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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将计就计



  胡宗南在机要会议室举行一次高级将领会议。
  与会将领端坐在会议桌两侧,秦进荣和罗泽闿坐在两侧左右首席。
  胡宗南开门见山地说:“今天召集大家来,主要是打个招呼,军政部长何应钦即将前来点验。这是因为许多部队长向校长反映士兵待遇太差,影响战斗力,校长着军政部查办,军政部自然要下来找找毛病了。
  “现在部队缺员的情况很严重,如果被点验查出,军政部就有了口实,告到校长那里,是很严重的,诸位不要指望我能帮什么忙,因为我本人一向最痛恨部队长吃空缺、喝兵血!既往就不咎了,但这一次各自要设法补齐!
  “其次是军容、军纪问题。原第二十七集团军的部队我心中有数。但自扩充为三十四集团军后,一些部队归入建制,我还没有来得及去部队校阅,确实没有把握。
  “秦参谋提出一个建议,即是在何部长到来之前,我们先行自查。我认为这个建议很好,并且要形成制度,今后至少每半年要对各部队实行一次自查,这样,既利于总司令部掌握各部队情况,也是督促各部队搞好自身建设。
  “自查首先从总司令部开始,由秦参谋和罗参谋长负责。然后,仍由秦参谋和罗参谋长率司令部八大处长去各部队检查,各部队要认真负责地配合。
  “总司令部自查大约需要两天时间,这就给各部队留下了一些准备接受自查的时间。各位回部队后,要马上着手准备。
  “情况就这些了,诸位有什么问题,请现在提出来。”
  一位中将问道:“请问先生,军政部长驾临,到了部队,我们应该如何接待?坦白地说,部队在前线设防,条件是很差的,而且我们久在战场,都十分清苦。万一招待不周,节外生枝……不可不防啊。”
  胡宗南点点头:“这个问题问得好。我们都知道何应钦的军政部是最腐败的机构!有些人就投其所好,拿钱去买通他们。例如王耀武,每有中央大员去他的部队点验、校阅,好茶好饭招待之外,连跟大员去的马夫,他也送上红包‘意思意思’。所以这些人回去,从上到下无不夸他‘带兵有方’。以他黄埔二期的资历,居然也晋升集团军总司令,真所谓‘有钱能买鬼推磨了’!
  “但是也有刚直不阿的例子。五十四军军长黄维,就不买何应钦的账。他一到任,发现士兵吃不饱,严重影响战斗力,便擅自将每人每天二十四两粮食改为二十六两,并且将从兵站领到的掺砂石的粮食,用小布袋装好,派人送到军政部去。当时第九集团军总司令关麟征也驻军云南,他产生了兼并五十四军的邪念。关麟征又是何应钦系统的干将,自然要向着何应钦说话。他趁机说黄维是有意给何应钦难堪。何应钦怀恨在心,即派军需人员前往黄维部队点验。这位老兄仍不买账,竟让那些‘钦差大臣’到军官食堂吃饭。这样一来,这些点验大员回去能不搬弄是非吗?何应钦即向校长状告黄维“公积金不报不缴,并破坏军需独立’,于是引起轩然大波,虽有陈诚出面替黄维顶着,但弄得校长也不好办。为了安抚各方面,结果将黄维调去办分校,关麟征兼并第五十四军的诡计也没有实现。
  “现在事情轮到我们头上了,怎么办?请诸位放心,我胡某人不是他何应钦能扳得倒的。到时候我亲自陪他去各部队。你们也不必准备什么饭菜,走到哪里,吃到哪里——我要请何部长去尝尝士兵的饭菜,否则他哪里知道士兵的疾苦呢?”
  诸将领听了不禁笑了起来,纷纷说:“是该让他尝尝兵粮!”“有先生做主,我们就好办了!”
  散会之后,胡宗南叫着秦进荣和罗泽闿到办公室。
  胡宗南说:“无论何应钦如何,我们这次自查要认真,借此机会整顿一下部队也是好的嘛。司令部的自查,由罗参谋去监督八大处自查,进荣就专门负责查参谋处吧。参谋处是部队的神经中枢,要查得仔细一些。”
  罗、秦二人答了个“是”字。
  胡宗南又叮咛秦进荣:“参谋处第一科主管人事、编制;第三科主管作战计划,其资料都是绝对机密的,所以你审查时调出资料看过即送回,在查阅时不得有闲人接近。审查期间,你最好不要离开办公室——我也要叮咛情报处加强保密工作。”
  秦进荣答了声:“遵命!”
