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春雷            

    接近二十世纪末某一年的三月底,一场大规模的春季暴风雨侵袭了整个东京周围。

    虽然实际的损失并不严重。可是,因为雷击引起的停电和暴雨带来的短暂洪水,导致了
公共交通机关停止运作,这也使得以春假游客为中心的服务业受到极大的波及。不过,因此
而获利的人也不在少数,例如在关越汽车公路沿线,那年才刚开幕的汽车餐馆“正月三十正
日”,店中便挤满了躲避风雨的客人。

    大约晚上九点五十分的时候,一对十来岁的兄弟好不容易才在店中找到空位坐下来休
息。由于所乘坐的巴士和滑倒的摩托车相撞,在大雨中两人从事故现场走了将近一公里,以
致全身都湿透了。

    哥哥的名字是龙堂终,弟弟叫做龙堂余。哥哥十五岁,弟弟十三岁,他们利用春假到样
名山附近的运动场游玩,正在归途中。因为有从附近商店取得的优待券,所以在溜冰场以及
露天的运动场玩得非常尽兴;可是,托急剧的天候变化和即使预报再偏差也不会破产的气象
局之福,感觉就好像是在棒球此赛九局后半被打出了再见全垒打。看到弟弟苍白的脸出现了
一点潮红,哥哥立即把手心贴在弟弟的额头上。

    “感觉怎么样?”

    “有点冷……”

    “振作一点,你如果感冒了,我一定会被哥哥们修理的。我现在去买杯热咖啡,你在这
里等一下。”

    终立刻向卖咖啡处飞奔而去。他和弟弟长得很像,容貌清秀,由于阳光的照射,皮肤呈
现出极健康的古铜色,卷发,两眼充满活力,令人感到非常清新,但是他给人的“美少年”
印象却不如“顽龙”的印象来得强烈。

    在柜台等了约五分钟光景,正要返回寻找弟弟的时候,终却失去了目标——弟弟不见
了!终两手拿着装咖啡的纸杯,视线在店内扫瞄,厕所也查过后,最后干脆开始寻找目击
者。

    “抱歉,我的弟弟不见了,请问您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终非常有礼貌的询问着,大约问了五对男女,却只遭到了冷淡的对待。

    “坐在那边的男孩子,被一群穿着黑衣服的男人带走了哦!”

    终于有一位圆脸小鼻子,像是学生的客人告诉他。

    “往哪个方向呢?”

    “往上走了,东京方向。”

    “谢谢,这个咖啡请您喝吧!”

    终把纸杯塞给那个客人之后,立刻向外飞奔,但却又马上回到店内,他从放在自己座位
上的背包中取出溜冰鞋,迅速地穿上。在店内所有男女客人无言的注视下,终重新背起轻便
的背包,滑着鸣呜响的溜冰鞋往不断落雨的屋外冲去。

    老板仿佛受到惊吓般地,向一位客人说起话来。

    “那个孩子打算滑溜冰鞋追汽车呢!”

    “真的?很有趣呢!我们打个赌如何?老板,你猜他是否追得上?”

    “可是如何判断结果?连赌博最基本的条件都不成立,怎么赌呢!”

    “说的也是。但是,不用向警察通报吗?这应该是绑架事件吧?”

    “不,不!带走那孩子的一帮人正是警察呢!还是别插手的好!”

    老板小声地回答。

    在豪雨中,快速滑着溜冰鞋追寻弟弟的龙堂终,并未将警察视为目标。这并非因为听到
老板的言语之故,而是因为平常哥哥们即严厉告诫,于万别惹上警察。

    溜冰鞋使路面上的水凹处飞溅。这种令人吃惊的速度,绝非人类所能达到的。风在终的
背后呼啸而过,这超越数辆车的速度,时速大约达到一百公里吧!

    ——在人前千万别令人怀疑,一定要抑制自己的能力——虽然哥哥们如此告诫着,但在
此时,终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还是尽全力追赶吧!

    车内有三个穿黑衣服的男人。其中一名在驾驶座上握着方向盘,其他两名则坐在后座两
侧,将被麻醉的余夹在中间。

    “安稳地睡吧。他还不晓得被绑架呢!”

    方形脸的男人说完之后,蓄着胡子的男人脸上出现了慎重的表情。

    “这家伙的哥哥没有追来吧!”

