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令人激动的不眠之夜,父子俩从海上聊到“城堡”,从坐着聊到躺着,待第二天的太阳射进窗户时,两个醒来的人发现竟躺在地板上睡了一夜。
  小莫菲胡乱吃了些东西,准备再次去黑石岛一带寻找“鬼东西”。博士让他带上麻醉枪,儿子笑道:“这个我比你懂!”
  临出门时他想起了一个问题:“爸爸,假如鬼东西的胎脑给老祖父移植成功,老祖父是不是应该划归外星人之列了?”
  博士一怔:“唔,这个问题我还真没想过。可是儿子,你为什么老是认为那是外星生命呢?”
  “感觉!我好像说过了。”小莫菲笑笑就走了。
  这一天和过去的岁月没有丝毫的不一样,太阳挺好,街上挺热闹,几家新开张的店铺照旧把声势造得挺大,人们照旧和他打着一成不变的招呼,小莫菲一一还礼——事实上也的确没有什么变化。要说变化只有他的心思变了,过去下海是为了寻找愉快,现在似乎变成了使命。这项使命关系着一项十分迫切的医学探索的成功与否,因此不同于儿戏。
  他去潜水俱乐部看了看,与朋友们闲聊几句,而后去资料部门借出几张光盘读了读。他倒底不是小毛孩子了。学会了踏踏实实地做事。过去可不一样,他肯定会不顾一切地下海去找“鬼东西”,去干那种事倍功半的蠢事。现在不同了,必须拿准了再下手。
  说实在的,到目前为止,对“鬼东西”的了解仅仅是一层皮,甚至连一层皮都够不上,有必要看看俱乐部的内部资料。时常有这样的情况,资料一大堆,却没有谁注意到什么。当然啦,他现在依然不希望别人知道什么,只想从别人不经意搞到的资料中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这绝不是自私,而是为了恪守父亲制定的保密原则。
  很遗憾,内部资料里没有关于“鬼东西”的记载。假如有,他肯定不会忽略。他坚信自己对父亲说过的话,莫菲家族的孙子和“鬼东西”之间的确存在着某种很奇妙的“感觉”。
  那是类似心理感应般的味道,不太好打比方。
  看资料的过程中他隐约出现了片刻的感应,但调阅图像资料时,发现那不是“鬼东西”,只是一堆类似于卵石的海底物质。而后他就告辞了。俱乐部这几天接到一件很有意思的买卖,说是南太平洋深处发现了一条四五百年前的沉船,需要一批优秀的潜水员,并且开价十分合适。放在平时他绝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现在毕竟不是平时。
  离开俱乐部的下一个目标就是黑石岛。小莫菲回忆了一下,以前若干次与“鬼东西”邂逅,大多在午后至傍晚这段时间,此刻略早。
  就在他拿不定主意的时候,阿卡的气垫车出现在他的视野里。车里有两个人,一个是阿卡,另一个远看比较眼生,近了才认出是那个阿珠。
  阿珠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眼缝中露出间谍似的幽光。小莫菲觉得装看不见已经没有意义了。
  “嗨,阿卡!”呼喊时他盯着的是阿珠。
  阿卡这才发现了他,很快地扭过头来。这一下子把小莫菲弄笑了,阿卡的大胡子齐着中间剃掉了一半,整整齐齐,既滑稽又让人觉得不像个正经人。
  “啊,莫菲……不不,小莫菲!好久不见了,我真想你呀!咱们去喝一杯吧,千万别说不。我代表阿珠真诚相邀。”
  阿珠粲然一笑。
  拒绝显然来不及了。
  几分钟之后,他们坐在了楼外楼酒吧。白天来这里的人可真不多,老板慷慨地同意他们“随便喝”,只是不要醉成一滩烂泥就成。
  小莫菲这才发现阿卡剃掉半扇胡子不是没有原因的,他的那半边脸肿了,眼睛充血,腮上还糊着一块类似于膏药的玩意儿。
  “这是怎么搞的,好像发生了区域性武装冲突?和谁?”
  阿卡说:“和麻子那个混蛋,他向阿珠举止不端,说话中带出明显的挑逗词汇。你想我是那种吃亏的人吗?我把那家伙打到医院罕去了!嗨,你应该知道呀,全镇都知道!”
