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接着几天,可琳一直在照顾受伤的卫士,也一直没有再见过麦威。
  传言威尔斯游击队也攻击了陆辛,崔斯特伯爵正统率军队抵抗北方的这些攻击。
  麦威花了几个钟头的时间重新整合军队,然后分成好几组巡逻,有的负责守卫南方边境,有的负责侦查威尔斯营地。
  可琳拨开脸上汗湿的发束,继续为艾森爵士换绷带。他既虚弱又苍白,但是他已经捱过情况最糟的一晚,他们不会失去他。
  老莱蒂协助她照顾伤患,用特别的草药使他们恢复气力与血色。有些已经回到工作岗位上,只有艾森爵士仍然虚弱得无法移动。
  老爵士一双锐利而和蔼的眼睛看着她。“你的动作很温柔,夫人。”
  她只能勉强挤出一点笑容。“我不愿伤害任何人,”她想起那些酒,以及麦威的怒气。“我不是有意的。”
  “他在生你和那些酒的气。”
  她点点头。
  “在伯爵还是个年轻小伙子,在法国参加一场又一场的比武竞赛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他很严厉,但是很公正。他的愤怒不会很久,尤其是对你,夫人。他生气是因为他担心你。在卡地夫的时候,他拚命催促我们把货物装上马车,只为了尽快赶回来,简直快把我们给逼疯了。”
  “真希望你说的是真的。”
  “是真的。他想回来不是因为康洛斯。给他一点时间,他的怒气很快就会平息的。”
  她沉思了一会儿,开口问:“我还能重新获得他的信任吗?”
  “我们不认为你曾经失去他的信任。”
  她只是摇着头。“希望你是对的。来,喝了这个。”她把一只装着蔊药茶的杯子举到他嘴边。
  他一脸痛苦地喝下这杯茶,像个小男孩而不像身材高大的武士。“老天!那东西简直像泥浆。”
  “没错,但它会让你舒服一点,也会好得快一点。休息一下吧!”她站起来,用手扶着后腰。她觉得快虚脱了。
  她慢步穿越大厅走到户外。太阳高挂在空中,守门人吹起号角。她的心悬着,希望是麦威回来了。
  进来的却只是载满牧草饲料的马车。她失望地叹口气,不知道麦威何时才会归来。
  几天?几星期?没有人知道。
  她慢慢走到城边,贮藏室里还有一些药草,她必须再拿一点药草替艾森爵士换药。
  一声叫喊使她倏然转身。
  其中一辆马车着火了,一群马慌乱地抬起前脚,城堡内外一片混乱,马车翻覆了,人们高声喊叫。
  火苗在空中飞舞,她抓住一名衣服着了火的女仆。
  她们一起扑倒,滚到马厩的角落。
  马车上的干草纷纷散落。
  突然,威尔斯人从四面八方涌出来,手执短刀,拉着长弓,毫不留情的砍杀每一个人。还有一些威尔斯人拿着火把,在所有的东西上点火。
  空气里弥漫着浓烟。她躺在地上,双臂环抱哭泣中的女仆。
  威尔斯反叛军攻入康洛斯了。
  他躺在康洛斯城外的一棵樱桃树上,看着直冲上天的火焰和浓烟,静静的等待日落。
  几分钟前,阿碰还在城内,躲在衣柜里。游击队侵入城内的时候,他迅速地躲进厕所的洼坑。