    “怎么追!跑步吗?”

    开始冷笑的男人干脆转身回头看,却在三秒半间表情为之一变,突然间吓得目瞪口结。
他随即告知蓄胡子的同伴注意。

    蓄胡男子惊愕地绷起脸来。连短促的惊讶声都发不出来,瞬间将视线固定在车窗上。

    与汽车平行,在雨中奔驰的少年从车窗往内窥探,两眼透出锐利的眼光。

    嘴形访佛透露出“找到了”的讯息,慢慢地将身体靠近车子,开始敲打车窗玻璃。男子
们眼见这种奇景,顿时不知所措。

    少年的声音隔着玻璃传过来。

    “把弟弟还我!赎金一兆圆以上的话,我们可以再商量!”

    驾驶座的男人发出喘息的声音,待确认时速表上的数字之后,又再一次喘息。蓄胡的男
人勉强调整呼吸后,以强硬的口气命令受到惊吓的同伴。

    “杀了他!”

    “妥当吗……?”

    “没关系,后果有古田议员承担!”

    男子点点头,右手插进衣服的内侧口袋,左手把车窗摇下来,掏出点三八口径的手枪,
对准不断跟着车跑的少年胸口,不,是摆出了想要对准的动作。

    少年抓往男子的手腕。动作非常简单,速度却非此寻常。原本应该是暴力专家的男子,
手腕却轻易地被抓住,丝毫无法动弹。

    惊愕与剧烈的疼痛直接作用,男子正方形的脸上,两眼衍佛要进出来似地张开眼瞪。

    男子的手腕被折断了。

    车内响起一声惨叫。终衍佛觉得很吵似地皱起眉头,将折断的手腕顺势用力扯出来。男
子的身体当然也被拉到窗外来了。

    被拉到窗外的男子身体,就那样被丢弃在马路上。少年只用右手便完成一切动作。男子
的身材在日本人来说,并非小型体格,壮硕的身体至少有七十公斤重吧,可是少年却好像对
待小猫似地,毫不费力就把他扔了出去。

    男子的身体在水泥路面上弹跳着,瞬间便远远落人夜晚和雨形成的帘幕里。车内剩下的
两名男子不禁开始怀疑自己的意识,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噩梦”而已。

    在这之后,少年两手抓住汽车顶,柔软的身上好像装有弹簧般从路上飞跃起来。在风雨
无情的吹打中,身体贴着车顶,两手放在车子后座右侧的门上,吆喝一声便将门从车体上拆
了下来。

    车内的男子们,神经网的一部分突然发出裂开的声音。这是不可能的事。

    车门被丢掷在无人的路肩,恐怖随着风和雨吹进车内。终从门形的开口往车内察看,颠
倒的脸看着男子狰狞的笑脸时,蓄胡子的男子突然大喊。

    “来…来啊!我会杀了你弟弟!”

    “哦!你要怎么做?”

    少年的反问使男于哑口无言,看到弟弟的太阳穴被手枪抵着,少年仍然十分镇静。男子
更加狼狈了,绝不可以这么简单就失去肉票。胁迫失败,又无法扣动扳机的男子,耳边传来
哥哥呼叫:“余,该醒来了。”

    男子的心脏简直要从嘴巴跳出来。这时候,如果连弟弟都有怪物般的怪力,那可怎么办
才好?

    然而,或许是麻醉瓦斯的效果吧?余只晕呼呼地睡得正香,男子这才放心。

    不料,呼吸突然停止了。男子眼见用枪口抵往的少年,皮肤慢慢呈现出珍珠的颜色。珍
珠色调的光芒,一点一点地扩大,男子的视线在瞬间被吸引往。

    附在车顶上的少年并未错失这个瞬间的机会。他趁机向后仰,两手抓住失去门的车缘,
利用单扛后翻的要领将身体一转,跳人车内。同时两脚用力一蹬,将蓄胡男子的身体蹬出
去。男子的身体弯曲,撞击到对侧的车门。

    蓄胡男子随着脱落的车门,留下短促的哀号,便向车外飞出。刚开始他还能采取像是游
泳的姿势,随即和最初的同伴一样弹到路面,不久便从视线中消失了。

    驾驶座上的男子仿佛喉咙被抓往似地尖叫。四肢变得无法动弹的他,从颤抖的唇齿间勉
强挤出声音。

    “你敢动我就试试看吧!这辆车是以时速将近一百公里的速度飞驰,稍一失神可就没命
罗!”

