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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还是母后果断


  
  她爱上了表弟武攸暨,可他早有妻室。武则天对哭泣着的女儿说:“这还不简单,赐她自缢便了。”太平公主立刻破涕为笑。

  爱热闹爱新奇是武后的嗜好,女儿太平公主结婚,这可是件最值得热闹的事了,但如何办得既热闹又新奇,别出心裁,与众不同,叫天下人都觉得武则天就是不一样,就连嫁女的平常事都能办得叫人大吃一惊,感到皇后究竟不同一般呢?
  她首先想到的是扩大规模,尽量铺张,比如诏告天下,知照四夷,大肆张扬一番,把全国老百姓都动员起来,庆贺上三天三夜;再比如大办嫁妆,购尽天下绫罗绸缎,奇珍异玩。倾大内库藏,金银财宝,珍珠玛瑙,有什么送什么,她要什么给什么。
  但她觉得这还是太一般,她要的是与众不同。
  终于有了个机会:武后三太子李显要纳妃。她突然想到,把这两件事放在一起办,即嫁女接儿媳放在一天,而且选在明年正月十五闹元宵的日子,这不就与众不同,有别于一般了吗!她把这个想法给高宗讲了,高宗马上同意,连称这个主意好。于是立刻下诏,通知各州府道,提前准备,并赏赐长安、洛阳两都市民每户白银十两,作为喜庆之资。武后决心不惜财力物力定要把这场喜事办满意。
  老百姓拿到银子,个个高兴。想当年太平公主出生做满月酒,皇上、太后每家发银五两。现在结婚,加倍发给,也算沾了公主的光。那时,米谷五钱银子一斗,十两银子对百姓人家来说,已不是一个小数目了。
  有了钱,便有了积极性。全国上下都投入到为公主操办婚典的热潮之中。
  弹指间,佳期来临。是日,天公作美,晴空万里,阳光普照。因时值初春,天气转暖,腊梅盛开,柳枝吐绿,更衬托出一派喜庆气氛。
  到了日高三丈时分,三声炮响,皇宫迎亲队伍和铜驼坊薛家的迎亲队伍同时出发,一路吹吹打打,炮声连天。两支队伍在皇宫左侧的宾耀门相遇,两个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新郎在马上相互拱手相庆,然后锣鼓唢呐,齐奏乐曲,一阵热闹后,各自分头去接新人。
  单说这迎娶太平公主的薛家迎亲队伍,转过宾耀门,经过左掖门,在宫城正中的端门停下。然后薛绍下马,由勋戚官员迎入明德门,顺着新铺就的大红地毯进入正殿。
  此时,宫中已做好一切准备,司仪官按程序高喊新郎新娘叩拜天地,跪谢皇父皇母,然后夫妻携手而出。那太平公主自择良婿,欢喜异常。但在与父皇母后告别时,不免一阵伤心,叫一声“父皇、母后”,眼泪便刷刷掉下来。高宗和武后揩着眼泪笑道:
  “我的儿,好好去薛家过日子吧!”
