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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苏吉拉纳宽阔的背景从视线中消失以后,满勒加曾有过片刻的不安。以前他也有过一个年轻的上司——心高气傲的全铭真。这位海军总指挥大事小情都要抓在自己手里。六个中队、一百多艘战船,三千号人马,将全铭真的时间填得满满的。满勒加他们倒是轻松得多;除掉多少需要忍受一下年轻主官的脾气以外,剩下的就是照命令办事。全铭真虽然要求严格,但手下只要勤奋,能吃苦,总还能够应付。实在不行,还可以暂时躲开主官严厉的目光,等待他事后怒气自行散去。 可这次完全不同,苏吉拉纳就这么把两千号人交到了他的手里。这两千号人在满勒加看来,是一付足以压断腰杆的重担。满勒加看了看身边的吕恩等人,发现大家也都在看着他,这才省起,他的背后暂时不再有可以为他承担责任的人了。 于是,他只好学着苏吉拉纳的样子,一边听取情报员的报告,一边计划下一步的行动。此时,弟岛上的情报网已经编织成形,不论守军大队走到哪里,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匹快马赶来,把他们的视野延伸到岛上其它各处。满勒加综合各方情报,选定了一个新的突袭地点。这是一个小港口,海盗们在入侵的第一天就在此上了岸。由于大批海盗已经进入了仙桃山脉,这个登陆点只剩下百把人在看守,海面上也看不到接应船只。看来也许因为消息传播速度不快,前几次打击还没有使海盗们汲取教训。 满勒加带着大队,以急行军的速度赶到小港口外。距海盗初次上岛的时间已过数日,港口里还躺着几只冒着青烟的船只残骸。远远望去,镇里街道上,在散乱的财物中间,横七竖八地躺着一些岛民的尸体。天气炎热,尸体已经腐败变形。士兵们见此情形,怒火立刻象泼上了油一样腾起,一声呐喊便冲进小镇。满勒加也未多虑。此时治安军与护教军加在一起,尚有一千八百余人的战斗力,扫荡这一小股海盗不成问题。 他们顺利地冲进镇中。沿途只看到有几十名海盗。见大队官兵到此,他们没有反抗。望风逃入镇内。等官兵冲入镇子的核心地带时,海盗们早已钻入了各家各户遗弃的房子里。满勒加心中暗笑,这样逃岂不是自投罗网吗。于是一声令下,士兵们开始挨户搜查。没想到,这些海盗人数虽少,武艺却精,而且斗志很盛。他们在镇里住了多日,把小镇的地形摸得很熟,此时依靠楼台房舍的复杂构造,和搜捕的士兵玩起了捉迷藏。 “妈的,倒是挺有兴致。”满勒加见此情形,大惑不解。照理说,看到十几倍于自己的敌人杀过来,谁还能有斗志。血气盛一些的不愿投降,不过就是冲出来拼死了事。可这帮海盗边躲边藏边偷袭,打得还挺有韧劲。 正在此时,镇外突然传来了喊杀声。原来,距此半公里处的海滩上有一片礁石群,不知何时,有二三百名海盗埋伏在那里,单等官兵全都进入镇中再杀出来。没几分钟,这股增援的海盗就冲到镇边,与吕恩的治安军接上了仗。治安军本是警察部队,战斗力弱,装备也差。一时便有些抵挡不住。 “怎么,我们的情报不准?”吕恩赶到满勒加身边,惊慌地问。满勒加也不明就里。这一带的居民已经逃光,人迹罕见。二三百人的部队在平原上运动,情报员们没有理由看不到。不过,满勒加仍然不太在意。 “吕恩兄弟,这么点海盗冲过来,是增援呢?还是送死呢?”他的胆量虽然平素也不甚大,但在吕恩面前,还是能找到作英雄好汉的感觉。护教军陆海两部一声喝喊,涌上去与增援的海盗杀在一处。 没想到,镇子的另一头又传来呐喊声,又是一股二三百人的小股海盗冲了过来。这些人好象是从地下钻出来的。满勒加顿感头痛。不过,尽管海盗们已是两面夹击,但也只是四百多人,远少于守岛的三军将士。 仿佛是为了让满勒加的自信彻底破灭。片刻之后,又是一股二三百人的海盗杀入战团! 满勒加无法再故作轻松了。他带着吕恩,匆匆登上镇里最高的一座小楼,爬到楼顶上向镇子外面观察。就在此时,又是一股几百人的海盗部队从远处奔到镇子外面。为首的一个马上海盗一身软铠,长发披肩。一边策马奔驰,一边向镇子里打着手势。虽然远隔数百米,但那一副女性的身材,他们还是能看得清清楚楚。 吕恩用手指着那个海盗首领,声音颤抖。“天哪,莫不是,莫不是埃拉托娜!” 那个女海盗也看到了楼顶上的两个军官。仿佛是在向他们打招呼,女海盗向他们这边遥遥一指,满勒加和吕恩都觉得一股冰冷的感觉利剑般迎面刺来。女首领周围的海盗们发一声喊,向他们站立的小楼冲来,很快便与周围的守军交了锋。见此情形,满勒加和吕恩赶紧下了小楼。 即使是到了这种地步,海盗们的人数仍然没有超过官军。但官军们本想伏击敌人,却被敌人所伏击。士气大受影响。既然敌人的准备这样充分,谁也不知道还会有多少海盗投入战场。再加上小镇里没有肃清的海盗在背后夹击,一时间军心大乱,海军、陆军、治安军失去统属,各自为战。小镇外,敌人仍然一小批一小批地投入战场,仿佛是一股不会枯竭的泉水。 苏吉拉纳扫荡海岸线的战斗行动很快便被率队进山的帕拉塞苏斯知道了。他吃了一惊,以前倒不知道兄弟群岛上还有这等军事人才,不仅临危不乱,还能以攻代守。不过他知道,自己先前的计划已经实现大半,此时弟岛上的官军无论如何不能与自己硬碰硬。只要分出些心神把这点后顾之忧扫清,便可以踏踏实实地做自己的事了。于是,他把四大天王中唯一跟自己上岛的女首领埃拉托娜派回来,寻找流动在海岸线一带的官军,务求全歼。 埃拉托娜以女流之身攀登至海盗帮群的上层,从来就不是单纯以力降人。她在小镇里布下诱饵,又命令数千名海盗打扮成难民模样,将兵器藏在怀里,三三两两地游荡在小镇周围十数平方公里范围内。这样几乎瞒过了所有情报员的眼睛。连日来,情报员已经习惯于只注意大股的海盗。战事一启,岛上的难民纷纷出逃,有个别的走散了也是常见的事情。更何况,白人海盗扮演的都是白人难民,由圣族自卫队员出任的情报员对这样的难民根本不屑一顾。在他们许多人的眼里,白人长得都是一个样。(注①)只有个把情报员注意到这些难民形迹可疑,留个心眼上前查问,立刻就被人数占优势,且早有准备的海盗结果掉了。化整为零的海盗们单等小镇上打响,然后便聚众一处,一股一股地加入战团。到后来,人数已经超过了守军的一倍。 直到这时,满勒加才意识到,海魔是动了心思要把他们这股后顾之忧消灭掉。 苦战数个小时,满勒加身边的阵地越来越小。从阵地外任何一个地方射来的箭都可以贯穿整个阵地。官兵的尸体多得可以用来筑起工事。太阳在血光和火光中向海平面上滑落。一时间,满勒加以为自己这条命也要随今天的太阳一起落下去。 正在这时,一只岛上民团组成的援军冲入战场。出乎双方意料的是,这只民团完全由岛上的白人组成。虽然人数只有三百多人,但由于攻击突然,还是从包围圈中撕开一个口子,不少海盗乍看到他们,还以为是自己的同伙,等交上手已有些措手不及了。走遍世界,他们还是头一次与同样是白人的敌军动起手。官军在满勒加的带领下,从这个突破口突围出来。埃拉托娜初则大惊,继而大怒,没想到竟是一群白人破坏了自己的好事。她将镇内外所有海盗集合在一起,挥军紧追不舍。 到最后,还是太阳救了守军的性命。天色黑下来后,埃拉托娜怕自己的部下对地形不熟吃亏,再加上她断定守军已经损失十之七八,余者再不能成什么气候,便收队回师。 惊魂未定的满勒加等人总算在一片小树林里找到了落脚之处。带队的的白人民团队长把一封信交给满勒加,信是苏吉拉纳写的,告诉满勒加等人,一定要相信这只队伍,可以把一些不太重要的辅助性工作交给他们。 “我们原本是来向您报到的。没想到正好遇到战事。”民团指挥官说道。 此时,这三百人的队伍也已经损失过半。满勒加平素从不跟白人来往,心里虽有感激之意,嘴动了动,一个“谢”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好在白人们平时就没从有色人种那里听到过“谢”字,也不以为意。 对于教会军队来说,在战场上任用白人士兵,还只是东海大叛乱时的旧事。当时护教军节节败退,许多地方无兵可调,便将一些穷困潦倒的白人作为廉价雇佣军组织起来,投入战场。除此之外,白人如果出现在战场上,不是作为盗匪,便是作为叛乱者,总之是站在教会军队的对立面上。满勒加等人对于与一只白人军队联合行动也很不适应。只是他们对于苏吉拉纳的指挥已经心服口服,便接受了这个事实。数百名残兵败将逃离战场,遁入夜色之中。 水晶河是兄弟群岛居民给一条巨大冰川起的称呼。一千年前,这个冰川被称作塔斯曼冰川。当然,那时的地质学家如果象田村一样有幸活到今天,肯定不能一下子找到它的位置,因为一千年来,这条近三十公里长的冰川已经向东飘移了二十公里,几乎整个移出了原来的位置。只是它仍然在弟岛最高峰望月峰,也就是一千年前的库克峰的怀抱里。 苏吉拉纳和梅里两人辞别雪坳镇的众隐士,来到直通望月峰的山口外。越过这个山口就会到达水晶河。在那里,他们设有一个情报站。