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不晓得是默雷相信那个歹徒头子应付一个女人和一个昏迷的男人就绰绰有余,还是红仔自己乐观过度,门外竟然没有人看守。当他们离开时,整座妓院没有人出面阻止。一个女人扶着一个行动不便的人,在这种地方自然是司空见惯的事。
  雅安发现到,最大的困难竟是交通问题。这一带没有出租马车,也没有人肯停下来,给这条街上的女人和她醉酒的恩客借便车。雅安可以走路,但是麦尔的情况不是很好。最后,她总算求到一个屠夫让他们搭一段便车,他是送香肠到拉丁街的餐馆来的。那辆车里有一股不知死了什么东西的味道,而且油腻腻的,可是那个好心人直把他们送到家门口。
  罗莎被他们的样子吓坏了,不过她并没有浪费时间尖叫,反而迅速地唤来仆人,很快把麦尔安置在一间客房里,医生赶到后,仔细检查一番,斩钉截铁地宣布罗先生的身体状况绝对无法应付黎明的决斗。约会一定要取消,别无选择。
  雅安等着麦尔写好道歉函,她已换下撕破的衣服,吩咐备车,然后把麦尔交给能干体贴的罗姨,手上拿着道歉函,又赶出门去。一定要有人去警告若维。虽然她可以传信给他,可是不安和恐惧使她一定要当面告诉他。
  院子里除了马车之外,还加了一个马休坐在车夫旁边,一支步枪靠在他的座位旁。他不许女主人单独外出。如果她真的不顾自己的安危,又要像先前那样愚蠢地跑出去,就得有人照顾她。
  时间紧急,不容她争辩;更何况,有个人保护也好。她爬进车厢,稳稳地坐下来。
  杜家楼下有灯光透出窗隙,雅安不觉松了一口气。她可不想为了跟若维讲话,吵醒整幢屋子的人。必要的时候,她其实也不在乎,可是到底还是安静点好些。
  马休陪她走到门前,替她拉铃。门开时,雅安原以为会看见管家还是门房,没想到竟是若维本人站在那里。灯光在他后面,所以看不见他的脸,可是从突然静止的身形不难看出他没想到来的人会是她。他没有容外套,衬衫袖子卷到肘上,头发乱蓬蓬的,好象才用手指头执过。他的右手握着一支笔,墨水都还没干。
  他在写遗嘱还是在交代生意上或者有关他母亲的事?在目前的情况下,这是最谨慎的措施。可是雅安仍旧觉得心头一紧。
  “我在车里等你,小姐。”马休说完,便退入她身后的黑暗中。
  “你来这儿干什么?”
  若维还以为他已经把雅安塞在心里的一个小角落里,才能专心做手边的工作。然而看见她站在他的门口,他才发现,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雅安的回答和若维的问话一样鲁莽。“我有几件事必须告诉你,能让我进去说吗?”
  他不情不愿地让到一边。
  雅安抿紧双唇,坚定地从他身旁迈进去。光线从右手边一个显然是书房的房间照出来,除了几套桌椅之外,还有一架玻璃窗的书柜,以及一张皮面书桌。雅安走过去,若维跟在她后面,顺手关上房门。雅安自行拉过一张椅子坐下,他也在书桌后落座。
  他淡淡地开口道:“说吧。”
  面具除去了。坐在那儿看着她的,还是她在飘梦楼认识的那个人。即使他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至少她还有这一点熟悉可以依凭。
  “明天早晨麦尔不能赴约。”她开口道,从随身的小皮包中抽出纸函递过去。她尽量保持平稳的声音,告诉他麦尔如何跟踪默雷而被殴、被俘,然后逃跑。不过这段故事有点不尽其实,因为她的部分省略掉了。反正这跟决斗无关,她更不想提到差点受辱的事实,不然就要再听一遍她需要一个保护者的老话。
  若维静静听她说。灯光照在她的头发上,闪进那对深蓝的眸子里,几乎今他无法专心所下去,他只好垂下视线,看着自己的靴尖,眉头紧紧锁着,脸色越来越阴沉凝重。
  最后雅安说:“麦尔对你没有恶意,他相信他的哥哥是死于意外。那时他之所以向你挑战,是因为他想阻止默雷。他一直在观察默雷,留心他的举动,认为是默雷想利用决斗的机会,乘机除掉你。麦尔本来要告诉你的,可是他先看见默雷准备在舞会上堵住你。因为你是吉思的朋友,也因为他小时候跟在你们后头时,你教过他的剑法,所以他才抢先出来,打算事后再跟你道歉和解释。”
  一口气说完,她直直盯着若维的脸,等他回答。然而他一直默不作声,她只好又开口道:“你好象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他飞快地看了她一眼。“不!”
