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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渤海风潮



  ●渤海师专的浪潮

  由于美军士兵强奸北京大学女学生的暴行,引起全国学生抗议美军暴行的爱国运动。刚刚迁回来的东北大学,还没有挂起校牌,就在内部鼓动往北平回迁了。私立中正大学忙着招生开学,这是给杜聿明打气,让他稳定脚跟。从长春路过来沈阳的长白师范学院的学生,好像一转就去北平了。沈阳医学院也在研究迁校。这一方面有国民党的鼓动,害怕学生过于集中,对他们在东北发动内战是不利的。另方面东北的学生,在日寇奴化教育之下,他们没有读更多的书,好像祖国光复了,他们非常渴望读书,在这种心态之下,认为去关内北平是个读书的好环境。因此,从哈尔滨、长春、大连各地来的青年学生像走马灯似的纷纷去北平了。
  渤海师专的学生,心情也是不平静的。它虽然是沈阳第一座开课的学校,他们的心也在浮动。但是因为是师范专科学校的地位,北平那里不会接收这样学校。老师是从各大学请来的客座,东北大学的老师居多。他们大多是原东北大学学生,在抗战期间由北平迁西安、迁昆明折腾了大半个中国,可下子回到老家,马上再迁走,心情不平稳。再加他们跟着国民党颠沛流离,吃尽了苦头,深知国民党的所作所为,这次再转进内战里头去,后果不堪设想了。他们又从朋友当中知道,在北平有不少教授忍饥挨饿,比抗战时期还艰苦。调过头来,他们反对打内战,开始和学生们喊出要和平、要民主的口号。在渤海师专代课的老师不愿离开东北了。当师专被卷入抗议美军暴行的行列时,老师们也大都参加了。
  校长和训导主任、 教导主任, 在参加游行的前几天都下了不准令,先是说:“我们是学府,不干涉政府事务。”说得十分严厉,凡是参加游行的不管老师学生一律开除。
  罗鼎老师代表一部分东北籍教师, 支持学生参加抗议, 参加大游行,他说:“学生不是关在笼子里的小鸟,凡是有志青年都要关心国家大事。”他在和学生代表开预备会时,号召学生认清时局,抗议美军污辱中国女学生,这不是一般问题,是有关中国主权问题。同时指出美国在中国驻军是干涉中国内政,是公开支持国民党打内战。
  学校在以断粮为理由,没有给学生开晚饭。直到深夜,家住沈阳的同学纷纷从家里,往学校送粮、送吃食。还有的同学包饺子、蒸馒头送来。
  一时学校热闹极了,赶上娘娘庙会了。罗英、郑黑马、鲍果他们以家在沈阳的名义,从黄昏一直送饭到日上柳梢头。整个校园学生分科聚成多少群,边吃饭边讨论国家大事,把要民主、要和平,改为争取民主和平!要生存、要饭吃的口号。
  郑黑马和鲍果、罗英他们在同学中串连,学生愤怒了,在操场中央点起一堆黄火,围着唱歌,接着拉起手来跳团结舞。月亮升到中天了,学生们开始围着火堆转圈儿。不住地往火堆上加干柴,火苗蹿起一丈多高。有的同学边跳边拍手喊:
  火,火,火呀,
  照亮了我们跳动的。
  烧垮旧世界吧!
  迎接一个民主、和平的新世界……
  训导主任牛希酋看着这些学生,他把情况报告给警备司令部了。他认为这是学生的狂热。
  学生闹了大半宿,大家的兴趣,仍然很高涨。感到自己变成烈火了,变成青烟了,变成月亮星星了。一直闹到下半夜,他们围着校园转了三圈,拼命地高喊要民主!要和平!要新生活!要饭吃!
  国民党沈阳警备司令部派一连大兵包围了校舍。可是校园又掀起了高潮。一直闹到下半夜,学生才安定下来。大兵们还围着校园,在墙外边不时地放枪恫吓学生。训导主任派出他手下的人员,掺杂在学生中不断地搜集情况,反应学生的动态。
  郑黑马和鲍果敲开罗英她们女生宿舍的门,叫出罗英。他们迅速地躲在北面锅炉房墙角下边,鲍果小声地说:“罗英姐,咱们商量一件事,看看来取什么行动?”