  待太平公主走出端门,踏进大花轿时,前面的仪仗队伍早已过桥进入大街。只听从街市那边不断传来鞭炮声和锣鼓声。太平公主从轿帘缝中看出去,沿途旌旗招展,彩灯高挂。过了端门正对的御河桥,轿子进入大街。为庆贺公主新婚,全城罢市放假。街道两旁,家家披红挂绿,街边的每株树上都张灯结彩,美仑美矣。
  太平公主被蒙上红盖头,坐在颤悠悠的大轿里,心中好不激动。她不时撩开盖头,掀开轿窗帘子一角,偷眼向外,只见街两边家家贴着红对联。红喜字,门上、檐下,乃至街道两边的柳树槐树上,都挂满了写有大红喜字的灯笼。向轿的前方看去,骑在高头大马上的薛绍;头戴金冠,身着紫袍,肩披红绶带,满面红光。看到有如此美貌的如意郎君陪伴自己,不觉心头滚过一阵热浪。再朝前看,彩旗翻飞,人潮涌动,各种乐队一队接一队,卫队侍从一排挨一排。向后张望,看不尽头的人抬马驮车拉的队伍,全是陪嫁的妆奁。一路之上,鼓声、锣声、鞭炮声、欢笑声不绝于耳。这时的太平公主感到,全城和全国都在为她而高兴,她是一切欢乐的中心。
  迎亲队伍出皇城,过御河,上大街,在洛阳城里兜了一个大圈子,然后从另一座桥上过洛水河,再走一程,便是铜驼坊光禄卿薛府。最前面的彩旗队已到,最后面的押阵礼品队才出发,前后十余里,走了两、三个时辰。这次婚礼大游行又可说是亘古未有,使洛阳城的老百姓大炮了眼福;但也有那不识时务者,编些歌谣唾骂。歌曰:
  
  小小太平女,搅翻两京城。
  万民脂膏泪,换得一笑声。

  送亲队伍到了薛家,一一卸下各式礼物:金锭银锭,琥琅玛瑙,珊瑚珍珠,丝绸绢纱,以及古玩字画,奇珍异宝,一箱箱,一柜柜,把薛府房屋庭院所有空地都塞得满满的,有些大件礼物因院门狭窄,横顺抬不进来,只有暂时码在门外里巷空地上。
  这时,太平公主正与薛绍拜天地、拜祖先、拜父母,夫妻对拜后进入洞房。太平公主偷眼一看,只见洞房内檀木八仙桌,镶金太师椅,雕花象牙床,金绢绫罗帐,摆挂得整齐;床上香衾玉枕,异香扑鼻;又见满屋的古玩盆景,珍贵字画,琳琅满目,金碧辉煌,一派豪华景观。太平公主见了,满心欢喜。这时,传来外面的喧闹声,便问薛绍何事。薛绍说因院门狭窄,嫁妆中大物件搬不进来,大家正在议论办法。太平公主听了便说:“这有何难,把墙拆了就是。”薛绍一听,果然好主意,急忙跑到外面说了。于是马上拆墙,把大件嫁妆全都搬进了屋。
  太平公主进门第一句话,就为薛绍家解决一大难题,从此树立了威信,全家大小都对她敬畏三分。
  是日夜,又是正月十五,整个洛阳城,不论官家与百姓,尽皆沉浸在欢乐之中。
  从黄昏时分起,通城就都点上了各种花灯,有龙灯、凤灯、鱼灯、兔灯、麒麟灯、走马灯。有的成串,有的成圈;水中放有河灯,顺洛水缓缓漂流;空中,飘着天灯,忽明忽暗,时走时停,混在众星中,分不清哪是灯,哪是星,都在天上闪烁发亮。
  那高宗皇上和武后,今晚高坐在端门城楼上,俯视全城,但见天上地下,一片通亮。只听武后向身边太监说一声“放!”传下城去,顿时,从皇城各城楼向天空放射出无数朵烟花,有的像菊花,有的似桃花,还有的闪闪发亮,一会儿变成孔雀开屏,一会儿变成蛟龙戏水。变化万端,不可捉摸。看得全城军民惊心动魄,目瞪口呆。
  过了半个时辰,武后再说一声:“点!”只见城门开处,几队士兵,举火奔向市区,一路点燃挂在街边槐树上的火炬。高处看去,如一条条火龙在向前窜动:大街是条大火龙,小街是条小火龙,盘来盘去,把个洛阳城照得通体透亮。高宗皇上及众皇亲国戚,文武大臣,在城楼上观赏,见此景象,都佩服武后的奇思妙想。只是到了第二天,街两旁的树木大部分被烧成了枯炭。
  如此热闹了三天三夜,才渐渐平息下来。