刚走到山口处,他们就远远地看到一群海盗,把守着山口四周。这批海盗显然是帕拉塞苏斯的近卫,与那些从世界各地白人中召来的流民和散兵不同,饱有征战经验。他们分层次地卡在山口处,数批人之间可以相互策应。苏吉拉纳和梅里察看再三,仍然没有找到溜过哨卡的方法。 “看来只有夜里凭经验硬闯了。”苏吉拉纳说道。 “队长,他们几个到现在都没有消息,是不是用什么方法冲过去了?”梅里嘴里指的“他们”,是指昨天刚分开的那几个稽查队员。按理说他们没有象自己一样在雪坳镇里耽搁,应该提前到了这里。 “或许已经到了,在什么地方藏着吧,我们找找。” 两个人退回来,在所有可能进山的通道上寻找着队员。当他们兜到山口右侧的一个角落时,苏吉拉纳突然从树林里嗅到一股血腥味。他向梅里招了招手。两个人握紧兵刃,慢慢向树林里走去。 赫然,一个惨不忍睹的屠场呈现在他们面前。几个稽查队员横七竖八地躺倒在树林里,都已经死去多时,每个人都被一股大力扼断脖子,血从死者的嘴角留出来,已经凝结成块。连日来,梅里已经是第二次看到此类景象了,但这次不同上回,死在眼前的都是他朝夕相处的战友。梅里一阵晕眩袭上心头,差点呕吐出来。 苏吉拉纳俯下身,检查了一下他们的伤口,又检查着周围的地面。这次,神秘凶手不仅留下了脚印,而且是四脚着地的脚印,只是那“前蹄”明显是人的手掌。 “简直是野兽!”梅里忍不住流下泪来。 “是野兽,野兽派!”苏吉拉纳从自己的记忆库里找到了答案,对于这个时代的普通人来说,那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答案。 野兽派本是真理教内部的一个派别。真理纪元429年,大教士图尔曼潜入深山悟道,二十年后回到圣城,指着教会高层一群大教士的鼻子,斥责他们并没有得到教法的真传,“以伪法欺世盗名”。真理教义的最高宗旨乃是“返朴归真”四字。既然“返”,就要“返”得彻底,返回完全原始的生活环境和动物本能里去,向飞禽走兽学习生存技能,学习它们那些觅食、求偶、争斗的方式。图尔曼认为,那里面才有完全未被文明污染过的自然天性。为此他喊出了“本性裸露”、“自然天成”的口号。而象真理教会这样,搞出一些什么官位、教阶、典籍、徽章旗号之类的东西,不仅保留了人类特有的功名心和虚荣心,而且同样压抑了人的天性。就此而论,与“科学魔鬼”实无本质区别,只不过是半截子教徒。真正的真理教徒应该远离人世,拜天地自然为师。图尔曼根据这些教义,称自己的教派为“归真派”。教会内部的对手们则贬称其为“野兽派”。后来因为归真派邪毒诡异的行为在民间影响巨大,老百姓们也一起称他们为野兽派。 归真派刚开始发展时,曾经对真理教的现行秩序产生了很大的冲击。归真派为了批驳对手的教义,常常挖掘出教会高层人士尔虞我诈的事实,证明他们修为之不纯,言行之虚伪。对教会的权威造成了极大破坏。真理教无论如何不能容许有动摇本身社会体制的说教在世上流行,不管它是否打着真理教的旗号。图尔曼因此被开除教阶,贬斥为民。对立志返朴归真的图尔曼来说,这种惩罚可谓毫发无损。图尔曼遂与众弟子遁入深山,潜心修行。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真理教正偏两派之间本可相安无事:归真派修练其“自然天性”,传统的真理教会维护其现实利益。无奈,图尔曼死后,一些归真派教徒向更原始的方向“进化”,要求信徒象野兽一样听任自己先天欲望的召唤,完全不事生产,想吃就抢掠食物,想性交就劫夺妇女,发了怒就杀人害命,绝不要用任何后天的礼法和道德观念去压制自己的欲望。全不把世俗的利益关系和财产观念放在眼里,将这些东西一概斥之为“人类的虚伪”。这样一来,各种愤世嫉俗的人,以及许多真正的恶棍都进入了该教派,他们在那里解脱掉最后一点良心上的约束,开始向兽类回归。一时间,由野兽派教徒干下的奸淫烧杀之事不胜枚举。到真理纪元650年左右,野兽派渐成失控之势。世界各地都有野兽派的支脉在活动。终于,二十五代教主德玛隆功在真理纪元714年发布总动员令,组织各军事单位协同行动,共同剿除野兽派。 由于归真派教义的特点,他们要摒弃任何人类社会的组织关系,该派几乎不可能有什么正规的军事组织,而是以暗杀等恐怖活动作为反抗手段。又由于他们已经视人类为异类,对人全无怜悯之心,行动者多残忍无情,相互间比赛谁的手段更近似于野兽,将此当作修为高低的见证。一时间发明出种种惨不忍闻的杀人手段,令世人为之震惊,视之如洪水猛兽。历时二十二年,野兽派叛乱才在第二十六代教主艾布沙雷手里宣告平息。这场特殊的世界大战是真理教史上的第五场世界大战。虽然死亡人数远不及其它几次金戈铁马、大军撕杀的世界大战为多,但给后世留下恐怖记忆却远在历次大战之上。 后来,一些教会内部的教士和地下科学家分别作出了同一个判断:野兽派其实才是真正的真理教派,它真正地在按从麻原章晃肇始的真理教义的基本路线向下发展。只是这个核心教义的确无法在现实社会中存在下去。象许多类似的论点一样,这个判断不载于真理教正史,只在大教士中间口口叮传。 作为稽查队官员,这些史实苏吉拉纳当然知道得很详细。梅里则不同,他对野兽派的了解多来自于恐怖的民间传说。所以听到野兽派三个字后,冷汗便一下子从头上流了下来。虽然梅里连日来跟随苏吉拉纳,与海盗交手多次,恐怖的战争场面也早已适应,但那毕竟是人类在相互争斗。他见过人类之间的撕杀,见过野兽之间的撕杀,也见过人与野兽的撕杀,唯独没见过人形野兽是怎样杀人的。 “他们、它们……大概有几个、几个……”梅里一时选择不好适当的代词。 “有两个,一老一小,小的大概十几岁,老的正教他杀人!老的为小的捉下猎物,让小的一个个杀死。据说这是野兽派的修练法门,只有不断地杀人,才能彻底忘掉自己还是人类。” “天哪,五个稽查队员都抵不过他们?其实,要练杀人,老的伸过头来让小的一把扭断。或者小的一生下来就被老的扔到山里喂野兽,不是更符合他们的教义吗?”梅里生活在一个开朗的家庭里,一直保持着活泼的性格。即使在这样恐怖的环境下也不时迸发出点幽默的火花。 “谁知道,我毕竟不是野兽派,他们也许有所为,有所不为吧。兄弟群岛许多年没有出现野兽派的案子了。不知这两个是刚上岛的教徒,还是已经在岛上潜藏了许多年,现在才露出本相。” “会不会是海盗?海盗残忍起来不也象野兽吗?” “不是,海盗们的残忍仍然是人的残忍。”苏吉拉纳时不时能说出一两句带有哲理的话。 “再说在海边小镇里,野兽派不是连海盗一起杀吗。两起杀人案不仅方法都一样,使用方法的熟练程度也都一致。要知道,野兽派教徒厌恶任何社会组织,最多只需要象豺狼虎豹一样,由父母带着子女生活,余下的社会组织一律斥之为‘本性的枷索’。这些涉及许多高深教义,一时也难以给你解释明白。” 梅里确实不需要苏吉拉纳解释得多么明白,他只想懂得如何对付这些同时拥有人类智慧和野兽凶残本性的“动物”。 “不过,任他们如何凶残,终究是人,我们斗不过,跑开总是可以的。只要多留心就行。这几个兄弟大概是被两个野兽打了埋伏。” 他们找来枯叶败叶,将尸体草草覆盖,又作下标记,以便日后死者的亲属寻找。然后退到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子里,寻到一间废弃的小房屋,一边休息,一边等着黑夜来临。苏吉拉纳必须进入深山,找到帕拉塞苏斯奇怪入侵的真正原因。天黑下来了。苏吉拉纳穿好紧身衣,将几把匕首别在腰间。别完了自己的还嫌不够,又找梅里要防身匕首。 “大哥,你要去我的匕首,那我用什么防身?”梅里不解地问。 “你回去向后面的情报站通报这个消息,告诉他们提防野兽派。” 梅里聪明灵俐,立刻明白苏吉拉纳的意思,不满地说: “队长,有这个必要吗?就象你说得那样,野兽派再厉害,不过是个把人,比起海盗……” “什么有没有必要,你在和谁说话!”苏吉拉纳一下子就把梅里的话噎了回去。开战后他一直把梅里带在身边,就是想对佐尔塞吉奥和母亲有个交待。眼下怕遭遇野兽派邪徒的袭击,自然不想让梅里犯险。 “真遇到野兽派,带着你也是累赘。” 听苏吉拉纳如此不容分说,梅里只好起身向平原方向走去。 当夜没有月亮,只有满天的星斗,洒下一丝微不足道的光明。穿起黑色紧身衣的苏吉拉纳没入黑暗之中。一双承受着粗壮身躯的脚久经训练,落地无音。在一片山风声中,他来到白天侦察过的山口。海盗们仍守在那里:在一片自灌木丛中临时砍出的空地上,点着一堆篝火,几个海盗围在那里取暖。放纵的谈话声远远地飘过来。苏吉拉纳弓着身子,将自己的身影与黑夜融在一起,以这团火光为中心,慢慢地沿弧线向前走,试图从他们身边绕过去。 突然,一个人影出现在他的视线里。那个人就站在他面前十几米远。因为彼此间有树丛挡着,差点迎面撞见。由于苏吉拉纳躬身前进,对方才没有看到。谁?莫非是野兽派教徒?苏吉拉纳头皮发麻,定住身形,不敢妄动。 在火光的映衬下,那个人的怀里寒光一闪,帮助苏吉拉纳排除了这个猜测:野兽派弃绝任何文明,当然也不会用人类制造的武器。