  小莫菲知道醉鬼麻子迟早会挨揍,因此没有表示惊讶。真让他惊讶的是阿珠,这个女人几天不见就已经跟阿卡不分你我了,真可谓神速!嗯,是个惹事的女人。
  母亲一向管那些她看不上的女孩子叫“惹事的女人”,小莫菲这里是借用一下。
  “你付出的代价也不小,阿卡!”
  阿卡喝了一大口酒:“那得分怎么说了,和麻子相比,我这点儿伤根本算不上什么。”
  “我指的是这把胡子,长齐了恐怕需要一年至一年半。”
  阿卡点头承认:“那倒是。”
  他们聊了一些可聊可不聊的事,简直就是在打发时间。阿卡不停地喝,小莫菲每一次都陪他举举酒杯,可是他不敢多喝,只是抿一口。好在阿卡的注意力没放在他身上。
  他发现,阿珠几乎没喝。
  “小莫菲,我好几次都想问你了。”阿卡的舌头有些不听使唤了,“你身上有一股讨厌的海腥气。按说干你这行的有这种气味也很正常,可是怪了,我和别的潜水员喝酒的时候却闻不到这股味儿。小莫菲,我怀疑你18个月没洗澡了。”
  阿卡朝他举举杯子:“喝。”
  小莫菲真恨不得在那张又肿又丑的脸上补充几拳。并不在于他说自己十几个月没洗澡了,而是他发现了自己身上的味道——绿皮不可能没味儿。
  阿珠正悄悄地注视着他,眼神有些神秘的闪烁。
  小莫菲推开酒杯假装愤怒,恰巧也能借机溜走。阿卡已经有一半身子滑到桌子底下去了,但依然挺够朋友:“阿珠,替我送送小莫菲。”
  阿珠言听计从地随着小莫菲出了楼外楼。小莫菲本以为送到门口就可以了,没想到阿珠竟发动了阿卡那辆气垫车。
  小莫菲不得不问一句:“你不管阿卡啦?”
  阿珠又是粲然一笑:“我是奉命送你的,要送就多送几程。”
  “这……这怎么可以?”小莫菲不知怎么就慌了,“阿卡已经醉啦!”
  阿珠再次笑:“对啦,正是因为他醉了。我回来的时候他刚好睡醒,那不是正好么?”
  天!小莫菲叫苦不迭。果然是个惹事的女人!
  ***
  似乎一路都在听阿珠胡扯,闹了半天这个姑娘相当能说,而且有一部分内容相当有意思。小莫菲听出,除了空间站她没去过,全世界几乎都被她跑遍了,她居然拜访过印度洋深处的一个只有二十几个土著人的小岛。“老天爷,就凭这一点就不是个等闲之辈!”他想。
  两辆车像情人似地挨得近之又近,而且扭昵地摆动着。当然,自动控制系统能保证它们不会“接吻”。据说有人的控制系统失灵了,车“吻”在一起,闹出了两条人命。
  那起悲剧发生在前年。
  “我很想知道,阿……你是叫阿珠吧?我很想知道,阿珠,你这样满世界的东游西逛,耗费着大好青春,你难道认为有意义吗?”
  阿珠咯咯地笑:“什么叫东游西逛?东游西逛是浪荡公子的行为,我是那种人吗?我这叫考察,懂不懂,考察!”
  小莫菲认为这只不过是用花言巧语在胡弄人,于是道:“考察都是有目的和有目标的,你却什么都没有。”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
  “愿闻其详。”
  “什么‘愿闻其详’?”阿珠望着他。
  小莫菲道:“我想听听你的考察目的。”
  阿珠又开始笑:“那可不行,我不是什么秘密都会透露的。你别看我很随便的样子,其实我是个挺正经也挺严肃的人。我知道你不信。”
  小莫菲当然不信,因为正经和严肃的女人用不着自我标榜。不过,阿珠说不定真有什么秘密。
  “阿珠,假如我相信你是个正经并且严肃的女人,你能透露点儿什么吗?”
  阿珠道:“也不是不可以,但必须是平等的。我可以告诉你一点儿东西,你呢,也应该告诉我一点儿东西。”
  小莫菲笑起来了:“这个条件一点儿也不过分,可是,我什么秘密也没有哇!”
  “你有!你绝对有!”阿珠看穿一切似地盯着他,“比如你身上的味儿!”
