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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普朗内塔是一个古老的托斯卡纳市镇,圆顶建筑用的瓦就是在那儿烧制的。那里的陵墓即使是晚上也能从几英里外的山顶别墅看见,因为陵墓上有长明灯。周围的光线微弱,但是观光者仍然可以在死者之间辨认出路来。不过,读墓志铭却得用手电。 里纳尔多到达时差5分9点;手上拿了一束鲜花,准备随便放到哪座墓上。他在坟墓问的砾石路上走着。 他虽然没有看见卡洛,却已感到他的存在。 卡洛在一座高过人头的坟墓后说话了。“你知道城里有好的花店吗?” 这人的口音像撒丁岛人,对,他也许对自己要干的事很内行。 “花店的人全是小偷。”帕齐回答。 卡洛不再偷看,立即从大理石建筑后面绕了出来。 帕齐一看便觉得他凶残。膀阔腰圆,矮壮有力,机灵到了极点,穿一件皮背心,帽子上插一根野猪鬃毛。帕齐估计自己的手比卡洛要长出3英寸,身材比他要高出4英寸,体重不相上下。卡洛少了一根指头。帕齐估计在警局只需5分钟就可以查出他的犯罪记录。两人都自下往上被墓灯照着。 “他的屋子有很好的报警系统。”帕齐说。 “我去看过了。你得把他指给我看。” “明天晚上他要到一个会上去演说,星期五晚上,来得及吗?” “很好。”卡洛想压一压警官,好控制他,“你跟他一起走,怕不怕?拿了钱是要做事的,你得把他指给我看。” “小心你的嘴。我拿了钱要做事,你拿了钱也是要做事的。否则你退休后的时光就只好到伏特拉去受罪了。那可是你自讨苦吃。” 卡洛工作时对于疼痛的惨叫和受气都已习以为常。他发现自己低估了这位警官,便摊开双手。“你得告诉我我所需要知道的东西。”一对夫妻手拉手从小道上经过,卡洛走到帕齐身边,两人仿佛一起在小陵墓前默哀。卡洛脱下了帽子,两人低头站在那里。帕齐把花放到了陵墓的门旁。卡洛暖和的帽子里传出一股气味,是臭味,像是用没骟过的动物的肉做的香肠。 帕齐抬起脸避开那味儿。“莱克特动刀很快,喜欢攻击下身。” “他有枪没有?” “我不知道,只知道他没有用过。” “我可不想把他从车里拖出来。我要他在大街上,附近人不多。” “你怎么控制他?” “那是我的事。”卡洛把一根鹿牙放到嘴里,咬着软骨,不时地让鹿牙伸到嘴唇外。 “可那也是我的事。”帕齐说,“你们怎么做?” “先用豆袋枪打昏,再用网网起来,然后必须给他打一针。我得立即检查他的嘴巴,怕齿冠下有毒药。” “他要到一个会上去演讲。7点钟,在韦基奥宫。如果星期五他在圣十字教堂的卡波尼小礼拜堂工作,他就得从那儿步行到韦基奥宫去。佛罗伦萨你熟吗?” “熟。你能给我找一张老城区的行车证吗?” “能。” “我可不到教堂去抓他。”卡洛说。 帕齐点点头。“最好是让他在会议上露露面,然后也许两个礼拜都不会有人想起他。我有理由在会后陪他回卡波尼邸宅——” “我不愿意到他屋里去抓他。那是他的势力范围,他熟悉我不熟悉。他会警觉的,在门口四下张望。我要他在大街的人行道上。” “那你就听我说吧——我跟他从韦基奥官大门出来时,韦基奥宫靠狮子街那道门已经关闭,我跟他走黑街过圣恩桥到河对面。那里的巴尔迪尼博物馆前面有树,可以挡住路灯灯光。那时学校早放学了,很安静。” “那就定在巴尔迪尼博物馆前面吧。但是我如果有了机会,是有可能在离韦基奥宫不远的地方提前抓他的3如果他调皮想溜,我也可能白天就抓他。我们可能坐一辆救护车。你陪着他,豆袋枪一打中他你就尽快溜走。” “我想让他不惹事就离开托斯卡纳。” “相信我,他会从地球表面消失的,双脚冲前。”卡洛因自己这句私下里的俏皮话笑了,微笑时露出了嘴里的鹿牙。 星期五早晨。卡波尼邸宅阁楼的一间小屋子。粉刷过的墙壁有三面空着,第四面墙上挂了一幅巨大的13世纪圣母像,是契马布埃画派的作品,在小屋里显得特别巨大。圣母的头向签名的角度低着,有如一只好奇的鸟。圣母那双杏眼望着唾在画下的一个小小的身子。 汉尼拔·莱克特博士,睡监狱和疯人院小床的老手,在那窄小的床上双手放在胸前睡得很安详。 他眼睛一睁便突然完全清醒过来。他那早已死亡和消化掉的梦,对他妹妹米沙的梦,轻松地转化成了眼前的清醒:对那时的危险和此刻的危险的清醒。 知道自己的危险并不比杀死那扒手更叫他睡不着觉。 此刻他已为这一天着好了装。瘦小的身子穿一套极其考究的深色丝绸服装。他关掉了仆役用的楼梯顶上的活动监视器,下楼来到职宅巨大的空间里。 现在他自由了,可以来往于这宫殿无数房间的广漠寂静里了。在经过地下室牢房多年的囚禁之后,这自由永远叫他沉醉。 正如圣十字教堂或韦基奥宫的满是绘画的墙壁总有圣灵流溢一样,莱克特博士在满是资料柜的高墙下工作时,卡波尼图书馆的空气里便总有幽灵游荡。他选择羊皮纸卷轴,吹掉灰尘,灰尘的微粒在太阳的光柱里飘飞,此刻已经化为飞灰的死者便仿佛在争着告诉他他们的命运和他的命运。他工作得很有效率,但是并不匆忙。他把东西放进提包,收拾好今晚在研究会演讲所需的书本和图片。他有太多的东西想到那里去朗读。 莱克特博士打开了他的便携式电脑,接通了米兰大学的犯罪学系,检查了万维网上联邦调查局网址www.fbi.gov的主页。那是任何公民个人都可以做的事。他发现,司法小组委员会对克拉丽丝·史达琳流产的毒品侦缉突击案的听证会还没有安排日程。他没能找到通向联邦调查局他自己的案子所需的密码。在重案通缉页上,他过去的面孔在一个炸弹犯和一个纵火犯之间望着他。 莱克特博士从一堆羊皮纸里拿起了那张色彩鲜明的小报,看着封面上克拉丽丝·史达琳的照片,用手碰了碰她的脸。出现在他手里的明亮的刀片好像是他培植出来用以代替他那第六根指头的。那刀子叫哈比①,刀刃呈爪形,带锯齿。