这是一个值勤的海盗。看来,火堆边上的那一群敌人只是临时休班的,海盗们时刻都在警惕着。 正在他思索的时候,火堆那边忽然传来一声悠长的哨音。哨声刚落,远处又传来一声哨音,接着又是一声。苏吉拉纳眼前这个海盗闻声也从怀里掏出一枚竹哨放在嘴里,插在其它哨音的间歇中吹起来。苏吉拉纳明白,这此起彼伏的哨声中必然包含着某种暗号,一旦某个哨位没有回音,其他海盗立刻就会查觉。 这样,他就没有硬闯的机会了,只能绕道,再绕道。他本来就是沿着小路边的草窠、树丛向前趟,现在为了避免与埋伏在树丛里的暗哨相撞,只能再向远处探去,一直到几乎贴着山崖向前走。个别地方,为了不与海盗暗哨相遇,甚至要象壁虎一样爬到两三米高的山壁上。每走几步,他都要停下来,侧耳倾听周围有没有人的呼吸声。数百米的山路,苏吉拉纳潜踪隐迹,足足走了两个小时,才把那火光甩在了后面。他知道,如果不是象他这样的高手独自来闯,大批军队想不知不觉地摸进山去毫无可能。 绕过了山口哨所,他加快脚步向山里走去。这里的路他并不陌生,作为稽查队官员,他没少从这条路进山办理公务。现在不得不躲躲闪闪地走这条路,让他好不气恼。走不多远,天光便开始放亮。他一边走,一边查看海盗们经过时留下的痕迹。小路上到处是吃剩的骨头、果皮,路边是一堆堆风干的粪便,还有踩踏过的小灌木。小路正中还有一些很深的车轮印。根据这些痕迹的规模来判断,从这里进山的海盗足有两千多人,而且还带着沉重的装备。 突然,小路左边的灌木丛中发出一阵奚奚苏苏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大。有人向这边走来!苏吉拉纳停住步子,撤剑在手,贴到小路另一侧的树丛旁屏息等待。不一会儿,一个满身血污的人跌跌撞撞地从他对面的树丛里抢了出来,跪倒在小路上。不知是伤痛过度,还是体力不支,总之挣扎了几下,就是没有再站起来。苏吉拉纳瞧不出有诈,便走了上去。 那个伤者抬起头,看到苏吉拉纳,一只手颤抖着向他伸出来。这是个男人,看到他的模样,苏吉拉纳吓了一跳,他与对方相距并不远,但一眼望上去竟分辨不出对方五官的位置,它们都被遮盖在大团血污后面。苏吉拉纳连忙上去扶住他。那个伤者用手指着树丛,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随着他发音的努力,脖子上的创口里往外冒着血泡。苏吉拉纳想给他包扎一下,但却找不出伤口。伤者的脖子不是被任何一种利器割开的,倒象是被野兽咬开的,血肉模糊。 这个挣扎着跑到小路上的伤者在苏吉拉纳怀里只抽搐了几下便断了气。苏吉拉纳把他放在小路上。从服装上判断,这个人是附近的村民。此时海盗们已经路过数天,此人肯定想回到家里看一看,不想却丢了性命。至于凶手是谁,苏吉拉纳已经猜出了大概,因为死者身上没有一处用利器割开的伤口,所以肯定不会是海盗所为。 与平民百姓相比,苏吉拉纳对野兽派的恐惧要少得多。恐惧大多源于无知,而苏吉拉纳从各种史书和秘密档案中详细了解过野兽派的来龙去脉,甚至当他还是稽查队训练营的学生时,关于野兽派的知识就是他的必修课。因为野兽派失势虽久,但沉渣尚在,便与地下科学家、东海余孽、违禁品贩卖者等并列为稽查队的四大追查重点。只是苏吉拉纳虽然有许多相关知识,却没有一次实际经验,所以仍然谨慎为上。 苏吉拉纳站起身,沿着死者刚才逃出的路线摸进树丛。走了没多远,又发现一个男性死者,同样被咬断了喉咙。这个人或许受伤更重,或许生命力没有前者顽强,虽然也在挣扎着向路边逃,但相距还有一段距离便油尽灯枯。死者扑倒的时候,一只手还指着小路的方向,像是要抓住最后一点逃生的希望。 苏吉拉纳愤愤地挥剑砍断一株小树。他曾经见过许多杀人的场面,但如此凶残的虐杀仍然激起了他的愤怒。仿佛杀人也应有道,而这里的杀手显然冲破了这个“道”的界限。苏吉拉纳定了定神,继续向前搜寻。他提起全部注意力。因为根据死者的情况,凶手肯定就在附近。 又走了几十步,苏吉拉纳面前出现了一片屋子大小的空地。空地上躺着一具赤裸的女尸。苏吉拉纳还是仔细分辨了一下才能断定死者的性别,因为尸体已经破损不堪:四肢都被扭成了奇怪的角度,身上到处是指甲抓出的伤口和牙齿咬出的伤口,一只耳朵被撕开一半,挂在头颅上,眼珠被生生地挖出来,从眼眶里还向外冒着血水,显然死者断气未久。血还没凝透。 这些惨象苏吉拉纳以前只在资料中读到过。此番亲眼得见,震撼之感可想而知。按书中的记载,野兽派杀人有这样几种动机:一是灭口,他们潜居深山大壑,视人为异类,又经过多年与官方的战争,所以不愿为人所知。一旦被人撞见就起杀机。二是争夺食物,或抢夺妇女。按野兽派的教义,食色这些“天性”一旦升起,便要不顾一切地满足,否则便是有违本性。遇到反抗,自然要大打出手。再有一种动机更加恐怖和残忍,那就是为了保持自己的“杀气”,野兽派教徒经常要捕杀非教徒,从杀人的过程中培养一种杀机、兽性。他们认为,缺乏这种凶气,他们就难以与自然环境中狼虫虎豹等真正的野兽竞争。而且,越是杀人,他们便越能与人划开距离,磨掉他们深恶痛绝的人性的一面。他们认为那都是后天加在他们身上的枷索。 当图尔曼刚发起归真派运动时,其教义教法自然不可能这样邪门,只是在归真派被摧毁之后,余下的一批弟子彻底对人失望,才把归真派的教义发挥到了极点。这些后辈弟子已经不可能象图尔曼那样,把其教义写在书本上,只是治安军和稽查队长期办案过程中,总结了这些要点。不过,单看卷宗里的文字,还不怎么恐怖,此时真情实景出现在苏吉拉纳面前时,直令他头晕目眩。一股热流涌上喉咙。 他吞下这股热流,稳定了一下心神,四面又搜寻了一下,再没有发现其他死者,也没有发现野兽派的人。只是从一两行脚印上判断,野兽派教徒行凶之后,已经向更远的树丛中遁去。苏吉拉纳向那里望了望,觉得那里地势复杂,自己没有把握全身而退,只好悻悻退回。一边走一边想,过些天海盗之乱平息,一定派出大兵搜寻这片山谷,非把“野兽们”抓出来碎尸万段不可。 苏吉拉纳就这样一面咬牙切齿一面走。回到小路上,一抬头,两个人形怪物正堵在他面前十几米远的地方! 渔船出海后,按江夫人的要求,他们没有径直驶往志真大教区的勃斯里港,而是沿着南方大教区海岸线由西南向东北绕了很大一个圈子,然后才改道向北,中途再向西,直奔南方大陆的阿斯马拉大教区。这样虽然颇费时日,但为了避过帕尔哈蒂或猎鹰中任何一股势力派出的小股杀手,如此航行也是迫不得已。在大海上,他们最怕的就是与追兵遭遇,一旦发生这种情况,他们无处可躲,比在大陆上处境还差。但只要避过此类险情,茫茫大洋就是他们最好的隐蔽所。 江夫人的用心没有白费,十天过去了,他们没有遇到任何追兵。不知那些人正在大洋深处的什么地方穷寻不舍。不过旋风首先要佩服的,倒还是她对男人的驾驭能力。这样靡费时间和资财的航行计划,黑大汉竟然毫不犹豫地照办了。他这个外人怎么计算,黑大汉都没有便宜可占,的确是义务奉献。 不过,江夫人的心情并不因此而好多少。除了身体疲惫之外,精神上受的打击尤其巨大。而且终于见到了可以依靠的人,江夫人一下子便病倒在船舱里。渔船因为仓促出海,没有带够给养。见心上的人生病,中年汉子全无待客之道,将最好的饮食和充足的饮水送入江夫人的船舱,旋风等人则被交给手下安排。那些水手虽是黑大汉的亲信,但突然间被叫来跑这样一趟莫名其妙的远门,本来就没有好心情,见主人厚薄有别,更不把旋风他们当回事,经常恶语相加。黑大汉除了指挥航行时到驾驶室来外,余下时间全泡在江夫人的船舱里。 旋风是个颇懂怜香惜玉的人,要在平时,肯定会陪在江夫人身边呵长问短。但自上船以后,他就主动与江夫人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几乎从第一天开始,他就在那黑大汉眼中看出了深深的妒意。要在平时,这种男人的敌视于旋风来说就象是对他魅力的夸奖,但此时身处茫茫大洋之上,命运掌握在对方手里,旋风已经没有这份虚荣心了。 好在过了不久,他们就从一只路过的大船上要来足够的补给,食物饮水一应俱全。旋风他们的日子才好过一些。看样子,这个中年黑人在这片大洋上很有人缘。旋风很少有机会出远门,暗想,自己什么时候也能这样在江湖上呼风唤雨。 如此能人,旋风自然有意与之结识一番。一次,旋风看到黑大汉难得一见地呆在自己的船长舱里,便带了酒肉,敲开门,请他一起共饮。哪料,黑大汉可能是刚受了江夫人的斥责,心情正乱,态度非常冷漠。 “先生,我不和男人交朋友。” “因何?”旋风没想到对方把界线摆得这样清楚。 “男人很可能是我的竞争对手,女人与我没有利害关系,才好合作些。你不这样认为?”最后那句话与其是在与旋风交流思想,莫如是在说,这点人之常情你都不懂,真没有见识!旋风无趣而归,不过,虽然没有拉上关系,但也算得到一条江湖经验。 旋风手下那个挂彩的稽查队员此时伤口发炎,一天重似一天。黑夜里听到他发烧时吐出的胡话,便是旋风这样凡事都看得开的人也不禁心情低落。