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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押送济南府


  不可一世的小安子终于低下了头,他似乎感觉到去日不远也。

  安德海在马车里,半倚着余心清迷迷糊糊、昏昏沉沉睡了约三个多时辰,他醒来的时候,已是黎明时分。他努力睁开了眼睛,头还是沉沉的,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他只觉得口好渴,想喝点水,便张了张嘴巴:
  “张生,怎么还没到,我好口渴。”
  “张生”——余心清冷冰冰地回答:
  “急什么,快到了,到了再喝水吧!”
  两个所说的“到了”,并不是一回事儿。安德海指的是到客栈,余心清说的是到济南。安德海觉得倚在余心清的身上有些不舒服,便想改变一下姿势。他动了动脚,
  “咦,怎么回事,脚动不了了。”
  安德海惊奇地问余心清。余心清冷笑了一下:
  “安钦差,你是动不了了。”
  安德海忙向脚下一看,一根粗绳子正紧紧地绑住了自己的双脚,他心里一凉,想抬手去解绳子,不好,双手也被绑起来了。
  刚才,安德海刚刚醒来,浑身都软弱无力,他竟忘了抬一下手,他的心里“咯噔”一下凉了,忙问:
  “张生,你们开什么玩笑,太过份了,快给本官解开绑绳。”
  余心清漠然地回答:
  “安钦差,本人姓余,名心清,东昌府总兵王心安,王大人派来的,特来押送你到济南府的。”
  安德海不由得浑身哆嗦了一下,抖抖地说:
  “你们弄错了吧,我是奉旨钦差安德海。”
  余心清依然很冷漠地说:
  “他们让我捉拿的正是太监安德海,至于是否弄错人了,那就不是余某的事了。”
  安德海勃然大怒:
  “小子,我乃钦差大人,对安某不敬,小心你的头。”
  余心清立即回了一句:
  “小心砍头的不是我余心清,而是你安德海!”
  却说济南府此时正灯火辉煌,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丁宝桢彻夜未眠,此时,他正坐在“宫殿”的正中央,一口接一口地吸着旱烟。为何济南府衙称“宫殿”呢?
  原来,这个山东省的最高府衙设在前明齐王的宫邸里,它始建于明洪武年间,一切装饰都是京师宫廷的样式,虽经几百年的战乱及风雨侵袭,但整个结构完好无损,个别殿堂依然保留着当年的风采,雕梁画栋,殿宇回廊,还真有些皇宫的气势。
  丁宝桢此时官居二品,此外他还兼兵部待郎及太子少保等职务。他的为人前面已作过介绍,这个丁宝桢为人正直,嫉恶如仇,又勤政爱民,所以,深得朝廷的赏识和百姓的爱戴。
  丁宝桢以六百里加急将赵新的密单改写成奏折送往京城后,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他推算着安德海的日程,如果不出什么大的变故的话,最多再过两天,安德海便出了山东地界,到达苏北地区。一旦出了山东,杀安德海便成了一句空话,恐怕十几天后死的不是安德海,而是他丁宝桢。丁宝桢出生入死,早已把生命置之度外,他并不怕死,但他怕死的不明不白,做权监小人安德海屠刀下的屈死鬼。
  丁宝桢此时一刻也不敢放松,他派了几个心腹到大路上向北方望去,希望看到皇上的圣旨,以名正言顺地杀安德海。
  整整三天过去了,仍不见京师来人,丁宝桢心里直犯嘀咕:
  “是西太后扣留了奏折,还是军机处大臣们的意见不统一,主张杀小安子和不杀小安子,究竟哪股力量更大一些?”
  “西太后看到奏折后,一定十分震惊、恼怒,她会不会出面干预这件事?毕竟安德海是她一手扶植起来的,她舍得杀小安子吗?”