哈比刀轻松地破开了《国民闲话报》,就跟破开了那吉卜赛人的股动脉一样轻松——在吉卜赛人身上飞快地进出,以至于用完根本不用擦拭。 ①希腊罗马神话中一种脸及身躯似女人,而翼、尾、爪似鸟的怪物,性残忍贪婪。 莱克特博士裁下了克拉丽丝·史达琳的脸,贴在一张空白羊皮纸上。 他拿起一支笔,在羊皮纸上流畅自如地画了一只长翅膀的母狮子,一只长着史达琳的脸的飞狮。他在下面用他那与众不同的印刷体写道:克拉丽丝,称曾经想过吗?为什么非利士人不了解称?因为你是参孙的谜语的答案:你是狮子里的蜜②。 ②参孙是以色列人的士师,大力士,青年时到亭拿去看他心爱的姑娘,在葡萄园遇见狮子,空手将狮子杀死。第二次再去亭拿时见死狮子肚里有一群蜂和蜜,他便吃了蜜,也把蜜带给了自己的父母但并未说出其出处。后来在婚宴上,参孙给陪伴他的30个非利士人出了一个谜:“吃的从吃者出来,甜的从强者出来。”见《圣经·旧约·士师记》第14章。非利士人一词亦有平庸之人,庸人的意思,故此处一语双关。 15公里以外,卡洛·德奥格拉西亚斯为了隐蔽,把车停在了因普朗内塔的一道石头高墙后。他检查了一下装备。他的弟弟马泰奥跟皮耶罗和托马索(另外两个撒丁岛人)在柔软的草地上练了几套柔道擒拿术。法尔乔内弟兄都很健壮——皮耶罗·法尔乔内曾经在卡利亚里职业足球队踢过几天球,托马索·法尔乔内学过做牧师,英语说得不错。他有时也给被他们残害的人做祷告。 卡洛那辆挂罗马车牌的白色菲亚特货车是合法租来的,他们准备给它挂上慈善医院的招牌。车壁和地板都垫着搬家用的垫子,以防对象在车里挣扎。 卡洛打算准确按照梅森的计划办事。但是万一计划出了问题,他不得不在意大利杀掉了费尔博士,使撒丁岛拍片的计划落空,也还不至于全盘失败。卡格知道他可以杀掉莱克特博士,并在一分钟之内切下他的头和手。 即使连那也来不及,他还可以切下生殖器和一根手指。经过DNA测试,那些东西仍然可以作证。用塑料密封袋加冰包装在24小时之内就可以送到梅森手里,这样,除了佣金之外他总还可以得到一笔报酬。 座位后面秘密隐藏了一把电锯、一把长柄金属剪、一把外科手术刀、几把锋利的普通刀具、几个塑料拉链口袋、一套布莱克德克公司的“好朋友”捕捉衫,用以束缚博士的双手,还有一个事先付费的DHL航空快递箱,博士脑袋的估计重量是6公斤,每只手l公斤。 如果卡洛能有机会用摄像机拍下意外杀死的场面,他相信梅森即使已经为博士的头和手付出了100万,也还会肯另外出钱看莱克特博士被活生生杀死的镜头。为此,卡洛为自己配备了摄像机、照明电源和三脚架,而且教会了马泰奥粗浅的使用方法。 对抓捕设备他也同样做了精心安排。皮耶罗和托马索都善于用网,现在那网已经像降落伞一样精细地收拾好了。卡洛有麻醉针,也有上了膛的动物麻醉枪。使用动物麻醉剂亚噬扑罗玛嗪,可以把像莱克特博士那么大个子的野兽在几秒钟之内麻翻。卡洛告诉帕齐他打算先开豆袋枪,那枪已经上膛。但是他如果在任何地方有机会把麻醉针扎进莱克特博士的屁股或大腿,豆袋枪就可以免了。 带着俘虏的绑架人员在意大利大陆停留的时间只需40分钟左右,也就是开车到比萨的喷气机机场的时间。那里有一架救护机等候。佛罗伦萨机场的跑道要近一些,但是那儿飞机的起飞降落少,私人飞机容易引起注意。 他们可以在一小时半之内到达撒丁岛,在那儿,博士的欢迎委员会正胃口大开。 卡洛那聪明而臭烘烘的脑袋早盘算过了。梅森不是傻瓜,他给的报酬是有周到考虑的,不会让里纳尔多·帕齐受到伤害。卡洛要杀掉帕齐独吞报酬得另外花钱,而梅森又不喜欢警官之死所引起的轩然大波。还是按照梅森的办法办吧。但是卡洛一想到若是自己抓住莱克特博士,用锯子锯他,便禁不住浑身痒痒。 他试了试电锯,一拉就启动。 卡洛跟几个人商量了一下,骑上一辆小摩托进城去了,只带了一把刀子、一支枪和一支皮下注射飞镖。 莱克特博士经过了热闹的街道,早早来到了新圣马利亚药房,那是世界上最香的地方之一。他微闭了双眼,后仰着头,站了几分钟,呼吸着美妙的香皂、香膏、香脂和工作间里原料的馨香。看门的对他已习惯了,一向多少有点傲慢的职员们也非常尊重他。在佛罗伦萨的几个月里,彬彬有礼的费尔博士在这儿买的东西总计不到10万里拉,但他对香水和香精挑选搭配的鉴赏力,却叫靠鼻子吃饭的商人们感到惊讶,也感到满意。 为了保留嗅觉的快乐,莱克特博士在改变鼻子形象时只用了外用的胶原蛋白,没有用别的整鼻术。空气对他来说是满载了各式各样的香味的,不同的香味跟不同的颜色一样有着明确的、清楚的差异。他可以给空气浓涂淡抹,像在湿润的色彩上着色一样。这儿没有了监狱里的东西;这儿空气就是音乐,有等待提炼的乳香的苍白的泪,有黄色的佛手、檀香、肉桂和含羞草水乳交融的馨香在一个恒久的基调上飘荡,那基调是真正的龙涎香、灵猫香、海狸香和麝香。 莱克特博士有时有一种幻觉:他可以用手、手臂和面颊闻到香味;他浑身都有馨香弥漫。他可以用脸,用心闻到香味。 药房有精美的艺术装置,有柔和的灯光。莱克特博士站在那灯光下呼吸着、呼吸着,这时零碎的记忆便从他心里闪过。这儿没有从监狱里来的东西,除了——除了什么?除了克拉丽丝·史达琳之外。为什么?那不是他在她打开手袋时闻到的“时代香水”味——那时她在疯人院他笼子的栏杆边。不是,那香水在这家药房没有卖的。也不是她的润肤霜味。啊,Sapone di mandorle(杏仁香皂),这家药房有名的杏仁香皂,他在什么地方闻到过?在孟菲斯,那时她站在他的囚牢外面,在脱逃以前他曾匆匆碰过一下她的手指。那么,就是史达琳了。清洁、精美、细嫩,棉布是太阳里晒干后熨烫过的。那么,就是克拉丽丝·史达琳了。诱惑,性感。她那份正经味很沉闷;她那些原则也荒谬;但她天生颖悟敏捷。晤—— 另一方面,莱克特博士不愉快的记忆也总联系着不愉快的气味。