  小莫菲心头一沉,不自然的表情非常没出息地凝固在脸上。他敢肯定,阿珠这回算是把自己“看透”了。
  “阿珠,你……你难道也认为我18个月没洗澡了?”
  阿珠抿抿嘴:“你干吗这么紧张?这样紧张恰恰说明你心里有鬼。小莫菲。”使用这个称呼的时候,她的表情真的严肃了不少,“我认为阿卡有糊里糊涂的时候,但也有清醒的时候。因此他的话也不是毫无价值。我希望你能坦荡些,是什么就是什么,何必掖着藏着不肯说,不怕憋出病来么?”
  小莫菲被阿珠这一大串话说傻了:“嗨嗨,我怎么啦?我还没有沦落到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来上两脚的地步!你说什么呢你?”
  “我说你身上那股味儿!”
  “那是我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阿珠突然发出一声深浅难测的笑:“你是个胆小鬼!你不敢面对现实!你……你身上有一层绿皮囊,你不敢说!是不是傻眼啦,小莫菲!”
  不等小莫菲回过神来,阿珠打转方向,驾着气垫车飞也似地顺着来路飘远了,他像块香蕉皮似地被抛在路上,呆若木鸡。
  白色的浪花在不远的地方欢快地嬉闹着,追逐着,然后顽皮地退去。几只银色的鸥鸟翩翩地出没于浪花之间。
  小莫菲把车速调了调,昏头昏脑地也调转方向朝阿珠追去。那一路上,他几乎产生了幻觉,感到四面八方全都是眼睛,那些眼睛朝他眨动着,伴随着“眨动”的节奏,耳畔竟响起啦啦队般的呐喊:”小莫菲,绿皮鬼!”、“小莫菲,绿皮鬼!”
  问都不用问,阿珠是听阿卡说的。结果倒好,阿卡把事情忘了,阿珠却记在了心里。知道了也就算了,她居然用来进行讹诈。
  过去小莫菲对讹诈没有切身感受,今天算是领教了。他发现,凡被讹诈者,大多有短处捏在讹诈者手里。自己的绿皮即是如此。不过有一点尚不明了,大多讹诈者都有目的,阿珠的目的是什么呢?
  她为什么不一鼓作气把自己“拿”下来,而是甩下自己跑掉了呢?这是不是所谓的“放长线钓大鱼”?小莫菲几乎不会打比方了。只有一点他还不糊涂,那就是现在的紧张已经不全是出于长出绿皮后的那种不光彩感,而是因为担心坏了爸爸的事。
  要不要去警告阿珠?他琢磨着。最后决定追追看,追上了就谈谈,迫不上再说。
  结果是没追上。
  他心情忐忑地来到了黑石岛,直至下海才重新变得舒畅。这倒底是自己的天堂呀!别听那些唱歌的家伙歌颂这儿也是天堂,那儿也是天堂,真正的天堂因人而异。哪里生活得最舒服,最惬意,哪儿就是你的天堂。自己的天堂是大海!
  哦,还有妈妈也是!
  那天没有收获,“鬼东西”一直到天黑也没出现。小莫菲寻视了几次“遭遇”的地方,一无所获。他沿着海底的沟坎往正南方向游出了很远,在一丛褐红色的水草下小小地眯糊了一觉,然后原路返回。身上出现了许多坑坑凹凹的小点,像麻子似的,他猜想是睡觉时被小鱼叼的。行至半路时,他看见了一只疲惫的老海龟,他敲了敲老海龟的背壳,居然敲出好多寄生物,原来这仅仅是个壳,老海龟无疑早就仙逝了。小莫菲心情挺不好的。
  出水时天彻底黑了,他在礁石上坐了好久,脑子里胡思乱想着前前后后的事。后来他想通了,不就是一层绿皮么?谁爱说就说好啦,只要父亲的胎脑移植最终成功,笑到最后的应该是莫菲家族。
  回到小镇时,正是所有的热闹场合暴满的时辰。他找了几家娱乐场,均没见到阿卡和阿珠。从熟人们的言谈中判断,阿珠没有散布什么东西。
  看来这姑娘还不是坏人“之一”。
  刚到“城堡”他就生出一种预感,妈妈回来了!呐喊一声,小楼的窗子顿时洞开,果然!不过那是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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