  他从坑里看到几位随从和听差被强行抓走,阿空也是其中之一,他的手脚被铐着,走路时跌跌撞撞的,威尔斯人还不时用脚踹他。
  阿碰一直等到他们走远了、走光了,才从坑里爬出来,翻墙跳进护城河。
  他躲在岸边,直到他逮到机会快步窜入草丛跑到森林里。
  夜色降临,他从树上爬下来,迅速奔向东北方。
  黑山的棱线像一道黑色的沥青,麦威就在这里扎营。他们一无所获。除了几只野雁之外,再没有叛军的踪迹。
  他们一直巡防到北方边境,明天就要南返康洛斯。
  麦威巡视过看守人员后,回到自己的帐篷。拓宾睡在一张吊床上,把麦威的铠甲当作毯子盖在身上。
  麦威脱去外衣和榇衫,坐在他的吊床上脱掉长靴。吹熄蜡烛后,他躺在床上,双手枕着头,目光空洞地凝视前方。
  他合上眼,看见自己的妻子,哭着恳求他。
  我从不求人。
  他想起她说这句话时得意骄傲的神情。她总是把下巴抬得老高,似乎在说她一点也不怕他。
  他不喜欢她那样求他,更恨自己把她逼上这般地步。他替自己辩解,这都是酒的缘故。
  他发了疯似的急着回到她身边,像初次坠入情网的少年。他气自己如此需要她,气自己如此不稳重的表现。他毫不留情的指责她犯的错,只因为他太担心她的安危。
  有时候,他真是个傻子,一个深爱妻子的傻子。
  可琳蹑手蹑脚地移动,沿着东面城墙慢慢前进,小心翼翼不发出任何声响以免被发现。
  康洛斯的每个人,不管是男人、女人或小孩,全部被铐着或绑在一起,关在小礼拜堂里,伤患也无法幸免。
  她看到他们搬动艾森爵士,她只能克制自己不出声制止他们粗鲁的将他拖下楼。
  威尔斯人散布在城里大大小小每个角落,慌乱的四处寻找她。他们不知道她听得懂他们的话。
  领导人是葛达卫,他曾经和爱德华国王达成协议,却又食言回头帮助他的兄弟葛洛伟。
  威尔斯人计划夺取边境上几个重要据点。葛达卫下令活捉她,身为麦威的妻子和伯爵夫人,她是个重要的人质,也可以利用她设下陷阱逮到红狮及他的军队。
  威尔斯领导者宣布即使受到长期包围,也绝对不会撤出,她不禁打了阵冷颤。
  她蜷缩着躲在石墙边,探头注视远方。她看见康洛斯四周的农田,只能祈祷麦威平安无事。她会一直躲在这里,再借机发出信号,或避开守卫打开一扇门。
  他是她的世界、她的生命,她必须让他明白她的爱。她必须赢回他的信任,她会尽全力不让他及他的卫士掉进陷阱。
  如果她能一直躲在这里直到他们回来,或许她会有办法警告他们,在威尔斯人抓到她之前替他们开门。
  康洛斯和麦威期望的一样坚固,没有人帮忙,他们无论如何也进不来。他宁可战死也不会让威尔斯人击倒。
  因此,尽管乌云飘了过来,天空开始下起雨,她也必须躲在这里、她是他唯一的机会。
  雨已经下了一整夜,一直到麦威一行人拔营动身时仍然下着毛毛雨。阳光透过云雾从东方照射过来,只听见守卫高声叫喊。
  麦威手持长剑走出帐篷,一匹马快步奔来,一个浑身湿透的男孩挂在马背上。有人抓住松脱的缰绳让马停下来麦威在阿碰跌下马背之际抓住了他,他像只落涉鸡。
  男孩拚命地喘气,难以置信地瞪着他。“麦威爵士?”
  “没错,孩子。发生什么事了?”