  郑黑马还是那么挑皮地说:“别叫姐姐,叫罗英同学,我告诉你在训导主任宿舍,我们听见了音乐科那个自称天才女高音的,在训导主任屋里唱歌嬉笑打闹。好像我们没有冲出学校大门,他们在庆祝胜利呢。”他说得很快。
  鲍果说:一咱们把各科进步同学找些来,然后冲进屋找训导主任算帐去!咱们抓住他的小尾巴,明天不让我们游行,我们就揭露出他们的丑闻。”
  罗英听着连连点点,她认为有道理。他们三个人分头活动,一会儿工夫找来了八九名同学,各科都有了代表。
  郑黑马走在前边,大家不走校舍中门,怕打草惊蛇,走后门又怕惊动国民党围着校舍的大兵。同学们商定路线,从锅炉房旁边小砖墙爬过去,然后到校舍东面小宿舍,这是训导主任的住处。郑黑马比小猪还灵巧,他的脚步简直是落地无声。悄悄摸到小墙根底下,男同学都扳着墙头飞身跨过去了,这里有两个女同学,平素她们嘴巴快当,这爬墙她们就没能耐了。
  黑马往地下一蹲,小声说:“罗英同学,你们踩我肩膀头爬过去。”
  罗英要脱掉棉鞋踩郑黑马肩膀头,那位女同学还穿双皮鞋。
  郑黑马着急地说:“别来这一套婆婆妈妈的了。别说棉鞋、皮鞋,就是铁鞋我的肩膀也踩不塌架。”
  罗英他们摸到小宿舍墙眼底下,果然听见手摇留声机声,随着是天才女高音的歌声。窗户上挂着伪满的防空帘,严严实实的密不透光。
  同学们摸到楼门跟前,大家用肩膀头抵住门扇子,胸中燃着怒火,一使劲轰隆一声把两扇沉重的门推开了,屋里情况赤裸裸露在同学眼前了。这位牛希酋训导主任正搂着天才歌唱家跳舞,连跳带唱折腾热了。上身穿着内衣,叫人看着牙床子发麻。桌上摆着酒瓶,两个电炉子上热着菜和饭。
  牛希酋原是国民党熊式辉带来的接收大员,因为他没法去黑龙江省任厅长,才弄这么个镇压学生的差事。他见这种情况,反羞为怒,大声喊道:“你们干什么?干涉我私人自由。”
  郑黑马上前抓住牛希酋前胸衣服说:“干什么?我们要揍死你这个坏蛋。”这家伙有些害怕了,浑身打着哆嗦。他心里明镜似的,迈出沈阳城就有民主联军,打死他这么个坏蛋,是没有人敢追究的。前些天被赶走的第一任校长,就是因为他们合伙盗卖了学生的口粮。
  鲍果上前说:“你不知道干什么吗?那好,我们打铃把同学们都叫起来,让大家来看看你在干什么?”他气得脸都变了颜色。
  牛希酋嗓子眼咕嘟一声说不出话来了。 把腰弯下, 满脸淌汗。嘴里嘟囔着:“你们看该怎么处置?”他软下来了。
  郑黑马嚷着:“绑起来,推出去,给同学们看看。”
  那位天才歌唱家,浑身哆嗦成一团,坐在床边上哭喊;“不要绑呀,我没脸见人呀,我要死……”
  罗英说:“你把今天情况写一下,按上你的手指印,我们就饶你,你要跟我们捣乱,我们就公布出去。”
  牛希酋乖乖地把情况写明白了,按了手指印儿。罗莫把衣服扔给天才歌唱家,让她快走。郑黑马要女歌唱家也写材料。罗英说:“她是群众,别乱来。”大家转身去学校仓库,打开锁头一看,里边有够吃一个月的高粮米。大家高兴起来了,把厨房做饭的工人都喊起来,开火煮饭。
  郑黑马拿个纸喇叭,在院子里喊:“同学们有饭吃了!”
  鲍果没有制止住黑马,他说:“黑马,你太兴奋了,我们还没有向罗老师说明情况,我心里老不落贴儿。”
  “怕哈?我们人证在手,让同学们乐和乐和嘛。”郑黑马有些手舞足蹈了。
  有的同学从梦中醒过来,听说有饭吃了,就高兴得楼上楼下喊叫,把整个学校闹翻了天一样。有不少同学手里拿饭碗和筷子,当成乐器疯狂地敲打着。
  罗鼎老师把鲍果、郑黑马、罗英还有一些进步同学找到一起说:“这件事情你们很敢干,是勇敢行动,但是千万要想到后果,牛希酋代表国民党,他一时忍下去了,等事后他一定要找你们算帐。”他说得很清楚,现在国民党在城市里还掌握生杀大权,我们要用策略把他们斗倒,不要过于鲁本行事。
  郑黑马说:“罗老师,我们手中有他亲笔写的字据,他敢起屁,我们就公布出去,把他拱出校门。”他瞪大眼睛,恨得直咬牙。
  罗鼎老师看着同学们说:“你们拿到手的证据,使他一时可能不敢张嘴咬你们,但等他转过身来,他的嘴大,你们嘴小,谁来给你们评理,何况现在学校里是三足鼎立,有进步学生,有国民党的三青团,有中间派社会贤达,一时还没有办法把三股力量拧到一起。当然,我们要多做工作,尽量争取大多数。”
  明天,全校同学要参加抗议美军暴行的游行,声援北平、天津、上海、南京、开封、重庆、昆明。武汉、广州、杭州、苏州、台北等地五十万学生相继举行的抗议罢课和游行示威。鲍果他们几个同学听罗鼎老师一讲,感到自己虽然很勇敢,但缺乏斗争策略,确实要防备牛希酋这家伙的反扑。
  罗老师在他们要离开时,安慰地说:“你们也不要不安,我想牛希酋眼下不会反扑,他知道时机,正当全国学生大示威时,他不敢轻易来动你们,但有可能在暗中下手。我们不得不防。有事多商量,你们是能斗胜这头恶牛的。”
  鲍果他们陆续赶到学校时,同学们都拥进吃饭的大礼堂。冬天学校没有煤烧暖气和炉子,有许多屋子像冰窑一样冷,只有这大礼堂是木头地板,在中间分两行摆上十几个木桶,炊事人员抬出稀饭盛在桶里,同学们一拥而上,紧紧地围着木桶用自己的碗掏稀饭,淋得满地都是饭米汤。
  今天,同学们非常兴奋,大家要参加游行示威。再加昨天没有开晚饭,现在开饭了,都往大礼堂里挤。敲碗筷声,唠喀吵架声混成一片。有人见鲍果拿碗来了,对他点头,大多数同学认识他,把他叫作家。
  商久吉从后边蹿上来说:“作家,怎么你的长篇小说《碗荒春秋》不连载了?”他边说边看周围拥来的女同学。
  前一阵子的条在国文科壁报上,发表所谓长篇小说《碗荒春秋》。是写女同学抢不着饭吃掉眼泪,他提议抢饭武状元和大肚子汉们省下点饭。发扬团结友爱留给女同学半碗稀饭吧!连着发了几期,他感到索然无味了。写这类小说是讽刺谁呢?帮谁的忙呢?国民党宣传这种困难是共产党占领农村搞的。鲍果经罗老师的教育,他思想开窍了,要从社会本质上来看,正是国民党挑起内战造成的这种苦难。他就再没情绪写下去了。他听商久吉这么一问,他脸上带有几分冷笑说:“久吉,我不再搞无聊的东西了。”
  “鲍果,这年头越无聊越好哇!”尚久吉还纠缠着说,“你写的那《满眼泪》里的女同学够可怜的了。我很喜欢她娇羞、美丽、善良,宁肯挨饿也不声不响。”
  鲍果往郑黑马身边走过去说:“你抢过一桶来,给挤不上糟的女同学分点,不然游行她们顶不住俄。”
  这时同学们拥到礼堂门口了。礼堂里抢饭乱了套。眨眼工夫残到地板上一滩滩稀粥。
  就在这时候,忽听有人大声喊:“哎呀,手——榴——弹——!”只见这个同学从高粱米稀粥里抓出颗木把手榴弹,连粥带水从手腕往胳膊窝里淌。
  同学们四处乱跑。有的同学害怕地说:“快跑开呀!这煮过的手榴弹要是爆炸了,更能炸死更多的人呀!”