  婚后,小夫妻也算和睦恩爱。只是,历来公主们所特有的骄傲、乖张,动辄使气骂人,稍不如意就回娘家告御状等等小性子,太平公主样样具备;而历来驸马爷所具有的忍耐、小心、事事谦让俯就,最善察言观色,奉承陪话等等本事,薛绍一样不少,直哄得太平公主团团转。几年以后,太平公主生了二男一女,取名薛崇训、薛崇简、薛美。太平公主仍得母后宠爱,驸马爷又得提拔重用。小日子过得美满甜蜜,蒸蒸日上。
  然而,自古就有“红颜女子多薄命”之说,一场谁也没有料到的横祸下来,把薛绍卷了进去,最后竟死于非命。其母城阳公主早先的告诫不幸言中。于是太平公主的生活航船一度搁浅,而后,便偏离正常航道,她本性中那些不安分的因子膨胀发芽,使她在历史上充当了多次正剧、笑剧、丑剧和悲剧的角色。
  薛绍是当朝高宗皇上的驸马,他的父亲是上朝太宗皇上的驸马,父子驸马的特殊身份决定了他与皇室特别密切的关系。其中,与皇子皇孙的交往成了他们社交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内容;而这种交往看来很荣耀,很风光,却也很危险,很可怕。因为皇子皇孙中的任何一个,都可能是将来皇位的继承人,而皇子皇孙那么多,谁都想继承皇位,这就免不了发生争夺。李唐王朝的皇位争夺从建国开始就很激烈残酷,太宗李世民就是靠血溅玄武门,杀死亲兄弟建成和元吉而坐上皇位的。高宗继位后,武氏专权,她一心要当皇帝,对皇室亲王太子的打击迫害尤胜,动辄罗织罪名,杀头、关监、流放,株连父母子弟,祸及亲朋故旧。太平公主的驸马薛绍,就是在一次武后清洗李唐诸王的运动中被杀的。
  武承嗣,是武则天的侄儿,他为了讨好邀宠,把武后推上皇帝宝座,也让自己顺理成章地成为接班人,便使人在一块石头上刻了“圣母临人,永昌帝业”八个字,染以红色,叫一个名为唐国泰的人奉表献给武后,说这块石头是在洛水发现的,是一个吉祥的预兆。武后见了很高兴,立刻封唐国泰为游击将军,命名这块石头为“宝图”,还亲赴洛水去拜受“宝图”,借机加封自己为“神母神皇”,为自己正式当皇帝造舆论。武则天当皇帝最大的障碍是分封在各地的李唐诸王,为了观察他们的动静,下令诸州都督、刺史及皇帝宗室等在洛阳集中,一齐去洛水拜天受圣图。
  在外地的诸王接到通知后都不敢来,怕中了武后的圈套。恰恰这时又流传武后将借洛水受图的名义,召集宗室,一网打尽的说法。诸王听了,更是惶惶然不可终日。
  这时,唐高宗之孙通州刺史李譔给诸王写密信说:
  “内人疾病日重,应及早治疗,否则将会变成不治之症了。”
  暗示诸王举兵反抗,晚了就来不及了。
  李譔又伪造太子卢陵王李显的敕书称:“朕遭幽禁,渚王应发兵救我。”号召诸王行动。
  太宗之孙,博州刺史琅琊王李冲得到信息后首先举兵响应。其他诸王也分别举兵,准备攻打洛阳。
  诸王的这些举动,正中武后下怀。她正苦于找不到消灭诸王的借口,现在他们公开反叛等于自己送上门来。武则天任命左金吾将军丘神勣为清平道行军大总管,发大军讨伐。才十多天功夫,就把准备不周,匆忙起事,缺乏统一指挥的诸王叛乱镇压了下去。这时,武则天的大清洗运动开始了,她利用酷吏周兴,使用“突地吼”、“求破家”、“凤凰晒翅”、“仙人献果”等毒刑严刑逼供,牵扯上成千累万与诸王有往来的人。济州刺史薛顗便是其中之一。
  薛顗是薛绍长兄,与博州刺史琅琊王李冲交谊很深。李冲将举兵讨伐武后的行动计划写信告诉薛顗,希望他参加,共举大业,匡扶唐室。薛顗出于对武氏篡国的义愤,积极打选兵器,招募兵勇,准备起事。同时,又派心腹给在京城的弟弟薛绍送去一封密信,要把弟弟也拉进来。
  这天,薛绍在禁军营点了卯后,外出闲逛,在洛水河边的柳荫下观看河中景色。忽然身边过来一人,年约三十开外,一身道家装扮,对薛绍双手一拱,问道:
  “军爷可是薛驸马?”