  “万一圣旨到,不准杀安德海可怎么办?把人都捉拿了,不杀如何处置他?常言道:请神容易送神难,万一朝廷不准杀小安子,丁宝桢你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越想越犯难,丁宝桢此时又盼着圣旨到。又怕圣旨到。他一想到安德海平日的所作所为,目无圣上,欺负王爷的卑劣行径,火就不打一处来。丁宝桢还清楚地记得一年前在京城时,与恭亲王、曾国藩、左宗棠在一起时说的话:
  “若是这狗奴才到了山东境内为非作歹,我丁宝桢定立即捉拿他,格杀勿论,以清君侧。”
  当时,恭亲王还以十分赞赏的口吻接了一句:
  “好一个刚烈性子的丁宝桢,你嫉恶如仇,又敢作敢为,做事利索,说不定有朝一日,本王还要靠你除掉小安子。”
  往事历历在目,句句话犹响耳边,丁宝桢最后心一横:
  “杀,一定要杀小安子。而且要赶在圣旨到达以前就杀了他。
  圣上恩准杀小安子,自不必说;若圣上不准杀,反正人头已经落地了,要追究责任的话,我丁宝桢一人承担,不牵连属下。”
  正在丁宝桢下定决心杀小安子之时,只听到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嗒、嗒、嗒”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丁宝桢竖起耳朵一听,从这熟悉的脚步声看来,应该是王心安来了。
  果然不出丁大人所料,总兵王心安三步并两步,疾入内殿。
  丁宝桢连忙迎了出来。王心安原是丁宝桢的爱将,后来因王心安立了大功,提为总兵,官居二品,这样一来,现在丁宝桢与王心安都是二品要员了,应该说是平起平坐的,但丁宝桢还有个“兵部侍郎”的头衔,加上王心安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所以王心安一见到丁宝桢便参拜。他一足下跪,一手下垂:
  “丁大人,在下王心安奉命已来。”
  丁宝桢连忙快走了几步,亲手扶起王心安:
  “治平,你辛苦了!”
  “心安给丁大人交差。”
  王心安指的当然是押送安德海等的事情,他要交的正是这个差。话说安德海发觉不对劲了,便吵着、闹着口口声声让余心清吃不了兜着走,骑马跟在后面的王心安听得一清二楚,他也不去理会安德海,他令属员放慢速度,等一等后面的程绳武。
  程绳武带着二三百卫兵包围了客栈,开枪打死了武艺高强的智通和尚——杨演文,又不费吹灰之力捉拿了安邦杰、黄石魁、马大奶奶等人,一路快马加鞭,在通往济南的路上赶上了王心安他们。二三百卫士押着安德海等人,才四个多时辰便到了济南府。
  丁宝桢迫不及待地问:
  “人呢?”
  王心安边走边喘,喘了几口气,说:
  “一共押来了五个人,他们是安德海和他的随行太监陈玉祥,还有他二叔安邦杰、老婆马小玉、管家黄石魁。”
  “好,治平,好样的。”
  “我已让他们押着犯人在辕门外候着呢,只等了丁大人一句话,便可押来。”
  丁宝桢连连摇头:
  “不忙,不忙,先遣人严密看押,请程知府他们来,我要详细听一听捉拿安德海的经过。”
  程绳武、王心安、余心清等人都到了衙门府的后院花厅里,一五一十地向丁宝桢叙说了诱捕安德海的经过。听完以后,丁宝桢发出了大笑。这开心的笑曾在丁巡抚脸上消失五天了,今天,他觉得首战告捷。
  王心安是武举出身,他有些沉不住气,便催促着:
  “丁大人,现在就提审吧!”
  丁宝桢指了指肚子,几个人都笑了。王心安一拍脑门子:
  “啊,不是丁大人提醒,心安都忘了已经一整天没吃饭了。”
  几个人匆匆吃了顿便饭,丁宝桢正打算提审安德海,抬头一看,王心安、程绳武、余心清他们早已发出了鼾声。丁宝桢悄悄地走了出来,对一位属员说:
  “快去辕门外,把安德海等人分押进衙门府,对安德海好生伺候。”
  安德海被蒙上了眼睛,由人牵着到了济南府衙门花厅里。刚进花厅,他的手、脚便松了绑,只见两个卫士模样的人进来又是送茶,又是递毛巾,安德海的心里直纳闷儿:
  “丁宝桢的葫芦里究竟装的什么药,说是抓自己吧,为何来到这陌生的花厅,派人伺候着,而且送来的茶水还十分讲究,一定是好茶,闻起来真香;说是请来的吧,为何要五花大绑,还蒙上了眼睛?”
