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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尼拔·莱克特博士的指纹卡是珍品,算得上崇拜的对象。指纹的原件加了画框挂在联邦调查局鉴定处的墙上。按照联邦调查局对五个以上指头的人取指纹的习惯,拇指和相邻的四个手指拇在正面,第六个指头摁在背面。 博士刚逃走时指纹卡的复印件就已散发到世界各地,而他的拇指指纹又被放大了印在梅森·韦尔热的悬赏缉拿传单上,并在上面做了许多说明,即使只受过极少训练的人也可以立即做出准确的鉴定。 简单的指纹取样并不是困难的技术,帕齐是可以干得像专业人员一样的,而且能够大体做到让自己放心。但是梅森·韦尔热要求的是新鲜指纹,就地提取的,没有来过的,他要让他的专家独立鉴定。梅森以前受过骗,那是在博士早期犯案现场取到的多年前的老指纹。 但是怎么才能取到费尔博士的指纹而不引起他的注意呢?尤其是,决不能惊动了博士。那家伙很可能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个两手空空的帕齐。 博士很少离开卡波尼邱宅,而下一次的艺术委员会会议还在一个月以后。要把一个玻璃杯恰好放在他的位置,而不在别处,需要等太长的时间,而艺术委员会又从不使用这种便利用品。 帕齐既然决定了把汉尼拔·莱克特出卖给梅森·韦尔热,便只好单干。他不能够弄一纸命令进入邸宅,那会引起警局注意。而那座建筑的戒备又太森严,使他无法闯进去采集指纹。 在那段街区里,费尔博士的垃圾箱比别人的要干净得多,新得多。帕齐买了一个新垃圾箱,半夜三更去给卡波尼邸宅的垃圾箱换盖子。镀锌的表面不理想,帕齐费了一夜功夫,得到的是点彩派艺术家①创作的梦魇,他怎么也无法辨认。 第二天早上他红着眼睛在古桥出现了。他在那里的一家珠宝店买了一个抛光极佳的银手镯,带上展示用的丝绒架子。他在阿尔诺河南岸的工匠区,皮蒂宫对面的小街道上让另外一个珠宝商磨掉了手镯上制作者的名字。那珠宝商建议给银手镯加一层抗污膜,帕齐没有同意。 ①19世纪末从法国印象画派发展而来的新印象画派。画面不用线条,一切形象都用各种色彩和各种浓淡的小点表现。 佛罗伦萨阴森森的索利恰诺监狱坐落在通向普拉托②的路上。 ②意大利托斯卡纳大区城镇。 女监二楼,罗穆拉·切斯库把身子弯过洗衣用的深水槽,在乳房上打了肥皂,仔细洗净擦干,穿上了一件清洁宽松的棉衬衫。另一个吉卜赛女人从探视间回来路过,对罗穆拉用吉卜赛语说了几句,罗穆拉眉宇间露出一道淡淡的皱纹,漂亮的脸蛋依然庄重地板着。 她被允许不参加上午8点半的例行礼拜。但她来到探视间时,一个看守却挡住了她,把她带到了监狱底层的一间私人会客室。在那屋里,抱着婴儿的不是往常的护士,而是里纳尔多·帕齐。 “你好,罗穆拉。”他说。 她径直向那高个儿警官走过去。她明白他马上会把婴儿给她。婴儿想吃奶,开始往她怀里钻。 帕齐用下巴指了指屋角的屏风。“后面有把椅子,你喂奶时我们俩谈谈。” “谈什么呀,Dottore(医生)?”罗穆拉的意大利语还过得去,跟她的法语、英语、西班牙语和罗曼语一样。她说话不装模作样——可她最好的表演也没有让她躲过扒窃带来的3个月监禁。 她来到了屏风后面。婴儿尿片里藏着一个塑料口袋,里面有40支香烟和65000里拉,合41美元多一点,都是旧票子。她必须做出选择,如果警察搜查婴儿,找出非法的东西,就可以指控她,撤消她的全部优待。婴儿吃着奶,她望着天花板考虑了一会儿。那家伙毕竟占着优势,他干吗要来找她的麻烦?她取出塑料袋,塞进了内衣。那人的声音从屏风那边传来。 “你在这儿是个累赘,罗穆拉。让喂奶的母亲坐牢是浪费时间。这儿还有真正的病人要护士照顾呢。探视时间结束你是不是不愿交出孩子?” 他想要的是什么?她知道他是什么人,没有错,一个头头,Pezzoda novanta(重武器),他奶奶的。 罗穆拉的业务是沿街算命过日子,摸包是副业。一个35岁饱经风霜的女人,有蛾子一样的触角。这个警察——她在屏风后面研究着他——看来很整洁,有结婚戒指,皮鞋擦过,跟老婆一起过日子,还清了个不错的女佣人——衬领是熨过后再村上的。皮夹在茄克的口袋里,钥匙在裤子右前袋,钞票在裤子左前袋,也许招平了,用橡皮筋扎了起来。当中是他的那玩意。肚子扁平,精力充沛。耳朵被打伤过,发际线也有伤,是给人打的。他不是来找她睡觉的——否则就不会带孩子来了。他不受女人宠爱,但据她看来也不至于到监狱里来玩女人。奶孩子时还是别看他那令人不快的黑眼睛好。他干吗要带孩子来?是要让她看看他的权势,向她暗示他可以把她的孩子带走。他想要什么?要情报?他想听什么她就可以给他说什么,她可以舍诉他15个吉卜赛人的情报,全都是不存在的人。好了,我能从这件事得到什么好处?走着瞧吧。我得给他几句好听的。 她从屏风后出来,眼睛望着他。一道新月形的光环在婴儿的脸边映出。 “那后面很热,”她说,“你能打开一扇窗户吗?” “我能开得更大,罗穆拉。我是连大门也能为你打开的,这你知道。” 屋里一片寂静。外面是索利恰诺的喧器,像没完没了闷沉沉的头痛。 “你要什么就说吧。有些事我是乐意做的,但并不是每件事都乐意做。”本能告诉她,她的警告会受到尊重。她没有想错。 “那不过是la tua solita cosa(你常干的事),”帕齐说,“不过我可要求你做得干净利落。” 白天,他们在街对面公寓的一扇高高的百叶窗后监视着卡波尼邸宅——罗穆拉和一个年长一点的妇女(可能是罗穆拉的表姐,帮着带孩子),还有帕齐。