    “不想停吗!好吧!”

    访佛感到麻烦似地,终丢下这句话,使用两手将裹着毛巾的弟弟抱了起来。后座两侧的
门都不见了,变成风雨可以直接通过的山洞。

    “你看,没办法了吧!”

    驾驶座上的男子用完全偏离音律的声音尖叫着望向后照镜。看到少年抱着弟弟,无视于
力学或惯性,突然从左侧的门跳下车去。男子顿时失去控制的回头去看,待再回过头的时
候,已经太迟了。

    汽车弯来弯去,轮胎发出刺耳的声音,最后猛烈地撞上护栏。白色的破片不断撒落,滑
落到看不见的手扶梯上。

    黑夜的一角盛开着橙色的花朵,轰隆的声音穿破雨和暗夜形成的面纱。

    终只回头看一次,又飞驰了约一公里左右,在适当的地方放下余,让他靠在护栏上,再
用手掌轻轻地拍打沉睡的弟弟白色的脸颊。眼见脸颊上的珍珠颜色慢慢消失,才安心下来。

    “喂!起床了!余,真是悠闲的家伙,都不知道别人的辛苦。”

    “…啊!终哥哥,早安!”

    “别睡昏了,站起来!”

    “为什么呢?我实在困得不得了。我们找个地方睡吧!这样子比较安全。”

    “喂!别睡了。这样能成为南极探险家吗?”

    “不是不想当啊。可是因为我要去冥王星探险,最好还是习惯人工冬眠吧……”

    说着说着,余又睡着了。

    那天夜里,有几个人看到背着沉睡的弟弟,以溜冰鞋疾奔的少年,在关越汽车公路的路
肩奔驰。

    也有人听到“晚安!”的招呼,但或许是目击者本身对自己的理性缺乏信赖感的缘故,
这个事实并没有成为话题。

    在关越汽车公路一带出现溜冰幽灵的谣言,是经过相当的日子之后才传开的。

    从东京都中野区的哲学堂公园向北方约步行五分钟左右,在住宅街的一角正是龙堂兄弟
的住所。在雾茫茫的烟雨中,背负着弟弟的终潜入家门的时候,已经超过深夜十一点了。

    斜眼瞧瞧停放在玄关旁的高级国产车,终悄悄地进人家中。

    房子非常宽广且大。这座老旧却非常坚固的洋武木造建筑,连到车站的道路也没有铺
设,是在四周都还是树林与蔬菜田的时代建造的。总共两层楼,此外还有顶楼和地下室,空
间之大连四兄弟也难以完全利用。

    一楼有玄关大厅、起居室、会客室、餐厅、书房、浴室、厨房等等,单是厨房就有十个
榻榻米的宽度,大花板也很高。天花板,墙壁,地板都很厚,隔音效果之佳绝非现代建筑的
住宅所能此拟。所以,只要悄悄地潜入,一定不容易被发现终脱掉鞋子,把沉睡中的余拖到
大厅。

    此时,从终的背后响起一个沉静的声音。

    “是谁?连回来也不打声招呼就溜进家里来?”

    吓得跳起来的终,赶忙回头动也不动地站着。

    “我、我回来了,续哥。”

    “回来了吗?”

    身为次男的续今年十九岁。他刚在四月的时候,成为共和学院人学人文学部的二年级学
生,专修西洋史。据他表示,他正在研究中世纪德国骑兵团进出波罗的海的历史。

    “太晚了吧,终。我们不是约定好十点前要回来!”