江布尔和另一个队员分班陪在伤员身边。他们从几千公里外就开始同行,一路上同甘共苦。此时,周围到处都埋伏着凶险,更使人觉得只有从家乡一起出来的人才可信赖。现在船上物资丰富,中年汉子虽然不关心他们,却也不再吝鄙,任他们使用船上的药品。但在这样一个禁绝“科学魔鬼”的“真理时代”,又哪里有多少真正有效的药品。 一天,中年汉子偶而路过稽查队员挤住的舱室,听伤员到的呻吟声实在难受,便进来看了看伤员的情况。江布尔见状忙拦住他,请求道: “先生,能不能在附近什么岛上找到医生?” “附近?这里是大洋正中心,最近的岛也在一千公里以外!”中年汉子冷冰冰地回答道,又仔细看了看伤员那肿得黑亮的胳膊,和布满血泡的嘴唇。 “你们要想帮他,就……”说着,黑大汉比划了一个用剑抹脖子的动作。 江布尔顿时青筋迸现,冲上去抓住黑大汉的衣领,吼道: “你是冷血动物?” 那汉子一反手便把江布尔的手腕扣住,顺势拧到背后。 “我们在风口浪尖上讨饭吃,要是把死个人当回事,有多少眼泪也不够用!” 旋风正在此时回到舱里,见状忙向黑大汉陪不是。黑大汉松开手,拍了拍,象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走开了。 最后,还是伤员在朦胧中听到黑大汉的话,动了心。趁大家看护不严的时候,他挣扎着爬起来,找到短剑割开了自己的喉咙。尸体在一个阳光暴晒的中午被抛入大海。江布尔确实达不到黑大汉的那种“境界”,哭得昏死过去。旋风的心情也沉重不堪,不知如果真能将哈姆达尼押到圣城,教主会给予什么样的奖励,才能够弥补队员们如此惨重的牺牲。 航程就在这种愁云惨雾中继续进行。 每个稽查队员的死,都象一块石头似地压在哈姆达尼心上,到现在已经压了七块之多。当然,一路上对手也有损失,但那些敌方杀手平日并不与哈姆达尼接触,也不会在他心里留下太多的印象。而眼前这些队员基本上都和旋风一样,对任何信仰都不感兴趣,只是把干稽查队当成一门待遇不错的职业。每次宿下后,因为住在一处,他都要听他们聊起自己的家乡、亲人、往事……每一个人都活生生地在他的记忆中留下印象。尽管大家不可能成为朋友,至少哈姆达尼并没有把他们当作敌人。但突然间一个个地都变成了尸体。仿佛有个带着名册的死神跟在他们身后,除了哈姆达尼,谁也不知道下一个是否轮到自己。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心中的那个不能吐露的秘密。他们与这个秘密毫无关系,无论将来谁挖出了科学之舱,或者它永远都深埋在地下,这些人都仍旧会在偏僻的兄弟群岛上过自己的日子。但现在却被卷进与他们本无任何瓜葛的悲惨命运中去。相比之下,哈姆达尼倒好象享有特权一样,敌我双方都知道,此时最值钱的一条命就属于这个“异教徒”。 为此,老人上船之后便一言不发。平常或直勾勾地盯着海面发愣,或坐在桌前低头沉思。旋风偶而从他身边经过,弄出的声响会惊得他抬起头来。每到这时,旋风都能看到他的眼角上挂着泪花。 一天,旋风路过关押哈姆达尼的船舱,听到里面传来斥骂声。推开门,正看到江布尔把一碗麦片粥泼在哈姆达尼身上。哈姆达尼像石像一样纹丝不动地坐着,任凭粥水从身上往下淌。 “怎么回事?”旋风赶紧抢到哈姆达尼身边,质问江布尔。 “他不吃东西,这老家伙是个妖孽。身上有毒咒,咒得我们一个个死掉,下一个可能就是我!妈的,老东西,都死了,就你不死!”说到最后,江布尔几乎有些歇斯底里,扬手要打哈姆达尼。被旋风一把将胳膊抓住。 “谁说是你,再下一个难道不可能是我?”旋风问道。 江布尔先是一愣,然后明白旋风是在开玩笑。即使在这样严酷的环境下,旋风的幽默感仍然让江布尔差点笑出声来。他虽然最终没有笑,但刚才的气恼已经化解了不少。 “你去吧,把这老家伙交给我。”旋风拍了拍江布尔的肩膀。“生死有命,不管咒语附在谁的身上,我们只能受着。不过看你的样子怎么也不象个短命的人,瞧这脑门,多宽,多有福相。” 旋风此时比任何一个队员的危险都大。他必须牢牢地守在哈姆达尼身边。每过一关,他都要拼在前头,两只耳朵和两只眼睛仿佛已经不够用的。死神也并非没来找他,只是多次与他擦肩而过,或者硬生生地被他用拳脚和剑法赶走罢了。他能够如此轻松和开通,江布尔多少也受了感染,点点头离开了舱室。 旋风回头看着目光呆滞的哈姆达尼,暗中叹了口气。他读过哈姆达尼的案卷,知道此人并非生来就以贱民的身份生活。哈姆达尼曾有一个波斯族(注①)的出生证书。直到今天,他还保持着原来波斯风格的名字。凭这个二等民族的证书,凭着他的天赋和个人努力,他曾进入真理教世界的最高学府——圣城教会大学,主修历史专业。如果命运允许他沿世俗的轨道平稳地发展下去,他现在至少可以作一个中教区的首席教士,或者在一个大教区的教会学校任职。但是命运偏偏拿他开玩笑。在他快毕业的时候,治安军户籍管理处查出他的出生证明系伪造,他的祖先本是一个白人贱民! 这个“罪过”并非要由他来承担。他那一辈子过着贱民生活,靠着黑道生意赚了些钱的曾祖父买通当时的户籍管理人员,为他的祖父开据了第二种族身份证书。案发时,始作蛹者早已仙去,只苦了这些一时风光的后代。所有的直系亲属都被剥夺了第二种族的权利。哈姆达尼的学业证明被宣布作废,本人被赶出教会中央大学。但他并不能自由谋职,必须要在稽查队和治安军的双重监视之下,在指定的居住地点生活,由教会安排仅能糊口的工作。真理教会对这种人有一百个理由不放心。幸亏十年以后,东海叛乱发生,世界大乱,对他的监管也有名无实。哈姆达尼才重出生天,从此浪迹世界各地。否则不知今生还有没有自由可言。 正是因为有这段经历,哈姆达尼身上一直着有一种贵族气质和学者风度,而不象此时大多数白人那样,因为没受过什么教育,举止粗俗不堪。无论何时,他都能保持一种优雅和自尊。即使在稽查队条件恶劣的牢狱里也是如此。旋风曾作了他一小段时间的假弟子,深知他这方面的性格特点。如今,见他与其他囚犯一样自暴自弃,不由得一阵感慨。 感慨之余,他又想到了自己的职责。哈姆达尼如此心态,半路上寻短见的可能性极大。也会连累他无法在稽查总队那里交差。他不得不作些类似于心理治疗的事情。 “换套衣服和我上甲板。”旋风忽然对面前这个人来了兴趣。师父安萨里曾经告诉他,了解自己最好的方法,就是与那些和自己迥异的人来往,把他们当镜子。旋风和苏吉拉纳两个师兄弟就是因为谨尊师命,才逐渐成了性格迥异的好朋友。此时,这个身为异教徒兼贱民的哈姆达尼更是旋风的一面好镜子,一面被几十年的时间磨得光洁明亮的镜子。他的经历自己一辈子不会有,何不好好领教一番。 “什么……?”哈姆达尼抬起头,含糊不清地咕噜了一句,象是在恶梦中没有醒来。 “你这样子自己不觉得难看,我还觉得恶心呢,换了换了。”旋风抓起一套干净衣服扔在哈姆达尼身边。 他们来到前甲板上。此时的海面风平浪静,由于远离任何一个大陆或岛屿,连海鸟也不来搔扰他们。周围没有参照物,他们虽然从理智上知道船在走,但感觉却没有告诉他们这一点。船象静止在大洋中一样。白云悠悠,为他们遮着阳光。任何一种危险对他们来说,或者已经留在不远的过去,或者守在不久的将来。现在则是可以忙里偷闲的时候。一望无边的大海就象是母亲的子宫,悠来荡去,让船上的人感受着非常原始和纯净的安全、静谧和慵懒。 他们盘腿坐在甲板上,让轻微颠簸的船像摇篮一样摇晃着自己。 “我说老师,”旋风拾起了他们以前见面时的老称呼。“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里,我是否还有几个师姐或者师妹?” 旋风说话时带着一副不怀好意的样子。他这副德性,连日来哈姆达尼也已经熟悉了。哈姆达尼刚被抓进稽查队时,曾对这个假徒弟咬牙切齿,恨他坏了自己一生的心血。但后来,他逐渐把怨愤转向了自己,怪自己没有充分保持警惕。最初,正是因为自己觉得兄弟群岛远在世外,不会受到那么严密的侦查,结果才让旋风钻了空子。再到后来,他逐渐理解了旋风这个人,知道他其实什么信仰也没有,只不过是在履行职责,于是更觉得无从恨起。 “我有一个女儿,不过和你谈不上什么师姐师妹。你的师父是新实智光,不是我。”哈姆达尼说的是稽查队千年来留下的职业习俗。 “那倒未必。如果我们生活在另一个时代,我很可能真的拜您为师。听说在‘魔鬼时代’里,当个‘魔鬼代言人’也是挺风光的事。就象现在当教士一样,地位、金钱、美女一样不少。不象现在您老先生这样需要东躲西藏,到头来还得下监入狱。要在那时,我一定争取当个出色的‘魔鬼代言人’!只要别赶上法皇降世的年代就行。不提它了。我那个师姐或师妹是象您多一点,还是象她母亲多一点?” 旋风的问话一向充满“禅机”,哈姆达尼不善说笑,一时弄不清他到底想问什么。生怕自己答错了,成了他开玩笑的素材。 “我是说,如果象您多一点,那一定会是个娇小玲珑的姑娘。因为您的身材偏瘦。唉,老先生,其实你不必对我有成见,如果你不是异教徒,我不是稽查队长,也许我会是你的好女婿,你信不信?” 