  “连默雷可能在决斗时设计害你的事也不意外?”
  “那是很合理的步骤。”
  “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去赴会呀!”
  “你不能!那不等于是自授罗网?你根本不知道他要怎么设计你。”
  他恶狠狠地盯着雅安。“你要我怎么办呢?避不见面?我不能那么做,不能再一次。”
  “那你是打算光荣就死了?你宁愿死掉,也不敢面对别人的蜚短流长?”
  黑眸为之一暗,它们的主人深吸一口气,按下性子。他在舞会上之所以侮辱雅安,就是希望能引起她的反感,避免人家说她闲话。当他看见默雷早已等着他送雅安回座,就知道白费心机,早晓得他就不必那么麻烦了。
  “你不了解。”他放低了声音道。“这跟别人的蜚短流长没关系;我必须信守自己的诺言,言出必行。如果我背信了,就等于背弃我自己。就说是自尊、是愚蠢吧,反正它们是一体的两面。问题在于,那就是立身行事的准则。”
  那是一种需要勇气与自重的准则,甚至牺牲生命都在所不惜的依据。没有了它,一个男人还能成为君子吗?或者还是一样的:有些人终生信守不渝,有些人却拿它们当作手段,有利则取,一旦失去利用价值,就改弦易辙?
  “至少你能想点办法吧!”
  “依你所见呢?”
  这倒是问题。首先就不能找警察,因为一无所知党已经掌握警力,他们只会袒护默雷。去找默雷对质也没用;他会推得一千二净,说不定还反咬一口,指若维是懦夫。看来如果若维一定要去赴会的话,只有一个办法可行。
  “你的助手?”她开口道。
  “你放心,他们会彻底检查整个场地。无论如何,默雷必须单独面对我,场上只能有我们两人。”
  “这算是一种安慰吗?我看过他在剑击街仗剑的姿势,也曾经看过他在黑暗中射杀一个人,正中心脏。”
  那一晚他们的马车被拦劫时,默雷射杀了一个歹徒。“我的天!”
  那个人的同伙,那个长得很像红仔的人大叫一声,原来不是因为看见默雷手里冒烟的枪管,而是在哀叹他们的运气太坏,偏偏选中那辆车子;因为他认出默雷,知道他开枪是为了杀人灭口。
  “我倒不晓得。”若维轻声说。“你也会需要安慰。”
  他的睑上却是一点无关痛痒的表情。她站起来,转运身。
  “我觉得有责任。如果不是我介入……”
  “如果不是你介入,我可能已经死了。如果这次决斗有阴谋,上一次也一定有。”
  她迅速地从睫毛下看他一眼。“一次奇怪的决斗。”她有点苦涩地说。“罗姨要你去吓退默雷,没想到那反而给了他除掉你的大好机会。你们两个在那儿,表面上是为了我的缘故才要决斗,其实两个人的真正动机都不在我身上。”
  “不尽然如此。’驰艰涩地答道。“我之所以答应罗莎夫人,最主要的原因是想乘机做一件长久以来就想做的事。”
  “什么意思?”
  “我要接近你,因为我已经躲你躲累了,也看你躲我看累了。”
  “可是你戴着面具。”她说。
  “那样子容易一点。”
  脱掉装饰的社交面具,戴上一个真正的,果真容易一点吗?打破两人心照不宣的避不见面约定,会比较没有危险吗?如果不是默雷插手,她会认识躲在骑上面具底下的人吗?