  罗泽闿又召集八大处长开会,并向参谋处主任说明由秦进荣负责检查参谋处。
  散会后秦进荣回到楼上,已见加了岗哨。原先只在楼上过厅里有一卫士站岗,现在楼梯口增加了岗哨,“闲人”无登楼的可能。尤德礼和胡宗南的四个贴身卫士在楼上都有休息室,平时胡宗南办公的时候,他们都在休息室里聊天、下棋,现在有两个卫士轮流坐在过厅里,尤德礼也不时出来转悠,显然即是胡宗南所谓的“加强保密”。秦进荣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叫来宋洪吩咐:
  “回头有参谋处的人送资料来,我全天要在办公室审查资料,任何人不得入内。你搬把椅子在门外坐着吧。”
  宋洪答应着照办了。
  稍顷,参谋处各科的人陆续送资料来。每个送资料的参谋来到,都按军队里的严格礼节,在门外喊“报告”而入,惟独刘志宏来到门前,将资料往宋洪怀里一塞,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宋洪抱着资料进房,对秦进荣说:“这个刘参谋,好像跟谁赌气似的,扔下资料就走!”
  秦进荣从堆满资料的办公桌上抬起头来:“你说的是刘志宏吧?”
  宋洪气呼呼地说:“就是他!还都是服务团出来的人哩,干吗这种态度!”
  秦进荣一笑:“或者哪方面我得罪了他,所以他有意见了。”
  宋洪却说:“什么得罪了他!我看他是嫉妒您……”
  秦进荣忙制止:“别这么说!要允许别人有意见,并且严格要求自己。有机会我跟他推心置腹谈一谈,或者是误会,总能解决的。”停了停又说,“啊,参谋处的资料大概都送来了。再有人来,无论是谁,别让他闯进来。”
  宋洪答了个“是”字。
  秦进荣又埋头资料中。
  宋洪走出办公室,听见楼梯口传来吵嚷声,便好奇地走到楼道去听。
  楼梯口传来张倩和卫兵的激烈对话:
  卫兵:“先生有命令,今天闲杂人等不准登楼!”
  张倩:“岂有此理!我是闲杂人吗?”
  卫兵:“报告处长,我是在执行任务啊!”
  张倩:“我要见秦参谋!”
  卫兵:“就是不准去见泰参谋,因为他在办重要公事!”
  张倩:“那你去叫他下楼来……”
  卫兵:“就是不准他下楼!”
  张倩:“为什么?”
  卫兵:“这是命令!”
  张倩:“那么,你去叫宋洪下来……”
  卫兵:“宋洪同样不准下楼!”
  最后听见张倩连声说了几个“好”字,便再没有争吵声了,显然张倩已知难而退。
  宋洪对张倩可以说恨之入骨,他幸灾乐祸地将听到的对白告诉了秦进荣:“这个娘们自讨没趣,活该!”
  秦进荣摇摇头:“小宋,张处长是上级,我们要尊重她。是的,她有些做法的确过分,但她是为了党国的利益而不择手段,我们应该谅解她才是。从另一方面讲,她这个人还是不错的,满有人情味。以后你千万不能对她有成见。”
  宋洪勉强答了个“是”字。他认为秦进荣的话是出于私人感情。他在服务团时,张倩就经常让他给秦进荣送吃的、用的,因此他知道张倩对秦进荣“很有点意思”,所以现在秦进荣的劝解,他便以为与此有关。他对于秦进荣,远不是知恩图报了。在他心目中,秦进荣简直就是“正确”的标准,只要是秦进荣说的,做的,他都坚信是“正确的”。尽管他对张倩恨之入骨,但既然秦进荣说了,他也就可以不计较过去的事了。
  秦进荣整整忙了一昼夜。在这期间,除送饭来的卫士外,他只见过一次胡宗南。
  胡宗南闲步踱来,未让宋洪通报。秦进荣正埋在文件中,没有发现胡宗南。胡宗南站在办公桌前看了许久,见秦进荣一直专心致志,不禁赞叹:“好!好!”秦进荣吃惊地抬起头来,发现胡宗南,跳起来打了个立正。
  胡宗南走上前,按着秦进荣的肩头:一坐下!坐下!要注意休息,不要累坏了身体。”
  秦进荣站着不肯坐:“部下学生时代每遇考试,都会这样不分昼夜临阵磨枪的,不碍事的。”
  胡宗南笑着指点秦进荣:“看来不是个好学生啊!”