旋风之所以风趣幽默,很重要的原因是他什么都敢说,特别是一些听上去犯禁的话,常被他用来开玩笑。当然,只是在私下场合说。旋风人缘也好,没有人拿这些犯禁的话向上汇报。这会儿在大洋中心,什么教规教法更是被他扔到九霄云外。就连相互间本来以鸿沟为界的哈姆达尼都差点被他逗笑了。 “唉,十几年没见到她了,她长得什么样我一点也不知道了。不过,我倒希望她最好长得和她母亲一个样。因为我的记忆里只有她母亲的样子。她母亲很美。”哈姆达尼望着遥远的天际。旋风不知道那一对母女是不是正生活在他注视着的那个方向。 “你为什么不和她们一起?那是一次偷情?” “不,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对旋风随随便便的问话哈姆达尼不以为忤。 “老先生,你这就不对了。你既然有了老婆孩子,就应该多为她们想想。干一个正经营生。平日陪着娇妻爱女。当然,如果你是受不了恶老婆的气,才流浪世界,投入魔道,那又另当别论。可听你讲话的语气,又肯定不是这样。” “她不会给我什么气受。在我一生中最悲惨最潦倒的时候,她来到我身边,在我的生活中充当了半个母亲的角色。我们还有个可爱的小女儿。”大概是多少年都不曾对人吐露过个人的感情生活,哈姆达尼的话音里满含深情,全无遮拦。 “那你就既不是一个好丈夫,又不是一个好父亲。你别这样瞧着我。”旋风的上身直了直,摆出一副论战的架式。 “我很快也要为人夫,为人父了,这种责任感我心里是有的。那个女人对你这样好,你还要抛下她,干这些违法犯禁的事,弄得下监入狱。你说,你是不是没有尽到一个男人该尽的责任?除非她和你一样也是邪门的异教徒。” “她只是个好女人。”哈姆达尼仿佛忽然与旋风有了共同语言,也直了直身子,“但我不同意你的指责。这种指责不用别人提出,以前我就问过自己许多遍,我拷问自己的良心。我是个好男人?好父亲吗?不是,真的不是。我承认。但是我的良心最终经受住了这种拷问。因为我之所以放弃对她们的责任,是为了准备承担起更多责任;我没有给她们足够的爱,是因为我想给世人更多的爱。” 江布尔从前舱走上甲板到后舱去,路过这里,看到这两个人竟然在一起拉家常,大感怪异。旋风向他招了招手。 “去,拿我的午饭。两份!” 江布尔应了一声,又看了看他们俩,摇摇头走进了船舱。 “其实,我这样作也正是因为爱她们,最深最深的爱。尤其是对我的女儿,还有将来她的孩子,她孩子的孩子。我想给他们一个新的世界,一个充满真理的世界。不是《朝阳启信录》上的‘真理’,而是真正的真理。发乎于天地,凝结于人心。一个‘真’的世界,它一定很美,很美……就象这大海一样辉煌。” “一个‘真’的世界。哈哈!”旋风象是听到了天下最好笑的事情。 “老先生,你也活了一大把年纪,还会相信天底下真能存在什么‘真’的世界。” 听到旋风的话,哈姆达尼摇了摇头。“唉,至少比现在这个世界要真实吧。” 片刻之后,从不开玩笑的哈姆达尼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开了一个绝妙的玩笑,忍不住笑出声来。旋风更是笑得躺倒在船板上。两个生活在同一个太阳下,却分处在不同世界里的人尽情笑过之后,双双伸出手,击在一起。这个情景又被端着饭菜走上来的江布尔看到了,一时间他真不知到副队长在搞什么玄虚。 旋风作了一件歪打正着的事。他本想用亲情唤回哈姆达尼生存下去的信心。哈姆达尼也确实找到了这种信心,但却不是出于旋风想到的那些理由。 “我说老先生,”旋风一边用手拈着盘子里的腌鱼,一边说:“象你这样一个见血就伤感的人,在这个世界上还真不好混。说一句你不爱听的话,一个男人,不应该如此脆弱!” 哈姆达尼的脸色立刻象是挂上了严霜。 “你以为我一辈子都没有杀过人?” 旋风被他那可怕的眼神盯的有些发毛,一时不知自己触动了老人的什么心事。 “我这一辈子只杀过一个人,就是我的生身父亲。从曾祖父开始,我们这家人一直与真正的第二种族通婚。所以当我知道我原来是个白人的后代时,我最恨最恨的,就是我的父亲。就是因为他,我的血管里才流着白人的血。所以我用刀刺向他的胸膛。后来是我的母亲护住了他。结果他一下子没有死,但已经无药可救,一直捱了一个多月。那些天,我……一直在家里,听着他的呻吟声……” 这样沉重的事情已经超出了旋风的理解能力。他无话可插,只有默默地听着。这块郁垒闷在哈姆达尼心里大概已经有相当的年月。不想今天却忍不住在一个“异教徒”面前倾诉出来。到后来,哈姆达尼既无力再说下去,旋风也不忍心再听下去了。 第二天清晨,朝霞洒在渔船上,江夫人披着衣服从舱里走了出来。海风将她的衣袂荡起,让飘起的衣襟和她的身材结合成一副完美的图画。此时,那个黑大汉尚在梦乡,正巧呆在甲板上的旋风方得以不受拘束地欣赏这一美景。江夫人毕竟不是寻常女子,身体恢复得很快。但旋风知道,江夫人脸上饱满的红润绝不仅仅是由于身体恢复的原因。 “怎样,你付清船钱了?”旋风笑着问道。要在平时,江夫人对旋风这种色情玩笑总要似怒实喜地进行斥责,此刻却只是红霞满面,仿佛初恋少女一样。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多日不见的自信又回到了脸上。旋风的玩笑虽然没有回音,但也不觉得没趣。他从心里佩服那个黑大汉。因为能让江夫人这样的风流女子如此心动,黑大汉的情场功夫自然不低。 “真奇怪,那么多人对哈姆达尼争来抢去,怎么江夫人你就没动过心?”旋风没话找话说。江夫人看了看他,卟哧一笑。 “什么?我要这老家伙干什么?象干柴一样瘦。” “找魔鬼之舱呗。多少人对此梦寐以求。” “哈哈、哈哈。”江夫人开心地笑了。旋风大该是开玩笑开惯了,一句自认为平常的话也让别人这样发笑。但这次他自己倒不知道这句话有什么可笑的。他本来是在说一件充满刀光血影的事情嘛。 “魔鬼之舱?想找它的人要么拥有天下,象教主阁下。要么想拥有天下,象一路上截杀我们的那些人。我一个女人家,要那东西有什么用。要天下有什么用。” 江夫人止住笑声,转过脸来正视着旋风。 “我的‘天下’,就是一个死心踏地爱我的男人。魔鬼之舱里有这样的‘魔鬼’吗?” 旋风被她的真诚打动,不由得追问下去。 “那,你找到了你的‘天下’了吗?那位黑老兄是不是?” 听了这话,江夫人又把脸转过去迎着朝霞,让朝霞抚摸着脸上浮现出的一丝忧郁。 “没有找到。也许我的‘天下’比魔鬼之舱还要难找吧!” 说完这句带着伤感的话,江夫人把双手交叉在一起,伸向天空。象是在伸懒腰,又象是要从苍穹中抓下什么东西。然后她猛地把双手向两边一甩。 “不说这些没用的事了。记住,到圣城后,你只要如实将你见到的事情写下来汇报就行。教主大人很可能不希望外人对哈姆达尼知道得太多。” “那我们怎样解释这些天的行动?这完全不合常规嘛!”旋风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帕尔哈蒂没有得到哈姆达尼,很可能让其在朝中的同党反诬他们,以便在教主面前争取主动。 “那些事情由我去向上面汇报。此时帕尔哈蒂或者猎鹰都已经向圣城各自的同党发去了消息。他们会百般遮掩这件事。但圣城里的关系我比你熟。最关键的一点,哈姆达尼是由我们亲自带到圣城的,这比什么都有说服力。当然,那还需要我们在后面的路上不能再出事端才行。” 旋风又担起心来,毕竟他对圣城的上层事务完全不了解,而且江夫人的关系在路上就屡屡失灵,原本江夫人以猎鹰为后盾,现在已经全无可能。在余下的路程里会不会再生意外,也完全是个未知数。此时除了哈姆达尼,他们只剩下四个人,再遇到过去那样的高手和险局极难逃脱。 “一切小心吧。只要哈姆达尼交到教主大人手里,教主大人会摆平一切的。” 旋风又一次对自己渺小的地位产生了强烈的厌恶感。按名义官职,身为一个大教区稽查队副队长的他地位完全在江夫人之上,但此时他仍然只能靠江夫人那时灵时不灵的关系去保护自己。他多么希望有一天能结束这样的局面,能够把关乎自己命运的大事小情都把握在自己手里。在这个时候,他的野心还不够大,至少还没有大到对魔鬼之舱起念头的程度。 堵在苏吉拉纳面前的这两个家伙的确已经很难算是人了:他们虽然还象人那样站立,但却佝偻着背,做出一副随时准备扑击的姿式。每个人的头发都沾满泥土,象一篷杂草。因为从不洗澡,全身被污泥遮盖,遍布斑痕,以至苏吉拉纳都分辨不出他们本来的肤色。他只能辨别出他们是一老一少两个。小的已经过了青春期,身材接近成人,但胡子还不太长。老的正当壮年,肌肉发达,与长长的体毛合在一起,确实七分象兽,剩下的三分也很难算人。 然而,他们身上最近乎于野兽的,还是那一双眼睛。人的眼睛只要睁着,无时无刻不流露着人的感情。但苏吉拉纳对面的这两双眼睛混浊凶蛮,苏吉拉纳硬是从中找不到一丝人的气味。 不过,他们身上还是有两样属于人的东西:一是他们还裹着用兽皮和树皮连缀成的衣服。那衣服没有任何式样和美感,穿在身上完全只是为了御寒和抵挡树枝划伤皮肤。