在这儿,在这家药房里,他也许距离自己记忆宫殿底层那难闻的黑牢最最辽远。 跟他寻常的做法不同的是,他在这个灰色的星期五买了许多香皂、香膏和浴液。他自己留了一点,其余的让配药店寄出去。他亲自用他那一手与众不同的印刷体字填写了包裹单。 “博士要不要写张条子?”店员问。 “为什么不呢?”莱克特博士回答,把折叠好的飞狮画像塞了进去。 新圣马利亚药店附属于天平街的一个修道院,一向虔诚的卡洛脱下帽子躲到了药房门口的圣母马利亚像下面。他注意到,休息室内几道门形成的空气压力总是在有人出来之前几秒钟把外面的门推开。这就给了他时间在每一个顾客离开时躲起来进行观察。 莱克特博士提着他薄薄的公事包出来时,卡洛躲到了一个明信片摊后面。博士开始往前走,经过圣母马利亚像前时抬起了头,望着雕像,翕动着鼻翼,嗅了嗅空气。 卡洛以为那可能是一种虔诚的姿态。疯子常常虔诚,他不知道莱克特博士是否也虔诚。也许他会让博士最终诅咒上帝——那可能会叫梅森高兴。当然,他得把虔诚的托马索打发到听不见诅咒的地方去。 里纳尔多·帕齐在近黄昏时给妻子写了一封信,信里附了他试写的一首十四行诗,是在他们恋爱的早期写的,当时没好意思送给她。在信里他装了提取由第三方保存在瑞士的款项的密码,还有一封是在万一梅森要违背诺言时给梅森的信。他把信放在了一个只有妻子收拾他的遗物时才会发现的地方。 6点钟,他骑了小摩托车来到巴尔迪尼博物馆,把车用链子拴在一道栏杆上。那儿最后的一批学生在取自行车。他看见博物馆附近停了一辆有救护车标志的白色货车,估计那可能就是卡洛的车。车里坐着两个人,帕齐一转身便感到那两人在观察他。 他有很多时间。路灯已经亮了。他穿过博物馆可以利用的树影,缓缓向河边走去。过了圣恩桥他对缓慢流淌的阿尔诺河凝望了好一会儿,做了他有时间做的最后一次长久的思考。夜很黑,那就好。低低的云层向东掠过佛罗伦萨,刚好拂着韦基奥宫那残酷的尖铁。越来越大的风刮得圣十字教堂广场上的鸽粪粉灰和沙砾打着旋。帕齐此刻正从那儿经过,他的口袋沉重,因为有一把.380贝雷塔枪、一根扁平皮警棍和一把刀。那刀是准备在需要立即杀死莱克特博士时戳进他身子里去的。 圣十字教堂下午6点关门,但是一个教堂执事让帕齐从教堂正面附近的一道小门走了进去。帕齐不想问他费尔博士是否在工作,只是小心地走着,自己去看。沿着祭坛墙壁燃着的蜡烛给了他足够的光。他走完了十字形教堂长长的厅堂,来到了可以看见它的右长廊的地方。沿着还愿蜡烛光走时很难看清费尔博士是否在卡波尼家族祈祷室。现在,帕齐在右长廊静静地走着,观察着。一个巨大的黑影猛然从祈祷室的墙壁上跳了起来,吓得帕齐闭了气。那是莱克特博士对着地板上的灯光俯下身子,正拓着拓片。博士站了起来,身子不动,转动着脑袋,像枭鸟一样往黑暗里望着,工作灯从下面照着他,身后的黑影巨大。然后那影子又从墙壁上缩小下去。莱克特博士躬下身子工作去了。 帕齐感到衬衫下的背上流着汗,脸上却冰凉。 离韦基奥宫的会还有一小时,帕齐打算晚一点到演讲会去。 帕齐家族祈祷室是布鲁内莱斯基在圣十字教堂为帕齐家建造的。因为那严峻的美它成了文艺复兴艺术的一种光荣。在这里,方形和圆形水乳交融,是一座与圣十字教堂的圣堂分离的建筑,只能从带拱门的走廊进去。 帕齐跪在帕齐家族祈祷室的石头上祷告起来。跟他相像的德拉·罗比亚舞捅群像从高处俯嫩着他。他感到自己的祷告受到了祈祷室天花板上那圈使徒的压制,却又以为那祷告也许会从他身后黑暗的走廊溜走,再从那里飞进辽阔的天空,到达上帝的耳朵。 他费了点力气在心里描绘出他卖掉莱克特博士得到的钱可以做的善事。他看见自己和妻子把硬币给一些娃娃,把某些医疗器械赠送给医院。他看见了加利里海的波涛,在他眼里那地方很像切萨皮克。 他向四面望望,见没有人,又高声对上帝说道:“谢谢你,天上的父,容许我从你的大地上珍灭这个恶魔,这个魔中之魔。我们将拯救许多人的灵魂于痛苦,我以他们的名义向你表示感谢。”他所用的“我们”究竟是指警察局还是上帝跟帕齐的搭档,不很清楚,其答案也许不止一个。 他那不友好的部分自己却对帕齐说,他跟莱克特博士都是凶手,面疙瘩是被他们俩合谋杀死的,因为帕齐见死不救,还在死亡堵住了面疙瘩的嘴时觉得如释重负。 祷告给了他一些安慰,帕齐心事重重地离开了祈祷室。他沿着走廊穿出黑暗的修道院时明显感到有人在跟踪。 等候在米科洛米尼邸宅屋据下的卡洛跟了上来,两人很少搭话。 两人从韦基奥宫背后走,看清楚了通向狮子街的韦基奥宫后门和后门上方的百叶窗都已关闭。唯一开着的是韦基奥宫大门。 “我们从这儿出来,下台阶,再从这儿绕过,就到黑街了。”帕齐说。 “我跟我弟弟在广场的敞廊那边,我们会远远跟着你们,别的人都在巴尔迪尼博物馆。” “我看见他们了。” “他们也看见你了。”卡洛说。 “豆袋枪的声音不会太大吧?” “不太大,不像枪,但是能听得见,他会立即倒下的。”卡洛没有告诉他,当他和莱克特博士走在路灯下时,皮耶罗就打算在博物馆前的阴影里向他们开豆袋枪。卡洛不愿意帕齐避开博士,实际上他一离开就是对博士的警告。 “你得向梅森确证你已经抓到了他,你今天晚上就得告诉他。”帕齐说。 “别担心,这个鸟人今天晚上会整夜在电话上向梅森求饶的。”卡洛说着斜瞄了一眼帕齐,希望看见他内疚不安,“开头他会向梅森恳求饶恕,不一会儿工夫他就会求他杀死他了。” 夜幕快要降临,韦基奥宫里最后的游客被催出了门。许多游客在分散穿过广场时都感到那中世纪城堡的阴影落在他们的背上,于是都不得不回头最后再望一眼那巍然矗立在他们头顶的南瓜灯牙齿一样的雉谍。 水银灯亮了,灯光流泻在粗糙陡峻的石壁上,鲜明地勾勒出了雄峙的雉堞的轮廓。燕子回巢之后,最早的蝙蝠出现了,惊扰着它们的狩猎的主要是修缮工电动工具的高频率尖叫,而不是灯光。 韦基奥宫里的维护和修缮还要继续进行一个小时,睡莲厅里除外。