帕齐从办公室偷跑到这儿来,尽可能多待些时间。 罗穆拉扒窃用的木臂放在卧室椅子上,等候使用。 白天用这公寓的权利是帕齐从附近但丁学院的一个老师那儿弄到的。罗穆拉坚持占了小冰箱里的一个架子给孩子和自己使用。 他们并不需要等很久。 第二天上午9点半,罗穆拉的助手在窗前嘘了一声。街对面的邸宅一扇沉重的门往内开启,露出了一个黑洞。 那位在佛罗伦萨被称做费尔博士的人出来了。瘦小的身材,一身深色服装,像水貂一样光鲜。他站在门口品尝着空气,再向街道两面看了看。他按了一下遥控器,打开了报警系统,抓住大把手关上了门。那把手密密麻麻都是锈斑,无法采指纹。他带了个购物袋。 从百叶窗缝隙里第一次看见费尔博士时,年长的吉卜赛妇女捏了捏罗穆拉的手,仿佛想阻止她去。趁那警官没有看见,她又望了她一眼,急忙狠狠地摇了摇脑袋。 帕齐立即明白了费尔博士要去哪里。 帕齐从费尔博士的垃圾里找到了一家很好的食品店“真实自1926”与众不同的包装纸。那商店在圣三一桥附近的圣雅各布街上。此刻博士正往那方向走去。罗穆拉耸动着肩膀穿衣服,帕齐在窗口监视。 “Dunque(啊),是去杂货店。”帕齐说。他忍不住又第五次重复了对罗穆拉的指示。“跟着他,罗穆拉,在古桥这边等着。他提着装满的口袋回来时你会看见他的。我在他前面半个街区,你会先看见我。我就在附近等着。要是出了问题,你被抓住了,我自会来解决。他要是到别的地方去了,你就回公寓来。我以后再在电话上叫你。把这个通行证放在一辆出租车的挡风玻璃后回到我这儿来。”’ “Eminenza(大人),”她带着意大利式的反讽口气提高了尊称的规格,“要是出了问题,而又有人在帮我的忙,你可别伤害他。我的朋友是不会偷东西的,放他走。” 帕齐没有等电梯。他穿了套油腻的长袖制服,戴了顶软帽,匆匆赶下了楼。盯梢在佛罗伦萨是很困难的,因为人行道狭窄,而到了街面上你的生命就不值钱了。帕齐在街边放了一辆破旧的mo-torina小型摩托车,上面捆了十来把扫帚。摩托车一踩就发动,侦探长在一片蓝烟里顺着鹅卵石街道前进。小摩托车在鹅卵石上跳着蹦着,像头小毛驴在驮着他跑。 帕齐挨着时间,拥挤的车辆对他狠狠地按着喇叭。他买了香烟还挨着不动,直到弄清楚了费尔博士的走向。到了诗人街尽头,圣雅各布村单行道已在他面前。帕齐把摩托车扔在路边街沿上,步行跟着,到了古桥南头又侧着扁平的身子从游客群里穿过。 佛罗伦萨人说“真实自1926”因为奶酪和麦苗品种繁多,有股味道,就像上帝的脚。 博士肯定是在那儿流连忘返了。他在本季新上市的块菌里挑选着,帕齐通过窗户可以看见他的背影在琳琅满目的火腿和意大利面食之间移动。 帕齐绕过街角走了回来,在八字胡须、狮子耳朵的人像喷泉边洗了个脸。“你要想跟我干活可得先刮掉胡子。”他对那肚子趴在冰凉的球上的喷泉人像说。 现在博士出来了,购物袋里有几个轻飘飘的小包,他开始沿着圣雅各布村往回走。帕齐在他前方的街对面走着。狭窄街沿上的行人把帕齐逼到了街上,一辆警察巡逻车的镜子在他的手表上碰了一下,碰得他生疼。“Stronzo!Analfabeta!(没有文化!文盲!)”驾驶员从窗里大吼大叫,帕齐发誓要报复。他赶到古桥时领先了40米。 罗穆拉在一个门道里,婴儿用木臂抱着,另一只手伸向过路的人,腾出的手藏在她宽松的袍子里,准备再偷一个皮夹,为她这辈子所偷的两百多皮夹加上一个。她隐蔽的手上戴了一只宽大挣亮的银手镯。 再过一会儿对象就会走过古桥,挤过人群,往诗人街走去。罗穆拉将迎面而上,干完活便溜进过桥的游客群里。 在人群里罗穆拉有一个可靠的朋友。她对自己的对手一无所知,又不相信那警察真能帮助她。吉莱斯·普雷韦,在警局的档案里又叫杜曼·普雷韦或罗歇·勒迪克,在当地以“面疙瘩”闻名,此刻正等候在古桥的南端,准备罗穆拉下手。“面疙瘩”因为自己的恶习而干瘦,脸颊开始显露出骨头的形状,但他仍结实有力,如果罗穆拉出手时惹出了问题,对她会很有帮助。 他穿一套店员的服装,很容易混进人群。他只偶然露一露脸,好像人群是土拨鼠的窝。要是那对象抓住罗穆拉不放,面疙瘩就可以一跤绊到他身上,跟他缠在一起,并连声道歉,直至她溜到了远处。他以前就这么干过。 帕齐赶到了她前面,排在一家冷饮店门口排队的顾客中,在那儿便于观察。 罗穆拉从那个门道里出来了。她有一双老练的眼睛。她打量了一下自己跟迎面走来的瘦子之间的人行道的拥挤情况。她把孩子用木臂支在前面,拿帆布遮住。这样她穿过人群就惊人地方便。她将跟平时一样吻吻自己露在外面的手,把吻献到那人脸前,同时另一只手就可以在他肋边的钱包上摸索,直至他抓住她的手腕。然后她会挣脱。 帕齐保证过那人不会抓她去见警察,他只会想摆脱她。在她偷钱包的全部经验里还没有遇见过一个对抱孩子的妇女使用暴力的人。被偷的人往往以为是身边的别人在他的外衣里摸。为了不被抓住,罗穆拉曾经好几次把身边的人当小偷揭发。 罗穆拉随着人行道上的人往前走,腾出隐藏的手臂,藏在抱着孩子的假臂下面。她看见对象在一片攒动的人头中穿出,只有10米了,更近了。 Madonna(圣母)!费尔博士在稠密的人群里转过了身子,跟着观光的人流走过古桥去了,并没有往家走。她挤进人群,但已经赶不上他。“面疙瘩”的脸还在博士的前方,探询地望着她。她摇摇头,面疙瘩把他让了过去。面疙瘩掏他的腰包毫无意义。 帕齐在她身边瞪眼,好像出了问题的是她。“回公寓去,我会给你打电话的。你有那老城的出租车通行证吗?走吧,走!” 帕齐找到他的小摩托车,推过古桥,跨过了那半透明的流晶泻玉的阿尔诺河。