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10

  夜里异常热,简直可以把鸡蛋蒸个半熟。
  我像往常那样用脊背顶开爵士酒吧沉重的门扇,深深吸了一口空调机凉飕飕的气流。酒吧里边,香烟味儿、威士忌味儿、炸马铃薯味儿.以及腋窝味儿下水道味儿.如同年轮状西餐点心那样重重叠叠地沉淀在一起。
  我照例拣柜台尽处头的座位坐下,背靠墙壁,四下打量:
  三个身穿罕见制服的法国水兵、及其两个女伴、一对20岁光景的恋人,如此而已。没有鼠的身影。
  我要了啤酒和咸牛肉三明治,掏出书,慢慢地等鼠。
  大约过了10分钟,叩着一对葡萄柚般的乳房、身穿漂亮连衣裙的30岁模样的女子进来,在同我隔一个座位的地方坐下,也像我一样环视一圈之后,要了吉姆莱特鸡尾酒。但只喝了一口便欠身离座,打了个长得烦人的电话。打罢电话,又挟起手袋钻进厕所。归终,40分钟时间里她如此折腾了三遭:喝一口吉姆莱特,打一个长时电话,挟一次手袋,钻一次厕所。
  酒吧主人杰走到我面前,神色不悦地说:不把屁股磨掉才怪!他虽说是中国人,日语却说得比我俏皮得多。
  那女子第三次从厕所返回后,扫一眼四周,滑到我身旁低声道:
  “嗯,对不起,能借一点零币?”
  我点头,把衣袋里的零币搜罗出来,排在桌面上:10元的共13枚。
  “谢谢,这下好了。再在店里兑换的话,人家要不高兴的。”
  “无所谓,身上负担倒因此减轻了嘛!”
  她微笑点头,麻利地收起硬币,往电话机那边消失了。
  我索性放下书本,请求把手提式电视机摆在柜台上面,边喝啤酒边看棒球转播。比赛好生了得:光是前四回便有两名投手包括两个本打垒被打中6球。一个外场手急得引起贫血症,晕倒在地。换投手的时间里,加进六个广告:啤酒、人生保险、维生素剂、民航公司、炸马铃薯片和月经带。
  一个像是遭到女伴抢白了的法国水兵,手拿啤酒杯来到我身后,用法语问我看什么。
  “棒球。”我用英语回答。
  “棒球?”
  我简单向他解释了棒球规则:那个男的投球,这个家伙用棒子猛打,跑一圈得一分。水兵盯盯看了5分钟。广告开始时,问我为什么没有修克.波科斯和乔尼.阿里迪的磁带。
  “没人喜欢。”我说。
  “那么,法国歌手里哪个受人喜欢?”
  “亚当莫。”
  “那是比利时人。”
  “米歇尔.波尔奈列夫。”
  “狗屎!
  说罢,水兵返回自己的桌子。
  棒球打到前5回时,那女子总算转回。
  “谢谢。让我招待点什么?”
  “不必介意。”
  “有借必还嘛,我就这个性格,好也罢不好也罢。”
  我本想微笑,但未能如愿,只好默默点头。女子用手指叫来杰,吩咐为我来啤酒,给她拿吉姆莱特。杰准确地点了三下头,消失在柜台里。
  “久等人不至,对吧,您?”
  “好像。”
  “对方是女孩?”
  “男的。”
  “和我一样。看来话能投机。”
  我无奈地点头。
  “喂,看我像是多少岁?”
  “28。”
  “说谎。”
  “26。”
  女子笑了。
  “倒不至于不快。像是单身?还是已有丈夫?”
  “猜中有奖不成?”
  “未尝不可。”
  “已婚。”
  “喔……对一半。上月离的婚。这以前跟离婚女子交谈过?”
  “没有。不过碰到过患神经痛的牛。”
  “在哪里?”
  “大学实验室。5个人把它推进教室的。”
  女子笑得似很快意。
  “学生?”
  “嗯。”
  “过去我也是学生来着,六十年代,满不错的时代。”
  “什么地方不错?”
  她什么也没说,嗤嗤一笑,喝了口吉姆莱特。继而突然想起似地觑了眼表。
  “还得打电话。”说着,她提起手袋站起。
  她走掉之后,我的提问因没得到回答,仍在空中徘徊了一会儿。
  啤酒喝至一半,我叫来杰付帐。
  “你是要逃?”
  “是的。”
  “讨厌大龄女人?”
  “与年龄无关。总之鼠来时代我问好。”
  出店门时,那女子已打完电话,正往厕所里钻第四次。
  回家路上,我一直吹着口哨。这是一支不知在哪里听过的曲子,但名字却总也记不起来。是很早以前的老歌了。我把车停在海滨公路上,一面望着黑夜中的大海,一面竭力想那歌名。
  是《米老鼠俱乐部之歌》。歌词我想是这样的:
  “我们大家喜欢的口令,MICKEYMOUSE。”
  说不定真的算是不错的时代。
11