莱克特博士正在睡莲厅跟修缮工工头谈话。 习惯于艺术委员会的罚款和苛求的工头发现博士彬彬有礼,而且出手阔绰。 几分钟之后工人们已开始收拾他们的设备。他们从墙壁边挪开了地板磨光机和空气压缩机,不让它们挡路,同时卷起绳索和电线。他们很快就把研究会的折叠椅安排好了——只有十来把;窗户也打开了,让颜料、油漆和镀金材料的气味消散。博士坚持要一个合适的演讲台,他们在客厅附近尼科洛·马基雅弗利①当年的办公室里找到了一个跟布道台差不多大的台子,用手推车跟韦基奥宫的高射投影器一起拉了过来。 ①尼科洛·马基雅弗利(1469—1527),意大利政治思想家,历史学家,作家,主张君主专制和意大利的统一,认为为达政治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配合投影器的幕布太小,不合博士的需要,他把它打发走了。他想出的代替办法是把影像按真人大小投射到用来保护已修缮过的墙壁的帆布上。他在调整好挂钩、拉平褶皱之后发现那帆布很能满足他的需要。 他在演讲台上堆了些厚书,在几本书里做好了标记,然后站在窗前,背对着屋子。这时研究会的人穿着满是灰尘的深色服装到来了,坐下了。他们把半圆形排列的椅子排成了更像陪审团座位的格局,明显表现出沉默的怀疑。 莱克特博士从高峻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见圆顶与乔托①钟楼映衬在西方天空下的黑影,但是看不见它们下面但丁喜爱的洗礼堂。向上射来的水银灯也使莱克特博士无法看见黑暗的广场,那儿有几个刺客在候着他。 ①乔托(1266—1337),意大利文艺复兴初期画家、雕塑家、建筑师。 这些学者——世界上最有名的中世纪及文艺复兴学者——在椅子上坐定之后,莱克特博士在心里构思了一下要向他们做的演说。三分多钟便构思完毕,主题是但丁的《地狱篇》与加略人犹大。 最投合研究会对文艺复兴前时代的研究口味的是,莱克特博士是从西西里王国的行政官彼尔·德拉·维尼亚②案件开始的。维尼亚的贪欲为他在但丁的《地狱篇》里赚到了一个位置。开始的半小时博士讲了德拉·维尼亚垮台事件背后的中世纪阴谋,讲得生动活泼,让大家听入了神。 ②彼尔·德拉·维尼亚(1190—1249),佛罗伦萨人,腓特烈二世的宰相和顾问。因为有与教皇英诺森斯勾结谋害腓特烈的嫌疑被弄瞎了服睛,受到监禁,后上吊死去。 “德拉·维尼亚因为贪欲,背叛了国王的信任,受到了羞辱,瞎了眼睛。”莱克特博士说着,往他的主题靠拢,“但丁的朝圣者在地狱的第七层看见了他,那是给自杀的人准备的地方。维尼亚跟犹大一样也是上吊死的。 “犹大、彼尔·德拉·维尼亚和亚希多弗①,押沙龙那野心勃勃的谋士,在但丁笔下被联系在了一起,因为但丁在他们身上见到了同样的贪欲和贪欲后的上吊。 “在古代和中世纪的心灵中,贪欲和吊死是联系在一起的,圣哲罗姆写道:犹大的姓加略的意思就是‘钱’或‘价钱’,而奥利金神甫则说加略是从希伯来文“因为窒息’派生而来,因而他名字的意思就是‘因为窒息而死的犹大’。” ①大卫王的谋士,与大卫王的儿子押沙龙合谋反叛大卫王,并自告奋勇去追杀逃离的大卫王。但押沙龙没有采取他的计谋,他上吊死去。见《圣经·旧约·撒母耳记下》15至17章。 莱克特博士从讲坛上抬起头来,从眼镜后瞥了一眼门口。 “啊,Commendator帕齐,欢迎。你最靠近门口,可否请你把灯光调暗一点?你会对这个问题感兴趣的,因为在但丁的《地狱篇》里有两个帕齐……”研究会的教授们吃吃地干笑起来。“有一个坎米秦·帕齐杀死了亲人,在等待着第二个帕齐的到来——不过不是你——是卡利诺·帕齐,他被放到了地狱更深的地方,因为他奸诈,也背叛了但丁所属的白归尔甫党。” 一只小编蛹从敞开的窗户飞了进来,在屋子里教授们的头上飞了几圈。这在托斯卡纳十分常见,没有人注意。 莱克特博士恢复了讲坛上的音调。“那么,贪欲与绞刑自古以来就相互联系,那形象在艺术上也一再出现。”莱克特博士摁了摁手中的按钮,投影器亮了,把一个影像投在下垂的用以保护墙壁的帆布上。他说话时更多的影像一个个地迅速出现: “这是对钉上十字架的最早的描绘,在公元400年左右,是雕刻在高卢的一个象牙盒子上的。盒子上还有犹大上吊的形象。犹大的脸向上对着吊死他的树枝。这儿,在4世纪的一个米兰的圣物箱上,在9世纪的一幅双扇屏上,也都有犹大上吊的形象。他至今还仰望着上面。” 小蝙蝠在幕布前掠过,追逐着甲虫。 “这张图片来自贝内文托大教堂的正门,图上吊着的犹大的内脏流了出来。医生圣路加在《使徒行传》里就是这样描写的。犹大吊在那儿,被一群哈比包围着。他头上的天空里是月中的该隐①。这是你们自己的乔托刻画的犹大,也是内脏外流。 “最后,这儿是彼尔·德拉·维尼亚的身体,从一棵流血的树上吊下来,图片取自《地狱篇》一个15世纪的版本。维尼亚跟加略人犹大显然十分相似,用不着我赘述。 ①(圣经·创世记)里亚当和夏娃的长子,因为嫉妒杀死了弟弟亚伯,是人类的第一个杀人犯。 “但是但丁不需要插图,但丁·阿利吉耶里让此刻在地狱里的彼尔·德拉·维尼亚用吃力的咝咝声和咳嗽样的嘶沙摩擦音说话,好像他到现在还被吊在那里,这是但丁的天才。你们听听他是怎样描述自己跟别的下地狱者一起被拽到荆棘树上吊死的吧: “Surge in vermena e in planta silvestra: I'Arpie,pascendo poi de le sue foglie, fanno dolore,e al dolor finestra。” (“先长成树苗,再长成绿树; 哈比把他的树叶当做食物, 既给他痈苦,又给痛苦以窗户。”) 莱克特博士在为研究会的人们创造出痛苦的彼尔·德拉·维尼亚那呛咳、窒息的声音时,平时苍白的脸上泛出了红晕。