  “在下正是。”薛绍看看来人,不认识。
  “贫道今日从洛州来,奉令兄薛大人之命,给驸马爷带来一封信。”说罢,看看左右无人,便从怀中取出一信交给薛绍。
  薛绍接过信后,正准备拆阅,那道士阻止道:“此乃刺史大人交给贫道的重要信件,请驸马爷拿回家中无人时细看。”
  说罢,一揖到地,准备告辞。薛绍问他姓名,只听他说了“李十三”三个字,又说一声“后会有期”,便急急而去。
  薛绍把信揣好,拿回家中,趁太平公主不在,拆开细看,只见上面写道:
  
  绍弟:
  武氏专权,野心勃勃,李氏社稷,将落入武氏之手。唐室危在旦夕。在外诸王,为匡扶大唐,共议立即起事,发兵洛都,不日即将会师城下。望弟认清大局,从中策应,以不负朝廷。
                 兄 薛顗手笔

  薛绍看了此信,大吃一惊。心想早听说诸王要反,起兵讨伐武氏,现在看来果有此事。但是他很不情愿卷入这件事中去。
  薛绍与太平公主婚后,生活美满平静,突然接到哥哥这封信后顿时陷入痛苦的困境。从他本心讲,对武后所为甚为不满,但因与太平公主夫妻情深,太平公主与武后母子间关系特别亲密,怎么做他都感到为难。因此他采取了一个简单的办法,将哥哥来信一火焚之。
  信烧了,可是心中的疙瘩却在,整日神不守舍,表现反常。太平公主见了问道:“你这几天怎么了,像掉了魂似的?”薛绍用话遮掩了过去。
  但很快,诸王叛乱被镇压了下去。薛顗被押回京师审问。这时,薛绍慌了。
  这天晚上,他扑通一声向太平公主跪下,连声说:
  “公主救命。”
  太平公主吃惊道:
  “什么事?快讲。”
  薛绍一五一十,照实讲了。
  太平公主沉吟片刻后说道:
  “此事关系重大,我也无能为力。明日,你随我进宫去见母后,或许可保你一命。”
  第二天,太平公主叫人把薛绍捆了,推进马车,拥入宫中。见了母后,双双跪下,求母后开恩。
  武则天问明原委后说:
  “吾儿缚夫投案,大义灭亲,至为可嘉;然薛绍之事,案情重大,朕虽为一国之主,亦不能循情,先交大理寺问清楚后再说。”
  经周兴审理下来,薛绍以“知情不报”、“参与叛乱”的罪名被判死刑,但鉴于他是太平公主的驸马,又自动投案,免了死罪,只处杖刑一百,暂时收监,待以后事态平息,准其出狱。然而,十天以后,太平公主去探监时,见薛绍惨状,目不忍睹,而且饿得奄奄一息,即将断气了。她见薛绍下身被打得稀烂,因为天热,蛆虫满身爬,薛绍已痛得麻木,毫无感觉;七、八天没吃饭,已饿得无力呻吟。听到公主呼唤,只微微睁开眼睛,作为应答。而后吃力地伸出三个指头。太平公主明白,是要她照料好三个孩子,便连连点头。薛绍见了,闭了眼睛,以后,再不睁开。鼻子处尚有一丝微弱的气,喂他饭,他不张口,只等最后的解脱。
  薛绍死后,太平公主不免伤心一场。她奇怪,这一百杖刑为什么会打得那么重?而且为什么一连七、八天没人送饭?通过关节,暗中打听明白,原来这些都与一个和尚有关。这个和尚现在正红得发紫,衡量了一下,不是他的对手,便暗暗咬牙发誓,以后非让他偿命不可。
  而这时,这个被太平公主咬牙切齿咒骂并发誓要杀死他的和尚,正在宫中与她母亲幽会。
  这个和尚就是大名鼎鼎臭名昭著的薛怀义。
  薛怀义,原名冯小宝,是洛阳城中一个卖跌打药的小贩,他常年在街头巷尾扯个圈子、怪叫几声,耍几路拳脚,把观众招来之后,便叫卖他的“回春丸”、“雄狮鞭”、“金枪不倒丹”等。某天,守寡的高宗女儿千金公主看到这位年轻力壮、膀大腰粗。肌肉发达的小伙子正在楼下卖药,便把他叫上,当晚便与他做了夫妻。从此,他便终日陪伴千金公主取乐,再也不去街上卖药了。
  高宗死后,千金公主见武后急于寻找男宠,为讨好武后,便割爱将冯小宝送进宫去供武后享用。
  武则天对冯小宝十分满意。但是,一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汉经常出入禁宫未免不引起议论。太后便叫他落发为僧,赐法名怀义。这样,他就可以凭和尚的身份,堂堂正正地在宫中活动了。武则天信佛,一年到头宫里都有法事道场可做。
  不过美中不足的是他出身低贱,在看重氏族门户的唐代,出身低贱的人是很难有发达机会的。冯小宝因很会讨好武后,使她欢愉无比,武后便想提拔他,但限于身份,难于办到。于是找来太平公主,说:
  “女儿,为娘遇上一件难事,要你来帮我出点主意。”
  “母亲请讲,不管什么事,只要母亲吩咐了,儿臣一定效命。”太平公主最会讨武后欢心,她是母亲不可缺少的帮手。
  “那怀义伺候为娘有功,我想提拔他,只是他出身低微,怕有人反对,我想把他改姓薛。以后,你和驸马都喊他‘季父’,你说好吗?”