  看她默不作声,他又继续道:“可是这件事你不能怪罗莎夫人,它牵涉的范围太大了。义警团本来就要除掉倪默雷,用把剑或枪解决他也好,如果不能扳倒他,让他在纽奥良不能立足,他跟姓李的勾结太深,而且透过你妹妹的关系,又将要打入克罗依人的圈子,留下他终究是个祸害。我是很乐意配合罗莎夫人的。”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真的以为雅安跟默雷是同党;她绑架他不是正合他们心意吗?现在想来,那个念头实在很可笑,虽然它曾经不是那么好玩的事。
  雅安转过头来,刚好捕捉到他的唇边一丝若隐若现的笑容。加上他讲的那一番话,真的教人心寒。“如果我不阻止那场决斗,你就理所当然地扮演一个刺客?”
  刺客、谋杀者、冷血杀手。他听过这些指控,很久以前。
  他的嘴唇陡然刷白,忍着气道:“我没有眼福目睹倪默雷的神枪剑技,不过我设法了解了他一些事情,包括他的武艺。他绝对有同样的机会杀了我。”
  一个绝佳的机会,默雷还会让它变得胜算更大。“没错。”她答道,目光定定地看住他。“可是如此一来就能让事情变成对的吗?”
  “你是说为了一个有价值的目标,就能蓄意利用古老的侠义制度?不!可是有时那是唯一的方法。”
  “你做的就是这样的事,对不对?你不只为了个人的荣誉,更是为义警团工作。”
  “世事原本就不单纯。”
  她凝眸注视面前的人,深刻的五官,宽阔的肩膀,修长强硬的手指。心底深处突然冒起一股冲动,渐渐高涨,直到再也咽不下去,她轻飘飘地走向他。“这里有件事非常单纯。现在就跟我走。赶在黎明之前,我们已经在往密西西比的路上了,或者往得克萨斯去,随便你。从两地都有船塔到巴黎、威尼斯,还是罗马。你曾经向我求过婚;如果现在你跟我走,就是你的妻子。”
  这么大的一个诱惑,他甚至不敢梦想过。他真想赶在她改变心意之前,抓着她就跑,可是他不能,甚至于还得想出一个该死的借口拒绝。天!他曾经面对尼加拉瓜尖叫的暴民,也曾经被带向上牢的酷刑房,可是即使在那些时候,也没有比此时注视她的眼睛,还得故作不在乎来很艰难。
  “这样大的牺牲!”他懒洋洋地说。“你一定非常非常爱你的小妹妹,或者倪默雷?”
  “或者是你?”
  他的眼睛瑟缩了一下,好象要躲开击在心上的那一拳。
  “不必了,你再怎么说也没有用,无论如何我都要去赴约。”
  她的爱对他没有用,他不要。泪光浮现中,她的眼睛分外晶莹。“很好!尽管去赴你那场莫名其妙的决斗吧!去面对默雷,如果你非做不可,干脆就杀了他。可是等你发现自己躺在湿草地上,一颗子弹嵌在胸膛里的时候,,别忘了我警告过你!”
  她飞转身子,向门口跑过去,一把拉开房门,木门砰地一声撞在墙壁上。一瞬间,她就跑到前门去了。
  若维瞪着她的背影,脸上深刻着压抑的痛楚。然后他跳起来:“雅安!”
  唯一的回答是前门又砰地一声响。他赶过去拉开大门时,马车正要驶开。前脚已经就要追出去,他又硬生生地收了回来。
  寂凉缓缓浮起他的心头,飘上黑脾,模糊了眼前的景物。一声柔和的叹息从喉头飘出来,他的肩膀垮下去。也许这是最好的结局。他转回去,带上房门。
  雅安僵直地坐在马车里头,双臂环抱在胸前,大眼睛怒火燃烧,望进车窗外的暗夜深沉。脑子里的思绪像车轮般转得飞快,都是些太不愉快的想法。车子才走过两条街,她就屈曲指头敲一敲顶篷。连着驾驶座的一扇小窗拉了开来。
  “什么吩咐,小姐?”