二是他们与苏吉拉纳对持良久,却没有上来进攻,反而都用眼睛紧盯着他手里的剑,显然还保留着对武器的记忆。苏吉拉纳在资料中看到过这样的介绍:野兽派教徒投入魔道前本来都在人类社会中生活,不少人以前甚至很有文化知识和社会地位,否则不要说修练这种教法,甚至根本都接触不到这种秘密流传的教义。 什么样的人才这样仇视人类?每一个象苏吉拉纳这样亲身面对野兽派教徒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这个问题。 忽然,老野兽向小野兽咕噜了两句,苏吉拉纳没听清楚那是何种人类语言,或者本来就是他们自己的“兽语”。只见老野兽退到一旁,小野兽跨前一步,慢慢向苏吉拉纳移过来,眼睛里凶光大盛。苏吉拉纳见此情形,气上心头,看来老野兽是把自己当成到手的猎物,正在教小野兽如何捕杀! 小野兽缓缓地移动着,移动着,如狼般阴沉,如狮般凶猛。突然,他窜将上来,双手一前一后抓向苏吉拉纳,任何招式都没有,动作与野兽一般无二。苏吉拉纳也蓄势已久,几乎同时一剑刺出,在身前划了一个弧形,封住了一切进攻路线。只要小野兽不停止扑击,就等于把双手送到锋刃上来。苏吉拉纳还不相信他的胳膊是铁打的。小野兽见状跳开在一旁。接着再扑、再退、一连气便是三五遍。虽然劳而无功,都被苏吉拉纳的利剑逼退,但老野兽就是不上前相助。看样子是个很有耐心的老师。 见老野兽这般态度,苏吉拉纳勇气增加。“我倒要试试你们的道行!”想到这,他手腕一动,连环七剑刺出,几乎把对方的每个方位都“照顾”到了,但仍然没有从窜蹦跳跃的小野兽身上划开一道伤口。小野兽左躲右闪,一点点退向老野兽。苏吉拉纳不敢陷自己于他们的合围之中。猛刺两剑。然后倒退、还剑入鞘! 这个动作让两个野兽都是一愣,那小野兽以为机会出现,立刻反扑上来,又急忙止住身形:苏吉拉纳的右手里出现了一把护身飞刀。那是稽查队员常用的远射器,刀身上灌了铅,以便加重它的份量,增加它的杀伤力。手上有了这把刀,苏吉拉纳的进攻范围便扩大了许多。小野兽盯着刀尖,胸膛里发着苏吉拉纳辨不出含意的低沉声音。 经过短短的较量,苏吉拉纳至少对这两个野兽派的身手有了认识:野兽派拒绝任何属于人类文明的东西,自然也不会练习任何一种格斗技术。他们提倡在与野兽的追逐扑击中练习身手,视之为体验天地之道的方法。因为荒野深山里的弱肉强食本来就是最合他们那“天地之道”的游戏规则。 但是,他们虽然不练任何系统的搏击术,可人类的格斗技术多半也模仿了动物的捕食、追逐等动作,练到高明处,会变有形为无形,成为格斗时本能般的反应。与技术相比,野兽派更为厉害的,是他们在与猛兽较量时,激发出了自己的巨大潜能。人的力量、速度和反应的潜力本来就非常巨大,大猩猩是人的近亲,在非洲丛林中称王称霸,连狮子也退避三舍。只是在文明进化途中,人类走了一条脑力增进而体力衰退的路。如今,野兽派的修练方法反其道而行之,恰好唤醒了这些潜力。 但人毕竟有胜过野兽的地方,那就是计谋和策略。苏吉拉纳知道单凭格斗从这两个野兽面前绝讨不得好去,而且对方肯定不会让自己随便退走。于是决定冒一次险。他半扬着手臂,似瞄非描,突然将匕首甩了出去。 那个小野兽显示出他惊人的反应力,几乎在间不容发的空当里,他不仅闪过了匕首的来势,还一把抓住刀柄。就在此时,苏吉拉纳真正的攻击手段:一直藏在他左手里的匕首飞了出去,狠狠地钉在小野兽的咽喉上。 后面那把匕首飞出的瞬间,老野兽大吼一声扑上去,但仍旧晚了一步,只来得及扶住小野兽倒下的身体。苏吉拉纳不能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时机,身子飞跃上前,利剑复握在手中,向老野兽前胸刺下去,老野兽抱着小野兽,身形转动不便,只得尽力扭转开去,剑尖在他身上划开一个长长的口子。老野兽一手扶着小野兽,另一只手不管不顾地向剑身上拍过来,看上去就象要狠狠地自断手臂一样。但老野兽手眼配合十分准确,这一掌正拍在剑脊上。苏吉拉纳的手臂震得几乎一下子就失去知觉,那把剑翻着跟头飞向远处。他不敢停留,借着自己的冲劲,从老野兽身边闪出的路上窜过,向水晶河方向猛跑下去。 跑出没多远,苏吉拉纳就听得身后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嘶吼,那吼声在山谷间回荡不已,令人胸口发闷,头脑发晕。吼声不停响起,在苏吉拉纳身后越来越近。天!老野兽正发狠地追过来,舔犊之情人兽共有,也许老野兽这点上并不违背其教义,但苏吉拉纳可就遭了秧,此时他没有利剑,老野兽也不会再中他飞刀上面的骗术。他只有拼命狂奔,用自己在教会学校和稽查队训练营中练就的体能,和老野兽得自天地之间的超常体力较量。 一千多米迅跑下来,苏吉拉纳的双腿已经有些发软,气息不稳。后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仿佛死神来临的计时钟声。那老野兽就象苏吉拉纳颈上的一个绳套,越收越紧,但却欲摘不能。他无法想象,老野兽在抓住自己之后是剥皮还是抽筋。与人格斗时死都不惧的苏吉拉纳此时从脊梁沟里向上冒冷气。 正在逃无可逃的时候,水晶河那巨大的冰川边缘横挡在他面前。他几乎没有思索,纵身便跃上冰面! 这条被称为水晶河的冰川是弟岛上最长的冰川,斜斜向下微有坡度。苏吉拉纳跳上去,在溜滑的冰面上没跑几步,就无法直立。看到后面的老野兽也扑上冰面,他索性躺倒在冰面上,借冲劲向下滑去。后面老野兽也照方抓药,坐上了天地间少有的巨大滑梯,老野兽身上自己的血,混着被他刚刚杀死的岛民的血,在晶莹的冰面上划出一条可怖的红线。 一转眼,数百米就滑了过去。冰川的冰面不象滑冰场的冰面那样平整。起伏不定。苏吉拉纳一会升上凸处,一会滚下小沟。在冰面上连滚带摔,身子象是要被摔成无数块。在这样的速度下,他已经完全不能自主,象是传送带上的一件货物。老野兽的情形虽然也好不到哪去,但却仍然吼声连连,穷追不舍,仿佛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被仇恨胀满,全不顾自己的安危。但由于老野兽也无法在冰面上行动,只凭滑行,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于是一直不远不近,苏吉拉纳无法甩掉老野兽,老野兽也无法缩短这个距离。 此时苏吉拉纳的危险全在另一个方面:他的耳边风声呼呼直响,速度已经快过他平时纵马驰骋的速度,而且越来越快。照此下去,即使他侥幸滑过这长长的冰面,也会象抛石机上的石头一样飞出去掷向山崖,摔成肉浆。他已经失去长剑,只好又掏出一把匕首,用锋刃紧抵在冰面上增加着磨擦力。一时间冰屑乱飞,他的手腕也很快酸胀起来。后面那老野兽则连翻带滚,用粗糙的手掌和衣料磨擦着冰面。就这样又滑过一百米、二百米…… 卡梅丽娅,我知道自己随时都可能战死,但却从来没想让你看到一个摔得稀烂的尸体呀!苏吉拉纳心中长叹。 正在此时,前面不远处一块突出的巨岩上,一个苏吉拉纳非常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那里,令他大喜过望,直觉得是不是法皇开恩,派此人来搭救他。 “师父,师父,帮我!”他一边喊,一边手脚并用,调整着方向朝冰川边缘滑过去。片刻间便到了那里。岩石上那个人甩出一条长长的绳索,苏吉拉纳探身一把抓住。在他身后,老野兽也已滑到,劈手抓向苏吉拉纳。苏吉拉纳躺在冰面上,只能扭着身子躲避,被老野兽那钢钩一样的手把住衣角。两人的质量加速度合成巨大的惯性,通过绳子,带着巨岩上的那个人也向前滑了几步,但此人功力高深,双腿终于牢牢地钉在岩石上。苏吉拉纳的身体飞起来,摔出冰面外,强大的惯性使老野兽被甩脱,飞向更远的地方。苏吉拉纳的紧身衣连肩带背被扯开一片。他松开绳子,在空中调整身体,落在土地上。由于惯性实在太大,即使他的平衡技巧再高,仍然踉跄几步,摔在地上。 他迅速翻滚爬起,只见不远处,那个老野兽也正从地面上翻身起来。动作虽然毫无优雅之处,但速度飞快简捷,象全身上下都装了弹簧。老野兽并不停顿,径向苏吉拉纳扑来。直如邪魔附体一般。就在这时,地上那条绳索象蛇一样跃起来,抽向老野兽。老野兽大概是与真正的野兽斗惯了,见此情形不管不顾,硬往前闯。但身上挨了一绳之后,仍然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嚎叫,显然伤得不清。老野兽不再理苏吉拉纳,一边吼叫,一边挥舞双臂抓向空中飞舞的绳索。 苏吉拉纳暗叫不好,老野兽凭着山野里练就的灵敏反应力,应该能够抓住绳子。师父的功力虽然极高,但单纯较量力气,未必比得上老野兽。他心里想着,手中不停,一柄匕首已经拔在手中,随时准备掷向老野兽。 没等他掷出匕首,老野兽已经抓到了绳子,大吼一声,使尽全身力气向怀里一拉,想把那个人从远处的岩石上拉下来。