  武后说是找女儿商量,但实在没有商量余地。太平公主心头本不愿意,但她不愿蹈众兄长的覆辙,便笑眯眯地说道:“谨遵母后的旨意,从今后喊他季父便是了。”
  可是太平公主回去给薛绍一说,这个平时对老婆百依百顺的人今天竟第一次显现出阳刚之气,表示异议说:
  “那冯小宝本是一个市井无赖,他配姓薛?还叫我堂堂驸马认他作父?恕难从命。”
  不管太平公主怎样对他软硬兼施,劝导加威胁,他就是不从。见了面不但不叫,连正眼都不看他一眼。因此冯小宝对他怀恨在心,寻机报复。
  尽管如此,“薛怀义”的名字还是叫开了。不久,太后还封他为白马寺寺主。他招了很多徒弟,借太后宠爱,成了京城一霸。
  这天,薛怀义应召,带了跟班和尚骑马入宫。下马后,把马交给一个马夫和尚,叫他好好照料,出宫时要用。
  这和尚把马喂了料,蹓了两圈,拴在马桩上后,便在宫墙内东瞧西看瞎转游。当他发现有个太监独自在那里扫地,细看了几眼,确定是他想要找的那个人后,便走到那太监身边,用很平和的口气说:
  “阿弥陀佛,小施主,你还认识贫僧吗?”
  这扫地的太监是二桂。
  二桂听了话音,抬起头来,先愣了一下,而后,扫把一丢,便凄惨地喊一声:
  “父亲……”
  二桂自被太平公主撵出内宫后,便被安排在御马房做杂活,一做就是七、八年。这七、八年间,他见到、听到几多宫墙内外的时事变迁:几个太子,走马灯似地立了废,废了立,撵的撵,死的死;那么多的宗室亲王。太子、公主、驸马,被杀被贬被流放;那么多的将军大臣,不是做了刀下之鬼,便是成了笼中之囚;最可笑的是太平公主,当年招驸马,全国同庆,何等荣耀;而今驸马竟死无葬身之地,没想到年纪轻轻的她就成了未亡人。他感到世事很奇怪,那些有本事有能力的健全人往往得不到善终;而自己,是个不中用的废人,却能保全性命,在宫中慢慢挥舞着扫帚扫地。虽然活得窝囊些,但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嘛。
  有一次,二桂把自己的想法讲给一个有学问的老太监,那老太监就给他讲了《庄子》中的一个故事:
  有一个叫支离疏的人,又矮又丑又有病。征兵,他不够格;服劳役,摊不上他。但政府发救济,他每次都能领到三升米,十捆柴。到头来他还可以终其天年。比起健全的人来,他一辈子过得平安得多。
  听了这个故事,二桂似有所悟。不过,他一想到过去那些日子,便取出那人手形的板子轻轻朝自己脸上打。
  “二桂,你愣着干什么?”乌龟韩望着儿子那发呆的神情,忍不住掉下眼泪。
  “爸,这么多年您在哪儿?”二桂看父亲那样,便把话引开。
  “自从那晚我与你李叔离开皇宫,他去了外地我就在洛阳城里化缘。后来到白马寺挂塔,现在给寺主牵马。我跟他进宫几次,都没见到你,还以为你不在哩!”