他按动投影器,德拉·维尼亚和脏腑外流的犹大的影像交替出现在下垂的大幅帆布的背景上。 “Come L'altre verrem per nostre spoglie, ma mon pero ch'alcuna sen rivesta, che non e giusto aver cio ch'om si toglie. “Qui le stracineremo,e per la mesta Selva saranno i nostri corpi appesi, ciascuno al prun de L'ombra sua molesta. (“有如其他的幽灵,我们将寻找躯壳, 但是我们再也无法回到躯壳里去, 因为扔弃的东西再收回便是不义。 “我们要把自己的身子拖到这里 拖过哀号的森林,来到荆棘树下, 受折磨的灵魂的躯壳将在这里悬挂。①) ①以上三小节见但丁《神曲·地狱篇》第八圈第二环,《自杀者的树林》,第100至第108行。译文参照C.H.Sisson的英译本(伦敦,山神版1980年版《神曲》)译出。 “这样,但丁就用声音让人从彼尔。德拉·维尼亚的死联想到了犹大的死——他们都死于贪欲和奸诈。 “亚希多弗、犹大和你们自己的彼尔·德拉·维尼亚。贪欲、上吊、自我毁灭。贪欲跟上吊一样,都被看做是自我毁灭。而佛罗伦萨那无名的自杀者在痛苦时是怎么说的呢?在那一卷的未了,他的话是: “Io fei gibetto a me de le mie case. “而我呢——把自己的房屋变成了绞架。 “下一回你们可能喜欢讨论一下但丁的儿子被得罗。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早期作家研究第十三篇时把彼尔·德拉·维尼亚跟犹大联系起来的人只有他一个。我觉得有意思的是研究但丁笔下的吃。乌格林诺伯爵啃着大主教的后脑勺,撒旦的三张脸啃着三个人:犹大、布鲁图①和卡西乌②。三个人都是叛徒,就像彼尔·德拉·维尼亚一样。“谢谢光临听讲。” ①布鲁图(前85一前42),罗马贵族派政治家,刺杀档撒的主谋者。 ②卡西乌(前85?一前42),古罗马将领,刺杀恺撒的主谋者之一。 学者们以他们那满是灰尘的温和方式对他表示热情的赞许。莱克特博士逐一叫着他们的名字道别,同时让灯光暗淡下来。他把书抱在手里,以免跟他们握手。学者们走出灯光柔和的睡莲厅时似乎仍然陶醉于演讲的魅力。 巨大的厅堂里只留下了莱克特博士和帕齐两人。他们听见学者们下楼时还在为演讲呶呶地争论不休。 “你看我能保住我的工作吗,Commendatore?” “我不是学者,费尔博士,但是你给了他们深刻的印象,这是谁都看出来的。博士,如果你觉得方便,我就陪你步行回家,去把你前任的东西取走。” “有满满两大箱呢,Commendatore,你还有自己的提包,你乐意全都拿走吗?” “我到了卡波尼邸宅就打电话叫辆巡逻车来接我。”如果有必要,帕齐还会坚持这个要求。 “那好,我收拾收拾,一分钟就来。” 帕齐点了点头,带着手机走到高大的窗户前,眼睛仍然盯着莱克特。 帕齐看出博士十分平静。电动工具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帕齐拨了一个号,卡洛接听了。帕齐说:“劳拉,amore (亲爱的),我马上回家。” 莱克特博士从讲台上取下书,塞进一个提包,转身对着投影器。投影器的风扇还在嗡嗡地响,灰尘在它的光柱里飞动。 “我应该让他们看看这个的,居然会忘了,难以想像。”莱克特博士投影出了另一张画:一个人赤身露体吊在宫殿的雉堞下。“你会对这幅画感兴趣的,Commendator帕齐,我来看看能不能把焦距调得更好一点。” 莱克特博士在机器上忙了一会,然后走到墙壁上的影像面前。他黑色的轮廓映在帆布上,跟被吊死的人一样大。 “这你能看清楚吗?不能放得更大了。这就是大主教咬他的地方。下面写着他的名字。” 帕齐没有靠近莱克特博士,但在接近墙壁时闻到了一种化学药品的气味,一时还以为是修缮工用的东西。 “你能辨认出这些字吗?写的是‘帕齐’,还附有一首粗野的诗。这就是你的祖先弗朗切斯科,吊在韦基奥宫外面的窗户下。”莱克特博士说。他透过光柱望着帕齐的眼睛。 “还有个相关的话题,帕齐先生,我必须向你承认,我正在认真思考着吃阁下的太太的肉。”莱克特博士一把拽下了大帆布,裹住了帕齐。帕齐在帆布里挣扎,想伸出头来,心在怦怦急跳。莱克特博士扑到他身后,用令他恐怖的力量箍住了他的脖子,把一团浸了乙醚的海绵隔着帆布捂在他脸上。 健壮的里纳尔多·帕齐拳打脚踢,可是手脚都缠在布里。两人一起摔倒在地板上时,他的手还能模到枪。帕齐努力在紧裹的帆布下把贝雷塔枪对着身后,却在落入天旋地转的黑暗时扣响扳机,打穿了自己的大腿…… 小小的。380枪在帆布下面发出的声音并不比楼下的敲击声和研磨声更大,没有人到楼上来。莱克特博士一把关上了睡莲厅的大门,上了栓。 帕齐醒来时感到恶心、憋闷,喉咙里有乙醚味,胸口沉甸甸的。 他发现自己还在睡莲厅里,却已不能动弹。里纳尔多·帕齐被帆布和绳子捆紧了,站得直挺挺、硬邦邦的,像坐落地式大摆钟,还被皮带捆在工人用来搬运演讲台的手推车上,嘴上贴了胶纸。为了止血,他大腿的枪伤处扎了压力绷带。 莱克特博士靠在布道台上望着他时想起了自己。在疯人院,人家用手推车搬动他时也就是这个样子。 “帕齐先生,你听得见我的话吗?只要还能够,就深呼吸几次,让脑袋清醒清醒。” 说话时莱克特博士的手还忙碌着。他已经把一架地板磨光机拖到了屋里,正在它粗大的梅红色电线的插头端打着绞索套。他挽着那传统的13个节时橡胶外皮的电线吱吱地响着。 