  安德海忍不住,问了一句:
  “这是什么地方?”
  两个卫士一言不发,转身走了。他见四下里无人,便想逃走,谁知他刚一迈腿,还没出门,只见几十个卫兵呼地一下子全围了上来。安德海随口说:
  “我要上厕所。”
  两个卫兵跟着他,到了厕所。安德海是阉人,他当然怕羞,扭转了身子,可两个卫兵硬是一左一右地站在他的面前,气得安德海直翻白眼。
  回到了花厅,卫兵又全退了出来,任凭安德海如何急躁,所有的卫兵就是一言不发。安德海索性端起精细的茶杯来,慢慢地品起茶来。
  眼看就要到正午了,又有两个人送来一碗牛肉面,四个肉包子,安德海狼吞虎咽地全吃了下去。他真的饿极了,这等家常便饭此时吃起来,比在宫里侍膳时,西太后赏他的燕窝、鱼翅还好吃。
  吃完了饭,安德海抹了抹油嘴,正想打个盹,只见两个人冲他走来:
  “提安德海,到前堂受审。”
  安德海经过大半夜及今天一上午的惊吓、恐慌,此时反而稳住了情绪。他为了表现自己“钦差”大臣的威仪,故意放慢了脚步,表现出潇洒的风度,脸上露着似笑非笑、似冷非冷的神情,一晃三摇地走上大堂的台阶。那两个差役打起了帘子。刚踏进大堂,只听见一声大吼,这声音像山崩、像海啸,直震大堂:
  “把安德海押上来!”
  安德海大模大样地踱进大堂,他抬头一看,好家伙,正面悬着“光明正大”金匾,正座上坐着丁宝桢。一年前在京城时,安德海与丁宝桢还打过交道,他当然认识丁宝桢,但他并没有施礼的意思。
  丁宝桢的左右两侧各站一个人,一文一武的模样,安德海不认识他们。文的是程绳武,武的是王心安。从大门到正座,两边站的是整齐的卫士,安德海不由得心里有些发毛。
  站在一旁的王心安见安德海没有施礼的意思,大吼一声:
  “大胆太监,见了丁大人也不施礼!”
  安德海是四品蓝翎太监,而丁宝桢是二品朝廷命官,按理安德海应该向丁大人行大礼。这一点,安德海不是不知道,但他此时仗着自己是“钦差大臣”,所以不愿下跪施礼。安德海仍是站着不动,气得王心安走上来就是一脚:
  “凭你见了二品官不施礼,老子就可治你罪。”
  安德海生怕对方再“赐”第二脚,连忙略略向下跪了一下,单手一垂:
  “丁大人在上,安某有礼了。”
  丁宝桢上上下下打量着安德海,心想:
  “狗奴才,才一年多不见,你又吃胖了许多,今天了某让你这堆肥肉化化油。”
  丁宝桢用一种极其冷峻的声音问:
  “下面站着的是安德海吗?”
  “丁大人,一年多不见,你怎么不认得安某了?”
  安德海满不在乎地回答。丁宝桢继续问:
  “哪里人?”
  “京城宫里的!”
  安德海故意答非所问,王心安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安德海只好马上改口:
  “直隶南皮县人。”
  “今年多大了?”
  “33岁。”
  丁宝桢沉吟了片刻,说:
  “哦,才33岁,不过,丁某看你的派头可不小呀!”
  安德海眼珠子一翻,卖起谱来了:
  “大人过奖了,安某倒没什么派头,不过八年前,安某便为圣上及母后皇太后和圣母皇太后办过事儿。”
  丁宝桢知道安德海在这里提“辛酉政变”,为的是讲明自己
  的身份。丁宝桢不吃这一壶:
  “安德海,八年前,你为两宫太后立过汗马功劳,没人抹煞你这些功劳。”
  安德海见丁宝桢的口气不那么冷峻了,他开始摆谱了:
  “丁大人,安某也从没拿这些功劳到处宣扬呀。”
  丁宝桢生怕安德海扯远,又厉声问:
  “安德海,你在宫中是做什么的?”