  秦进荣凑趣:“现在可是先生的好部下!”
  胡宗南哈哈大笑。
  停了停,胡宗南正色说:“进荣,这些资料关系高度军事机密,其中有各部队的编制、装备、人事、作战与防御应急计划等等,所以不得不小心谨慎,加强保密。布置了岗哨,限制你不得下楼,实际上对你也是一种‘保护措施’,你能理解吗?”
  秦进荣打了个立正:“部下是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
  胡宗南高兴地拍拍秦进荣的肩头:“好!好!’停了停说,“我已命小厨房给你准备了夜宵——也有小宋的份儿。”
  秦进荣又打了个立正:“谢谢先生!”
  胡宗南摆摆手:“好,要注意休息啊……”他边说边往外走。走出不几步,又站住了,回转身来,“啊,忘了告诉你一件事,张倩来找过你……”
  “噢——?”
  “被卫兵挡了驾!”
  “啊!”
  “会不会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秦进荣一笑。
  胡宗南哈哈大笑着走了出去。
  秦进荣送出胡宗南,回到办公室里,来回地踱着,在思考着张倩来访的目的。他已经知道这个女人十分敏感,得知他正在审阅机密资料,就有可能作出反应。那么,她会因为卫兵的阻拦善罢甘休吗?显然会有下一步行动。自己该如何应付呢?
  他苦思良久,终于有了应对之策,这才长长舒出一口气,活动活动四肢,又去伏案埋头审阅资料,并做了些笔记。
  次日一早他通知参谋主任让各科把资料收回,并将审阅意见当面呈交胡宗南。
  胡宗南看了报告,很满意地点点头:“唔!看来你审阅得很仔细。报告意见提得很具体,也切中要害,其中一条提得很有意思:文字粗糙欠通顺——看来无关紧要,但却反映了我们参谋人员的素质!按说参谋人员都经过陆军大学深造,应该有较高文化层次。一般文书人员还要弄通‘奉、因、等、此”才行,何况参谋人员呢?这件事要抓一抓,否则拿出来让人看了岂不笑掉大牙!我想让你跟他们讲讲课。”
  秦进荣说:“汉字是很有讲究的,历史上文字狱甚多,一个标点符号就可以改变原意。但是部下似乎不便去讲什么课,正如先生所言,他们多数是陆大毕业的呀。”
  胡宗南指出:“陆大毕业的也要看是招考进去的,还是保送进去的。行伍军官保送进去的不在少数。再者,像我们这些黄埔系的,过去在黄埔军校只学到指挥团一级作战。因为战争需要,我们前四期的都晋级为将了,还没有指挥大兵团作战的知识,所以校长在陆军大学特设‘将官班’,让我们这些黄埔将领回炉。可见陆大的文化层次是很不整齐的。你放心去讲课好了,不会引起什么不服气。这件事以后再说吧,你辛苦了一天一夜,要好好休息,明天还要去各部队检查哩。”
  “是!”
  秦进荣从胡宗南办公室出来,让宋洪去休息。他换了一套美式军装:小翻领上装,飞腿马裤,脚下是一双半护筒的翻毛皮靴,手里拎着一只公文皮包,显得精神极了。换好装他准备去会李晚霞,不料下到楼梯口,却见张倩在等着他。
  张倩含笑迎上来:“进荣!”说着双手握住了秦进荣的两臂,仔细端详着他的面庞,“瞧熬的——小脸都白了!跟我走——我给你烧好了热水,去泡个热水澡,然后美美地睡一觉!”说着也不管秦进荣是否同意,拽着就走。
  司令部办公大楼前停着张倩的轿车,她将秦进荣推上车,自己驾驶着车,飞速驶出司令部营门。
  秦进荣默默地坐在张倩身旁。
  张倩掌握着方向盘,眼睛注视着前方:“胡先生不是替你买好房子了吗?干吗不搬过去,这样也方便些啊。”
  秦进荣耸耸肩:“我一个人有张床就行了。弄个小院子,至少十多间房,反倒会觉得空荡荡的。”
  张倩扭头一笑:“赶快成家啊!把伯父伯母接来,来年有了孩子,不就热闹了吗?”