    即使对弟弟问话,用辞仍然非常客气。白暂、完美织细的脸形,简直可以用优雅艳丽来
形容。女孩们为之骚动不已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但是,终非常的清楚一件事实:具有梦幻般美貌的哥哥,也有着非常激烈的一面,这从
外表来看是连想像都不可能的。总之,只要续一走到街上,那些体格壮硕相貌丑恶、奇装异
服的男人们,都会为之变色面偷偷地躲到小巷内。这是来自于人不可貌相的教训,伴随高额
的医药费所得到的经验。

    “是我不好。可是,因为有点事情耽搁了。”

    “稍后向始大哥道歉,不是向我道歉。”

    龙堂家现在的户长是长兄始。年龄二十三岁,职业教师,在共和学院高等科教授世界
史,另外、也在同学院的大学教育课程担任东洋史的兼任讲师。

    而且,也是共和学院十四名理事的其中一员——不用说,当然是最年轻的。因为祖父司
在临死之前,留下遗言要其孙始担任理事。

    对龙堂四兄弟面言,早年即去世的父亲,只是一个奇怪而模糊的人影面已,抚育他们长
人、替他们取名字的,当然是豪迈又有深度的祖父了。不过,就取名的技巧面言,他们可就
不认为有同感了。从上依顺排下来,始、续、终、余的排列,若不被当成笑话才怪。

    “稍后?现在不说好吗?”

    “大哥正在会客室会客,赶快让余吃药,让他睡好!”

    “客人是谁?”

    “姑丈来了。”

    “是我们邀请他来的吗!”

    “怎么可能!是不请自来的。”

    续的声音实在令人感觉不到善意。在将余带到二楼的途中,终透过会客室的玻璃窗往室
内窥探。

    果真是姑丈鸟羽靖一郎,有着令人想起银行的中坚干部或官僚的容貌。

    仅是确认一下,终上了二楼。姑丈不是那种看到会想说话的对象。

    虽然称为姑父,靖一郎和龙堂家的兄弟们却没有血缘关系,他是与父亲的妹妹,也就是
姑母结婚的人。

    年约五十三岁,担任共和学院院长。他的义父,亦即龙堂兄弟的祖父在世时,担任常任
理事。

    坐在和房子一样古老的厚重沙发上,面向着始。靖一郎显得紧张旦缺乏稳重。虽然暖气
并不是那么有效,他却不停地在擦汗。

    何以他对这个年纪不到三十岁的外甥如此感到辣手呢?纵使努力虚张声势,也只是被压
倒萎。

    始有着一般日本人所没有的修长身材,脸的轮廓也很深。与其说是像西欧人,不如说是
像曾经跨越欧亚洲大陆之骑马民族的王侯,拥有奇妙独特的风格,即使在同辈的年轻人中也
绽放着耀眼异彩。他原本就不是善于交际的人,更何况这个晚上,靖一郎是为了要求外甥辞
去理事职,不得不登门造访。

    门打开,续端着咖啡进来。连看也不想看姑丈的脸,将咖啡杯摆在桌上正想离去,始说
话了。

    “留下来也无妨,就待在这儿吧!续。”

    靖一郎似乎故意蹙蹙眉头。

    “这是很重要的事呢!始。”

    “所以,我才要续留下来。这家伙考虑得比我还周详呢!”

    续退到墙边,站在哥哥的一旁,靖一郎再度发言。

    “……始,希望你能够提出辞呈,在下一次的理事会上卸任。总之,你担任学校法人的
理事太年轻了。也不是有什么不妥的事,只是希望你多吸取一些人生经验之后再参加经营计
划,这样比较妥当。”

    “也许吧。可是这么说来,关于被迫辞去理事而感到不满的程度,也要把年龄计算进去
罗!大哥认为呢?”

    说话的人是续,始则抱着手沉默的注视姑丈。

    “续,安静一点,我在和始谈话。”

    “我就安静一点罗?大哥。”

    续更无视于姑父的存在继续说,而沉默的始却摇头表示不答应。

    总之,始是打算让弟弟作为自己的代言人,而令弟弟留下来的。

    靖一郎了解原委之下,突然气得说不出话。外甥们竟然轻视自己这个做长辈的。虽是旁
敲侧击得来的结果,不过,的确也是事实。

    既然未受到尊敬,也是没办法的事。靖一郎无视于学院创始者老丈人的理念,强行推广
学院营运。他辞去了丈人所信赖的理事,以恶名昭彰的金权政冶家为后台、计划校园转移、
又胡乱增加入学者及校规数量、大幅提高学费,使学院大大小小的事物都变质了。

    “我要回去了。真是令人不输快,我觉得你们应该多学点礼仪和常识。如果有点反悔的
意思,再跟我联络还来得及。”

    “是,还请您务必再度光临。最好是趁着这个房子还没有被人家放火的时候!”