他拽了拽,完成了绞索套,把它放在布道台上,插头翘在绞索套外。 帕齐的枪、束缚胶带、衣兜里的东西和提包都放在演讲台上。 莱克特博士在帕齐的文件里搜索着,把警方的文件,包括他的permessodisoggiorno(暂住许可证),工作许可证,他新面孔的照片和底片,都塞进了自己的衬衫口袋。 这是莱克特博士借给帕齐太太的乐谱。他现在拿起乐谱敲敲自己的牙,鼻孔张开了,深深地吸着气,把脸逼到了帕齐的脸面前。“劳拉,如果我能叫她劳拉的话,在夜间使用的一定是一种很美妙的护手霜,先生,美妙,起初凉,后来热,”他说,“是橘子花香味。劳拉,L'orange(橘子花香味),晤……我一天没有吃饭了,实际上,肝和肾脏都可以立刻成为晚餐——今天晚上——剩下的肉在这种凉爽天气里可以晾上一个礼拜。我没有看天气预报,你看了没有?你那意思我估计是‘没有’。 “如果你告诉我我要知道的东西,Commendatore,我可以不吃饭就走,很方便的。帕齐太太可以完好无损。我先问你问题,然后再决定。你知道你可以相信我,虽然我估计你有自知之明,觉得信任人是很困难的。 “我在戏院就已看出你认出了我,Commendatore。我向你太太的手弯下身子时你没有尿裤子吧?可是你没有让警察来抓我,那就说明你把我卖掉了。是卖给梅森·韦尔热的吧?要是我说对了就眨巴两次眼睛。 “谢谢,我早就知道了。我给他那无所不在的招贴画上的号码打了一个电话,从离这儿很远的地方打的,只是为了好玩。他的人在外面等着吧?晤——哼。有个人有股臭腊肠味吧?我明白了。你把我的事告诉过警局的什么人吗?你只眨巴了一次眼睛?我也这么想。现在我要你想一分钟,然后告诉我你自己进入匡蒂科VICAP的密码。” 莱克特博士打开了他的哈比刀。“我把你嘴上的胶带割掉你就可以告诉我了。”莱克特博士拿起刀。“别打算叫喊。你觉得自己能够不叫喊吗?” 帕齐叫乙醚弄得声音嘶哑了。“我向上帝发誓我不知道密码,什么事我都想不起来了,我们还是到我的车上再说吧,我有文件……” 莱克特博士一转手推车,让帕齐面对着幕布,然后让吊死的彼尔·德拉·维尼亚跟脏腑外流的犹大的影像交替出现。 “你喜欢哪一种,Commendatore,脏腑流出来还是不流?” “密码在我的笔记本里。” 莱克特博士把笔记本拿到帕齐脸面前,终于在电话号码里找到了密码。 “你作为访客可以远程登录吗?” “可以。”帕齐沙哑着喉咙说。 “谢谢,Commendatore。”莱克特博士一翘手推车,把帕齐往大窗户推去。 “听我说!我有钱,先生!你要逃走需要钱。拇森·韦尔热不会罢休的,不会的。你无法回家取钱,他们监视着你的屋子。” 莱克特博士从脚手架上取下两块木板做跳板,搭在低矮的窗框上,用手推车把帕齐推上了外面的阳台。 微风吹到帕齐扦湿的脸上冰凉。现在他话说得飞快:“你是决不可能从这座大楼活着出去的。我有钱,我有1印00万里拉,那是10万美元现金!让我给我妻子打电话吧,我叫她取了钱放在车里,再把车停到韦基奥宫门口。” 莱克特博士从布道台上取了绞索活套,拿了出来,后面拖着橘红色的电线,另外一头缠在沉重的地板磨光机周围,连在许多接头上。 帕齐还在说着:“她到了外面就用手机找我,然后就把车留给你。我有害局的通行证,她可以开过广场直接来到大门口。她会照我的意思办的。我那车会冒烟,先生,你往下看,可以看见它过来,钥匙就在车里。” 莱克特博士把帕齐向前斜靠在阳台栏杆上,栏杆齐到他大腿边。 帕齐可以看见下面的广场,看见水银灯下萨沃那洛拉当年被烧死的地方,也是他发誓要把莱克特博士出卖给梅森·韦尔热的地方。他抬头看了看低低飘过的、被水银灯染上了色彩的雾。他多么希望上帝能看见呀。 往下看很可怕,他却禁不住要往下看,往死亡看。他违背理智地希望水银灯的光能给空气以实质,有什么办法把他托住,让他赖在光柱上。 电线绞索套的橘红色外皮冷冰冰地绕上了他的脖子,莱克特博士紧靠在他身边。 “Arrivederci,Commendatore(请吧,长官)。” 哈比刀在帕齐面前扬了扬,挥了出去,割断了把他捆在手推车上的皮带。帕齐翘了起来,拖着橘红色的电线往栏杆外滑。地面猛然往上升起,帕齐的嘴有了尖叫的自由。大厅里的地板研磨器急速滑过地板、砰的一声撞到栏杆上。帕齐的脖子折断了,内脏流了出来。 帕齐和他爆出的内脏在水银灯光照射下的粗糙墙壁前旋转着,晃荡着,因为死后的痉挛而抽搐着,可是并没有呛咳,他已经死了。他的影子被水银灯光照到墙上,特别大。摇晃时内脏也在他身下摇晃,只是幅度更小,速度更快。 卡洛从一个门洞里冲了出来,马泰奥在他身边。两人冲过了广场,往韦基奥宫大门扑去。他们把游客们往两边乱挤,其中两个游客的摄像机正对着城堡。 “是个噱头。”有人在他经过时用英语说。 “马泰奥,控制住后门,他如果出来就杀死他,割了他。”卡洛说着摸索着手机。此时他已进了韦基奥宫,跑上了一楼,然后是二楼。 客厅巨大的门虚掩着,卡洛用枪瞄向投射在墙上的影像,然后又冲了出去,来到阳台上,几秒钟之内便搜查完了马基雅弗利的办公室。 他用手机跟在博物馆前货车里等待的皮耶罗和托马索联系。“到他家里去,门前门后都控制好。只要死的,割下证物。” 卡洛又拨了个号。“马泰奥?” 马泰奥的手机在他胸前的兜里响了。他站在韦基奥宫被关紧的后门边,喘着气。他检查了房顶、黑暗的窗户,推了推门,他的手在外衣里,捏住腰带上的手枪。 他打开手机。“Pronto(喂)!” “你看见什么了?” “门关得好好的。” “房顶呢?”马泰奥再看了一遍,但是没有来得及看见他头顶的百叶窗被打开。 卡洛在手机里听见簌的一响,然后是一声叫喊。他急忙往下跑,下了楼梯,却摔倒在平台上。他爬起来又跑,跑过了现在站在门前的韦基奥宫大门的门卫,跑过了大门一侧的雕像,绕过了街角,推开了几对男女,哒哒哒直往韦基奥宫后门跑去。