  秦进荣摇摇头:“抗战期间,身为军人,是很难有安全保障的,何必害人呢?”
  张倩不以为然:“你这是什么话?难道军人就不结婚吗?至于说到危险性,谁又能有保障呢?譬如说我们现在开着车,也许会撞在什么地方一命呜呼!也许会突然暴病而亡!再说你现在是先生的侍从参谋了,上前线的机会极少啊。只要有人愿意嫁给你,就是决心与你同甘苦共患难了,即便不幸,又怎么会埋怨你害了她呢?要真那样,这女人不要也罢。”
  秦进荣颇有点情不自禁地叹道:“觅尽天涯无芳草……”
  张倩扭头嫣然一笑:“君不见十步之内必有芳草!”
  秦进荣一愣,张倩哈哈大笑。
  轿车停在军统西京站院内。
  秦进荣下车四下看看:“怎么,把我弄到这儿来,要审讯我吗?”
  张倩一笑:“瞧你说的,借我个胆也不敢审讯‘西北王’的侍从参谋啊!”说着上前挽了秦进荣,走进了有宪兵双岗的大楼。
  这个地方曾因营救宋洪他来过一次,但印象并不深。从外表来看,也只像一般机关的办公场所,并没有什么特殊。他所意外的,是进入张倩的卧室,竟然布置得十分考究!
  他参观了所有房间,不免暗想:“这个女人很会享受,但也布置得华而不奢,雅而不俗。”
  张倩将秦进荣让到餐室,她去忙碌了一阵,很快就摆了一桌丰盛的早餐:“你快多吃一点,吃完去泡个澡,然后美美地睡一觉。”
  秦进荣手里始终拎着一只公文皮包,现在坐在餐桌前,也将皮包抱在怀里。张倩看了笑道:
  “我这里警卫森严,这套居室更是加强了防范,你大可不必那么谨慎。把皮包交给我,万无一失。”
  秦进荣忙说:“啊不,不,就这样好……”他将皮包放在身后椅子靠背上。
  张倩一笑,也没再说什么,只张罗着让秦进荣多吃一些。
  秦进荣倒也没有谦让,大口大口地吃着西点,但对面前的一杯牛奶却一口未喝。张倩看在眼里,问了一次,他只说不喜欢喝牛奶,直到吃完早餐,那杯牛奶仍旧没有动。
  张倩说:“牛奶能助眠,你一定要喝下去。喝完了去洗个澡就上床睡觉吧……我去替你加加热……”
  秦进荣一笑,也没阻止。
  稍顷,张倩端回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快喝吧,洗澡水已放好了,喝完去泡澡吧。”
  秦进荣笑道:“你看牛奶这么烫,怎么喝呢?”
  张倩说:“慢慢地一口一口喝嘛——热奶喝下去,再一泡澡,出一身汗,才爽快哩。”
  秦进荣笑着站了起来:“真是盛情难却了。”他一手拎起皮包,一手端起奶杯,“请领我去浴室——我边喝边泡澡,如何?”