  安德海不满似的翻了翻眼珠,心想:
  “好个丁宝桢,你装什么糊涂,谁不知道我安德海是干什么的。”
  安德海并没有答话,程绳武追问了一句:
  “安德海,怎么不说呀?”
  安德海哪里认得程绳武,不过从程绳武的官服及顶带来看,此人也应是个知府什么的,安德海不便硬顶,便极不情愿地说:
  “圣母皇太后身边的太监总管。”
  “哦,是太监总管,怎么不在宫里当差呢?”
  丁宝桢步步紧逼,逼得安德海没有退路,他只有亮出王牌:
  “奉旨钦差,采办龙袍。”
  安德海有意把语速放得很慢,好让众人听清楚“奉旨”两个字。丁宝桢又追问:
  “既然是采办龙袍,是奉的谁的旨呢?”
  安德海不慌不忙,把头一扬,显示出不屑一顾的样子。
  “当然是圣母皇太后的懿旨了。”
  丁宝桢早料想到安德海会来这一套,便步步紧逼,问道:
  “既然是奉了懿旨,为什么没有明发上谕?”
  安德海并不示弱,满不在乎地回答:
  “那得去问军机去,我只知道奉了西太后的口谕采办龙袍,其余的我一概不问。”
  丁宝桢见安德海振振有词,不禁心中大怒,但此时他必须强压心中怒火,以制气焰嚣张的安德海。丁宝板仍冷峻地说:
  “事后自会去问军机处,现在你把勘合拿出来,既然是奉旨出京,那一定有勘合。”
  安德海想不到丁宝桢来这一手,他哪儿有什么勘合呀,有了勘合在德州之时,还用得着上街买扒鸡吗?但此时,他必须硬顶着,他双手一摊,计上心来,说:
  “丁大人,你不糊涂呀,我是内务府的人,又不是兵部的人,哪儿有什么兵部发出的勘合。”
  丁宝桢哈哈大笑了起来,这笑声震颤大堂,笑得安德海不寒而栗。
  “笑话,你是内务府的人,为何不在内务府当差,偏偏跑到了这里?不知死的鬼,还想狡猾,皮骨子痒痒了吧!”
  安德海心里明白,丁宝桢不吃硬,你越戗他,他越犯硬,于是,马上换了一副面孔,低声下气地说;
  “丁大人,你是外官,恐怕宫里的一些规矩有所不知,宫里的公公,有的在内廷当差,有的在外廷当差,有的是御前行走,我呀,便是御前行走。”
  丁宝桢明白,安德海是在亮自己的身份,暗示丁宝桢最好不要碰他。丁宝桢笑了笑:
  “我是外官,宫中有一些规矩确实不清楚,不过,你是太监,地方上的一些规矩,你恐怕也不知道。一没上谕,二没勘合,你就是私自出京,有违祖制!”
  最后八个字,丁宝桢说的时候特意加重的语气,吓得安德海直打哆嗦。在宫中生活了十几年,宫中的这些规定他当然明白,丁宝桢已明确指出他“私自出京,有违祖制”,安德海可真怕丁宝桢抓住这一实质性的问题不放手,那可就真的要他的命了。
  安德海只好软下来:
  “丁大人,您老听我说,我确实是奉了西太后的懿旨的。您想一想,我平日里在宫里西太后面前当差,一天不出现也不行呀,可我已经出京20多天了,我再有胆量,也不敢拿脑袋开玩笑呀!不信,你去问问太后,我有没有奉她的懿旨。”
  丁宝桢猛然站起,指了一下几案:
  “哼,还敢狡辨,奉了懿旨,怎么拿不出凭据,只凭嘴说一说,就是懿旨吗?大胆奴才,还不从实招来。”
  安德海没法儿了,他只好说:
  “丁大人,您老再想一想,如果我没奉太后懿旨,沿途州县能放我走吗?天津、沧州知府大人哪一个不把我当钦差大人招待,可偏偏到了你这里出了麻烦!”