  “载我到艾力和山森的家去。”她说。
  “可是小姐!”马休焦急地抗议道。
  “现在就走,好吗?”她柔声道。
  板子又关上了。
  他们把马匹停在浓密的灌木丛中,掩住身形,因为东边的天色越来越亮了。四个人,雅安和马休,艾力和山森,都没有说话。他们专注地看着前头的路面,白色的贝壳碎屑铺成一条长龙。境蜒指向城里。他们正在等一辆马车经过。已经有三辆过去了。第一个是?头挺胸的老者拉的马,大概是医生。第二辆载着默雷和他的助手。后面那一辆应该就是若的助手。
  为了今天的外出,雅安换上一条皮革长裙和一件男式外套,那是她一向的骑马装,同时头发也盘成辫子环在头顶。她不以为待会儿的场面会变成打群架,不过有备无患总是好一点。她也没忘记早先衣服被扯破的经验。等待的时候,她默默想着他们正在等的人。最初的愤怒褪去之后,遗憾和后悔就排山倒海而来,逼得她得咬紧牙根才不至于哭出来。她把自己交出来,交出她的爱,而他却拒绝接受。她真希望自己没讲过那些话。要不是因为昨晚发生一连串的事故,使她的心绪紊乱到无暇思索,她也不可能就那么冲口而出。他已基于道义跟她求过婚,而她拒绝了,他也就豁免了所有的责任。从前他要她,仅只为了肉欲,或许也是为了平复七年前她无意中造成的伤害。他已经得到他所需要的东西,现在他不再想要她了。
  好吧!她接受。她伤害过他,破坏过他的荣誉,而她也得到报应了。由于她的缘故也曾差一点丧命,现在她就要偿还欠他的这一点。从此之后一笔勾销。他们会回到原先礼貌的约定,尽可能避不见面,除非必要,绝不交谈。不能不见面的时候,他们会注目相视,然后各自掉开头,仿佛两个陌生人。
  可是有的时候,当他没注意时,雅安会凝视他,看他低眉敛眼的样子,看他微笑时唇边的弯度,他行动时浑然不自觉的翩翩风度。她会望着、记着,尽管心头正在淌血。
  又有一辆马车来了。那是一辆四轮敞蓬马车,跑得飞快,后面扬起一道沙尘。马车上只坐着一个人。马休凝神看了一下,转头做个讯号。是若维,他竟单枪匹马车赴会。四个人执住疆绳,雅安重复一次她的指示。
  马车呼啸而过,他们让它跑上一小段距离,才跟上去。他们并不想赶上他,只是远远的盯着。尘雾漫天飞扬,不过他们并没有踌躇。
  他们脚下的道路是笔直从城里出来的,两、三英里后到达艾氏农场,著名的橡树决斗场就在那儿。那个场地离城刚好有段距离,隐蔽、安静,附近又没有住家,所以不怕发生意外伤及无辜。基于这些理由,二十年来那里一直被视为决斗,圣地。只有在那块地上杀过人或被人杀过才称得上男子汉大丈夫。相对之下,没有去那儿的人便显得无足轻重。
  他们快到目的地了。两边的树木越来越密,新生的嫩叶挂在枝头,倒像为灰色的天空上一抹淡育的雾色。树下丛生的灌木和爬藤,颜色却是葱郁墨绿,阴气森然。
  枪声就是从树下的草丛深处传出来,爆出一道澄红色的亮光。惊惧攫住雅安的心头。她本就预料会有人半路拦截若维,可是却没想到竟是这么卑鄙的放冷枪。怒气陡然勃发的雅安大喊一声,纵马往前奔去,身后的马休和艾力、山森立刻跟进。
  前面的马车没停,反而加快速度。看来是马匹受惊,失去了控制。现在草丛里窜出三个人,笨手笨脚地爬上他们的牲口,一看那个架势就不像惯于骑马的人。无论如何,他们正策马奔向前面飞驰的马车,不是没看到雅安这伙人,就是假装没看到。但他们做错了。