岩石上那人却猛地将绳索甩了过来。这下子,老野兽的全部力量都等于用在了自己身上,只见他的身体被凌乱的绳索包裹着直飞出去,又一次跌到冰面上,向冰川下游滚去。 苏吉拉纳心有余悸地望着老野兽的身影,直到那可怖的身影随着冰川的走势拐进了山谷,苏吉拉纳的心还在跳个不停。 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群岛上顶尖的武术大师,前任稽查队队长,普什图人巴亚西德·安萨里来到他的身边。一股力量和信心从这只手传到苏吉拉纳的身上,驱走了冰川和高山上的寒气。安萨里祖上移居兄弟群岛已有几代,但在他那张石雕般棱角分明的脸上,仍然留着阿富汗高原的粗犷烙印。对于苏吉拉纳来说,安萨里是他的第二个父亲。而且命运非常照顾他,当他的第一个父亲死在大洋深处时,安萨里走进了他的生活中,恰到好处地填补了他心中父亲的空缺。 这个父亲般的长官和老师与他的亲生父亲完全是两种人。苏吉拉纳的生父生前并没有任何官职,但却是他教义上的启蒙老师。安萨里正好相反。他一直在稽查队任职。先是苏吉拉纳在教会学校的课外导师,又是他在稽查队训练营的教师,最后是他的上司。在真理教的权力体系中,除了各级教士外,就属稽查队这个行当是专靠教义吃饭的。按照《朝阳启信录》上的话说就是:教士是真理教义正面的、平和的体现,责任是告诉世人该作什么。稽查队则是真理教义侧面的,武力的体现,告诉世人不许作什么。但作为这个行当的专家,作为苏吉拉纳的职业导师,安萨里几乎没有对他讲过什么教义教法上的事情。当苏吉拉纳来到安萨里面前时,虽然只是个弱冠少年,但早已在父亲的督促下,将成堆的《朝阳启信录》倒背如流,有时甚至师父在教规细节上记得不准,还要向苏吉拉纳询问。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安萨里觉得没有必要再为他讲什么经卷,只是提醒他观察各类人的生活。安萨里告诉他,不了解各种人的生活方式,如何能挖出他们心中的魔鬼?安萨里不仅这样要求他,更处处在这方面亲身示范。苏吉拉纳正是在师父那里学会了与各行各业、各个阶层的人打交道的本事。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谁象师父那样善解人意。 直到很久以后,苏吉拉纳才意识到,正是这个本应严厉无情的安萨里,在他那很小就被父亲塑成的呆板僵化的价值观上打开了第一道裂缝。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突然间便从他的生活中失踪了,当然也从岛上的高层社会圈子里失踪了。那还是几个月前的事。安萨里虽然年过五旬,感情世界里却忽然翻起波澜。与师父有瓜隔的两个女人苏吉拉纳本来就认得,但他在这方面很不开窍,也不会把父亲般的安萨里和绯闻联系到一处。情场经验丰富的旋风自然早就看出了什么,私下里对苏吉拉纳提起。苏吉拉纳只以为旋风开玩笑找不到素材,竟拿师父开涮。不料事情果如其所料。在苏吉拉纳心目中什么事都能摆平的师父竟然在“情”字上看不开,抛弃了教区内炙手可热的一个职位,从此杳无音讯。专门搜查地下人物的安萨里自己隐遁起来却也是这般容易。 “他死了吗?”苏吉拉纳站在师父面前,就象一个孩子遇到危险后站在父亲面前一样。往日那个干练的军官此时不知隐到了何处。尽管安萨里刚失踪时,他心目中师父的形象曾大受影响,但随着自己也卷到感情旋涡中,他对师父又多了一份了解和理解。 “不知道。”安萨里摇了摇头。“野兽派教徒的生命力很强。咱们边走边说。” 于是,两人并肩向冰川下游走去。 “他们是原来就在岛上,还是后来才到岛上来的?”苏吉拉纳又问。 “但愿他们是后来上的岛,不然师父我也有失察之罪呀。”剿除野兽派的命令作为一项传统指令,从来就没有在稽查队的档案中取消。只是象兄弟群岛这样的地方,许多年都没有出现野兽派活动的迹象,人们已经把它当成了一种传闻。不过,安萨里这句话也属戏言。因为他挂冠而去,有没有失察之罪全不必挂在心上。” “师父,这些日子您在岛上吗?”苏吉拉纳关切地问。 “没有,只是前些天在他乡异地,突然觉得老家可能有血光之灾,所以就回来了。” 苏吉拉纳不再问了。师父这种类似玩笑的话本来就是托词。安萨里挂印封官而去,辞掉的又是真理教体制内最关键的职位之一,本属严重犯禁的行为。甚至一向庇护下属的全宁梓都不得不对他发出了通稽令。如果单从职责上讲,苏吉拉纳见到此人,应该动手把他擒下来。只是以安萨里平时在教区的人缘,谁也没把这个通稽令真当回事,那只是发布给外人看的。在苏吉拉纳心目中,此时的安萨里虽然不再是上级,但仍是可亲可敬的师父。 “野兽派只是插曲,你进山来不是要调查海魔上岛的原因吗?”在安萨里眼里,苏吉拉纳也仿佛永远是自己的学徒和下属。他教这个青年已经有十年之久了,完全可以拍着胸口说,苏吉拉纳是自己看着长大的。 “您找到了?”苏吉拉纳眼睛里发着亮光。师父毕竟是在兄弟群岛长大的,对故乡的那份感情苏吉拉纳早有体会。此刻同胞遭遇危险,他再现江湖,伸出援手,完全顺理成章。 听到苏吉拉纳的问话,安萨里神情凝重。 “如果我猜得不错,他们想找的,应该是‘魔鬼之舱’!” 最后四个字安萨里是一字一顿说的。这个结论其实苏吉拉纳已经猜到了几分。从这些天的形式发展来看,海魔此举实有“倾家荡产”的危险。除了“魔鬼之舱”,世上再无任何事物可以让海魔如此“破费”。在这个绝世机密面前,黄金珠宝的价值与粪土无异,千百万人的性命也可以作为筹码。但这个结论毕竟震憾力太大,只有从师父嘴里听到“魔鬼之舱”这个词,他才能确信自己的判断。 “这些天我一直在深山里跟踪他们。进山的海盗分成三股,在三个地方挖掘。我深入他们的指挥中心,暗中听过主要头领的交谈,海魔得到了一份远古时代传下来的资料,通过懂古代白人语言的部下译出原文,确定魔鬼之舱埋在仙桃山脉里。但地图上有关位置的标注并不确切,他们只能在三个大致确定的位置上同时挖掘。现在最快的一组已经挖到地面下几十米了。” “您觉得,它真的在这吗?” 苏吉拉纳的语气和神情,就象在问妖魔鬼怪是不是真的存在一样。对于这个几乎与神话无异的传说,谁也不敢轻易相信它就会现身在自己面前。 “我不能肯定,很可能他们只是自认为找到了‘魔鬼之舱’,这样的事历史上发生过多次了。我们不必管他们挖出什么。无论他们挖到什么,都要尽快运到海边,然后逃进大海,在那个对他们来讲最安全的地方仔细研究。这是应该他们的整体安排。海魔这样安排,大概是因为死神向他招了手。因为他放弃自己的优势,在陆地上进行这样长时间的战役。他刚上岛时取得的那些优势,其实靠的都是他原来在海上的机动性。你要做的就是赶快出山,组织民团,一节一节阻击他们,迟滞他们。帕尔哈蒂再拖延,此时也该派出援军了。就是她不派军队,兄弟两岛的人民组织起来,未必就不能把海魔一党全歼在此。我了解海魔此人。按他的想法,如果得到‘魔鬼之舱’,那些追随他多年的海盗部下都可以弃之不顾,权且作为找寻‘魔鬼之舱’的代价。所以,他这次行动实际上给了我们全歼海魔集团的机会。” 海魔这个名字已经在世界上存在了二十多年,对于苏吉拉纳这代人来说,他就象风云雷电一样,仿佛是一个亘古就存在的既成事实。难道这个庞大的护教海军都围捕不到的魔星,就要在兄弟群岛这样一个弹丸之地陨落吗? “如果他真从‘魔鬼之舱’里找到可怕的‘魔鬼武器’,我们凭手头的武器又怎能挡住他?”苏吉拉纳又提出一个担心。 “不管他们挖出什么,他们都不可能在苍促间弄明白它们的使用方法。我们在稽查队干了这许多年,魔鬼工具是多么复杂你不是不知道。不过……” 安萨里沉吟时,苏吉拉纳不言不语,以免打断师父的思路。 “帕拉塞苏斯如果真不顾手下的命运,仍然有运走‘魔鬼之舱’的可能。无论那里边埋的是什么,一旦挖出来,世界就更不太平了。”安萨里言语间带着深深的忧虑。 “瞧!”苏吉拉纳高兴地叫了一声。在他们面前不远处的山崖边,那个老野兽泡在一滩血污中。血泊正在不断扩大。苏吉拉纳抢上去,仔细察看,直到证实老野兽确实断了气,心里才放下一块石头。我这一生的意义,就是与各种各样的魔鬼打交道吗。望着老野兽呲牙咧嘴的丑恶死状,苏吉拉纳心生感慨。 在顺风的吹送下,江夫人他们一路向西,很快在阿斯马拉大教区东岸苏拉角的一个小渔港登了陆。旋风他们虽然生活在四面环海的兄弟群岛上,但都还是头一次在大洋上漂流这样长的时间。渔船上巴掌大的天地使他们感到非常憋闷。 踏上坚实的土地后,大家都松了口气。临别之际,黑大汉眼睛里还是没有旋风这些人。他站在港口的石路上,把江夫人的娇躯完全拥在自己硕大的身体里,久久地搂着,俯下身在江夫人的耳边讲一些悄悄话。江夫人则小鸟依人般偎在情人怀里。许多天前在南方大教区时沮丧和狼狈已经飞到了九霄云外。 旋风等人对此已经见怪不怪,旋风看守着哈姆达尼,江布尔和另一个稽查队员收拾着上路的东西。这次,他们还是计划由旋风和江夫人化妆成夫妻,余下二人和哈姆达尼打扮成仆人。