  言语中,安德海显然已经很不耐烦了,站在旁边一直没搭话的王心安沉不住气了,他脱口而出:
  “安德海,你说对了,你今天碰上奉公守法、刚正不阿的丁大人了。”
  安德海冲了王心安一句:
  “碰上丁大人还怎么着,难道还把我宰了不成。”
  王心安冷笑了一声:
  “安德海,抬起你的狗头来,看清楚了,那是什么?”
  安德海连忙抬头一看,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心里连连叫苦:
  “妈呀,我安德海今天真是撞着鬼了。”
  安德海看到了什么?原来,他看到的是一个“王命旗牌”。
  所谓“王命旗牌”,实际上就是印有“令”字的兵部文书。凭这个文书,在山东境内,只要是对丁宝桢等级低的官,丁宝桢都可以先斩后奏。这就是说,丁宝桢若要杀安德海,完全不会引起上怒。
  安德海此时真的怕了,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丁大人,您老高抬贵手,安某将感激不尽,没齿难忘丁大人的大恩大德。”
  丁宝桢此时已取得了审讯安德海的初步胜利,此时,他必须乘胜追击,彻底打垮安德海。丁宝桢厉声地问:
  “安德海,自从七月初六出了京师,这20几天,你都干了些什么?”
  安德海心中没有底,不敢乱说话,只好说:
  “规规矩矩,没干什么呀!”
  王心安冲了一句:
  “不见棺材不落泪,死到临头还敢嘴硬,快说,如实招来,否则让你见识见识大堂的刑罚的厉害。”
  安德海仍是默不作声。丁宝桢直截了当地问:
  “在天津、沧州之时你干了什么?到了德州,你又干了什么?
  还有,你船上的小旗子画着‘三足乌鸦’,是什么意思?”
  安德海面对这一大堆问题,心中不禁吃惊:
  “好个丁宝桢,原来你早已暗中监视了。”
  “在天津、沧州之时,没干什么坏事。”
  丁宝桢大吼:
  “没干什么坏事,那你出京时是89口箱子,怎么一路走下来,多了几十口箱子?”
  安德海只好说:
  “那都是他们的一点儿心意,丁大人,你也有三朋六友的,朋友送点小礼物给你,你会拒绝吗?”
  程绳武虽是文官,但他此时也怒不可遏,大叫一声:
  “安德海,你素来与天津、沧州知府不认识,怎能称得上是朋友,这分明是你搜刮民财。”
  安德海不再说什么,丁宝桢又问:
  “在去德州的路上,你做过寿,有这回事吗?”
  安德海更不屑一顾了:
  “祝寿乃生活小事,何以挂齿!”
  丁宝桢又问:
  “祝寿之时,为何要把龙袍挂在船桅杆上?”
  “丁大人有所不知,龙袍乃圣母西太后所赠,我又没穿上它,有什么过错。”
  “放肆!龙袍乃御用之物,岂能容你玷污,单凭你挂龙袍这一点,我就能治你死罪!”
  安德海面色顿时变作灰黄,他真想不到,给他带来荣耀的龙袍,也给他带来了厄运。
  丁宝桢乃翰林出身,怎能不知“三足乌鸦”的典故,他是故意问安德海的:
  “安德海,你倒解释解释,你悬挂的那面小旗子,画着三足乌鸦是什么意思。”
  安德海像泄了气的皮球,已经没有蹦跳的力量了,他无可奈何地说:
  “那是我对圣母皇太后的一片心意。”
  “哼,心意,分明是打着太后的旗号,出来搜刮民财,招摇撞骗,已有污太后的圣明。安德海,你一路招摇,假冒钦差大臣,我手中已掌握了你的罪证,押下去。”
  安德海被押到了济南附近的历城监狱。为了安全起见,丁宝桢下令,不准任何人探视,更不准与安邦杰、马大奶奶、陈玉祥、黄石魁等人串供。
  安德海被押了下去,丁宝桢又让差人带上了马大奶奶、安邦杰、陈玉祥、黄石魁等人,他们从不同角度提供了有价值的材料。
  安德海的老婆马小玉先被押了上来。这位风流年轻的媳妇,整整哭了一天。她以前虽然后悔嫁给了太监,守活寡,但此时她又为失去太监丈夫而哭嚎。实际上,她悲痛的不是失去安德海,而是失去了荣华富贵。
  丁宝桢望着下面跪着的这个女人,说:
  “下面跪着的是马小玉吗?”