  “我一直在宫里,哪儿也没去。”
  “现在总算找到你了,咱父子俩从此再不分开。我去找你李叔来救你出去,而后我们跑得远远的,种上二亩地,平平安安过一辈子。”
  “不,我现在不想走。”二桂对父亲的打算一点不感兴趣,轻轻摇着头说。
  “那你到底为了什么?”乌龟韩急了。
  “我已成了废人,出去又有何用?”
  “李叔说了,可以治好。”
  “那是哄人的话。老太监说过,从来没有人能治好这种病。”二桂笑了,平静得很。
  “那出去总比这里面好。”
  “不,我还有一桩心事未了。”
  “什么心事?”
  二桂不想说,也来不及说,那边有人过来,把他们的话打断了。
  薛绍死后,太平公主哪里守得住寡,一心想找个如意郎君。恰恰武后异母弟元爽的儿子、新近被封为魏王的武承嗣丧妻,武后便想招他为婿。这样一来,又是个亲上加亲。那武承嗣本是武后之侄,见武后诛尽李唐诸王,为自己当皇帝扫清障碍,一旦登基,这太子的位置不就是我的了。现在要是真的又成了她的女婿,加上一层关系,当太子的希望就越来越大了。听说武后有这个打算,心中暗喜,有事没事都找机会与太平公主套近乎,向她献殷勤。
  然而太平公主对武承嗣却无半点好感,一则,他其貌不扬,平庸猥琐;二则,他品格卑下,耻于与他为伍。当初冯小宝刚得势时,仗持武后的宠爱,对朝臣傲慢无礼,对百姓飞扬跋扈。而一些朝臣,趋炎附势,对他毕恭毕敬,其中武承嗣、武三思兄弟,表现更为下贱,不仅经常对他跪迎跪送,还为他备马执鞭,像仆人一样伺候他。太平公主见了就恶心。
  对这种人,太平公主看得多了。但凡见了权贵就讨好卖乖、卑躬屈膝,什么下贱事都干得出来的人,一旦手中有了权柄,成了权贵,必定又是另一副面孔,要人家向自己卑躬屈膝,而且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
  果然,武承嗣受到武后器重,当了宰相,便得陇望蜀,想废了皇太子豫王李旦,自己取而代之。于是便使出许多卑劣手段,与武后贴身侍女团儿勾搭成奸,指使她诬告太子王妃刘氏、窦氏在背地里骂太后。武氏一听有人骂自己,也不问情由,就将二妃处死。武承嗣又撺掇团儿诬告太子谋反,几乎要了他的性命。太平公主见武承嗣如此狠毒,如与他做了夫妻,整日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实在太累。因而,虽然他深得母后信任,封为魏国公,又任职左相,权倾朝野,也不愿意嫁给他。
  武后见女儿对武承嗣一无好感,也不勉强,便说道:
  “女儿,你既然不乐意为娘给你选的人,那你自己看上谁了,快给我说。”
  “武攸暨。”太平公主这时已是三个孩子的妈妈,害羞对她已是多余,也就毫不掩饰地说出她心上人的名字。
  武后一听,原来女儿爱上的是那个白净漂亮,新近才被封为群王的侄儿攸暨。他是先伯父的孙儿,是我武家的子弟,也算才貌相当,门当户对。但他不是早就结婚了吗?便说:
  “攸暨已有妻室,难道你愿意给他做妾?”
  此话正中太平公主的心病,但她巧妙地回答道:
  “母后为天下之主,儿是母后之女,您看女儿给人当妾合适吗?”
  武后听了笑道:
  “你这丫头,好厉害一张嘴。那你说,该怎么办?”
  太平公主说道:
  “女儿思忖,即使是百姓人家,富贵易妻也是平常事。此事只请母亲说一句话,便就成全女儿了。”
  武后听了心想,那武攸暨一向惧内,他老婆不好对付,如果明说要她退让,她一定不愿意,说不定闹得神鬼不安,鸡犬不宁,不如这样……想到这里,她对太平公主说:
  “吾儿放心,些许小事,我自会安排,你静候佳音吧。”
  “谢母亲。”太平公主跪下给母亲行了礼,便高高兴兴回到自己的公主府去了。
  当晚,武攸暨之妻正在家中闲坐,忽听一声:“接旨。”刚跨出门,只见送上一段白绫。她正待分辨,白绫便散开来绞住了她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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