    只有在这种情形下,才能看出蕴藏在缤的美貌里的冰冷毒辣。

    靖一郎脸色大变,无言地耸耸肩走出会客室。来明的不行,就来暗的。为了威胁龙堂家
扬言放火的粗暴计划,事实上,处在靖一郎背后的人物也曾经进行过。

    确定姑丈的车出门之后,始和续进入起居室。燃起石油暖炉,把斗大的房间弄得很温
暖。

    “姑丈果然打算将学院占为己有。”

    “几乎已经任他侵占了。我们这位精明能干的姑丈,自从祖父去世以后,可一点时间都
没浪费掉呀。”

    始苦笑。他们的姑丈别的不谈,在勤勉这一点可是一点能够责备的余地都没有。

    “唉!算了。现在只想好好喝杯茶!花了两个小时跟他周旋,真是累透了。”

    “再帮你换杯咖啡吧!然后,叫终过来。他在二楼空着肚子监视楼下的情形呢!”

    “续笑着离开房间。他一进到厨房,终立刻就出现了。洗了热水澡,也换了干净的衣
服。

    “余睡了吗?”

    “睡得正香哩。光是看他的睡相,就好像天使一样。”

    盘着腿坐在地毯上,终愉快地闻着从厨房飘出来的香昧。大约十分钟左右,续端着温热
的白汤和面包卷递给弟弟。

    “……嗯,发生什么事了?”

    不久之后,被长兄直截了当的一同,吃得饱饱的终,其实也不是非得把关越汽车公路发
生的事一五一十的招认不可。老实说,这是被食物给诱导出来的。

    “……原来如此,还好没有太严重的事发生。”

    “是吧!大哥。”

    “如果你认为没事可就大错特错了。要是余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可就会和汤的残渣没啥
两样了。”

    “但是,我不也救了余吗!”

    “之前如果你能好好的看往他,不就什么麻烦都没有了!”

    “大哥,反正即使不是今夜,那些家伙还是会找机会随时加害余的嘛。能在别人看不到
的地方解决这件事,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是吗?不幸中的大幸。”

    “终,好像没有你说的那么伟大哟。至少应该先确认那些绑架者的身分,斩草不除根可
就糟了呀!”

    终点点头。续的指责的确没错。

    “但是,我想那些家伙什么都不知道吧!他们对我所做的事都相当害怕。”

    “下面的人固然完全不如,问题是命令他们的后台。”

    始说完,终缩缩脖子,又吓了一跳。续一边将汤碗摆回盘上,一边说:

    “看看明天的报纸,大概可以了解敌人的力量吧。三人死亡的事件,假使丝毫没有记
载,表示敌人与警察或大众传播界至少有一方勾结。”

    “或许两者皆有吧!”

    始一边苦笑一边哺哺自语,把方糖放人当天晚上的第三杯咖啡中。

    “祖父临终前所说的那个时候,或许差不多该来到了。”

    “有点言之过早了吧!在这和平时代,我连一次选举权都还没行使过呢!”

    “我也是,连酒和香烟都没尝试过!”

    “终,你不是已经试过两次了?”

    “哪、哪有这回事!”

    听着弟弟们的对话,始想起死去的祖父。

    “我如果死去的话,靖一郎那家伙会将学院占为己有。”

    祖父不只一次对始说。

    “始,我还有比这个学校更重要的事要交给你。这些土地和建筑,给贪得无厌的靖一郎
也无妨,另外还有一样你一定要守护好的东西。”

    由于祖父这么说,始才放弃与窥伺学院权利和财产的姑丈斗争。

    虽然如此,对于处心积虑想办法侵占丈人所创立学院的姑丈,实在无法善以对之。

    而且,始并不能完全拥有人生的自由。在保护学院的义务之外,还衍生了其他的义务,
这对只有二十三岁的青年来说,确实是过于重大的责任。虽说如此,却也是其他人都无法替
代的。

    在这个响彻春雷的夜里,日本国内最活跃的人物之一,应该是龙堂兄弟的姑丈莫属了。

    在和外甥们的阴险交谈处于劣势而结束之后,他并未直接回到杉并区天沼的住宅中,反
而继续驱车南下中野。在不断对这风、雨、道路、天气预报,以及那些狂妄自大的外甥们的
咒骂声中,他到达了目的地。

    在涩谷区松涛的安静住宅街的一角,黑漆漆的树丛将大半的建筑物遮盖起来。

    铁柱的门屏访佛拒绝访客似地阻挡在车子的挡风玻璃前方。

    受车前灯照射的通用门打开后,两名拿着特殊警棍的男子将盘问的视线射向他。

    “我是鸟羽靖一郎。这么晚了非常抱歉,是否可以让我通过呢!”