  ON
  喂,诸位今晚都好?我可是高兴得不得了神气得不得了,恨不能分给诸位一半共享。NEB广播电台,现在是大家熟悉的“通俗歌曲电话点播节目”时间。从现在开始到九点,周六夜晚愉快的两小时中,将不停地播放诸位中意的热门歌曲。
  撩人情怀之曲、怀念往昔之曲、舒心快意之曲、直欲起舞之曲、心烦意乱之曲、令人作呕之曲,一律欢迎,只管打电话点来。电话号码大家知道吧?好么,注意不要拨错。打的人晦气、接的人烦恼——错误电话千万别打。好了,6点开始受理,受理一个小时,台里的10部电话一阵紧似一阵响个不停。对了,不听听电话铃声?……怎么样,够厉害吧?好——咧,就这声势。尽管打电话,打到手指断掉为止。上星期打来的电话实在太多,多得保险丝都飞了,给诸位添了麻烦。不过这回不要紧,昨天换上了特制电缆,有大象腿那般粗。不,比大象腿、麒麟腿还要粗得多,尽管打来就是,放心大胆地打,歇斯底里地打。即使电台里的人全都歇斯底里,保险丝也绝对不会跳开。好么?好——咧,今天实在热得叫人心烦,让我们听一支大众音乐冲淡一下,好吗?音乐的妙处就在这里,同可爱的女孩一样。OK,第一支曲!安安静静地听着,实在妙不可言,热浪一扫而光!布鲁克.韦顿:《佐治亚州的雨夜》。
  OFF
  ……啊……简直热死了……
  ……喂,空调不能再放大点?……这里快成地狱了……
  喂喂,算了算了,我都给汗浸透了……
  ……对对,是那样的……
  ……喂,喉咙渴冒烟了,有谁给我拿瓶透心凉的可乐来?……没关系,一泡小便就出去了。我这膀胱特别强韧……对,无论如何……
  ……谢谢,由美子,这下可好了……嗬,凉得很……
  ……喂,没有开瓶器呀……
  ……胡说,怎么好用牙齿来开?……喂喂,唱片快放完了,没时间了,别开玩笑……听着,开瓶器!
  ……畜生……
  ON
  妙极了,这才叫音乐。布鲁克.韦顿,《雨中佐治亚》,凉快点了吧?对了,你猜今天最高气温是多少?37度,37度!就算夏天也热过头了,简直是火炉!37度这个温度嘛,说起来与其一个人老实呆着,还不如同女孩抱在一起凉快些。不相信?
  OK,闲活少叙,快放唱片好了。克里迪斯.克里维特.里本巴尔:《雷雨初歇》。来吧!
  OFF
  ……喂喂,可以了,我已经用麦克风底座打开瓶盖了……
  ……唔,好喝……
  ……不要紧,不至于打嗝的,你也真是好担心……
  ……我说,棒球怎么样了?……其它台正在转播吧?……
  ……喂,等一下,为什么广播电台没有收音机?这是犯罪。……
  ……明白了,好了好了,这回想喝啤酒了吧,冰凉冰凉的……
  ……喂,不得了,要打嗝………
  唔……
12

  7点15分,电话铃响了。
  此时我正歪在客厅的藤椅上,一边一口接一口喝罐装啤酒,一边抓奶酪饼干来吃。
  “喂,晚上好。我是NEB广播电台的通俗歌曲电话点播节目。听听广播可好?”
  我赶紧把嘴里剩的奶酪饼干就着啤酒冲进胃袋。
  “广播?”
  “对,广播。就是文明孕育的……唔……最好的器械。比电动吸尘器精密得多,比电冰箱玲珑得多,比电视机便宜得多。
  你现在做什么呢?”
  “看书来着。”
  “咦呀呀,不行啊,那。一定要听广播才行!看书只能落得孤独,对吧?”
  “噢。”
  “书那玩艺儿是煮细面条时用来打发时间才看的,明白?”
  “嗯。”
  “好——咧,……唔……看来我们可以交谈了。我说,你可同不断打嗝的播音员交谈过?”
  “没有。”
  “那么,今天算首次,听广播的诸位怕也是头一遭。话说回来,你晓得为什么我在播音当中打电话给你?”
  “不晓得。”
  “实话跟你说,有个……呃……,有个女孩要送给你一支点播歌曲。可知道她是谁?”
  “不知道。”
  “点播的歌曲是比齐.鲍易兹的《加利福尼亚少女》,好个叫人怀念的曲子,怎么样,这回该想起来了吧?”
  我沉吟片刻,说根本摸不着头脑。
  “哦……这不好办。要是猜对的活,可以送你一件特制T恤。好好想想嘛!”
  我再次转动脑筋。觉得记忆的角落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时隐时现——尽管极为缥缈。
  “加利福尼亚少女……比齐.鲍易兹……怎么,想起来了?”
  “如此说来,大约5年前好像一个女孩儿借给我一张同样的唱片。”
  “什么样的女孩?”
  “修学旅行时我替她找到隐形眼镜,作为回报,她借给了我一张唱片。”
  “隐形眼镜?……那唱片你可还了?”
  “没有,弄丢了。”
  “那不大好。即使买新的也要还回才是。在女孩子身上借而不还……呃……就是说有借无还,意思明白?”
  “明白。”
  “那好!5年前修学旅行中失落隐形眼镜的她,当然正在听广播,对吧?噢——,她的名字?”
  我说出好歹想起的名字。
  “啊,听说他准备买唱片送还,这很好。……你的年龄?”
  “21。”
  “风华正茂。学生?”
  “是的。”
  “……唔……”
  “哦?”
  “学什么专业?”
  “生物。”
  “嗬……喜欢动物?”
  “嗯。”
  “喜欢动物什么地方?”
  “……是它不笑吧。”
  “嘿,动物不笑?”
  “狗和马倒是多少笑点儿的。”
  “嗬嗬,什么时候笑?”
  “开心时。”
  我突然感到多年来未曾有过的气忿。
  “那么说……噢……狗来当相声演员也未尝不可!”
  “你想必胜任。”
  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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