  张倩忙说:“哪有这么干的。你喝完去泡澡也来得及呀……”
  秦进荣却说:“等我喝完了奶,再去浴室脱衣服,你放好的热水也凉了。”
  张倩无奈,只好领着秦进荣去浴室。
  秦进荣进了浴室,笑着对张倩说:“你请去铺床吧……放心,我一定喝完这杯奶……”说着,他喝了一口,就把张倩推出浴室,甲脚把门关上。
  张倩在门外说:“睡衣在衣架上。你把内衣都脱了吧,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一套新的。”
  秦进荣在浴室内答了一声“唔!”稍顷,他即将含在嘴里的一口牛奶吐在便捅里,并将剩余的奶也倒入便桶。
  这间浴室很宽敞,有宽大的浴缸。一缸冒着热气的清水,散发着淡淡的香水味。
  秦进荣的确很疲倦了,他躺在浴缸里,轻微的失重感和热水的抚慰,使他感觉舒服极了。他静静地躺着,渐渐有了睡意。忽然,门外传来张倩的语声:
  “进荣!进荣!你可别在澡盆里睡着了啊……”
  秦进荣仍旧一动不动。
  外面张倩敲了敲门:“进荣!进荣……”
  秦进荣闭上了眼。
  稍顷,浴室门被推开了,穿着一身睡衣的张倩走进了浴室。她四下看看,发现那只公文皮包挂在衣架上;她又看看浴缸里躺着的秦进荣,犹豫了一下,便朝浴缸走过去。
  秦进荣头枕在浴缸上,微闭着睡,呼吸很均匀,似乎已经睡着了。
  水还在冒着热气,却是透明的,一副男性健美的裸体呈现在她的眼前。虽然有多处伤疤,但并不影响体型,也许是热水的作用,特别显出了雄性的阳刚。她被吸引住了,痴痴地望着,并情不自禁地缓缓俯下身去,伸出一只手进入热水中,去抚摸这具对她有强烈吸引力的肉体。她的呼吸随之而急促,并且产生了一种极为强烈的欲望。但是,当她的另一只手也伸入水中时,另一种意念产生了,使她的动作僵住了。
  她似乎很艰难地直起身来,然后仰起了头,作深呼吸,并咬紧了嘴唇。最后,她完全克制住了自己冲动的欲望,甩了一下长发,又看了浴缸一眼,便转身朝衣架走去。
  她将他的军装和公文皮包抱起,走出了浴室,直奔她的卧室,将怀抱的东西扔在床上,自己也上床坐下,然后开始翻军装。
  她从军装口袋里掏出了手帕、钥匙和一些钱钞,一一扔在一旁。
  翻完了上、下装,没有发现她要找的东西。她拿起了皮包,打开,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件取了出来。
  一沓信笺、一本没有用过的记事簿,一些个人证件,几支铅笔,一把小刀……这些东西都被她抛在一旁。她已经有些烦躁了,翻找的动作变得极其粗暴……
  最后,她伸手进皮包,似乎摸着了她要找的东西。她愣了一下,脸上又出现了喜出望外的神情。她从皮包里掏出了一条纸卷。
  这纸卷裹得极紧,而且用糨糊粘牢了。她看看纸卷,从头上拔下发夹,试着拨了拨,没有拨开。她侧头想了想,便下床倒了一杯开水,将纸卷的糨糊封口放在水杯上(火通)着。水杯里的热气,将糨糊封口(火通)得软化了,她再用发夹将封口拨开。
  一层纸被她小心翼翼地揭了下来,又是一层封纸……她一连换了三杯开水,将数层粘封的封口揭开。里层倒是没有封口的纸了,她一层又一层地揭下去……纸卷变得越来越细,她的身旁已堆满了揭下来、却还打着卷的白纸……
  她揭着,揭着……忽然停住了,似乎悟到了什么,但又心犹未甘,于是揭纸的动作加快了……一张张揭下的纸被扔在身旁,最后粗粗的纸卷变成了细得如火柴棍。
  她将细纸卷一扔,同时怒骂一声:“他妈的!”
  突然,在她的身后响起了一句低而严厉的话音:“把所有东西归还原位!”惊得她“啊”了一声,倒在床上。
  秦进荣冷笑着盯着倒在床上的张倩。
  张倩一阵慌乱,但很快镇静了:“进荣,请听我解释……”
  秦进荣挥了一下手:“不必!请你把所有东西归回原位。”他说完,拿起军装朝浴室走去。
  秦进荣回到浴室,脱下睡衣,换上军装,再换上那双翻毛皮鞋。然后从衣架下面,掏出一盒胶卷,将胶卷插入翻毛鞋的护筒里。
  当他回到卧室,张倩已将皮包整理好,只是那揭开的纸卷无法“还原”,被她揉成了一团。
  他走过去,提起皮包,什么话也没说,转身便往外走。他听她在背后叫喊,却没有回头。
  出了西京站大门,他沿街匆匆走着,同时在琢磨着:张倩怎么就会疑心到他将机密夹带出来了呢?难道在司令部里,有张倩的坐探在监视着他的行动?那么,这个人又是谁呢?他一时想不出此人究竟是谁。敌人在暗处,防不胜防。他现在更进一步体会到李晚霞所说的话是很正确的,今后必须妥善地应付张倩!
