起他的公事包,抬头看到一个年轻的女人还站在那里。 “小姐,你还有事吗?” “没有。”费丝回答,但她还是直视着他。 “你确定吗?” 我要这个工作!费丝在心里喊。我需要这个工作。但是她说不出这些话。 大卫注意到她的脸色不太好,她有点站不稳,仿佛她的膝盖发软,没有力气支撑她身体的重量。她的脸色苍白,大大的眼睛周围有黑眼圈,但仍相当漂亮,楚楚动人。 他走向她,开口欲言,但是她摇头,转身预备离去。 “明天再来。”大卫急着说:“明天你九点四十五分来,我会让你尽快见到他。” 费丝没有说话,她挺直背脊继续往外走。 大卫目送她的背影,直到她进入走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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