  有人喊;“爆炸了!”这一声不要紧,不少同学都躺在地板上,有的人紧紧抱住脑袋,把屁股蹶得老高的,看样子等着挨炸了。
  礼堂中间两排摆放的十几个大木桶,黑古险峻的粘满稀粥,看着又肮脏又使人害怕,好像是一口口黑井,眨眼工夫,会把大家全吞下肚去。
  这时抓出手榴弹那个同学,已经吓得昏过去了,一屁股坐在木桶跟前,可是两只手仍然高高地举着手榴弹,让人看着,好像他一松手,这颗手榴弹会一下子炸成一千块。给所有的同学都崩上一块,一同送大家上西天去。
  鲍果和民主联军李明打过交道,他打过枪,虽然没甩过手榴弹,但也明白点它的性质。他看同学们吓得那种模样,紧跑上前,从那个吓呆了的擎着手榴弹同学手中夺下来,大声地说:“是臭货,好的早煮炸了!”他的举动使礼堂里同学镇静了。
  郑黑马愣征地从鲍果手里夺过手榴弹,他往板凳上一站,拧开手榴弹木把的后堵,大声地说:“有什么可怕的,连根弦都没有。”他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这样一折腾,由于鲍果和郑黑马的大胆,坏蛋恐吓同学们的行为被揭穿了。同学们愤怒地齐声喊道:“同学们,有正义感的、有爱国心的同学们,我们要求美军撤出中国!抗议美军暴行!反对内战!要民主!要和平!礼堂里同学冲出了校舍,这颗没弦的手榴弹激怒了同学们。
  罗英他们美术科同学早就准备好了横标,挑在竹杆上,在校园里开始游行了。校门被锁上了,郑黑马领一帮同学站在大墙头上招呼:“同学们,高山大海无阻挡,翻过大墙到市政府广场集合!”他手里摆着小红旗,像站在风浪中的船头上,把小旗抖得哗哗响。
  鲍果和十几名同学在大墙根底下忙活着,他们抬来几张桌子放在墙根下,女同学们边越过大墙边说:“反对美国大兵污辱女性,争取女权!”整个一面大墙像和校舍连在一起,像一艘巨轮,载着同学们在激流中搏斗、冲击,向彼岸航去。
  最后赶来几位同学,手扳墙头、两腿发酸爬不上去,他们本是害怕不想去游行,但又怕被这巨大潮流卷去淹没了。
  商久吉弄得浑身是泥土,两手扳着墙头,身子一蹿一蹿地,可两脚仍离不开地皮。鲍果只好抓住他两腿,用肩膀顶着使他爬上墙头了。
  商久吉一缩脖说,滚下墙头说:“鲍果,快,快,牛,手中拿把小撸子!”他浑身抖得筛了糠。
  鲍果说:“你怕什么呀!就是大炮也挡不住了。”他最后越过大墙,他回头看见牛希酋站在宿舍门前台阶上,手插在黑大衣口袋里,看样子手中是摸着小枪,看见有些不参加游行的同学都露面了,向牛希酋身边拢去了,他大方地从墙头上跳下追游行队伍去了。这时游行大队在郑黑马举着的渤海师专校旗引导下,像条巨龙,在晨雾中拥向了市府广场。同学们的脚步声拍打得尚未苏醒的早晨,在迎接金色曙光。
  渤海师专的浪潮,席卷了沈阳的中学和大学,接着东北大学少部价留沈同学也参加了游行,中正大学在校园里游了三圈,中山中学在沈阳南站游行了,还开讲演会。同学们都喊出要和平、要民主,不要打内战的口号。引起沈阳工人、职员、商界极大的震动,广大群众表示支持学生的爱国行动,警备司令部要处罚渤海师专的游行代头人,一时没有敢下手。
  国民党辽宁省党部,对渤海师专的带头游行的举动,极为不满,虽然当时没有镇压,但已经在发动学校中的三青团,在秘密进行调查;并拉出黑名单,俟机把这些带头学生逮捕。
  冬天,学校没有煤炭烧暖气,学校决定提前放假。但校方知道,大多数同学没有办法回家,只有住在学校里。国民党省党部感到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决定举办冬令营,要学生去参加,说只有那里才有过冬的暖气房子,每天除了军训,还给补习英文,凡是不参加的不发冬天服装、不供给粮食,学校关门。这一切安排由省教育厅出面。
  接着各校都张榜,列出名单,每一个中队配有国民党校级教官两名,冬令营址设在中正大学中山楼。
  罗鼎老师召集鲍果、郑黑马、罗英十几名同学,在他家开秘密会,讨论怎么去应付国民党设下的冬令营。
  鲍果认为他们都得参加,不然没地方住,没地方吃,他说:“咱们只得去钻他们圈套了。我看没啥?只要头脑清醒,他们下的软硬套子都没有用。”
  郑黑马拍着胸脯说:“有什么可怕的,它就是大辽河的漩水涡我也敢跳。”
  罗英眨着两只大眼睛看着大家说:“还是要去的,不然就脱离群众了。只要我们互相都有照应,他们大不了就是抓同学呗。他们抓,咱们就揭发,唤起同学们对国民党进一步的认识。”
  “大家分析了国民党目前的形势,他们在东北还要发动更大的一场内战。一边打内战,一边镇压学潮。害怕学生把他们发动内战的阴谋揭穿,使广大人民明白真相。”罗鼎老师耐心地说着当前国内国外形势,要同学们提高觉悟,认清国民党的本质,他们要一党专政,在南京开的国民大会就是一党专政的大会。他们要把中国拉向倒退,使中国成为帝国主义的附庸国。他说:“你们不要低估当前的形势,国民党要进攻最大的民主力量,就是敢跟他们抗衡的中国共产党。在军事上他们在华北占领了张家口,在东北占领了安东,还会去占领延安。这样他们就在城市中更加疯狂地镇压民主力量。学生是民主力量的先锋,他们要首先对学生开刀。冬令营,我看有些同学要听从安排,有的要去冬令营,有的就不一定去。”他看着鲍果和郑黑马。
  郑黑马抢着说:“我去,我啥也不怕。”
  “怕到没啥可怕的,我想到国民党特务要抓一些人,影响今后开展工作。开学后有些学生不见影了,他们说是学生自己离开学校了。”罗鼎老师说,“还有、国民党可能在学生当中发展他们的三青团组织,以便扩大他们势力。”
  “那么,我不久他们三青团,还把我绑去?”郑黑马端起肩膀头说。
  “我们不能莽撞,上次你们半夜闯进牛希酋宿舍,就有些考虑不周到。”罗鼎老师提醒地说,“牛希酋是个老狐狸不好斗。”
  郑黑马插话说:“我们参加游行他也没敢出来制止呀!”