  忽然,在他的身后响起了汽车喇叭声。他扭头一看,见张倩驾驶着轿车,缓缓地沿人行道边追着他。
  张倩停了车,探出头来:“上车吧——去哪儿我送送你……”
  秦进荣似乎毫无芥蒂地一笑,上了车。
  张倩赔笑解释道:“进荣,请你谅解,是我的职责所在。没有发现什么,实际上对你只有好处……”
  秦进荣一笑:“胡先生因我接触机密几乎把我软禁起来,也说是为我好。总而言之,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
  张倩苦笑道:“无论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嘲讽,将来事实会证明的确是为你好——只有彻底解除对你的疑虑,你的前程才不会有障碍。”
  秦进荣耸耸肩:“所谓‘真金不怕火炼’。你们尽管按你们的方式去做好了。我行我素,我是不会介意的。”
  张倩十分懊恼地叹了一口气:“地藏王曰: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进荣,我知道在感情上我再一次伤害了你,这会使你我问的距离更远了不少。但是,我没有办法……请你相信,一旦弄清楚了,我会补偿——加倍补偿……”
  秦进荣苦笑摇头:“倩倩,感情是无形的,比不得用金钱可以买到的物品。”
  张倩几乎是绝望地向秦进荣投去一瞥:“将来我会用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爱来补偿,但现在……我别无选择。”
  他冷冷一笑:“所以啊,你怪我在伤愈出院后的表现,那实在是我有先见之明哩。”
  “你不打算谅解我吗?”
  “因为我并非别无选择。”
  张倩又看看秦进荣一眼:“你的意思是……?”
  “请你开车送我去中央医院!”
  张倩一惊,但她很快回过味来:“是要报复我吗?”
  秦进荣重复:“我并非别无选择!”
  张倩笑了笑:“不要跟我搞‘二美争宠’的游戏。进荣,如果你不能属于我,那么,任何一个女人都休想得到你!”
  “因为你有权!”
  “不仅如此,我还非常自信——我和任何一个女人站在一起,我都有绝对优势!”
  秦进荣下意识地看看那美丽的面庞,不得不承认,她的确太迷人了!如果不怀成见,他的确难逃情网。
  “美是包括内在的。”秦进荣作了很软弱的反驳。
  “感性认识是基础。”张倩十分自信地说,“何况我更自信我的内在并不丑陋,既无淫邪,且有理性。进荣,你的眼睛骗不了我,只不过因为某种障碍,使你欲拒不舍,欲取不能。你放心,我会摆平你的。”
  这番话刺激了秦进荣,于是他恶毒地讥讽道:“再上品的美味佳肴,如果被苍蝇沾过,那也会令人大倒胃口的!”
  张倩的脸一下子白了!因为秦进荣一下子戳中了她的痛处。她咬紧了嘴唇,却仍旧没有忍住,晶晶的泪珠夺眶而出。一块价值连城的美玉,就因为有了这一点点瑕疵,几乎一文不值了!这是她终生的隐痛,而且绝对无法弥补了。
  张倩以机械的动作启动了轿车。
  两人默默无言。
  张倩心中的哀苦可以说到了极点。当年戴笠玷污了她的清白,使她懊悔终生,但在当时她是心甘情愿的。
  戴笠虽“寡人好色”,却从来不行强暴之事。在他那个禁锢森严的团体中,他被神化了,被尊崇得至高无上。在这个团体中如果有哪个女人被戴老板看中,不啻皇帝点妃封后,隆恩浩荡,被点中者感激涕零!
  然而张倩并不属于这一类少识短见的女人。她并不因崇拜而去巴结。她在众多女人争宠中,却是退避甚远,甚至不闻不问。
  戴笠虽是个铁腕人物,但在对待女人方面,却有独到之处。凡是他看中的女人又不肯就范的,他会很有耐心地去争取。
  张倩的美貌使戴笠一见便垂涎三尺。张倩越是不兜揽,戴笠便越是看中了她,在她身上下的功夫,可以说是戴笠所接触过的女人都没有得到过的。
  戴笠对张倩无微不至的关怀、照顾,虽也使张倩十分感动,但还不至于让她以身报答,因为在当时她还是个洁身自爱的女孩子。
  一件偶然的事,却使张倩感激涕零了。
  张倩是苏州人,父亲开一爿果品店,还算小康。她的哥哥在上海读书,交了些不三不四的朋友,这些朋友设下圈套讹诈钱财,几乎使其倾家荡产,老父因此气病,店铺、房产均被人夺去。当时张倩正在“干训班”受训,受着严格的约束,与家人不通信息。当她得知这件事时,戴笠已经替她家摆平了:讹诈者被逮捕法办,失去的财产被追回,还把她的哥哥送到国外去求学。这一切在戴笠只不过举手之劳,但却使张倩举家感恩不尽!