现在他又进入了黑暗,还在跑,手机像个小动物在他手里吱吱地叫。一个人影披着块白布在他前面横穿过街道,盲目地跑上了摩托车道,被小摩托车绊倒了,爬起来又越过韦基奥宫小道,闯进一家铺子的门面,撞在玻璃壁上,转过身子又盲目地乱跑。那是一个披着白布的幽灵,大叫着“卡洛!卡洛!”大片的血还在他身上撕开的帆布上扩展。卡洛一把抱住了弟弟,挑断了那条将帆布裹住头、缠紧脖子的束缚胶布。帆布已成了一张血面具。他揭下了马泰奥的面具,发现他被伤得很厉害,脸上划破了,肚子划破了,胸口的伤很深,血流难以控制。卡洛暂时离开了弟弟,跑到街角,两面看了看,才又回到他身边。 警车汽笛声越来越近,闪光灯满照着要员广场,汉尼拔·莱克特博士整了整袖口,漫步走到朱迪齐广场附近的一家gelateria(冰滨淋小店)旁,大小摩托车在那儿的街边停了一排。 他走到一个穿赛车皮衣的青年身边,那人正在发动一部大号杜卡蒂车。 “年轻人,我无路可走了,”他带着苦笑说,“我要是不能在10分钟内赶到贝洛斯瓜尔多广场,我老婆伯是会要了我的命的。”他给那青年看了一张5万里拉的钞票,说:“我看我这命就值这几个钱了。” “你要的不就是送你一段吗?”青年说。 莱克特博士两手一摊。“送我一段吧。” 摩托车飞快穿出了龙噶诺街上的一排排汽车,莱克特博士身子躬在年轻骑手身后,头上戴了一顶多余的头盔,头盔味像发胶和香水。摩托车手认识他要去的地方,转了个急弯离开了塞拉利街向塔索广场驶去,再穿出了维拉尼街,瞄准保拉的圣法兰西斯科教堂边的一个小缺口冲去,又从那里蜿蜒驶向贝洛斯瓜尔多。从丘陵上优美的住宅区可以向南俯瞰佛罗伦萨。大号杜卡蒂摩托车引擎的声音在道路两侧的石壁间回荡,有如撕裂帆布的声音。莱克特博士侧身飘进一个个弯道,跟头盔里的发胶和廉价香水味斗争时他感到快活。他叫那青年把他在贝洛斯瓜尔多广场入口处放了下来。那里距离蒙陶托伯爵的家很近,纳撒尼尔·霍桑①曾经在那儿住过。摩托车手把他的报酬塞进皮衣胸前的口袋里,摩托车的尾灯在曲折的道路上消失了。莱克特博士因为搭了一段车,很兴奋,再走40米就来到了他的美洲豹车旁。他从保险杠后面取出钥匙,发动了引擎。他的手腕上有一点轻微的织物磨伤,那是他把帆布布幕扔到马泰奥头上,再从韦基奥宫一楼的窗户里跳到他身上时,因手套卷起拉伤的。他在伤口上贴了一块意大利产防菌软膏齐卡特林,立即舒服多了。 引擎预热时莱克特博士在他的音乐磁带里挑选了一下,选定了斯卡拉蒂。 ①霍桑(1804—1864),美国小说家。 涡轮螺旋桨救护机起飞了,越过红瓦的房顶侧着身子向西南飞行,往撒丁岛飞去,急转弯时比萨斜塔在机翼上方直指天空。若是飞机上有活着的病人,飞行员是不会那么急转弯的。 为莱克特博士准备的担架上现在睡的是正在冷却变硬的马泰奥·德奥格拉西亚斯。哥哥卡洛坐在尸体旁边,他的衣服被血块凝便了。 卡洛,德奥格拉西亚斯让护士戴上耳机,放起音乐,他则用手机跟拉斯维加斯通话。那边有个盲目的密码复述人会把他的话转发到马里兰海岸…… 对于梅森·韦尔热而言,白天和黑夜没有多大区别。他这时正在睡觉,就连玻璃缸的灯也熄灭了。梅森的头例靠在枕头上,唯一的眼睛像那大海缮的眼睛一样睁着,还在唾着。仅有的声音是呼吸器有节奏的咝咝声和叹息声,还有玻璃缸里供气机的轻微冒泡声。 在这些经常的声音之上出现了另一种声音,轻柔但急迫,是梅森最秘密的电话的蜂鸣声。他苍白的手像螃蟹一样依靠指头爬行着,按下了电话按钮,话筒就在他枕头底下,麦克风挨近他那张残破的脸。 梅森开头听见的是背景里的飞机声,然后是听腻了的调子,《Gliinnamorati(爱上他)》。 “是我,告诉我。” “他娘的完了。”卡洛说。 “告诉我。” “我弟弟马泰奥死了。我的手现在就放在他的尸体上。帕齐也死掉了。费尔博士杀了他们俩逃掉了。” 梅森没有立即回答。 “你得付马泰奥20万美元;”卡洛说,“付给他家里。”撒丁岛的合同总是要求死亡抚恤金的。 “这我明白。” “麻烦会跟着帕齐的事乱飞的。” “最好是放出风去,说帕齐手脚不干净。”梅森说,“他要是不干净他们就容易接受了。他干不干净?” “除了这件事之外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如果从帕齐追查到你身上怎么办?” “我可以对付。” “我还得照顾自己呢,”卡洛说,“这事太倒霉了。警察局的侦探长死掉了,我可兜不下这么大的事。” “你还没有干什么吧?”“我们什么都没有干,如果警局把我的名字扯进去——他娘的圣母!我就一辈子都会受到他们的监视了。那就谁也不会拿我的钱,给我办事了,走在大街上我连屁也都不敢放了。奥雷斯特怎么样?他知不知道他要给谁拍片?” “我不认为他知道。” “警局明后天就会查出费尔博士的身份。奥雷斯特一见消息就会明白过来,光凭时间就可以猪到。”’ “我给奥雷斯特的钱很多,他对我们没有妨害。” “对你也许没有,但是他下个月要在罗马面对一场淫秽影片审判。现在他可有东西做交易了。这事你如果还不知道的话,就得提防着点。你一定要奥雷斯特吗?” “我会跟他谈谈。”梅森小心地说,播音员似的浑厚声音从他那残破的脸上发出,“卡洛,你没有泄气吧?你现在还想找到费尔博士,是吗?为了马泰奥你还必须找到他。” “是的,但是你得出钱。” “那么,你还得把猪场维持下去。给猪打猪流感和猪霍乱预防针。给猪准备好运输笼。你的护照行吗?” “有效。” “我的意思是真货,不是揣斯提伟楼上搞出来的破玩意。” “我有个真护照。” “你听我通知。” 通话在飞机的嗡嗡声里结束,卡洛一时疏忽,按动了手机的自动拨号键,马泰奥在尸体痉挛时死死地攥在手上的手机哗哗哗地大叫了起来。卡洛一时还以为他弟弟会把手机举到耳边去呢。