他以为博士不见了,可博士却在河对面龙噶诺旁边的连柱拱廊下,越过一个画速写的艺术家的肩膀仔细地看了一会儿,才大踏步轻捷地往前走。帕齐猜想费尔博士会往圣十字教堂走去,便远远地跟在后面穿过地狱般拥挤的人群走着。 圣方济各会的圣十字教堂高敞的厅堂里有8种语言在震响。大群大群的游客随着导游色彩鲜明的伞细步走着,在阴暗里摸出200里拉交了费,让小礼拜堂的巨幅壁画明亮一次,那是他们生命里的宝贵时刻。 罗穆拉从清晨的亮光里走进暗影,不得不在米开朗基罗陵墓附近站了站,让眼睛适应。她看见自己正站在陵墓上,俏俏地说了声“Midispiace(倒霉)”,便匆匆离开了那块石板。在罗穆拉眼里,地下拥挤的人群的真实性并不亚于地面拥挤的人群,而其影响说不定更大。她是通灵术家和手相家的女儿和孙女儿,地面的人和地下的人在她眼里只是生死之隔的两个人群。在她的思想里,地下的人更聪明更有阅历,更占上风。 她四面望了望,提防着教堂执事,那人对吉卜赛人偏见很深。她躲在第一根柱子后面的罗塞利诺①的“哺乳圣母”的掩护之下,这时婴儿在拱着她的乳房。躲在伽利赂陵墓附近的帕齐发现了她。 ①安东尼奥·罗塞利诺(1427—1479),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著名的多产雕刻家。著名作品包括以圣母为题材的许多作品。 帕齐用下巴指了指教堂背后。那后面十字形教堂两翼的聚光灯和被禁止的相机闪光灯像闪电一样刺透了宏大的阴影,此时定时器吞食着200里拉的硬币和偶有的假币与澳大利亚的25分硬币。 巨大的壁画在耀眼的灯光里闪现。耶酥诞生了,被出卖了,钉上了十字架,又被扔进气闷拥挤的黑暗里。拥挤着的朝拜者捧着他们看不见的导游书,灯光的热气里蒸腾着体臭和香烟味。 费尔博士在十字形教堂左翼的卡波尼家族祈祷室里工作。辉煌的卡波尼家族祈祷室在圣费利奇塔。而这个卡波尼家族祈祷室是19世纪重建的,很引起费尔博士的兴趣,因为他可以通过重建窥见往昔。他正在用木炭拓着一幅石刻文字,那文字十分模糊,即使灯光斜照也看不清楚。 帕齐用他的单镜头望远镜观察着,明白了博士为什么离家时只带了购物袋,原来他把他的艺术用品放在祈祷室的圣坛下面了。帕齐一时真想叫罗穆拉走掉。他也许可以从艺术品上取到指纹。可是不行,博士怕木炭弄脏了手,戴上了棉手套。 罗穆拉的技术原是在大街上施展的,用在这儿至少也会显得不自然。但她是在明处的,罪犯最不怕的就是在明处的事物,她不会惊走博士。不会的,即使博士抓住了她也得交给教堂执事,随后帕齐便可以干预。 博士是个疯子,他要是杀了她怎么办?要是杀了婴儿怎么办?帕齐问了自己两个问题:如果要出人命他会不会跟博士扭打起来?会的。他会不会为了要钱而让罗穆拉和孩子受伤?会的。 他们需要的是等待,等费尔博士取下手套去吃午饭。帕齐和罗穆拉在教堂侧翼逛来逛去。他们有的是时间悄悄接头。帕齐在人群里注意到了一个人。 “是谁在跟着你,罗穆拉?你最好告诉我,这人我在牢里见过。” “我的朋友,只在我逃走时挡挡他的路。他什么都不知道,真不知道。这对你更好,不会弄脏了你的手。” 为了混时间他们在众多的祈祷室里做起了祷告,罗穆拉低声说着一种帕齐听不懂的话,而帕齐要祈祷的东西很多,特别是在切萨皮克海滨的房子,还祈祷了些不该在教堂里想的东西。 正在训练的合唱队的甜美声音在普遍的喧闹之上翱翔。 铃声响了,中午关门的时刻到了。几位教堂执事钥匙叮当响着出来了,准备从钱币柜里取钱。 费尔博士站起身子从安德雷奥蒂的《圣母怜子》①背后走了出来,取下手套,穿上茄克衫。一大群日本人挤到了圣坛面前,身上却掏不出硬币。他们为难地站在黑暗里,却不知道早该离开了。 ①宗教题材,通常是耶酥下十字架后抱在圣母膝上的形象。 帕齐很不必要地戳了罗穆拉一下。她知道时间到了。她趁婴儿靠在木臂上时亲了亲他的头顶。 博士过来了。人群会把他挤到她身边的。她大跨了三步迎上前去,当着他的面挺起胸膛,在他的视线里举起手吸引他的眼睛。她亲了亲手指准备把那吻送到他的面颊上,隐藏的手已经做好准备。 人群里有个人找到了一枚200里拉的硬币,灯亮了。在接触到费尔博士的同时罗穆拉望着他的脸,感到他两眼红色的中心有一种吸引力,一个巨大的真空,那力量吸得她的心靠近了肋骨。她的手从他的脸边飞了开去,遮住了婴儿的脸。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Perdonami,perdonami,signore(对不起,对不起,先生)”,转身便路。博士望了她好一会儿工夫,直到灯光熄灭,博士又成了映衬在祈祷室烛光前的一个轮廓。他大踏步矫健地向前走去。 帕齐气得满脸煞白。他发现罗穆拉靠在圣水盆前,用圣水反复地洗着婴儿的头,也洗着婴儿的眼睛,以防万一婴儿看见了费尔博士。他见到了她那满脸的恐惧,便将尖刻的咒骂停在了嘴边。 在阴暗里她的眼睛瞪得很大。“那就是魔鬼,”她说,“是撒旦,早晨①的儿子,我现在看见魔鬼了。” “我送你回牢里去。”帕齐说。 罗穆拉望着婴儿的脸叹了一樱气,那是屠宰场里的叹息,那么低沉,那么听天由命,叫人心酸。她取下了宽大的银手镯在圣水里洗着。 “还不到回去的时候。”她说。 ①指启明星,魔鬼撒旦在被逐出天堂之前的名字。 如果里纳尔多·帕齐决定的是完成执法警官的任务,他早就可以拘留费尔博士,很快就可以确定他是否是汉尼拔·莱克特。他可以在半小时之内取得拘捕令,把费尔博士从卡波尼邸宅抓出来——邸宅的一切报警系统都挡他不住。仅凭自己的权力他就可以把费尔博士拘留到查明身份为止,无须找到什么罪名。 