  张倩很清楚戴笠做这一切,绝非偶然发了善心。她能报答的,也正是戴笠所求。她付出了——为家人付出了,尽管当时她也明白这种付出对女人来说是无价的,但她无可选择。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回过家,甚至没有通过信息,因为她感到为家人的付出也许将毁了她一生的幸福。
  现在她并不怨恨秦进荣戳中了她的痛处,因为她明白这种事凡正当的男人都会很在乎的。她实际上并无“优势”可恃,她为自己刚才的大言不惭感到了羞愧!
  她看看坐在一旁的秦进荣。这个男人当初见面时,颇有点“奶油小生”味道,她对他十分爱怜,企图塑造他。经过军校锻炼,战场硝烟的洗礼,他的整个形象变了——变得剽悍而阳刚之气十足!现在他一朝新贵,有那么多人巴结,有那么多女孩子倾慕,但他却既不贪财,也不好色。尽管这一点也成为她怀疑他的原因,但也是她所欣赏的最大优点——她不仅是特务,也是女人,有哪个女人会喜欢花天酒地的男人呢?于是,这个男人十全十美了。
  “不管怎么样,这个男人必须属于我!”张倩从自卑中挣扎出来了:“进荣,我的生活经历是很多的,你理解也罢,不理解也罢,但我自信我的心和感情还是纯洁的。在你们男人的世界里,女人可以是玩物,可以当废品遗弃,可以当祸水诅咒,可以当淫邪嘲笑……最后还可以撇撇嘴表示鄙视来抬高自己。你也想以此向我标榜自己的清高吗?”
  秦进荣本已为自己一时气愤,说出了过分伤害对方的话而有点后悔了,现在被张倩如此质问,也不免心虚,感到自己显得太狭隘,太俗气了。他只好和解地说:“好了,都是话赶话说急了吧,都老大不小的了,一笑置之吧。”
  张倩叹了一口气:“我可再也笑不起来了。进荣,不管你怎么看待,过去的事我不想解释。我只想向你说一句:张倩从来没有做过一件丧失人格的事。”
  秦进荣勉强附和:“做人,只要问心无愧足矣,何求过多。”
  张倩明知对方言不由衷,所以只苦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轿车路过一爿花店,秦进荣灵机一动,忙叫停车:“你看,我是不是该买点鲜花送去?”
  张倩一笑:“当然应该这样做的。”
  秦进荣便推门下车,去买了一束鲜花回来。张倩继续驱车前进。
  张倩有点感慨地说:“几时也买花送我?”
  秦进荣摇了摇头:“那只能由你决定了。”
  轿车停在医院门外。
  秦进荣皱着眉说:“我去……太显眼了。劳驾——你去把她叫出来吧。”
  张倩看看秦进荣:“看不出还有点害臊哩。”说罢推开门下车,朝医院里走去。
  秦进荣见张倩进了大门,忙解开花束上的绸带,然后从翻毛皮靴的护筒中取出那盒胶卷,夹在花束中,整理好,再用绸带扎好,反复看了几遍,没有发现破绽。
  张倩将李晚霞叫出来了。她们站在门前,因秦进荣迟迟不下车,张倩便对李晚霞说:“他忙了一天一夜,说不定睡着了……我去叫他下车来……”
  张倩来到车前,见秦进荣果然闭目靠在车座上。她“扑哧”一笑,敲敲窗玻璃:“喂!喂!你未来的情人兼未来的太太出来了!”
  秦进荣似乎一惊,睁开了眼:“……啊……我实在太疲倦了……不下车了,劳驾把花送给她吧。”说着从车窗内将花束递了出去。
  秦进荣坐在车内,紧张地盯着张倩的背影,并悄悄从后腰拔出了手枪,拉枪栓顶上了子弹。
  他看到张倩毫不迟疑地朝李晚霞走过去,将花递给了李晚霞,说了几句什么,并朝轿车指了指,然后向李晚霞挥手告别,就返回了。
  他深深舒出一口气,并将手枪上了保险,插回后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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