卡洛板着脸看见马泰奥无法回答,按下了挂机按钮,满面狰狞,护士简直不敢看他。 带犄角的魔鬼甲胃是一套精美的15世纪意大利产品,自从1501年以来就高高挂在佛罗伦萨南面圣雷帕拉塔村教堂的墙壁上。除了那对像小羚羊角的优美犄角之外,甲胄带尖角的裤角也塞在胚骨处,即应当是鞋的地方,暗示着撒旦分叉的蹄①。 ①西方传说认为魔鬼头上长角,脚上长分叉的蹄,像山羊。 按照当地的传说,一个穿上了这套甲胄的青年在经过这座教堂时,轻率地使用了圣母马利亚的名字,随即发现甲胄再也脱不下身了,直到他向圣贞女祈求饶恕为止。于是他把那套甲胄献给了这座教堂作为感恩礼物。那甲胄给人深刻印象,1942年一颗大炮炮弹在教堂爆炸,验证了它的承受能力。 这套甲胄,或者说它的上部表面,盖了一层厚得像绒布的灰尘。现在它正望着那小小的圣堂里正要结束的弥撒。弥撒的烟霭缭绕飘升,穿进了甲目的空当。 做弥撒的只有三个人,两个穿黑色服装的年长妇女和汉尼拔·莱克特博士。三个人都领了圣餐,尽管莱克特博士只是不情愿地碰了碰圣餐杯。 牧师做完祝福仪式走掉了,两个妇女也走掉了,莱克特博士还在继续祈祷,直到圣堂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从风琴台上他刚好可以伸过栏杆,让身子靠近魔鬼甲育的两个犄角之间,把甲胄头盔上生锈的面甲拨开。面甲里的护喉口上有一个鱼钩,上面接着一根鱼线,鱼线下面吊着一个包,吊在胸甲内该是心脏的地方。莱克特博士小心翼翼地把那包提了出来。 一个包:巴西精工制造的护照、身份证、现金、银行存折、钥匙。他把包塞进外衣腋下。 莱克特博士不太耽溺于悔恨,但他对离开意大利还是感到遗憾。卡波尼邸宅里还有许多他可以发现,可以阅读的东西;他还喜欢弹那键盘琴,说不定还作曲。在帕齐遗孀的哀悼之情过去之后,他还愿意做点菜给她吃。 悬吊着的里纳尔多·帕齐的身体还在流血,鲜血洒落在韦基奥宫灼热的水银灯上,冒着烟。为了取下他的身体,警察找来了消防队。 Pompieri(消防队)在云梯车上使用了延伸梯。他们一向实际,知道吊着的人已经死去,行动也就不着急了。那得是个仔细的过程:他们先得把摇晃的内脏放回肚子,用网兜住全身,然后拴好绳子放下来。 尸体落到地面上伸出的手臂里时,《国民报》拍到一张精彩的照片,令许多读者联想到伟大的《耶酥下葬图》。 警察保持着绞索电线的原样,以便提取指纹,剪断电线也是从索套正中剪的,保持了活结的完整。 许多佛罗伦萨人都肯定那是一次十分好看的自杀。他们认为里纳尔多·帕齐是按照监狱的自杀方式把自己的手捆起来的,而且不顾一个事实:他的脚也捆了起来。当地的广播在第一个小时就说帕齐不但上了吊,而且先拿刀子搞了一个hara—kiri①(切腹)。 ①日语。 警察局立即发现了更多的情况——阳台上割断的绳索和手拉车,帕齐失踪了的手枪,每个目击证人都见证了的卡洛冲进韦基奥宫的故事,还有那在韦基奥宫后面裹着尸衣盲目乱跑的血淋淋的身影。这一切都向他们说明帕齐是他杀的。 于是意大利的公众认为是那“魔鬼”杀了帕齐。 警局办案就从那倒霉的吉洛拉莫·托卡开始;因为他曾经被确认为“魔鬼”。他们在家里抓住他押到车上带走了,让他的老婆再一次在路上号陶痛哭。他有确凿无疑的不在现场证明。案发时他在一家咖啡店喝拉玛佐提酒,有牧师在座。托卡是在佛罗伦萨被释放的,还得自己掏腰包坐公共汽车回圣卡夏诺。 开始几小时查询的是韦基奥宫工作人员,然后便查询到研究会的每个成员。 警察找不到费尔博士,到星期六中午才开始密切注意起他来。 警局回忆起,帕齐曾被指定追查费尔博士的前任馆长失踪的案件。 警察报告说帕齐最近还检查了费尔博士的permesso di soggiorno。费尔博士的记录,包括照片、底片以及指纹,都是用假名签字借出去的,那签字似乎是帕齐的笔迹。意大利还没有建成全国性的电脑资料网,permesso都由基层分散管理着。 移民入境记录提供了费尔博士的护照号码,在巴西一查,是假的。 警局对费尔博士的真实身份仍然没有觉察。他们从刽子手的绞索套、布道台、手推车和卡波尼邸宅的厨房取下了指纹,又请来了很多可以请来的艺术家,几分钟之内便画出了费尔博士的速写像。 在意大利时间的星期日,一个佛罗伦萨指纹专家靠了一点一滴的刻苦努力确证了布道台、绞索上的指纹跟费尔博士在卡波尼邸宅的厨房用具上的指纹相吻合。 可是挂在警察局墙壁招贴画上的汉尼拔·莱克特的拇指指纹却没有人检查。 犯罪现场的指纹星期天晚上就被送到了国际刑警组织,例行公事地到达了华盛顿特区的联邦调查局,同来的还有7000组其他犯罪现场的指纹。从佛罗伦萨送来的这套指纹被输进了指纹自动分检器,引起的震动之大使得负责指纹鉴定的局长助理办公室警报大作。值夜班的官员看见汉尼拔·莱克特的脸和手指从打印机里爬了出来,立即给在家里的局长助理打了电话。局长助理先给局长打了电话,又给司法部的克伦德勒打了电话。 梅森的电话铃是早上1点30分响的。他满脸意外与感兴趣的表情。 杰克·克劳福德的电话铃是早上1点35分响的。他嘟哝了几声,翻身睡到空空的婚床另一侧,那是他去世的妻子贝拉唾过的地方,幽魂尚在,却冷冰冰的。他好像能够更好地思考了。 克拉丽丝·史达琳是最后知道莱克特博士又杀人了的。她挂上电话以后,在黑暗里静静地躺了几分钟,眼睛莫名其妙地感到酸痛,但是没有哭。她从枕头上抬起了头,可以在蜂拥而来的黑暗之中看见莱克特博士的脸。当然,那是他过去的脸。 ------------------ 文学殿堂 疯马扫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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