  山森骑到雅安身边,朝前开火。他执的不是手枪,而是火力十足的双管猎枪。枪声就像一尊小炮一样,震耳欲聋。前头的三个人中有一个举起双手,在鞍上就投降了。另外两个扭过头来。一人举枪还击,子弹飓的划空而过,艾力怒吼一声,跟着端起他自己的猎枪开火。前面开枪的歹徒从马鞍上跌下来,一只脚绊在马楼里。他的马前蹄跃起,朝空嘶鸣,想要把他甩掉。那个人挣脱马澄,摔倒在地上,就地道到路边的壕沟里头。其它两人匍匐在马背上,惊慌地回头看了一眼。等到了树丛的第一个岔口,他们就策转马头,沿着田野窜逃。
  马休老练地荒马冲向前去,很快便赶上前面的马车,探身抓住马衔。
  他们看见他检查了一下,就把手缩了回来,马车正自己慢下来。这时雅安也赶到跟驾驶座平行,若维正单脚撑在踢板上。在他座位靠背的皮面上破了一个拳头大的洞,不过给他及时闪到一边去,除了帽子飞掉之外,人则毫发无损,而且现在也控制住车速了。马车慢慢停下来,他重回驾驶座上,雅安和其它三人也拉住级绳。
  雅安无话可说,只好丢给马作一个眼色,他立刻心领神会地转向若维道:“您还好吧,先生?”
  “你也看见了。”若维简短地说二“告诉你那个爱搞局的女主人,她现在可以回家去,免得待会儿真的要挨枪。”
  “哦,杜先生,”马休说,是轻微的斥责口气。“我才没那么傻,你自己去告诉她。”
  若维转向雅安。他还没发话,她就清脆地说:“省省吧!我们正要赶去看一场决斗。我相信你的目的地跟我们一样,如果不嫌弃,我们可以陪你同行。”
  他如果拒绝,只怕非得罪那几个救他的人不可,然而他过是再试一次。“不要以为我不知感恩,不是的。你的盛情我钻盛五内,只是决斗场真的不是女人涉足的地方。”
  她不让自己被他的感激所动。“你以为我见血就会昏倒?我进过产房,晓得流血是什么样子,比较之下,这场决斗可能流的血根本微不足道。”
  “我得提醒你,万一我发生什么事,你的危险也会增加。”
  “我有保镖。”
  “你的,还是我的?”
  “我们的。有所谓吗?”
  他注视她良久,然后一朵微笑牵上嘴角,不可思议地摇一摇头。“我想无所谓。”
  “我们继续赶路,好吗?”
  不久之后,他们就看见那两棵著名的参天古木。树底下,秋末枯黄的干草混着冬天新生的嫩草、露珠儿铺了一地;晨雾笼罩四野田畴,遮住等在那儿的马举。两方面的人马聚集在场地两边,各自在交谈,声音闷在雾里,有一种奇怪的迟钝感。天色渐渐亮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微风飘过树巅的新叶。一只小鸟清脆地调晰,等到发觉没有应和声,很快又没入寂静之中。
  雅安和她的随从爬下马背,若维也跳下马车,让马休替他执鞭。若维的助手向他走过来,背对着路口的默雷也转过身。他看见若维了。
  雅安看见那个本来会成为她妹夫的人脸色刷白,然后又转红,看见他的嘴巴张得大大的,然后又突地闭紧。他飞快地望向路心,好象希望看到他的党羽。慢慢地,他仿佛这才第一次意识到雅安的存在,转头直视她。如果眼睛会杀人,一定就是那种神色,可是雅安不为所动。她昂起头,朝他嫣然一笑。
  若维简直没有注意到默雷的反应,只有在默雷看向雅安时,跟着他的视线来到她唇边的笑容。她望着以前她冒过那么多负险拯救的人,微笑明亮得一如即将升起的晨曦。若维的脚步凌乱了。她昨晚说的故事是真话吗?或者只是为了阻止他露面而捏造的?一个谋杀者,她这么叫过他,或许那就是她对他唯一的感觉。她之所以谈到爱,只是要他如她的愿去做事,对不对?