    其禀报姿态之谦卑简直和在外甥家时的态度无法比拟。被招进门内后,绕过两个假山,
在玄关门口上下车的地方停车,从驾驶座下来。

    刹那间,靖一郎呆立不敢动。随着狰狞凶猛的狗吠声,三条黑影冲上来围着他。凶恶的
喘息从三头杜宾狗的口中抖落出来,六颗渴望鲜血的眼球焦点都集中在靖一郎的喉咙。

    正当他恐慌不己的时候,门开了,吆喝的声音驱散了恶犬。

    “您好、古田先生……”

    靖一郎向声音的主人低下头。

    “大人要我来带你。赶快上来,时间很宝贵的。”

    “真是非常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这个叫做古田重平的男子,是属于保守党的国会议员,与右派团体及暴力团体的关系都
很深厚,由于极端主张国氛主义及暴力派的言行而受到党内的疏离。

    照理说,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就应死灭的粗大,独善且反理性的价值观,却仍
然保留在他体内,也对无法用暴力解决外交问题的日本现状感到气愤。个子不太高,全身肥
厚,巨大的脸尽是油脂,活像只肉食野兽。

    仅是受到古田的白眼而已。鸟羽靖一郎的背脊就突然感到一阵凉意。但是,与面对这个
宅邸的主人时所产生的根源性恐怖相比较起来,这不过是个“小巫”而已。在古田的引导
下,靖一郎穿过长长的走廊,走向宅邸的深处。

    在奇妙深奥的宅邪中,每一个走廓的角落都站着眼光可怕,身着黑西装的男子,向来客
投以无言的威吓。靖一郎好不容易才走过这个面向具有小崛远州风的日本庭园和室。

    “大人,鸟羽靖一郎带到。”

    古田的态度恭恭敬敬的。连他都可能用这种态度,这位“大人”的地位可想面知。

    一位银发老人坐在椅子上,背后是壁宠。体型稍瘦,皮肤们很有光泽弹性。套着一件高
尔夫球装式的蒲毛衣,黑色檀木桌上摆着一林威士忌。在十五个榻榻米宽的房间一角,一名
九十来岁的绅士派男士端然正坐。

    这名男子叫高林健吾,现任内阁官房副长官,历任警视厅公安部长,警察厅警备局长,
内阁情报调查室长,是一位非常优秀的警官,在日本以治安问题权威而闻名。学历当然是东
京人学法学部毕业。虽然坐在老人的下座,严然是仆人的模样;但是,注视古田和靖一郎的
时候,眼光却充满了相当露骨的轻蔑。

    古田憎恶高林、而高林同样蔑视古田。就好像狗为了向饲主争宠,也会互相吠吼,纯血
统的高林和杂种的古田,止互相露齿狰狞相对。

    对老人面言,高林和古田却只不过是没有个性的家畜、道具、或记号而已。

    只不过是冷静的高林和古田表面的配合罢了。他们的个性只是咎臼立场的附属品,完全
没有独立人格。

    那种东西不是老人所需要的。

    “古田和鸟羽啊!冒雨面来,辛苦啦!”

    “只要是大人有所需要,我古田枪林弹雨在所不辞……”

    说完寒气般的奉承话以后,视线移到壁盒上的花鸟画。

    “注意到了?似乎有点儿进步。你认为是谁的作品呢?”

    “像我这种没有学识的人一点儿都不懂,我想,大概是中国的作品吧?”