  “威尔斯人占领了康洛斯。”
  麦威狠狠地咒骂。“可琳夫人呢?她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他们抓住了每个人,我想。我逃掉了,然后偷了一匹马骑到这里来。”
  “派个人来照顾这个孩子,收拾东西,我们立刻离开!”麦威望向西南方,康洛斯,以及可琳在的方向。他的脑中轰隆作响,双手紧紧握拳。他深吸一口气,仰天长啸,像只受困在陷阱里的野狼。
  他用尽全身的力量,双手把剑插进土里,跪在地上,低头用生命发誓要救出他的妻子。
  可琳小心翼翼的移动,她正接近小礼拜堂,打算爬上通往修士的楼梯,那里是狄修士的房间。这里很安静,而且除了看守教堂门口的守卫外,没有第二个人。
  她一步一步慢慢地登上阶梯,不发出一点声音。就在她绕过转角时,身后传来叫喊。
  “找到了!”她转身,三个威尔斯人拔腿向她冲来。她转身往前跑,忽然踩空了往前扑倒。
  她的头撞上石板地,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然后一直住下滚,往下滚……
  她听到一声尖叫,十分骇人。
  天,那似乎是她自己的尖叫。
  这是她最后的一点意识。
  整整一星期,他们试过各种攻进康洛斯的方法,却都失败了。没有任何一种攻击能毁掉城墙。有人阵亡了,但是他们完全得不到城内的消息。
  葛达卫从不与对手谈判。
  两天后,另一支侦查队加入了麦威的军队,麦威派了传令员向爱德华报信,也向邻近的驻军求援。被袭击的城堡似乎不只一处。
  麦威花了好几个小时研究战略,却没有一点胜算。已是凌晨时分。
  他的随从端上餐点,然后听令退下让他独处。麦威看着餐盘,在一碗炖肉旁有一只白镴杯。他拿起杯子。
  他突然感到一阵忧惧。杯里装的是酒。胆汁冲上他的咽喉,他一次又一次的呕吐。
  他擦拭嘴角,直挺挺地站着,双手无力的垂在身侧。这双手有什么用?即使能用剑、用锤、用斧头,却无法救回他的妻子。
  他觉得生命彷佛被榨干了。
  他连呼吸都感到刺痛,空气在他胸中颤动。他的愤怒熊熊燃烧,几乎忍不住大叫的冲动。
  在他就要被绝望击倒之际,他走出帐篷,他迫切需要新鲜空气。他凝望康洛斯,这座因他而建造得滴水不漏的坚固堡垒。
  这座城堡荣耀了国王,也摧毁了他的心。
  这种讽刺的局面像把利剑贯穿他的心,可恨的是,他无法进入康洛斯救出他妻子。他为了保卫她而修筑这座城堡,现在却硬生生将他们分隔开来。
  远处的塔上有火光闪动,他像飞蛾扑火不由自主的被吸引过去,一步步朝火光走去,绕过熟睡的卫士,满地泥泞和营火红色的余烬。
  他饥渴的眼神从未离开远方怪异的火光,不管他走多久,火光似乎一样遥远。
  他似乎看到窗户映照的人影,但那只是一瞬问。
  是他的想象?他不知道。
  他希望那是她,盼望那是她,在窗前踱步,等待他。
  只要一个暗号,让他知道她还平安。
  猜疑与无助在他心中纠结,还有怪异的失落感及一无所知的痛苦也困扰着他。
  思想是残忍的东西,把人耍得团团转。上一刻,你梦到自己抱着爱人,可以抚摸她、听她的声音,下一刻却在一身冷汗中惊醒,一心只希望这不是梦,是真实的。
  于是你明白了事实。她在远处,却又如此靠近。而你在这里,无力又无助。
  他伫立良久,想着自己最后一次是在盛怒下和她说话的。
  终于,那盏火光熄灭了,整座塔一片漆黑,虚幻得像一道巨大的黑影。
  他闭起眼睛,仰着头,饱尝挫败的滋味。
  他孤独地跪坐在泥泞中,脸孔深深的埋进两掌间,向上帝祈求再次与她相处的机会。
  也为可琳,他的可琳祈祷,她对他的意义更甚于他自己的生命。
  第二天晚上,他们把哭得呼天抢地的狄修士带到他面前。一看到麦威,他立刻跪倒在地上抽噎的哭诉。
  他颠三倒四的告诉他,葛达卫派他带一份礼物给红狮。
  他摊开双手,出现一件染血的长袍。
  麦威目不转睛地瞪着衣服。
  他知道这件长袍。那是他初次来到康洛斯时,可琳穿在身上那件丑陋的黄色长袍。他像掉进一场梦魇,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些血迹将他妻子的衣服染成红衣。他仍然抱着一丝希望,也许情况没那么糟,也许她将衣服给了别人……随便是谁。
  “她死了,爵士。”狄修士哭喊。“她死了。”
  “谁?”