  “回大人,正是民妇。”
  “你与安德海是什么关系?”
  马大奶奶大概心里已清楚,安德海罪孽深重,在劫难逃,便想开脱自己:
  “民妇马小玉是安德海买来的媳妇。”
  “哦,你与安德海是夫妻,那么他都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你是应该清楚的。”
  丁宝桢此时的语气并不十分冷峻,一来马大奶奶只不过是安德海堕落、淫靡生活的一个见证罢了,二来是为了稳住马氏,好让她心平气和地招供安德海的罪行。
  “民妇嫁给他,其实,他的所作所为并不全让民妇知道。”
  “那你知道多少就说多少。”
  “他平日里很宠民妇,不,不,他宠的是小老婆翠儿。”
  马大奶奶生怕说漏了嘴,此时,她恨不得和安德海分得远远的,唯恐连累了自己。丁宝桢以前只听说安德海娶个老婆姓马,还不曾听说他一个阉人,居然还妻妾成群。而且,王心安、程绳武带来的人中也没有叫“翠儿”的,便追问了一句:
  “那翠儿呢?留在京城了吗?”
  一听丁宝桢追问这一句,马大奶奶的心可慌了,因为翠儿之死与她难脱干系。她哭丧着脸说:
  “已经死了。”
  “死了?死在哪里?”
  “死在德州,是淹死的。”
  丁宝桢越听越觉得有些溪跷,便厉声叫道:
  “大胆泼妇,如实招来,翠儿是怎么死的?”
  马大奶奶吓得浑身直打哆嗦,她只觉得头发麻,腿发软,身子直往下坠。她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地磕头:
  “青天大老爷,翠儿的死真的与民妇无关,是安德海亲手捂死了她,又投入大运河中的。那天夜里,民妇突然肚子疼得厉害,安德海便到管家黄石魁那里去找药。当他敲开门一看,翠儿的小肚兜正放在黄石魁的床上,安德海从床下拉出了翠儿。他一怒之下,亲手捂死了她,并把尸首投入大运河。”
  丁宝桢想不到,安德海还有人命,连自己的小老婆都能下毒手,可见此人心狠手辣也。
  “把马氏押下去,带安邦杰。”
  安邦杰是安德海的二叔,也是他的参谋,他们是至亲,所以,安邦杰不像马小玉那么立场不坚定。
  “下面跪的是何人?”
  “草民安邦杰。”
  “多大了?”
  “52岁。”
  “你与安德海什么关系?”
  “草民乃安德海的二叔。”
  安邦杰与丁宝桢小心周旋着。丁宝桢一看这个人,便觉得他不像马小玉那么好对付,看来,姜还是老的辣。
  “安德海既是你的侄子,此次私自出京又带着你,可见他的一些事情你是知道的了。”
  “不知大人指的是什么?我与德海是至亲,他的生活习惯,我确实很清楚。”
  丁宝桢不露声色,仔细地盯着安邦杰看,看得安邦杰心里直发慌。丁宝桢这里是采用了心理战术,先从心理上打败安邦杰。
  “你们出京时,带了89口大木箱子,明明是扬言采办龙袍,为什么还要携带如此沉重的行李?”
  “一行40多人,吃的、用的,不准备充足怎么办?”
  安邦杰此时还想狡辩,丁宝桢大吼道:
  “吃玉器,穿古玩吗?还不从实招来,大胆刁民,竟敢抵赖!”