  可是默雷雇来偷袭他的人又怎么说?难道她救他,只是要求一场公平的比赛?那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她讲究公平的个性他以前就领教过。
  雅安和默雷。她也许轻视他的所作所为,而且试过阻止他,也许为了凯馨的缘故,不会跟他有任何肌肤之亲,可是她不会否认自己对他的感情。那就是她的作风,多数爱得胡涂的女人的作风。
  仪式开始。助手先掷银币决定哪方面的代表有权发令,不能发令的助手就选方向。不过这里的地势平坦,太阳的角度又不会造成任何影响,所以选哪一边都一样。因为若维是接受挑战的人,不只有权决定时间和地点,也可以挑选武器。他选择比剑。
  武器呈上来,是一对短剑,装在盒子里的绸布上。剑身由精钢打造,剑柄镌着金银的阿拉伯花饰。因为武器是若维提供的,习惯上可以先挑一把剑。他挑了其中一把,放在手中掂掂重量,在空中比划几下。他的动作很急躁,眉心打了个结。显然他没想到事情会演变到这个地步。
  另一辆车子辗过贝壳路,吸引了雅安的注意。那辆车停在不远处,走出一名男子,就像早晨出来散步一般,慢慢向雅安踱过来。他穿着一身黑衣,最适合丧礼穿的那一种。是嘉培。雅安向他略一微笑,算是招呼。
  “罗莎要我来,好回去告诉她发生的事。”嘉培低声道。
  “就算她不说,我也会来,我觉得自己也有责任。”
  “你?”
  “我总以为,如果她要找人揭露倪默雷的真面目,应该找我才对。”
  他断自尊受伤了,雅安想道。认识嘉倍以来,这是她第二次觉得他是独立的个人,而不只是罗姨的护花使者而已。
  “也许她太重视你,不愿意冒失去你的危险……”她试着说。
  嘉培怀疑地看她一眼,好象怕她是在嘲笑他。许久之后,他才答道:“可能。”
  雅安自然又留心起眼前的事情,便转过头去。助手正指示两人站的位置,若维在右,默雷在左。站定之后,他们就不能再动,必须等到发令的人掷帕表示开始后,才能正式动手。两个人脱掉外套,袖子卷到肘弯。他们分别站定,两把剑各自垂在右手边,左手分别放在背后。两方的助手走到各自的决斗者附近站好。晨光越来越亮,第一道晨喷冲破地平线,亮晶晶地在草尖的露珠上闪烁,也将两人的白衬衫映成金黄色。当两人挥剑敬礼时,剑身便反射出两道灿金的火舌,耀眼生辉。一方白色手帕轻飘飘地落在草地上,决斗正式开始。
  两把剑碰在一起,当的一声,拉开搏杀的序幕。两名对手机警地绕圈子,虚晃几招,互相衡量彼此的腕劲和剑技。他们前前后后腾挪换位,湿草上留下一个个足印。两个人都在寻找进攻的机会,不是望着对手的脸,就是看自己的剑尖。
  慢慢地,开始过招了。默雷攻上,若维格住,一个巧妙的用劲,逼着那个年轻小伙子后退。他并没有乘胜追击,反而后退一步,紧守门户。默雷一挫之后,再度抢攻上来。每一担都是凌厉的杀招,若维遇招化招,把自己守得滴水不进;有时还露个极漂亮的身法,引得围观的人一片轻声的赞叹。
  然而若维却一味地只守不攻,放弃每一个抢攻的机会,只是牢牢护住自身。
  嘉培几乎是在自言自语,语气充满了困惑:“他在干什么?”