    “清朝的蒋廷锡的作品。前天,今村为了讨人的感谢而送来的。不过是个建设大臣的地
位,却那么想到手。”

    对古田而言,今村是属于前辈级的国会议员,老人却直呼其名讳,并时而发出模糊不清
的笑声。在座的三个人怎么样也看不透,这其中蕴含着对自己的演技充满讽刺的嘲笑意昧。

    老人与古田的对话告一段落之后,终于轮到鸟羽靖一郎发言。

    靖一郎收起往常对教授和学生们所采的傲慢态度,卑屈地叙述他在龙堂家与外甥们的交
涉情形。

    老人沉默不语,古田议员露出锐利的眼神不屑地望着靖一郎说:

    “哼、被不到三十岁的外甥给愚弄了?不如诬告那个狂妄自大的外甥,滥用理事职权,
企图索取回扣,你看怎么样?”

    “啊……”

    “或说他和女学生之间有不可告人的关系。要让他辞去理事职岂不是很容易吗?”

    靖一郎并没有迎合,古田的脸上出现险恶的表情。

    “怎么了?该不会是觉得要将外甥逐出学院很可怜?”

    靖一郎将身体俯得更低,技巧地摇摇头。

    “诚如阁下所说的,但是,对我的妻子而言,他们是亲生手足的孩子,一旦以丑闻附加
于身,总觉得不太妥当。”

    “哼,真是慈悲心肠。”

    “不,不仅如此而已。只要是学校法人或教育机关,如果不刻意避免丑闻的话,很容易
被批评,甚至对经营也有极大的影响……”

    在老人的面前,古田不可能施展他那怒吼的暴力。正因为靖一郎深请此道,所以他才敢
反抗古田所建议的粗俗提案。如果竭尽全力去做的话,共和学院早晚会落到他的手中。

    事情已经进展到这个地步了,一定要将风波压制到最小的范围。但在此时,古田正露出
狰狞的面回等待攻击。

    “共和学院的创立者,在战时以治安维持法和不敬罪的嫌疑而遭到检举。那家伙所创立
的学校,即使废止也无所谓,看在是你担任院长,又使教育方针正常化的份上,才既往不咎
的呀!”

    “惶恐之至。古田先生的厚恩,吾终生不忘矣!”

    这话有一半以上是假的。对于死去的丈人,靖一郎虽然心存自卑和反感,但另一方面却
也包含了敬意。而对于古田,就如同被虐待的孩子对欺负别人的孩子,只能抱持与之同种的
感情而已。共和学院的资产和相关的利益权势,如果被古田独占的话,那么,多年来的辛苦
岂不成了泡影?

    老人大笑说:

    “古田啊,别老是要人感谢你。你不是想从鸟羽那边得到利益吗?身为国士者,应该懂
得体谅对方的立场,鸟羽也是有感情的人啊!”

    只是很简单的说教,老人便使古田非常不好意思。靖一郎暂且安下心来,不知不觉口气
松懈起来,连以往认为是不能出口的事都说出来了。

    “那么,大人对我的外甥们介意的理由何在呢?倘若我可以做什么的话,愿为大人效犬
马之劳……”

    “鸟羽!”

    “是…是!”

    “人类如果懂得守分寸,就会得到相对的幸福。也有一些愚笨的人,因为忘了这个道
理,不仅本身遭到不幸,甚至殃及了家族。我想,你大概不是这种人吧!”

    靖一郎吓得魂飞魄散:

    “多。多谢大人的教诲。大人的深虑非我等所能探求。望大人见谅,宽恕我的过错!”

    说了一大串繁琐的台词,表情和口气都很认真。牙齿还打冷颤,冷汗直滴到榻榻米上。

    “我知道了。”

    老人和蔼他说。

    那是对待猫狗般的和蔼态度,细细的眼睛深处露出恶毒的侮蔑目光,却没让匍伏的靖一
郎看到。

    “你的幸福应该在于掌握共和学院的全权吧!一旦辜成之后,卖掉三万坪的土地,成为
亿万富翁也好,在政界发展也好,做个杰出的教育家也好,都随你的便。”

    “感激不尽!”

    “但是,希望你记住一点,你的外甥们今后的命运与你完全无关。至于你的妻子,也一
定要让她认清这个事实。”

    靖一郎在榻榻米上摩擦着额头。

    “总之,对龙堂家而言,我只是一个外人,完全不再干涉,往后完全照大人的意思处
分。”

    对于靖一郎迎合的回答,老人只是浅浅地笑着,嘴上并没有任何反应。

    古田议员和鸟羽靖一郎离去之后,只剩下高林留在老人身边。

    对古田而言,实在是很不愉快的事。高林充满优越感的笑脸,令古田一想起便咬牙切
齿,勉勉强强地回去了。

    老人叫高林靠近自己的位子,自己则喝着酒。

    “如何?高林,如果由你来处理龙堂家兄弟,你会运用那种方式!”