  安邦杰蔫了,他没什么好说的了。丁宝桢令差人又把管家黄石魁押了上来。黄石魁平日里忠于主人安德海,但背地里专干有损安德海的事情。安德海的一妻一妾都是由他一手“承包”的,都是他的情妇。安德海作为一个太监却为所欲为,享受着荣华富贵,黄石魁看在眼里,早就气在心里了。此时,他恨不得马上处死安德海。但多少年来,自己也帮着安德海干了不少坏事情,要想使自己免于重罚,此时必须彻底交待安德海的罪状,以求得将功补过,争取宽大处理。
  “小的黄石魁有礼了。”
  黄石魁刚被押上来,便向了宝桢行了一个大礼,以示自己是顺民。
  王心安说了一句:
  “抬起头来,听老爷问话。”
  “是,只要小的知道的,一定全坦白出来。”
  黄石魁的表现引起了安邦杰的极端不满,安邦杰气得一跺脚,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
  “呸。”
  黄石魁并不在意安邦杰对他的指责,他心里明明白白,既然丁宝桢敢拿安德海,他丁宝桢就一定不会放过他。反正安德海是死定了,何不搬起一块大石头,将他砸得死死的,省得以后报复自己。
  “黄石魁,安邦杰说,你们出京时带的89口大木箱子,是供40多个人沿途生活所用,他说的是事实吗?”
  黄石魁直摇头:
  “不对,不对,那箱子里装的全是古玩字画、珍奇玉宝。临行前,安德海令小的帮他装箱子,小的受雇于他,不敢不从呀。
  小的看得可清楚了,全是些宝物,连一件衣服也没有。安德海说沿途自然有人送吃的、穿的,到了苏杭,绫罗绸缎任意拿,哪里还用得上从京城里带衣服。”
  “那你可知道,安德海哪儿来的这么多宝物,他把宝物带到南方干什么?”
  安邦杰狠狠瞪了黄石魁一眼,示意他千万不能说,可黄石魁装做没看见似的,滔滔不绝地说开了:
  “哪儿来的,还不是……”
  “全是他买的,打算带到江南送朋友的。”
  安邦杰抢在黄石魁的话前面,大叫了这么一句。
  “放肆,谁叫你开的口,小心皮肉!”
  王心安喝斥了安邦杰,安邦杰只好默不作声。黄石魁望了望安邦杰,又望了望丁宝桢,继续说道:
  “大部分字画和古玩是从宫中弄出来的,有主子赏的,有其他太监偷了又卖给他的,也有他自己偷的,小部分珍宝是从别人手里买来的,他准备带到南方全卖掉。他曾说过,天高皇帝远,宫中的宝物在江南出手没有什么危险。”
  丁宝桢咬牙切齿了:
  “好一个蛀虫。”
  一直到晚上,才初步审讯了一遍。退堂后,丁宝桢、王心安、程绳武到了后院花厅,他们都想不到一个小小的太监竟如此之猖狂,所作所为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
  丁宝桢发出肺腑之言:
  “治平、绳武,多亏你们二位智捕安德海,不然,万一让他逃脱,出了山东境内,何以再捉住他!这种不法之徒,把他留在世上,只能是祸患。”
  王心安忿忿地说:
  “在下早听说京师皇宫有个小安子,此人为非作歹,平日里踩在王公大臣的头上,连皇上、六王爷,他都不放在眼里,京师王公大臣一提起小安子,没有一个不咬牙切齿的。这个阉狗是活腻了。”
  程绳武也附和道:
  “丁大人,你的魄力真令绳武钦佩。天津、沧州没有一个敢动他的,一到了山东,你便盯上了他,掌握了安德海不法的证据,又紧锣密鼓,制定了周密的计划,此乃英明之举也!”
  丁宝桢谦虚地摆了摆手:
  “圣上英明也!”
  三个人对视一笑,然后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了起来。
  “哎哟,肚子饿了。”
  王心安忽然感到肚子饿了,刚才在大堂之上,他怒不可遏踢了安德海一脚,又怒吼了几句,所以消化得比程绳武快。程绳武一看天已黑了,便起身告辞。丁宝桢一手拉一个:
  “两位今天就别走了,我丁宝桢作东,咱们喝上几杯,一来庆祝初战告捷,二来给两位解解多日来的疲劳。然后睡个好觉,明日还有更艰巨的任务呢!”
  三个人有说有笑,一同端起了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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