警局的指纹不需10分钟就可以揭露出费尔博士就是莱克特博士。DNA鉴定一做就可以确认两人是一个人。 可现在,这些条件帕齐全都用不上。决定把莱克特博士出卖之后他就成了法律之外孤独的逐利之徒,就连他指头下的警局眼线对他也没有了用处,因为他们很快也就会盯起他的梢来。 一再的延误使帕齐受挫,但是他已铁下了心,只好凑合著使用这几个吉卜赛人了…… “面疙瘩愿意替你办事吗,罗穆拉?你能找到他吗?”此时他俩在卡波尼邮宅对面诗人街上借来的公寓的大厅里,时间是圣十字教堂败绩的12小时后。一盏低矮的台灯照亮了屋子里齐腰以下的部分,帕齐的黑眼睛在腰以上部分的昏暗里灼灼闪光。 “我自己动手,但是不带孩子了。”罗穆拉说,“不过你必须给我……” “不行,我不能让他再看见你。面疙瘩会替你办事吗?” 罗穆拉穿着色彩鲜艳的裙子,躬着身子坐着,丰满的乳房靠着大腿,脑袋几乎碰到了膝盖。空木臂放在椅子上3年长的女人抱着婴儿坐在角落里,她大概是罗穆拉的表姐。窗帘放了下来,帕齐从窗帘最窄的缝隙里四面窥视了一下,看见在卡波尼邸宅的高处有一星模糊的灯光。 “我能干,我能化装得叫他认不出来。我能——” “不行。” “那么,可以让埃斯梅拉达干。” “不。”屋角传来的声音回答,年长的妇女第一次说话了,“我愿给你带一辈子孩子,罗穆拉,我决不碰撒旦。”她的意大利语帕齐只能勉强听懂。 “坐直了,”帕齐说,“望着我。面疙瘩愿意替你干吗?罗穆拉,你今晚就要回索利恰诺监狱,还得坐3个月牢。下一回你从孩子衣服里拿出钱和香烟时就会被抓住……我可以因为你上次的偷窃再给你加判6个月。我还可以毫不费事就宣布你是个不合格的母亲,让国家带走你的孩子。但是我如果得到了指纹你就可以出狱,还能够得到200万里拉,你的记录也就消失了。我还会帮你弄到去澳大利亚的签证。‘面疙瘩’愿意替你干吗?” 她没有回答。 “你找得到面疙瘩吗?”帖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Senti(听着),把你的东西收拾好,你可以在3个月以后,或是明年的什么时候到储藏室去取你的假臂。孩子只好到孤儿院去了。这个年纪大点的妇女可以到那里去看小东西。” “小东西?你把他叫东西吗,大人?他是有名字的,叫……”她摇了摇头,不愿意把孩子的名字告诉这家伙。罗穆拉双手捂住脸,觉得面颊跟双手的脉搏在互相冲击。然后她用手捂着脸说:“我能找到他。” “在哪儿?” “喷泉旁边的圣灵广场。他们烧篝火,喝酒。” “我跟你去。” “你最好别去,”她说,“你会坏了他的名声。你就跟埃斯梅拉达和孩子在一起吧——我会回来的,你知道。” 在圣灵广场,阿尔诺河左岸一个很有魅力的广场里,已是夜阑人散。教堂已经关闭,喧闹声和热腾腾的食物香从有名的卡萨琳佳①餐厅飘来。 ①意大利原文意为家庭妇女。 喷泉边一团簧火还爆着火星。吉卜赛吉他弹奏着,表现的热情多于天赋。人群里有一个唱命运歌②的歌手被发现了,推了出来,几个瓶子都在倒酒,要给他润喉。他开始唱了,唱的是关于命运的歌,但是被打断了,要他唱更活泼的曲子。 ②一种忧伤的葡萄牙民歌。 罗歇·勒迪克,又名面疙瘩,坐在喷泉边上,已经抽了点什么,迷糊着眼,却立即在簧火对面人群后发现了罗穆拉,便从小贩手里买了两个橙子,跟在她后面离开了歌唱的人群。两人在离篝火不远处的路灯下站住。这儿的光不像簧火的光那么热,凋零的枫树投下斑驳的叶影,灯光照到面疙瘩苍白的脸上,泛着绿色。在罗穆拉眼里他脸上的叶影像是移动的伤痕。她的手挽住他的手臂。 一把刀像一条闪亮的小舌头从他的拳头里闪出。他剥着橙子,橙子皮长长地垂挂下来。他剥好第一个递给了罗穆拉,再剥第二个时,罗穆拉掰了一瓣塞到他嘴里。 他们用罗曼语简单地谈了几句。他耸了耸肩。她递给他一个手机,告诉了他按键,于是帕齐的声音进入了面疙瘩的耳朵。不一会儿面疙瘩便把手机招好,放进了口袋。 罗穆拉从自己脖子上的项链里取出一个护身符,亲了亲,挂在那满身破烂的小个子的脖子上。小个子看了看那东西,跳了两步舞,装出被那神圣的东西烫伤的样子,引得罗穆拉笑了笑。她取下宽大的银手镯套到他手上。手镯很合适,面疙瘩的胳臂并不比她的粗。 “你可以跟我一起待一小时吗?”面疙瘩问她。 “可以。”她说。 黑夜再次降临。费尔博士在观景台酷烈刑具展览会宽大的石屋里。他轻松地靠在受刑者的吊笼下的石壁上。 他在欣赏观众贪欲的脸上种种恐惧的表情。观众挤来挤去,冒着热气,瞪大了眼在刑具前绕过,前臂上的寒毛倒竖,热烘烘的气息呼在彼此的脖子上和面颊上。有时博士拿一张洒了香水的手巾捂住嘴,抵挡太浓的科隆香水和发情的气味。 打算捕猎博士的人在外面静候着。 几个小时过去了。对于展览品只偶然注意一下的费尔博士对于人群却似乎永远兴味盎然。有几个人意识到了他的注意,感到不自然了。妇女们在被碎步走着的参观队伍带走前望着他特别感觉兴趣。博士给了组织展览的标本剥制家几个钱之后,就可以慵懒地消磨时间了。他独自待在绳子后面,悠然地靠着石壁。 出口外面,里纳尔多·帕齐在绵绵的细雨里站在雉堞旁守望。他习惯于等待。 帕齐明白博士不会步行回家。他的车在要塞后山下的一个小广场上等着他。那是部黑色的美洲豹,优雅的30年车龄的马克二型车。在细雨里闪着光,是帕齐所见过的车里最好的,挂瑞士车牌。费尔博士显然不需要为挣钱而工作。帕齐注意到了车牌号码,但是不敢冒险送往国际刑警组织核对。 面疙瘩在城堡观景台和汽车之间的圣莱奥纳尔多陡峭的鹅卵石路上等着。照明不好的街道两侧是高高的石壁。石壁保护了后面的别墅。