  罗鼎老师说:“可他事后把这件事报警备司令部了。说你们是绑架那个唱歌的女学生,硬塞在他屋里的,是对他的侮蔑和陷害,是你们为了要游行制造的事端。”
  “这个老东西敢这么反咬一口?天才歌女还在呀,让她用良心说话。”郑黑马火气大了,看模样他要去找歌女说理。
  罗英说:“什么良心,别傻了。歌女早不在学校了,听说她被牛希酋推荐到北平上大学去了。”
  大家一时都不吱声了,看着罗鼎老师。
  罗鼎老师说:“同学们,不要泄气,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斗争就是这样吃一堑,长一智。我去把警备司令部拿到手的黑名单弄来,根据眼下情况我们再研究谁去谁不去。我们不是盲目的,我们是对抗他们。”
  郑黑马说:“罗老师,我还是要去。”
  罗鼎说:“鲍果要去。因为他在渤海师专和沈阳各大学校中,小有名望,把他抓了,我们就有把柄了,说明他们在打击民主。他们就得硬挺着不敢动手,至少要晚点动手。以显示他们有民主。”
  “罗老师,我呢?”郑黑马问。
  “黑马,我另有安排。”罗鼎说,“冬令营一开营、大家都去报名,把棉衣弄来,有的同学要避开一下。”
  因为罗鼎老师说出上次夜闯牛希前宿舍的事,同学们当成很大的胜利,谁想到训导主任这老狐狸会反咬一口,说是学生对他施的圈套,为了挑起事端。大家这才知道罗老师掌握很多情况,只有听他的话,才不会出差错。

  ●亲生父子相见不相识

  在学校吃这学期最后一顿饭时,各班同学去中正大学中山楼报到。为了诱学生来报名,那时吃救济总署配发的白面蒸的馒头,报到第二天每人发一套发布棉衣和美国兵穿破的短皮大衣一件。第三天各学校混合编成冬令营训练中队。第四天点名时发集体加入三青团表。
  这时许多同学不见影了。管冬令营的是警备司令部一个上校军官,任大队长。他气得把没有离开的学生集合一起,在励志社礼堂大喊大叫:“凡是今天点名不在的,一律开除学籍。”这次训话会上,各学校训导主任都出席了。看出罗老师知道的学生黑名单,确是各学校训导处报警备司令部的。
  鲍果在领到三青团表时,找到教官部说:“我是社会贤达,什么团都不参加。我用稿费可以混饭吃,不给饭吃我就自动离开,你们可别怀疑我跑解放区去。”
  这位中校教官部副大队长翻着大白眼珠子看着鲍果,觉得这个学生有这么大的胆,还有几分疯狂呢?于是就说:““你不吃饭吃稿子吗?”
  鲍果把一卷发表在报纸杂志上的诗歌、小说往桌上一扔说:“我就凭这些饿不死。”
  教官副大队长还不大懂写稿这码事,翻着几张报纸说:“你是办报的?”
  “我是写稿的。”鲍果回答。
  “写稿的不参加三青团?”
  “什么团也不参加。”
  牛希酋走进屋来,他正好听见了,翻着生气的眼睛说:“你什么都不参加吗?那次游行你不是参加了吗?”
  鲍果毫不惧怕他说:“怎么,美国大兵强奸我们同胞,你还不参加游行吗?你不是中国人吧?”
  牛希酋大声喊:“你反对盟国?”
  “我反对外国人糟蹋中国同胞。”鲍果索兴坐在屋里椅子上不走了。
  “你私通共产党!”牛希酋喊。
  “我谁也不通,我反对打内战。”
  “你说是国民党挑动内战吗?”
  “什么党挑起内战我都反对。”
  副大队长见这个学生敢和训导主任顶嘴,有点看不下去,满脸不是好气色地说:“这成啥体统?学生和老师吵架顶嘴。”
  牛希酋有点不满意这位副大队长,觉得他是大老粗狗屁不懂,仅仅看成是吵嘴,这是反动学生的嚣张气焰。
  门被推开了,走进来一个少将。他见屋里三个人脸上带着三种气色,便和颜悦色地问道:“你姓什么?”他见这个青年瞪圆两眼怪有气魄的。
  鲍果不和气地说:“姓鲍。”
  “包公的包叶少将问。
  “包公吃鱼的鲍。”
  “咱们是一家子,你家住哪里?”