  雅安一颗心提在喉头,说不出话来。
  汗珠亮晶晶地凝在默雷的额头,两个人的呼吸越来越深。
  在这片凝重的寂静中,他们踩在草地上的脚步声格外清晰。他们的衬衫都已湿答答地黏住肩膀和上臂,长裤贴住大腿肌肉。若维的头发落下来,刺着眼睛,他不耐烦地甩一甩头,把它甩回去。
  久进无功的怒气爬上默雷的脸庞,他又加紧攻势,猛然间挺剑直刺,若维在千钧一发之际举剑招架。短兵交接,碰出橙红的火花来。下一秒钟,默雷剑尖斜挑,向若维伸过去。那一剎那间事出古怪,若维的剑势迟疑了一下,好象要架开,却又决定放弃。当默雷撤剑回身时,若维的袖子染了殷红的血迹。
  几个助手拥上前去,用剑格开两人的交锋,在默雷趁势要追击时敲开他的剑锋,因为若维已经弃剑了。两人分开,若维的助手向默雷一鞠躬。“先生,依据决斗守则,现在我必须请问,你是否满意了?”
  默雷举眼望向若维,他的脸色泛青,眼里有种惊魂甫定的表情。这个胜利纯粹是侥幸,对手是手下留情,他晓得。现在他的角色是宣布他已经满意,然后结束这场竞技。看得出来,他实在愿意就此下了台阶,可是不知道是他的勇气比预想中还大呢,还是他害怕承认失败,更甚于继续比下去的结局。终于他鲁莽地说:“不,该死!”
  若维的助手面面相觑,只好又退回去,示意比赛重新开始。
  剑锋交碰的叱咤声又再度响起,进攻、反守,前进、后退。现在两个人更是全神贯注,交手的速度更快,呼吸更沉重。不过占上风的还是若维,他的招势内敛成熟,好象他可以就这个速度永远比划下去。
  而且整个场面都在他的控制之中,默里根本比不上;如果以前看不出来,现在却是一清二楚。默雷的剑术不算太差,问题在于他面对的是一个顶尖高手。除非是天大的运气,或者若维的失误,他才能扳到一次胜手。起码有十几次的机会,若维随时都可以让他见血,甚至是杀了他,然而每一剑始终留了余地。默雷怒气转盛,惊惧越来越深,持剑的手臂开始发抖,攻势更趋凌厉。
  然后,雅安服前一花,只听得两把剑碰在一起,当的一声震进入心里,就见两个人的剑压在一起,面对面,腕靠腕,膝盖抵着膝盖。
  默雷气喘吁吁地质问道:“你以为你在干什么,姓杜的?”
  “让你满意呀!你要的不就是这个吗?”
  “我要你死!”
  “据说,自制对灵魂有益。”
  若维百忙中瞄了雅安一眼,她站在那儿看他们两人,蓝眸圆睁,双手绞得紧紧的,她到底在这个败类身上找到什么呢?他不知道。可是如果可能,他愿意为了她放过他,其实除去默雷要好得多,对纽奥良,对雅安都好,可是他没有勇气。并不是说他缺少致命一击的意愿;他随时都可以结束这场比赛,结束倪默雷的生命。但是,不能在雅安面前。他不能让自己再次杀了她心爱的人,不能再忍受她谴责的目光,不能再一次。
  如果他和默雷旗鼓相当,如果对手危险一点,那就要好得多了。他真是痛恨默雷的不自量力,以为在剑击街混过几堂课,就能以剑客自居。可是,像他这种半用子的人也就太多了。若维师出名门,他的剑技来自继父的真传,也因此给了他比较不公平的优势。如果把他学到的技法都展现出来,那么这场竞技就不再是荣誉之争,而成为谋杀的祭典。虽然饶过默雷就等于背叛朋友,背叛他所支持的大事,可是他不能不这么做,因为雅安在那儿。他不能当一个杀手,甚至不能扮演替天行道的角色;就因为,雅安在那儿。