  “我看见她从楼梯摔下来,像一捆干草一直往下滚,然后倒在一滩血泊里。”他拿起长袍甩了甩。“她流产了,她失去了孩子。”
  “孩子?”麦威抓住他的兜帽,把他从地上拉起来。“谁?该死的!是谁死了?”他死命摇晃他,他再也喊不出来。
  狄修士两眼空洞地注视他。
  “谁?”麦威又问。
  “对不起,爵士,是你的妻子。我对上帝发誓,那是可琳夫人。”
  老莱蒂在囚禁可琳的小房间里。
  她失去了孩子,但是她不大记得经过。她记得自己痛哭的尖叫,像经历了可怕的梦魇;也记得莱蒂跨在她身上,一边掴她耳光,一边替她一次又一次的按摩腹部。
  她并不是打可琳,而是把她从死神手中拉回来。她赢了。
  沈睡中,可琳只觉得时光消逝得飞快,清醒时却又觉得异常缓慢。她曾经从床上爬起来,坐在椅子上,只为了从窥视孔往外看。
  她看见麦威和其武士的营火就在康洛斯四周的田野上,也看见帐篷的黑暗,她知道那顶是他的。
  他就在那里,这么靠近,却又远得伸手无法触及。知道他就在附近,她的心平静了一点,听话的躺在床上。
  她抬头看着莱蒂。“我辜负他了,对不对?”
  “你丈夫?”
  她点头。“我帮不了他的忙,我的计划失败了。还有,我也不是个好妻子。”她看着自己贴在肚皮上的手,她曾经拥有一个孩子。她曾保证绝不会对他唱摇篮曲。泪水涌上了眼眶。“孩子没有了。”
  “你没有辜负他。没有关系的,你的丈夫不是因为你能替他生孩子才爱你的。”
  可琳跪坐起来,靠近莱蒂。“莱蒂,求求你告诉我,我还会有孩子吧?”她开始哭泣。“求你告诉我,你一定知道。就像你告诉养鹅的格妲一样,告诉我我还能给爵士生个儿子或女儿。”
  “你失去了一个女儿。”莱蒂说,在她转头之前,可琳从她眼中看见了怜悯。
  可琳几乎无法承受这样的目光。“噢,莱蒂,天啊……请告诉我我还能替他生一个女儿。”
  莱蒂的沉默代替了回答,就如刽子手拎着一个死去的孩子般骇人。
  莱蒂竟不闪躲的看着她。“不行,我很希望能这么告诉你,但是我做不到。”她转身敲了敲房门,守卫立即放她出去。
  门喀嗒一声被锁上了,再度只剩下她自己。
  可琳双臂环抱自己娇小的躯体,摇了又摇,摇了又摇,如果她有了孩子,她会这样轻轻摇着他入睡。
  一股亟欲爆发的嚎啕大哭的冲动充塞她胸口,她紧咬牙根,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她的摇晃越来越激烈,彷佛要摇走一切残酷的真相。
  这种深不见底的痛苦和哀伤使她失去了思考的能力,除了令人难以承受的虚无及痛楚,她的脑中一片空白。
  终于,她疲惫不堪,被掏空了的身躯倒在床上,紧紧地蜷成一个防御的球形。
  她的膝盖缩在胸前,徒劳的想保住她失去的孩子。
  她的脸埋在枕头间,一次又一次的哭泣,直到睡意麻木她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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