  “大辽河边上。”
  “小地名呢?”
  “顺河屯。”鲍果有点后悔不该吐出自家姓了,他平伯就很不喜欢国民党军官,何况是这么大的官。于是从桌上抓起他那卷稿子,一转身闯出屋子去了。
  屋里的副大队长,被突然走进一位少将,弄得有些愕然,他立正站着根本没有听清他和那个学生的对话,只是晃忽之间听见了一句“我们是一家子”,好像这句话是向他介绍的,等他定下神工夫,学生已经走了。他客气地说:“将军您请坐。”他仍然直标地站着。
  “别客气,别客气。坐,坐!”这位少将客套地让屋里教官和脸上杀气腾腾的牛希酋,自我介绍地说,“我叫鲍世勋,中正大学筹委会的。”他摆下手,随着拉过一个凳子坐下了。
  牛希酋还在怒气冲冲,甚至想责备这个军官闯进屋来,凭白放走了这个鲍果。他是几次亲眼看见这个人鼓动学生游行,那天夜晚闯进他宿舍也有这个学生,站在墙头上摆小红旗的也是这个学生, 所以心中气还没有消。 坐在那里瞪着眼睛说:“这是什么学生?肯定是反对分子!”
  副大队长头脑里还在转动着“我们是一家子”的话,于是说:“牛训导主任,我看这个学生太狂了点,真正共产主义分子,没有当面和你开火的,都是不见身体的影子。”他无可奈何地挥动着手。
  鲍世勋对牛希酋这种以势压人的模样,不由得冷笑一声说:“一会儿把各中队的教官召集到一起,传达一个杜司令长官的指示:他要我们在学生中把工作干细些,别抓住尾巴都当耗子,现在学生的气势很壮,南京、上海、北平闲学潮,连蒋委员长也挠头,我们东北还没有到那个价上。如果拢不住潮,闹炸了,杜长官说,影响了东北战场,那可要吃不下兜着走。所以他要鄙人传达:在我中正大学中山楼的冬令营的学生,不管那个单位采取什么行动,都要禀报杜司令长官。”他说得严肃认真。谁都知道中正大学虽然是私立的,它此刻在东北可是戳得标直,因为这是杜聿明创办的。
  牛希酋脸皮一抖感到这里不容他磨牙蹭嘴,杜聿明是中正大学的董事长,学校一切开支均由军费支出。省党部几次要在中正大学成立党支部,发展组织,杜聿明都拒绝了,他说:“瓜没熟别去摘。这座学校的名字就够政治化的了,到一定时候再说吧!”就这样给顶回去了,其实背后也有不少国民党分子钻进了中正大学。因为这里薪水拿的比东北大学多几倍。他也早有耳闻,筹备学校的这位军人,是杜聿明的亲信。于是把口气缓和一下说:“这次冬令营我们不能掌握住共产分子、也会出祸的。我们学校本来不显眼,却在沈阳城挑头闹学潮。我们这些当父母官的,真是管不好这些乱学生。”他站起身子懒懒悻悻地走了。
  鲍世勋听走出去人自己卖关子,说出自己是父母官。于是问道:“这人是哪个学校的?”其实这阵他脑海里闪动着这个姓鲍的学生,本来他未留意,随便的搭讪几句,可忽然闪现出大辽边上顺河屯来了。他冷丁一愣,顺河屯只有他一家姓鲍呀!难道说这个学生是他的……想到这里像有只拳头捣他心口窝,他紧紧地皱起眉毛。
  “方才那个教导主任姓牛,名字叫希酋,是渤海师专的。”副大队长不在意地说,“他们总是想从学生当中抓出共产分子来,抓是要抓,可乱抓起来非乱套不可。”
  鲍世勋没有心思听这些了,他的心真像乱成一团麻了,方才这个学生,他肯定是自己的儿子了。没有想到在这里见了一面,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了。他于是站起身来说:“大队长回来你把我传达的杜长官的命令说给他听。像这位牛训导来多了,闹不好坏了大事。”他说完走出了中山楼冬令营军训大队部。
  鲍世勋一时晃晃悠悠不知往哪个方向走了,等他愣怔地止住脚步时,抬头一看走反了方向,快到马路弯了,本来中山楼过道就是中正大学的校舍。他心里乱的是:怎么会这样巧呢?碰见了自己的儿子,而且这小子又很帅气,看这模样闹不好爷俩是铁杆对立派了,一个是国民党,一个是共产党,这样到底还找这个儿子不呢?还是回到顺河屯去,告诉自己那位铁了脸的,比金子还闪光的独臂老婆呢?告诉她:“我鲍世勋找着儿子了。”在他转身往回走的当儿,不由得深深吸口气,暗自问道:“这么毛草是为什么呢?看出这个冬令营要狼烟四起呀!眼前看,办下去,还不如散了好。”他信步走回了中正大学。

  ●鲍果探亲

  渤海师专牛希酋来到冬令营的消息,像一阵风似的吹开了,说他到冬令营抓共产主义分子。渤海师专的学生,第二天散了一大半,到晚上几乎全走光了。其他大学和中学班也散了营。这下子可把省党部气炸了肺,先是找牛希酋算帐,说他纯属是报上次一箭之仇。中正大学对牛希酋也提出指责,说他破坏冬令营。撤了省教育厅长的职,被赶出了渤海师专。
  鲍世勋亲自去师专打听鲍果,学生都走光了,有几个职员对他说:“鲍果是个长翅膀的学生到处飞。别说放寒假,就是平常,他在学校时也很少上课,除了国文课、历史课外他都不上。他可能回大辽河套了。”