面疙瘩找到了一道关闭的大门前的阴暗门洞,他可以在那儿避开从城堡观景台出来的观光人流。他口袋里的手机每过10分钟就在大腿边震动一次,他必须报告自己在岗位上。 路过的观光客有的把地图和节目单顶在头上遮着细雨。狭窄的街沿上挤满了人。有的人就往街面上走,逼得从要塞开出的少量汽车放慢了速度。 有拱顶的刑具房里的费尔博士终于离开了他闲靠的墙壁,眼睛翻向头上,看了看那饥饿吊笼里的骷髅,仿佛他们共同保守着一个秘密,然后穿过人群往出口走去。 帕齐见他在门口出现了,来到了聚光灯下的场地上,便远远盯住他。在他确信博士正往汽车走去时,急忙拿出了手机叫面疙瘩注意。 吉卜赛人的脑袋像乌龟一样从领子里向上伸出,深陷的眼窝表现出皮肤下的嶙峋瘦骨,那样子也像乌龟。他把袖子卷到手肘以上,在手镯上吐了口唾沫,用布擦干了。现在银手钧已用圣水洗过,唾沫擦过。他把手藏在外衣下保持干燥,同时往山上瞅着。一大排攒集涌动的人头正迎面而来。面疙瘩挤过人流来到街面上,从那儿他可以逆人群前进,看得也更清楚。他没有助手,只好一个人又碰撞,又掏包。不过那也不成问题,因为他原本打算在动手时被抓住。那小个儿的人来了——来到街沿前了,谢谢上帝。帕齐在博士背后30米处,也在往下走。 面疙瘩在路当中做了一个漂亮的动作。他利用正面开来的出租车,往旁边一跳,好像在让路,同时回头去骂驾驶员,却跟费尔博士撞了个满怀,手也伸进了博士的外衣。他感到手臂被一只手可怕地钳住了,感到挨了一家伙,挣脱之后对方便溜掉了。费尔博士大踏步前进着,几乎毫无耽误便钻进了观光客群里。面疙瘩自由了,逃脱了。 帕齐几乎立即来到了他身旁,在铁门前的门洞下。面疙瘩略微弯下身子,又呼吸急促地站直了。 “弄到手了。他刚好抓住了我。Cornuto(那王八蛋)想揍我的球,可没有揍到。”面疙瘩说。 帕齐跪下一条腿,小心翼翼地正想从面疙瘩手上取下手镯,这时面疙瘩觉得腿上热烘烘湿漉漉的,一挪身子,裤子前部的破口里射出了滚烫的动脉血。帕齐正抓住手钧边想把它取下来,鲜血已经喷了他一脸一手。鲜血四处喷溅,’面疙瘩低头看时,也喷到了他脸上。他双腿一软,靠着大门便往下滑。他一只手抓住门,想把布片塞到大腿根处,止住从割开的股动脉里往外直射的血。 帕齐在行动时往往有冷飕飕的感觉,此时他也如此。他用手扶住面疙瘩,让他背对着游客,把血射到大门的栅栏里去,然后扶着他轻轻侧卧到地上。 帕齐从面疙瘩口袋里取出手机,对它说话,好像在要急救车,其实并没有打开电话。他解开外衣扣子,把外衣撒开,像鹰一样罩住他的猎物。他身后的人群只顾往前走,对他俩没有兴趣。帕齐从面疙瘩手上取下手镯,让它滑进带来的小匣子里,再把面疙瘩的手机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面疙瘩的嘴唇在动。“圣母啊,che freddo(我好冷)!” 帕齐狠了狠心,把面疙瘩没有了力气的手从伤口处拿开,抓住,好像在安慰他,其实是让他把血流光。在他肯定面疙瘩已经死去之后,便让他靠在门上,头枕着手臂,好像睡着了。然后他混进了移动着的人群里。 到了广场,帕齐瞪眼望着空落落的停车场,雨刚开始淋在莱克特博士的美洲豹开走后的干鹅卵石路上。 莱克特搏士,帕齐已不把他看做费尔博士了。他就是汉尼拔·莱克特博士。 帕齐的雨衣口袋里可能已有了给梅森的足够证据。而对帕齐自己已足够的证据从他的雨衣上滴到了鞋上。 里纳尔多·帕齐的阿尔法车呜呜地开到码头时,热那亚天空的启明星已因东方的电闪而暗淡下来。寒风吹皱了海港里的水。码头外停泊处的一艘货轮上有人在电焊,橘红色的火花雨点般洒到黑沉沉的水里。 罗穆拉留在车里避风,婴儿放在膝头上。埃斯梅拉达两腿侧放,挤在berlinetta(小汽车)的后座上。她自从拒绝碰撒旦之后一直没说过话。 他们就着浓浓的黑咖啡吃着pasticcini(糕饼)。 里纳尔多·帕齐去了轮船公司办公室,再出来时太阳已升了老高,映照在锈迹斑驳的货船Astra Philogenes(女性祟拜之星)上。那船船体发着橘红色的光,正在码头边上货,快完工了。他向车里的两个女人招了招手。 Astra Philogenes载重27000吨,在希腊登记。在它去里约热内卢的路上可以合法运载12个人,无须有船医。帕齐在那儿向罗穆拉解释说她们要搭这船到澳大利亚的悉尼。这事由船上的事务长负责。票钱已经全部付清,绝对无法退款。在意大利,澳大利亚被看做是诱人的地方,好找工作,还有很大的一个吉卜赛群体。 帕齐答应给罗穆拉200万里拉,按时价折合约计1250美元,他把装着钱的一个厚厚的信封给了她。 两个吉卜赛人的行李很少,一个小提包和罗穆拉的假臂(装在圆号匣子里)。 下个月的大部分时间吉卜赛人都要在海上度过,与世隔绝。 帕齐第10次告诉罗穆拉说面疙瘩会去的,但不是今天。面疙瘩会把给她们的信……留在悉尼邮政总局。“我对他说话算话,跟我对你们一样。”他们一起站在跳板头上,旭日把他们长长的影子投向海港粗糙的地面上时,他对她俩说。 罗穆拉和孩子已经在顺着跳板向船上走,要分手了,那年长的女人说话了,在帕齐的经历里那是第二次,也是最后的一次。 她用黑得像卡拉玛塔橄榄一样的眼睛盯住他的脸。“你把面疙瘩给了撒旦,”她平静地说,“面疙瘩死了。”埃斯梅拉达僵硬地弯下身子,像弯向砧板上的小鸡一样,准确地把一口痰吐到了帕齐的影子上,然后匆匆跟在罗穆拉和婴儿身后上了跳板。 DHL快递盒做工精良,指纹专家在梅森房里起坐区温热的灯光下的桌子边用电动螺丝刀小心冀冀地旋开螺丝。 宽大的银手镯嵌在丝绒珠宝架上,立在盒子里,因此手镯外表面没有接触任何东西。 “拿到这儿来。”梅森说。 指纹若是送到巴尔的摩警局的鉴定处去提取自然要容易得多,那儿的技术人员在白天工作。但是梅森因为私下付了巨额现金,便坚持鉴定要在他的面前进行。“倒不如说在他那只独眼面前进行。”专家不高兴地想道,同时把手镯连同珠宝架放到男护理员手中的一个瓷盘里。 护理员把盘子送到梅森的护目镜前——不能放在梅森胸前那卷头发上,因为有呼吸器在不断送气,使他的胸部起伏不停。 巨大的手钧上凝着血,干血一片片地从手钧上落到了瓷盘里。梅森用戴着护目镜的眼睛看了看它。他脸上没有肉,也就没有表情,但是眼睛却亮了。 “撒指纹粉。”他说。 专家有一份莱克特博士指纹卡正面的复印件。背后的第六个指纹和鉴定没有复印。 他收拾干净凝结的血片。他喜欢使用的龙血指纹粉跟手钧上血的颜色太相近,他只好采用了黑色,仔细地撤着粉。 “找到指纹了。”他说着停止了工作,擦了擦在起坐区温暖灯光下的脑袋。光线适宜于拍照,他在提取指纹做显微镜鉴定前,先拍下了指纹提取的现场情景。“左手中指和拇指都是16点重合——在法庭上站得住。”他终于说道,“没有问题,两者都是一个人的。” 梅森对法庭不感兴趣。他那苍白的手已经在被窝上爬行,摸索着电话。 撒丁岛中部的真纳尔真图山深处的山间牧场。阳光灿烂的早晨。 六个人,四个撒丁岛人和两个罗马人在一个通风的棚子下工作着。棚子是用从附近森林砍伐来的木料搭建的。山区广阔寂寥,他们弄出的一点点声音都似乎被扩大了。 棚子底下,从树皮还在脱落的横梁上挂下一面巨大的镜子。镜子嵌在镀金的洛可可式①的镜框里,挂在一个结实的牲畜栏上面。畜栏有两道门,一道直通牧场,一道是荷兰式的,上下两截,可以分别打开。荷兰式门下的那部分地面用水泥铺成,而畜栏的其他部分却铺满干草,像是刽子手的行刑台。 ①18世纪初起源于法国、18世纪后半期盛行于欧洲的一种建筑装饰艺术风格,其特点为精巧、繁琐、华丽。 那框上刻有美丽儿童的镜子可以翘起来,俯欧畜栏全局,有如烹饪学校的镜子可以让学生望见炉子的俯视情景。 摄影师奥雷斯特·皮尼跟梅森在撒丁岛的头目卡洛从来就意见不合。卡洛是个职业人口贩子。 卡洛·德奥格拉西亚斯是个脸色红润的壮实汉子,戴一顶阿尔卑斯帽,帽带上插一根野猪鬃毛。他有个习惯,外衣口袋里总放一对公鹿牙,常拿出来咬上面的软骨。 卡洛是撒丁岛古老的拐卖人口业的头子,也是职业的复仇杀手。 有钱的意大利人会告诉你,要是被人绑票勒索赎金,最好是落在撒丁岛人手里。他们至少是职业性的,不会因为慌乱或是偶然的原因杀掉你,你的家人给了钱你就可以完完整整地回家,不会遭到强奸或下了部件。你要是不给钱,你的家人也可以指望收到邮寄回来的你的一块块尸体。 卡洛对梅森的那种繁琐安排也不满意。他在这方面是有经验的。20年前他在托斯卡纳还真拿人喂过猪。那是个退休的纳粹分子,冒牌伯爵,强奸过托斯卡纳农村的男女儿童。卡洛受雇干了这事。那人住在距离帕西尼亚诺寺院不到3英里处,卡洛从他的花园里把他抓了来,带到科尔蒂山下的一个农场,给五头大型家猪吃。那纳粹分子双脚在猪栏里,想挣脱绳索,哀求着,满身大汗。虽然他三天没有给猪东西吃,猪群还是胆小,不敢咬那人扭动的脚趾。最后,卡洛只好忍住违背合同文字所引起的良心折磨,先给纳粹喂了些猪最喜欢吃的绿叶菜,然后割断了纳粹分子的喉咙,款待了猪群。 卡洛天性快活,精力旺盛,但是制片人的存在却叫他难受——那镜子是他按照梅森·韦尔热的命令从他在卡利亚里的一家妓院拿来的,不过是为了款待奥雷斯特·皮尼这位色情片制片人。 那镜子是送给奥雷斯特的礼物。那人拍色情片时喜欢用镜子。他在毛里塔尼亚拍的那部唯一的正派电影(也是蹩脚电影)里也用了镜子。印在汽车反光镜上的警告给了他灵感,他开始用凸透镜镜头使某些对象比不用镜子时显得大了许多。 按照梅森的指示,奥雷斯特必须用两套音响效果良好的摄影器材一次拍摄成功。除了其他东西之外,梅森还要求连续不断的面部特写镜头。 奥雷斯特在卡洛眼里似乎在不停地哆嚷。 “你可以就站在那儿像女人一样对我唧唧喳喳,要不然就看着我干,不懂的再问。”卡洛告诉他。 “我要拍下你的活动。” “Vabene(那好),你就摆好你那臭玩意,咱们动手。” 奥雷斯特安排摄像机时,卡洛和三个不出声的撒丁岛人也在做准备。 喜欢钱的奥雷斯特总是为钱所能买到的东西感到惊讶。 卡洛的弟弟马泰奥在棚子边的一个支架桌上打开了一卷旧衣服,从里面选了一件衬衫和一条裤子。这时另外一对撒丁岛兄弟皮耶罗·法尔乔内和托马索·法尔乔内推了一张救护车用轮床进了棚子,又小心地推过了草地。轮床肮脏破烂。 马泰奥已经准备好了几桶绞肉、几只带毛的死鸡、一些已经在吸引苍蝇的坏水果和一捅牛肚及牛肠。 马泰奥把一条破旧的咔叽裤子放在担架上,开始往里面塞鸡、肉和水果,然后又拿出一双棉手套,用绞肉和橡实塞满——每根指头都仔细塞满,放在裤脚下面,又选了一件衬衫跟这些东西配套,摆在担架上,用牛肚和牛肠塞满,再用面包完善轮廓,扣上衬衣扣子,把前后摆细心地塞进裤子,袖子上再接两只塞满的手套。脑袋是用西瓜做的,上面套着假发,在当做脸的地方装满绞肉,加上两个煮熟的鸡蛋做眼睛。做完之后的成果看去像个胖乎乎的人体模特儿,放在轮床上比跳楼自杀的人的样子还好一点。最后的加工是,马泰奥喷了一些极贵重的剃须香水在西瓜前面和袖子下的手套上。 奥雷斯特瘦长的助手正靠在栅栏上,把摄影活动架上的麦克风伸到猪栏里,计算它能够伸进去多远。卡洛用下巴指了指他说: “告诉你那宝贝娃娃,他要是栽进了猪栏,我可不会进去救他。” 一切终于就绪。