    “就按照大人的期望,在一周之内,便龙堂家被发现与某国谍报机关相通的证据己在国
家机密保护法甫成立的时刻,这实在是一个好题材。”

    老人手持着玻璃杯吐进口水,将剩下一半的威士忌交给高林,示意要他喝下。

    “你的父亲在战前是横滨的特高警察,以手腕敏锐、具忠诚心而名噪一时。今后,可别
让你的父亲蒙羞了。”

    “父子两代皆能为国家的安泰略尽微薄之力,实在非常荣幸。”

    高林恭恭敬敬地接下玻璃杯,脸部肌肉动也不动地喝下威士忌和老人的唾液。借行动来
证明自己是老人的家畜。

    “高林,如果你是真正的爱国者,应该不会怕死吧!”

    “当然。只要大人有令,即使牺牲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压抑内心的战栗立即回答,这也等于是高林本能的处世方法。

    “这样就好。古田和他的暴力团体,真是没用。关越高速公路的事,你大概有耳闻
吧?”

    “从倚玉县警方已获得大致的报告。古田议员真是可怜,一下子失去三个私人秘书。”

    高林的声音充满冷笑的意味。站在自己的立场,对手的失败,就好像年代已久的美酒,
令自己身心舒畅。他将对本身屈辱的自觉往奇怪的方向扭转,期望他人受屈辱的心火愈来愈
旺盛。

    老人用手指抓着下巴若有所思。

    “假设古田死亡的话,将责任推卸到龙堂家兄弟身上也不错。就公安事件而言,新闻界
的报导很烦人的;刑事事件的话,很多人连警察发表的结果都不确认就深信了。”

    “大人真是深思熟虑。况且,古田议员的作风时常脱离常轨。像今晚的事件,或是假警
察之名,在公路上开火等等,至于滥用权利等事,事到如今也不用提了……”

    “高林,家畜也要诱之以饵啊!而且,畜生之中也有喜食腐肉者,硬要强迫它吃素食是
不可能的。”

    “是……”

    高林深深地敬礼。老人把古田比喻为家畜,令他感到无比的快感。

    高林一直以为自己和古田的存在,对老人并没有差别。但此时,这种感受已经不存在,
磨灭殆尽了。“如何?来吃点宵夜吧!”

    老人摇摇桌上的铜铃,两名穿着浅紫色和服的女子端着盘子进来。中国风味的蛋粥,配
着几块黑沉的肉块,洋溢着清香的味道。

    “这是猪肩肉加入药昧油炸而成的食物。很可口的。”

    “啊,真的很美味……”

    述说着单调的感想。“猪肉本身很不错。饲料却不寻常哦!”“像饲养松阪牛一样,给
它喝啤酒吗?”“让它吃‘稚子’……”

    由于老人的声音平淡无奇,高林漫不心地点头,突然脑中一片空白,吓了一跳。

    “您说的‘稚子’是……?”

    “指堕胎的胎儿啊!东大毕业的高材生,连这个也不知道吗?”

    高林徒然停着,强力压抑往想大叫的感觉,因为在老人面前绝对不能表现失礼。为了抚
平涌上食道的不快感,不得不用手按住嘴巴,以免失态了。

    “怎么啦?把玩笑当真了?”

    老人嘲笑池,把他人的失态和恐惧,当作酒菜佳味来娱乐。高林勉强地将两手撑在榻榻
米上。

    “失态了。请您务必见谅。”

    被害者向加害者道歉,高林虽然自觉到那种丑恶的滑稽,但是,对于老人怪物般的邪恶
所产生的恐怖感,却远胜于自尊心。

    高林直觉地感到老人说的是事实,身为治安问题的专家,亦是无情的权力主义者的他,
在老人的怪物性之前,也只不过是平凡的小市民而已。

    “共和学院与龙堂家的事,今后,还得多靠你了。我期待着你的表现。”

    一边听着老人的声音从头部上方传来,高林一边死命压抑着不断涌上来的呕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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