阿斯马拉与南方大教区相隔万里,不要说旋风。就是江夫人也遇不上什么熟悉的人。那些水手们对东家的习惯大概也早就不当回事。采买的采买、维修的维修、大家就在这对恋人身边过来过去忙自己的事。那情形甚是滑稽。 “看样子,不等几顿饭的功夫,他们是分不开了。”江布尔悄悄地对旋风说。 “忙什么。连日航海,你不觉得疲劳?休息一下也是好的。” “队长,你是没结婚的人,哪知道我们对老婆孩子的思念呐。” 旋风这才想起,此时江布尔的孩子可能正在母亲的怀里吃奶呢。等他们将哈姆达尼送到圣城再返回,又不知多长时日了。 奇怪,我怎么很少想起黎秀英呢。远远地望着江夫人他们,旋风忽然发现自己感情生活中的疑问。 那对不再年轻的恋人终于说完了他们的私房话。黑大汉回到船上,旋风看到他们那种如胶似漆地样子,本来担心江夫人情动之下把他们扔在这里不管,和黑大汉返回南方大教区。或者黑大汉妒心大盛,不允许江夫人再跟旋风这样的小白脸在一起。现在才知道自己多虑了。对江夫人和那个黑大汉来说,感情显然是排在功名利禄之后的东西。他们都还识得大体。 渔船消失在海面上。江夫人猛地甩了甩头,含着泪水与旋风他们一起向内陆走去。 阿斯马拉大教区位于南方大陆的东北部。魔鬼时代末期,这片土地上曾有埃塞俄比亚、索马里、厄利特里亚、吉布提等多个国家,战乱颇繁。后来,真理教统一世界区划时,这些国家都合并到了一个大教区里,连同这里沿续千古的民族矛盾一起埋葬在了过去。大约在真理纪元500年左右,阿斯马拉大教区的区划基本确定之后,再也没有大的变动。大教区因首都设在阿斯马拉市而得名。 阿斯马拉教区总面积接近二百万平方公里。在实力上可以跻身仅次于五大教区的二等大教区行列。更由于这里已是圣城外围,与圣城间只相隔着志真大教区,战略位置极为重要。因此,历任阿斯马拉大教区的首席大教士和总督人选,圣城都要仔细伸量和权衡。 在这个以农业为主的时代里,阿斯马拉大教区的经济处于世界上的中等水平。在本大教区里,埃塞俄比亚地区的油菊、索马里的骆驼、科尔多凡的树胶等都是远销世界各处的特产。境内还有不少风景区和繁华城市。不过旋风一行人哪有心情观光,只是急匆匆地沿海岸线径直向北而去。 不几日,他们来到吉布提中教区的行政中枢吉布提市。这座数千年的古城仍旧保持着它的风格,低矮的夯土房满布在街道两边,骆驼和马队在狭窄的街道上穿行。此时,这一行人只剩下旋风、江夫人、哈姆达尼、江布尔和另一名队员。看到同伴们一个接一个死去,两个队员心情十分暗淡。他们觉得死神正潜伏在任何一个地方:树丛里,水面下、山坡上……到处都是,而且随时可以跳出来取他们的性命。 旋风倒是越来越有信心。他一生中从来没有走到这样远的地方,也从来没有成功地挫败过这样多的强硬对手。越接近圣城,他的自信心越强。而且他已经开始为在圣城里如何推销自己作打算。 江夫人此时有些心不在焉,大概是心中刚刚荡起的甜蜜还要回味一段时间吧。哈姆达尼的心情经旋风在船上一番开解,此时又饱满起来。旋风甚觉可笑,因为这样一个哈姆达尼虽然没有了自杀的必要,但却多了逃跑的可能。真是左右为难。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有亲自守在哈姆达尼身边,短刀始终放在随时可以抽出的地方。 按照惯常作法,他们尽可能地找人多的地方走。这样的地方不容易受到伏击,也不容易引起注意。加上人生地不熟,他们不知不觉地随着人流,来到了城里的一处最热闹的地方。 这里是一个宽阔的广场,但因为越来越多的人挤到这里来,广场也显得比平日窄了许多。广场上新搭了一个平台,上面挂着黑色的布幔。布幔前面,一群身穿白色教士服的人正站在那里,念念有词。白衣与黑色的背景相衬在一起,甚是显眼。居中一个大教士双手向天,又降至胸前,再向天,再降至胸前,如此反复不已。周围的教士配合着他的动作。场内的观众则以各种方式回应着教士们的举动。有的也同样作运气发功状,有的颤动不已,有的时哭时笑。 这等情形旋风他们在兄弟群岛就见过多次。这是教士们在举行发功大会,也是教士们与世俗群众极少数见面的机会之一。尽管如此,旋风对这个教士的发功动作还是研究了半天。由于职责不同,旋风没有兴趣研究这些功法。以前他只见过塞莱米亚等兄弟群岛的教士练功、发功。老家那些教士们完全是另外一种练法,姿式远没有这样夸张。看来不行万里路,不知天下事,《朝阳启信录》上统一的功法也可以变换出这许多花样。 “在魔鬼当道的时候,在浊气弥漫的时候,在人欲横流的时候,在末世将至的时候。您,伟大的先知,圣明的法皇,救我们于水火之中。天得以复明,水得以复清。法皇永在,真理永存!奥姆……” 这个在世上回响了一千年的单调声音从主持教士嘴里响起来,被成千名虔诚教徒的嗓音放大。每一次教徒集会时,对神圣法皇的祝词都是必须最先吟颂的。旋风他们既然偶而进入这一场合。也不得不伴随着周围的诵经声口张口闭。 “气生于天,行于体,毁于病。病气无形无象,唯有德之人识之,唯有德者破之……”教士振振有词地开始说此次集会的正经事。 作为俗家教徒和稽查队员,为饭碗起见,旋风当然也不得不念一些《朝阳启信录》,对教士们发功时讲的道法,功法多少知道一些。一听这段说词,旋风明白了,原来,这里不知道什么地方发生了瘟疫,眼前这个教士正在发功驱除疾病! “病气,魔气,它们已经搅扰人间一千年了。它们是魔鬼留下的祸根,它们变换着方式与我们较量,这次,它附身在人身上向我们走来。对、对、对、附在人身上向我们走来。那必是一个堕落的人、堕落的人。”教士的声音伴随着时紧时缓的风,在场里漂来荡去。那双白眼珠多于黑眼珠的眼睛向人群中扫过来,象是一根针,刺得人很是难受。大家闭住呼吸,听着他那令人压抑的声音。 在疾病这个问题上,《朝阳启信录》按其一惯的原则,将真理向谎言方向推进了一步,对史实任意取舍。《理卷》上说,人之所以生病,是因为世上存在着一种叫作“病气”的东西。这种东西与人类相伴已经很久。人们沾染上病气,虽然会有小病小痒,但无致命危险。可是在“魔鬼时代”里,“魔鬼代言人”们用邪术加大了病气的危险性,使之成为“魔气”。并将各种“魔气”作为武器投入战场。 然而,魔气一经制造出来,就逐渐失去控制,散布在世界各处,谓之曰“魔鬼外泄”。《朝阳启信录》中记载了“魔鬼时代”末期最大一起魔气外泄事件:某种“魔气”由当时美国军方的“魔鬼代言人”从非洲猿猴体内取得并进行培养,后因泄露事故流散在世间。这种“魔气”通过性交传染,尤以同性性交传播为快,中者积数年痛苦,全身发作多种疾病而死。即便真理时代已经开始,那些大教士们无论怎样发功布气,都不能将这种邪毒的“魔气”制住。足见其流毒之深。后来,为了制服这种魔气,第三代教主只得发布命令,将同性恋者与异教徒一起交由稽查队侦办,或斩首、或流放。由于司法人员都不愿接触此类病人,故不约而同地采取了斩首、焚尸、活埋等作法。至真理纪元200年,在真理教各类司法杨机构记载中,全世界共计处死同性恋者七百六十五万,民间私刑处死的更远在这个数字之上。(注①) 但无论《朝阳启信录》怎样利用传染病这个问题攻击它的科学死敌,人们总是会得传染病的。教士们既然夸下海口,也总得亲自出手去治疗这些病。于是,将“魔气”判定为附在某个人身上,将之隔离,甚至用活埋、火焚等方式残酷处死,就成了教士们的常用办法。 教士住口不言,犀利的眼睛扫过一片片人群,突然停在旋风他们身上。随着教士的视线,周围的人也把目光转向这边。旋风特别不愿意有这样多的眼睛盯着自己。 “这一点都没意思,咱们走吧。”旋风招了招手,向周围的同伴们作出离开的手势。他们是跟着大队人群来到这里的,本不想看什么驱病法会。自己也没有什么病要教士们来救治。而且即使在老家,旋风有伤有病,也总是用稽查队传统的救治方法,从不假手教士。 不料,他们刚退到场边,几个同样身穿白衣的教士便围上来。小声对他们说: “几位请回场内。” “怎么?”旋风一惊,刚才进来时没有人管,出去怎么就有了障碍。 “戴亚教士刚才已经在台上找出了病因,魔气就附在场内的某个人身上,所以现在谁也不能离开会场。” 那个被教徒们唤作戴亚的教士从服饰上判断,只是这个中教区的主持教士。旋风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只是不愿在陌生的地方招惹事端,才摆摆手让大家回到场内。此时场子里已经围了一千多人,大家都用复杂的眼神盯着台上的教士,既希望教士测察到“魔气附体者”,又怕教士那可怕的手指点向自己。 “在那,就在那。”教士的手遥遥地指着他们这边喝道。 “为魔气提供身体的,就是那个白鬼!” 旋风他们左右看了看:周围这么多人,偏巧只有哈姆达尼一个是白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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