皮耶罗和托马索把轮床降到最低的位置,把那东西的双脚交叉推到猪圈门口。 卡洛从屋里带来了一个磁带录音机和一个单独的扩音器。他有很多磁带,有些是他自己在割掉被他绑架的人的耳朵时录的,用来寄给其家人。卡洛总在猪吃东西时放给它们听。有了真正的对象提供的叫喊声,他就不再用磁带了。 棚子下的柱子上挂了两个室外大喇叭。阳光明亮地照在抬人的绿草坡上,绿草坡一直伸向森林。包围了绿草坡的结实栅栏也一直延伸到树林里。正午时分万颓俱寂,奥雷斯特可以听见一只木蜂在棚子顶下嗡嗡地飞。 “准备好了吗?”卡洛说。 奥雷斯特亲自打开固定好的摄像机。“Giriamo(拍吧)。”他对摄影师说。 “Pronti(准备)!”回答传来。 “Motore(马达)!”摄像机转动起来。 “Partito(开机)!”声音随着胶卷转动。 “Azione(拍摄)!”奥雷斯特戳了一下卡洛。 撒丁岛人一摁录音机按钮,一声掺烈的尖叫发出,抽泣着,乞求着。摄像师被那声音吓得一抖,然后镇定下来。那尖叫令人毛骨抹然,但对从树林里冲出来的那些面孔却是一支恰当的序曲。它们正被那宣布进餐的尖叫召唤出来。 一天之内从日内瓦往返,去看看钱。 去米兰的定期短途班机是一架呼啸着的高空喷气机,一大早就升入佛罗伦萨的高空,飞过了葡萄园。葡萄的行距很宽,像开发者粗糙的托斯卡纳模型。景物的颜色有问题——有钱外国佬的别墅边的游泳池里。水蓝得不正常。对从窗户望出去的帕齐说来,游泳池是英国老头眼睛那浑浊的蓝色,跟周围深绿色的柏树和银色的橄榄树色调相左。 里纳尔多·帕齐的精神也随着飞机翱翔起来。他心里明白他在现有的工作岗位上是无法熬到领老年退休金的,因为那得听从警局上级的任意安排。 他曾经非常害怕莱克特博士在弄死面疙瘩之后会消失。他在圣十字教堂再次发现莱克特的工作灯光时颇有得救之感;那博士还相信自己是安全的。 吉卜赛人之死在平静的警局没有泛起什么波澜;大家都相信这事跟吸毒有关。幸好他身边有扔掉的注射针头,这在佛罗伦萨已是司空见惯,那儿的针头可以无偿供应。 帕齐坚持要去看看钱。 视觉见长的里纳尔多·帕齐完全记得种种景象:第一次看见自己的生殖器勃起,第一次看见自己流血,第一次看见女人的裸体,第一次看见揍他的拳头的模糊影子。他还记得偶然走进锡耶纳一个教堂的小礼拜堂里,意外地看见了锡耶纳的圣凯瑟琳那个成了木乃伊的头放在圣物箱里,头上那洁白无理的修女头巾像个礼拜堂。看见那300万美元时的印象跟上述的东西给他的印象一样。 300扎捆好的、号码无序的百元美钞。 在日内瓦瑞士信贷银行一间小礼拜堂般严肃的小屋里,梅森·韦尔热的律师让他见到了钱,是用车从保险库推来的。四个上了锁的厚箱子,有青铜的号牌。瑞士信贷银行还提供了一台数钞机、一个天平和一个操作机器的职员。帕齐把那职员打发走。他用两只手摸了摸钱。 里纳尔多·帕齐是名非常能干的侦探。他追踪抓捕了20年的骗术家。他站在钱面前,听着对钱的种种安排,侦察不出虚假的调子b只要他把汉尼拔·莱克特交给他们,梅森就会给他钱。 帕齐心里一阵冲动,甜丝丝,暖烘烘的。他明白这些人不是闹着玩的,梅森·韦尔热真会给他钱。他对于莱克特的命运不抱幻想。他知道自己是在把那人出卖给酷刑和死亡。帕齐对自己承认了要干的是什么事,毕竟还是不错的。 我们的自由比魔鬼的生命更有价值,我们的幸福比魔鬼所受的酷刑更有分量,他以万劫不复者的冷酷自私地思考道。那“我们”究竟是众官员,还是里纳尔多·帕齐和他的妻子呢?难以回答。答案可能不止一个。 在这个擦洗得如修女的头巾一样一尘不染的瑞士房间里,帕齐许下了最后的誓言。他从那钱转过身子,对律师科尼先生点了点头。律师从第一箱里数出了10万元,交给了帕齐。 科尼先生对一个电话简短地说了两句,把它递到帕齐手上。“这是一条用密码联系的陆上线路。”他说。 帕齐听见的美国声音有一种独特的节奏,话语匆匆挤在一口气里,中间夹着停顿,没有爆破音。那声音听得帕齐多少有些糊涂,仿佛自己也跟说话人一起在吃力地呼吸。 没有寒喧,直扑问题。“莱克特博士在哪里?” 一手拿钱一手拿话筒的帕齐没有犹豫。“他在佛罗伦萨,是个研究卡波尼邱宅的人。他是……馆长。” “请你把你的身份透露给科尼先生,把电话交给他。他在电话里是不会说你的名字的。” 科尼先生查了查口袋里的名单,对梅森说了个事先约定的暗语,又把话筒递给了帕齐。 “等他活着落到我们手里,你就能得到剩下的款子。”梅森说,“用不着你亲自去抓那博士,但是你要把他指给我们,让我们抓住。我还要你手里的文件,你手上有关他的一切东西都要。你今天晚上就回佛罗伦萨吗?你今天晚上就可以得到有关在佛罗伦萨附近见面的指示,见面不会晚于明天晚上。在那儿你就会得到来抓莱克特博士的人的指示。他会问你是否认识一个卖花的人,你就回答所有卖花的人都是小偷。听懂了吗?我要你跟他合作。” “我不希望莱克特博士在我的……我不希望他在佛罗伦萨附近被……” “我理解你的忧虑。别担心,他不会的。” 电话断了。 几分钟的书面工作之后,200万美元被交付给了第三方保存,一旦条件完成立即可以付给他。那钱梅森·韦尔热不能够取回,但是帕齐要到手却要梅森的许可。被召来到屋里的一名瑞士信贷银行官员通知帕齐,如果他愿把那笔款子转为瑞士法郎,存入该行,该行将向他收取逆利息,并就第一个10万付给他3%的复利。官员交给了帕齐一份Bundesgesetz uber Banken und Sparkassen①(瑞士联邦银行和信贷银行法规)第47条的复印件,是有关银行保密的规定,同时同意如果帕齐愿意,款项一旦让渡就把钱电汇到新斯科舍省②或开曼群岛。 ①德语。 ②加拿大东南部的一个省。 帕齐当着一个公证人的面表示同意,如果他死亡,他妻子的签字可以代替他对他的账号生效。工作结束时只有瑞士银行官员伸手和他握手;帕齐和科尼没有彼此直接望一眼,虽然科尼先生到了门口还是说了声再见。 到家前的最后旅程。从米兰起飞的定期短途班机躲避着一场疾雷暴雨。飞机在帕齐这一侧的推进器映衬在灰黑的天空里,是个阴暗的圆弧。他们在雷电中掠过了古老的城市,大教堂的钟楼和圆顶来到了身下。薄暮里电灯亮了。一阵电闪雷鸣,有如帕齐儿时记忆中的模样。那时德国人炸掉了阿尔诺河上除了古桥之外的全部桥梁。一个记忆有如闪电般瞬息出现,那时他还是个孩子,看见一个被抓住的狙击手被铁链锁在了带链圣母身边。他快要被枪毙了,做着祈祷。 帕齐,古老的帕齐家族的帕齐,在雷电带来的臭氧味里穿过,在机身里感受着隆隆的雷声。古老帕齐家族的帕齐回到了古老的城市,带着与时间同样古老的目的。 里纳尔多·帕齐恨不得守着他在卡波尼邸宅的战利品片刻不离,但是办不到。 看见了钱心里还在狂欢的帕齐不得不赶快穿上宴会礼服,到一个期待已久的佛罗伦萨室内乐团的音乐会上去跟妻子见面。 19世纪建成的皮科洛米尼大戏院是威尼斯凤凰剧院建筑的摹本,只是小了一半。那是一个金碧辉煌的巴罗克式①的“珠宝箱”,精美的天花板上长翅膀的天使嘲弄着空气动力学的法则。 ①一种华丽的装饰风格,盛行于16至18世纪中叶。 剧院的华丽是一件好事,因为演出者往往需要一切可能的帮助。 佛罗伦萨总用那城市对艺术的高不可攀的标准来衡量音乐,那是不公正的,却也无法避免,因为佛罗伦萨人是一个巨大的学养深厚的音乐爱好者群体,在意大利很典型,但他们有时却因缺少音乐家而感到饥渴。 帕齐在前奏曲结束后的掌声中溜到他妻子身边的座位上。 她把香喷喷的面颊向他偎去。她穿的晚礼服很暴露,足以从乳沟散发出一股暖香;她把乐谱放在他给她的别致的封套里。望着她,他不禁百感交集。 “换上了这个新的中音小提琴手以后,乐队的水平提高了一倍。”她对着帕齐的耳朵说。这个出色的viola da gomba(中音小提琴)手代替了一个鳖脚得令人生气的人——索利亚托的一个表弟。几个礼拜以前那人突然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洁净的、戴着白领带的汉尼拔·莱克特博士独自一人从高高的包厢往下观望。他的脸和衬衫前胸好像在暗淡的包厢里漂浮,周围是巴罗克雕塑的镀金装饰。 第一个乐章结束时灯光亮了一会儿,帕齐找到了莱克特博士。帕齐的眼睛还没有离开他,博士的脑袋却像猫头鹰一样转了过来,碰上了他的目光。帕齐下意识地猛捏了一下妻子的手。她回头望了他一眼。从此以后帕齐坚决把眼睛放在了舞台上。他被妻子握住的手的手背靠着她的大腿,暖融融的。 半场休息,帕齐从吧台回来、递给妻子一杯饮料时,莱克特博士正站在他妻子身边。 “晚上好,费尔博士。”帕齐说。 “晚上好,Commendatore(长官)。”博士说。他的头微微前倾,直到帕齐不得不做了介绍。 “劳拉,请让我向你介绍费尔博士。博士,这是帕齐太大,我的妻子。” 习惯于因漂亮而受到赞美的帕齐太太发现随后的感觉美妙得出奇,尽管跟她丈夫的感受大不相同。 “谢谢你给了我这样的恩典,Commendatore。”博士说。他在向帕齐太太的手弯下身子之前露了露他那红而尖的舌头。他那嘴唇离她的皮肤也许比佛罗伦萨的习俗稍近了一些,肯定可以让她感觉到他的呼吸。 他的眼睛在他那光滑的头抬起前向上看着她。 “我觉得你特别欣赏斯卡拉蒂①呢,帕齐先生。” ①意大利有两个著名的斯卡拉蒂,是父子两人,都是作曲家。父亲叫亚历山德罗·斯卡拉蒂(1660—1725);儿子叫多梅尼科·斯卡拉蒂(1685—1757)。 “是的,很欣赏。” “看见你跟着乐谱听音乐真令人愉快。现在这么做的人很少了。我希望这能引起你的兴趣。”他从腋窝下取出一个纸夹。那是一份写在羊皮纸上的乐谱,手抄本。“这是罗马嘉普兰尼卡剧院的乐谱,写于1688年。” “Meraviglioso(太棒了)!你看看,里纳尔多!” “演奏第一乐章时我跟着听了,注意到现代乐谱跟这个乐谱有些不同,”莱克特博士说,“在演奏第二乐章时你跟着谱看看,会很有趣的。你拿着吧。我任何时候都可以从帕齐先生那儿取回的——你同意吗,Commendatore?” 帕齐回答时博士显得非常非常深沉。 “只要你喜欢就行,劳拉。”帕齐说,他沉吟了一会儿,“你要到研究会去演说吗,博士?” “对,实际上是在星期五。索利亚托迫不及待要看我丢脸呢。” “我得上一趟老城,”帕齐说,“那时我再给你送乐谱来。费尔博士为了一顿晚饭还得到研究会的恶龙们面前去唱歌呢,劳拉。” “你一定会唱得很好的,博士,我相信。”她说,用那双大大的黑眼睛望着他——并不出格,但差不多要出格了。 莱克特博士露出他那小小的白牙笑了。“夫人,如果‘天上的花朵’由我来制造,我就给你戴上好望角最好的钻石。星期五晚上见,Commendatore。” 帕齐看准了博士已经回到包厢,便再也没有看他,直到散场时在戏院门口和他挥手告别。 “我给你的生日礼物就是‘天上的花朵’。”帕齐说。 “是的,我非常喜欢,里纳尔多,”她说,“你的鉴赏水平高得惊人。” ------------------ 文学殿堂 疯马扫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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