  雅安与若维的眼神相遇,那道和剑光一样迅速凌厉的眼神笔直插进她的心愿。震撼之中,她深切地认出那目光后的寂寒、痛楚、莫可奈何。那个眼神,那个眼神就是七年前吉恩死时,他任由她谴责辱骂时的神情呵!就在这块土地上,她是他的致命伤,活生生地提醒他七年前的悲剧。那是他最大的心理障碍,牵制他的最大威力,甚至让他无法完全防卫自己,躲开对面急于致他于死地的人。只要有一刻疏忽、一点闪失,都可能带来致命的后果。
  默雷正抽身倒退,脚下一滑,坐倒在露湿的草地上,那个动作熟悉得让若维打了个寒颤。那一晚吉恩正是这样滑倒,同一块地方,同样的橡木下露湿的青苔。这场决斗不能重演历史,一定要换一种方式结束。他耐心等着,端凝自持,直到默雷爬起来调匀了气息。然后剑光挑动,他才再展开攻势,绵绵密密地攻向对手。默雷举剑招架,豆大的汗珠一粒粒渗进眼里。没有用,若维剑走轻灵,起伏不定,直逼得他手忙脚乱。
  最后若维虚晃一把,剑尖斜指,迅速还刺。默雷慌忙回剑要格,若维的剑身缠上去,使劲一按,默雷承受不住,只好放手撤剑,只见他匆忙后退,他的剑便跌落地上,沉沉地响了一声。
  又一次喊停。事实摆在众人眼前,若维轻易就可以刺伤默雷。当那个年轻人拒绝接受失败,再一次声称他不服时,两边的助手开始你言我语地讨论起来,临场的医生更是大声反对。无论如何,若维做个简单的手势,默雷的剑又交回他手上,拭干了,比斗继续下去。
  若维现在会怎么做?答案很快就出现了。两把剑贴在一起,响得清铃铃的像一对铜铃。闪电般交错了几招之后,两人再度分开,若维左手挂彩,殷红的血立刻渗开来。现在默雷总不能拒绝罢手了。
  他能,他就是拒绝。医生替若维绑好绷带,两人四目交视,又开始你来我往。
  雅安浑身科了一下,一下接着另一下。剑锋每一次交错,都像是要砍在她脑门上,刺激得她想要放声尖叫。这种场面还要持续多久呢?一定有什么事是她可以做的,但是什么呢?她能做什么?
  嘉培摇头。“我从来没见过这种奇事,实在是千载难逢!”
  雅安转过头去瞪他,好象他疯了一般。“你在说些什么?”
  “不要急,你等着瞧好了。”他答道,低低地赞叹地笑了。
  雅安纳闷地转过头来,聚精会神地看往场上。又一道伤口。这一次是若维为了躲开狠毒的一刺,纵身后退时,侧身终于挨了一剑。现在问题只是一个形式而已,默雷咬牙切齿地拒绝罢手,眼里闪着狰狞的光芒。他根本无视于若维的助手严峻的眼神,全神贯注地在等待一次失误。只要一次就能给他一个杀了对手的机会。他握紧剑柄,继续攻击。
  渐渐地,雅安开始领会嘉培的意思了。其实说穿了,是非常简单的一回事,而又非常的聪明;如此的高贵,却又如此的残忍;那么的含糊,可是分明又直指决斗守则中心的要义。
  雅安看懂的,默雷却似乎还木明白。他不懂若维每多流一滴血,他就更接近自己的毁灭之途。这是一场荣誉的竞技,不是比耐力,也不是比剑技。默雷一味顽固地坚持下去,和对手的宽宏大量相形之下,更显得他缺乏一个堂堂绅士应有的气度。他在决斗时的表现就跟他最近的所作所为一样,充分暴露他卑鄙的本性。如果这一场决斗的目的就是为了把默雷的真面目供诸大众,那么若维的确是成功了。可是他的牺牲要到什么地步呢?在他自觉任务完成之前还得流多少血?伤口那么多,虽然都不重,可是他漠视自己的伤处还能继续支撑多久?或者,他的目的并不真是如此,而是为了忏悔?忏悔七年前另一个年轻人死在这块土地上,死在他剑下的疏忽,他会不会是想要在今日赎请前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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