  鲍果真的回辽河套了,他很想念母亲,再加郑黑马回家了,他像一只孤雁了。还算好,北宁路还通一段火车,他收拾一下到沈阳北站去上车。他刚刚买到火车票,听身后有人叫道:“鲍果,自己偷着回家,也不告诉我一声。”说话的是罗英,她身上背着画板。
  鲍果吃惊地问道:“罗英姐,你能去我家吗?”他一时脸红到耳根子。
  “我怎么不能去你家呢?看看大婶去。”罗英满脸兴奋地甩着短头发。
  “当然欢迎你去了。不过我们那里又是冬天,树木全让国民党兵砍伐光了,没啥可画的。”
  “我要画一位人物肖像,一位坚强的母亲。”罗英说着把装颜色的手提箱递到鲍果手中,说,“小时候,我爸爸在顺河屯教书那几年,我记得最清楚,你家的房子,房门前的大坝,那条卷尾巴的老黄狗。”他晃动着短短的头发,又像当年的萝卜缨子了。
  “啥都没有变模样,只有老黄狗病死了,后来养条狼尾巴青,现在这条狼尾巴青也没有了,被国民党大兵勒死吃肉了。”他的眼中射出一道愤怒的光,把脸往天空仰着。
  罗英知道他又想起被国民党逼死的爷爷来了。于是说;“鲍果,爷爷要是知道你成为一个文学家,用笔揭露国民党的罪行,他在九泉之下也会瞑目的。”她觉得只有这么劝上几句才能安慰他。她和鲍果两个人相爱着,他们好像很早以前就相爱,鲍果老是叫她英子姐,现在叫师姐。她脑海里出现手拉手在大坝顶上飞跑的童年生活。这次相聚后在参加学校各项活动中,他们由孩子时的真挚感情,发展到青年人的火热恋情了。
  罗英虽然比鲍果只大四个月,但罗英在政治上比鲍果成熟得多了。在她爸爸参加抗日战争时,把她抛在几处,那个罪是很难受的。后来和一位为庙堂画墙皮子、捏泥像的老爷爷一起学会了画画,现在人家说她在美术上成了天才。可她从来不摆架子,总是把鲍果当弟弟看待。在政治上关心他,在生活上体贴他,一个月要到他的宿舍几趟,像打扫战场一样,把他脱下的衣服拿去洗涮。郑黑马开玩笑说:“你这条脏鲍果,被你的师姐惯懒懒的了。”鲍果也总是笑笑说:“啥人有啥命嘛。谁叫她是我师姐了。”
  他们忙着去买火车票,站里人并不多,可是买票处弄得人们拥挤不堪。有一伙国民党伤兵,腿上缠着血污的绷带,拄着双拐,大多是边挤边泼口大骂:“奶奶的,不给老子让路,打死你们。老子抗战八年,买票还和你们这群猪在一起挤。”
  买火车票挤一阵子,月台上这些伤兵又参加了拥挤。忽然,有个老太太大声哭喊起来:“该天杀的,谁把我的卖猪钱全割走了。我不能活了!”在火车门旁纷纷扬扬掉在站台上满是国民党金圆券的碎角儿。大家看着谁也不吱声,接着有几处车门、剪票口、售票口都吵嚷钱被掏出去了。人们都看得很清楚,小偷就是那些假伤兵。突然有一个中年人,扯住一个伤兵大嚷,说这个伤兵掏走了他的钱。他扯掉那个伤兵头上缠的绷带,原来没有伤口,只是抹些红药水。这家伙拿着钱猛跑,看出腿上也是没伤缠的绷带,跑起来一阵风。这个中年人惹恼火了在站台上的伤兵,十几个人举拐杖打这个中年人,大声叫骂着:“老子抗战八年,别说偷你钱,就是把你宰了也不多。”人们连拉带扯总算放跑那个抓小偷的中年人。
  火车开了,一百多里地,足足开了三个多小时,才到鲍果和罗英下火车的地方。一下火车两个人脚上像长了翅膀,从火车站步步斜着奔向大辽河套走。辽河套的冬天,所有的道路都不平坦,又被大雪加冰盖得很严实,再加不少柳树毛子被大雪埋住了,整个辽河套像只卧在地上的老山羊,身上黑一条子、灰一条子的。他们走上去有时硬得像石头,有时像踩在鼓皮上砰砰响。他们赶到顺河屯,太阳到中午了。两个人恨不得一步迈进家。
  鲍果抢前几步,扑到柳条大门跟前,他一边挂开大门,一边大声喊:“妈妈!妈妈!”房门关得紧紧地没有人吱声。他扑到房门跟前一看门上挂着锁头。他泄气地说:“妈妈不在家。”他站在院里打转转。
  鲍果打量着从打他走后,家里这两间破房子有什么变化?他看不出来有啥大变化,只是灰灰的旧窗户纸上又糊了几块新纸,看着怪刺眼的,给整个院子带来了一种沉闷的气氛。
  罗英在院里身子转动着,两眼看不够,她在脑海的记忆中寻找当年她熟悉的东西,她一会儿说:“鲍果,你看房橹下这块青板石,咱们还在上边划过五道棋呢?”
  罗英模着光滑的青板石问道:“鲍果,你看这青板石上是不多了几个麻子?是多年风吹出来的吗?”
  鲍果说:“那不是麻子,叫雨蚀窝窝,是房檐水滴成的。”
  “噢,所谓水滴石穿。”罗英用手摸着说,“看来岁月不饶人,连石头都被雨点滴成了窝窝。”她接着不住地问这问那,她对什么都好奇,她在追寻自己的童年。
  隔壁李大叔看见鲍果,他从矮墙探头叫道:“小果,你回家来了?”这老头不住打量罗英。
  鲍果两手扳着墙头说:“李大叔,你好?我妈不在家吗?”
  李大叔点点头说:“早晨,我看她去送郑家你大婶和大爷回干沟子屯了。我想是送到老坝口岔道那里,快回来了。”他抬头看看头顶上太阳。
  鲍果见李大叔直劲打量罗英,他说:“李大叔,她是罗英,是当年在咱们屯子教书的罗先生的女儿。”
  “噢,就是那留条大辫子的小姑娘?哭倒在大坝上真可怜,和他爷爷一起被抓到蒙古去了。”李大叔小声问,“她爸爸还在世上吗?”
  “罗老师还在教书呢。”鲍果说。
  “李大叔你老好啊,我是英子。”罗英说。
  好人归终是好人。”李大叔慷慨地说,现在住奉天砖城里吧?”
  “住沈阳。”鲍果又问道,“李大叔,郑大伯和大娘来我们家多少天了?”
  “小果,你还不知道吗?郑家在你们家快住一年了。”李大叔又说,“这次黑马回来,把那个日本姑娘带走了,老郑家才回了老家干沟子屯了。你妈真想你呀。你知道吗?你爸爸回来一趟。”他看着鲍果的动静。
  鲍果对郑家住他家一年,是一点不知道信,要是知道他早跟郑黑马一块回来了。关于他爸爸回家来一次,妈妈更是一点未透消息。再加他们在渤海师专这一年,他扎下头读书,从打发表小说、诗歌之后忙得不分天回了。不说他把老妈妈忘在家里,可也只是过节时想一想。有时怨自己没有能耐报仇,回到家就想起爷爷来,心比刀剜还难受,所以想起家中一切,就发愤读书,一把国民党搞垮台了,才能报逼死爷爷的仇恨。他根本就没想到爸爸回来了,在他的思想概念里,爸爸这个词太淡薄了。冷丁一听全身一震,愣怔住了。
  罗英也被怔住一会,她记得小时候,别人有爸爸,鲍果总是说:“我也有爸爸,他到关里跑买卖去了。”这次他爸爸果真回来了,反而把他愣怔住了。
  李大叔隔着墙头,把身子露出高些说:“小果,你爸爸当了建军司令。”他带有几分试探口吻。
  鲍果把身于隔墙探向李大叔,两眼瞪大地看着,一时不知道该怎么问了。
  “从关里抗战回来了。”李大叔说的挺爽快,又放低声音补一句,“你妈不让你爸爸进屋,他也再没回来。”
  对于当上建军司令的爸爸,鲍果听见赶上五雷轰顶了,逼死爷爷是他手下的人吗?他还有脸皮回顾河屯来!他瞪大眼睛,从噪子眼到胸腔像塞了根硬棍子一样。
  罗英从未看见过鲍果生这么大的气,他不像郑黑马性格火暴,崩身上一个火星浑身都爆炸。他是泉水一样缓缓流动的性格,他是文人气质,生起气来,鼓着眼睛和嘴巴,一声不吭。
  鲍果嘴里叨咕着:“我不应该回来!不应该!”他的两眼直勾勾的。
  罗英从窗台根底下搬条木凳子,放在鲍果腿跟前,可他不坐,嘴里仍然重复那句话。她温柔地说:“怎不该回来看看妈妈呢?”她用手扯他袖子一下。她非常喜欢他的才华,他最近发表一篇小说《血不能倒流?》,是写一个美军顾问,在前线负了伤,在万分紧急的当地,中国军官为他输了血。一旦在另一次战场上,中国军官负伤流血过多,这个美国军官看着不肯输血,他认为他是白种人的高贵的血,不能流进低种人的血管中,这个美国军官眼睁睁看着这个将死去的中国军官。就在这时美国军官和国民党军官被俘了,这是篇共产党干部为那个国民党军官输了血的故事。这篇小说受到好评,同学们都夸他有才华。
  “妈妈为啥没有告诉我?……”鲍果还在嘀咕着。他心中并不是埋怨妈妈,而是感到妈妈生活太苦了,她天天盼望亲人回来,但却带给她是这么难堪的命运。他眼里润饱了泪水,他真想大哭一场,为妈妈的命运呐喊。
  “妈妈会告诉你的。”罗英看着一时被折磨成这般模样的心上人,也真想陪着痛哭一场才舒服呢。
  “叫我怎么办呀?”鲍果一屁股坐在木凳子上,双手抱着脑袋,泪水从手指缝往下滴。
  罗英一抬头,看见从大坝帮子上走下一个妇女,她头顶上包块灰头巾,用镰刀勾着一捆干树枝子,走得很有力气。她快走到自家门口时,看见院子里有人,她好像脚步打下滞儿,接着紧走起来,背后干柴捆撅撅嗒嗒的。
  在隔壁墙头的李大叔说:“小果,你妈回来了。”他一缩脖回到自家的院子里。
  鲍果还没有听见。罗英看着这急匆匆走来的大娘,快进院子时,才看清一条左臂的袖筒掖在围裙带上,知道这是独臂大娘了。于是扯下正抱头的鲍果说:“大娘回来了。”
  独臂大娘看着罗英,心里想这是谁家这么漂亮的姑娘呢?美美之子跟郑黑马一走,他感到心里空荡荡的难受。这一年来她和郑家大妈处得成了亲姐妹一样,美美之子成了女儿了,这一离开她可想念起儿子来了。她从郑黑马嘴里知道儿子和罗老师的女儿挺要好的,她就更加想看看这姑娘。虽然小时候摸着头顶长大的,女大十八变,现在是啥模样呢?这阵看着这个短头发姑娘,从那尖尖下领的脸庞,看出是罗英子了,她走进大门轻轻把镰刀头上挑着的干柴捆放地上。看见儿子站起身来,脸上挂着泪水,心里想:这孩子,回到家来,这么一会儿没有见着面,还流眼泪甩大鼻涕呢。
  “大娘,我是罗英。”她走上前一边施礼一边介绍着。
  独臂大娘一把抓住罗英的手,往身边扯近些说:“小英子,你长得这么高了,这么有出息。”她一晃头解开围巾。
  罗英红着脸儿说:“大娘,你可不见老哟。”她看着独臂大娘那张刚毅的脸上,透出亮闪闪的光,两眼还是那么炯炯有神。
  “妈,我回来了。”鲍果偏着脸。
  “小果你怎么哭鼻子啦?”独臂大娘看着儿子眼珠笑着闪光儿。
  “妈,你怎没写信告诉我郑大妈在咱们家住一年。”鲍果有意地鼓着腮帮子。
  “这兵荒马乱的,告诉你们不分心吗?”妈妈眨着慈爱的眼光,顺便扫了罗英一眼说,“郑大伯和郑大妈还有美美之子都在咱们家住着,要是告诉黑马他能安定下来吗?会闯出事来的。怎么能像这样安定地走了呢。”她还是慈眉善目地把眼光停在罗英脸上。
  “妈,听隔壁李大叔说,他从关里……”鲍果虽然说得声音很低,但从嘴角到眼神都带几分怒气和茫然不知所措的表情。
  “别提他了!”妈妈的脸一下子布满了霜,一甩独臂说,“还有客人呢,快请进屋吧。”她又拉住罗英的手,看样子对罗英比对儿子还亲。
  他们进了屋,妈妈张罗做饭,她总是拉着罗英,向姑娘打听了她父亲情况说:“你爸爸给我留下的印象最深的不是在屯子里教书那段时日,也不像你说的现在当了大学教授,而是他那年跟杨靖宇征西,在大辽河边上该有多么威武。”她甚至打听姑娘,他的儿子鲍果变化有多大。问姑娘喜欢她儿子不?
  闹得鲍果不好意思地在里屋说:“妈妈,你嘴可真碎,瞎问个啥呀。”
  罗英端坐在大娘给她摆的小板凳上,只是笑,看不出害羞来,也不多回答大娘的问话。
  妈妈一撇嘴说:“这可怕啥的,你们都是念大学的了,还会那么不开通。”她塞进灶坑一把柴禾,又去拉罗英的手。”罗英嘻嘻嘻笑的更欢了。
  鲍果索兴蹲在灶坑门跟前说:“妈妈,黑马和美美之子没说住哪里去吗?”
  “黑马和美美之子好得快成一个人了,从打到家他们除了吃饭说个没完没了,哩哩哇哇净说日本话,亲热得脸蛋冒火星,闹得你郑大妈都眼热。我看他们的模样,唠的准是体已话,好像把将来生小孩的事都说了。”她高兴得搂抱着罗英亲昵得不得了。
  “妈,你怎么竟唠这些呢?我是向黑马他们到哪里去了?”鲍果真的有些心急了。
  “哟,黑马和美美之子到哪里去了,罗老师没跟你们说?这可奇怪了。”妈妈又拍下罗英的手背。
  妈妈这才把黑马回在顺河屯不久,从北边外赶来一辆大车,跟车的是个青年小伙子,找到独臂大娘家,说是找郑黑马。当时黑马和美美之子到大辽河边上去了。独臂大娘赶快把他们找回家来。那个人掏出罗老师写给他们的亲笔信。信中写的是要民主联军派人把郑黑马和美美之子接到北边外牡丹江去。那个青年当郑黑马说:“罗鼎同志向我们航空学校推荐你和美美之子来学校当翻译;我们有一大批日文飞行资料等着用,学校还留有日本教官。”要他们去当翻译。当时可把郑黑马和美美之子高兴透了。郑大妈和郑大伯感到儿子一走,心里热咕嘟的,可是又一想,这里不太平,还是走了安定,反正还有团聚那一天。何况又是罗老师荐举去了,事情是一妥百妥了,就这样连夜离开了顺河屯去牡丹江了。
  鲍果听着眨眼看看罗英说:“你也不知道吗?”
  罗英摇下头说;“我不知道。”
  鲍果从罗英眼神里懂得了,这是有关组织问题。于是问道:“妈妈,他没给我留个信吗?这小子见了美美之子啥都忘了。”
  妈妈看着儿子说:“郑黑马说,告诉鲍果和罗英,革命胜利再见!”
  “是吗?”鲍果惊讶地又说,“这小子怎么会知道罗英跟我到咱们家来呢?”
  “黑马说你写稿都写傻了?”妈妈说,“这不是和美美之子一样,有缘分嘛。”
  饭熟了,苞米茬子饭,菜是酱缸配的黄瓜拌香油。罗英边吃边说:“我又吃到大辽河边的家乡饭了。”
  饭后,鲍果带着罗英蹿遍了大辽河套。他们追忆着小时候的情景。日子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快过一个月了。大辽河湾子好像往下塌了塌腰,其实是积雪和冰悄悄地融化了。春天也悄悄地到来了。
  鲍果和罗英接到一个同学捎来的信。罗老师要他们回学校,马上要开学了,各班学生都在选学生自治会主席,要他们回来参加选举。这可忙坏了妈妈,她连日给他们做好吃的。她私下里问罗英愿不愿意做鲍果的媳妇?罗英大大方方地说:“妈妈,请你放心吧!”这一声妈妈叫得这位刚强的独臂大娘差不点掉下眼泪来。
  在鲍果最后离家的那天夜晚,他才问道:“妈妈,他回来过吗?”他怕妈妈伤心才拖了这么些天,妈妈也始终没有提一个字儿。
  妈妈很沉着地说:“回来过,在这院子住了半宿就走了。”
  “他是不是娶了小老婆了?”
  “听说他还是独身一人。”妈妈把口气放松说,“听说他没有干建军司令,回沈阳城去了。”摸黑,妈妈把脸埋在儿子胳膊弯里哭了。
  “妈妈,你想找他吗?”儿子心软了问。
  “不找,这也许是命中注定的了。”妈妈叹了口气。
  儿子也轻轻叹口气,不管妈妈多么刚强,她究意是女人呀。
  第二天鲍果和罗英离开妈妈回沈阳城。临行前,妈妈对罗英说;“英子,你要多照顾小果,他心眼太直,不会拐弯儿。”
  罗英点头应下了说;“妈妈你放心吧!”
  鲍果和罗美知道,这次回学校将要迎接新的考验和更大的学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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