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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商办实业是今后的正途


  上海,南市,鸿升码头。广生钱庄的阁楼上,荣家兄弟正对坐洋油灯下,进行着有生以来第一次严肃的对话。
  荣德生刚从广东经香港回到上海,南国的骄阳把他晒黑了,也瘦了点。他双手插在棉袍的袖筒里,端坐着,像一段枯木。
  “宗敬,上海钱庄多如牛毛,你我人微本小,很难图发展。”荣德生谨慎地说。
  “开店容易守店难。你又心活了!是想学医,还是想做官?”
  德生已习惯了宗敬的训斥,父亲故世了,长兄代父嘛!他坐着不吭声。哥哥的责备,部分也是实情,德生在钱庄做了四年学徒,对这一行业似乎从未发生过兴趣。他侍奉父亲去看病,看到名医阶下门庭若市,气派阔大,就产生了学医的念头,还确实对《本草纲目》、《医宗金鉴》之类下过一阵功夫。他随朱世丈在广东抽税局管帐,看到总办一年明暗收入不下四万两,又羡慕做官了,还花钱捐了个州判,以后又加捐布政使经历上品衔。官是挂名官,医也没学成。这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二木头,你究竟想做什么?”
  “办实业——开面粉厂。”
  “匪夷所思!”荣宗敬不悦地说。
  “民以食为天。机制面粉质细色白,必定会代替土粉。”荣德生坚持说。他忘不了在香港码头上看到的眩目景象:轮船上装的是面粉,工人扛的是面粉,沙滩上一片雪白,面粉把卵石沙子都染白了,那面粉是从英国美国运来的。“外国人以‘洋人食用’为借口,朝廷对面粉是不抽税的。开粉厂有利可图。”
  这几点很难驳诘。但荣宗敬兢兢业业经营着广生钱庄,他的心思还没有转到实业上来。
  “在上海办实业,是容易的吗?”
  “可以在无锡办,无锡靠近产麦区。”
  “资金呢?你有钱吗?”
  这确实是个大难题。荣德生没有钱,在广东一年虽有点积蓄,可太少啦!兄弟俩对视着僵住了。
  这对兄弟在长相上也有点特别,脸型的上半部十分相似,都有宽阔的前额,浓眉,大眼直挺的鼻子。再往下,就大相径庭了:荣宗敬的下巴颏长而凸起,是轮廓清晰的长方脸,突出了他坚强外向的性格;荣德生在鼻子以下却过早地以柔和的线条收拢了,成了“国”字脸,一望而知是个和气生财的好好先生。
  “朱世丈已倦于仕途,也有投资实业的兴趣呢。”
  “是吗?”荣宗敬认真起来了。
  朱世丈名叫朱仲甫,他是荣家兄弟的姑丈,也是父亲荣熙泰的老友。出身太仓富室,家居苏州,24岁捐了个候补道台,候差十数年未得实缺。后来,因荣巷有位长者荣俊业在粤督张之洞幕下当掌印官,向总督举荐了他,才当上了广东厘金局总办。厘金局税额是认包的,不仅是个肥缺,用人行政也可自由支配,困窘中的荣熙泰就到朱仲甫手下帮理帐务。荣熙泰去世后,朱仲甫感念老友,对荣家兄弟特别关照,多次函邀德生去做他的帮手,德生才二次赴粤,在三河口厘金局当了总帐。德生熟悉业务,忠厚稳重,工作得心应手,上下人事也甚融和。可是,这一年八国联军攻占天津、北京,全国形势紧张,老母多次催归,德生就决定辞职还乡。朱仲甫没有挽留,还向德生表示,他也不想恋栈官场了,朝廷将行新政,经商办实业是今后的正途,正可一试。不久,朱仲甫果然辞去官职,回苏州太平巷定居下来了。
  荣宗敬心里清楚,朱仲甫身居肥缺多年,官囊颇丰,关系也很多。如有朱世丈参与进来,与他们兄弟一起投资实业,那情形就大不同了。
  “朱世丈能出资多少呢?”
  “还没有说到这地步。与朱世丈商议,总得先表明你我兄弟的决心。宗敬,广生钱庄能抽出多少资金呢?”
  荣宗敬双眉紧蹙,没有直接回答。他经营了六年的广生钱庄,眼下正处境艰难哩!
  到哪里去筹措办实业的钱呢?
  荣宗敬7岁进私塾,13岁奉父命到了上海,先在南市铁锚厂当学徒,不久转入永安街源豫钱庄。不到十四岁就跻身上海金融界,也算颇有光彩的经历呢。做学徒,要拜师立契,一般是三到五年,上海钱庄业是四年。这期间,老板管一日三餐,还给一点洗澡理发钱,学徒则必须起早晚睡,上下排门,端茶盛饭,打扫卫生,还要倒先生们的夜壶,洗小东家的尿布……总之什么活都得做,实际是半个奴隶。荣宗敬刻苦勤奋,在做完种种杂事后,还要在灯下练习珠算、记帐、存款放款、贴现汇兑。大上海好无情,它不欢迎十几岁的乡巴佬,用一场伤寒病把他逐回了无锡。
  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场大病严重影响了荣宗敬的发育,使他成了个大脑门的矮个子。可他的生命力同意志力一样顽强,半年后,荣宗敬带着瘦弱的身躯,拖着稀疏的发辫,又回到了上海。荣宗敬不甘心离开上海,而且把弟弟也带来了,由他引荐,德生进通顺钱庄当了学徒。
  1891年,荣宗敬学徒期满,转到森泰蓉钱庄做跑街。跑街跑街,顾名思义是要到处跑的,荣宗敬专管无锡、江阴、宜兴等地的收解款业务,跑的范围就更大了。跑呵跑,整整跑了三年,码头跑熟了,金融市场的资金调拨和运行规则也清楚了,森泰蓉钱庄却倒闭了。不是帐房和跑街们无能,是老板经营乏术。荣宗敬初入人世,就从森泰蓉的倒闭中懂得了什么是市场,什么叫经营,什么叫竞争,受益不浅。可是,严酷的事实却是大上海又一次向荣宗敬下了逐客令,他失业了,只得背着铺盖回无锡荣巷。那年荣宗敬21岁。
  荣德生却从不眷恋上海。1893年满师后,他就随父亲去广东三水河口匣金局做帮帐,办理进出口税务。次年,荣熙泰生了场病,德生侍奉父亲回到了无锡。荣宗敬还是要去上海,这决心在一生中从未动摇过。十里洋场正在形成,那遍地黄金处处陷阱的新世界对他的诱惑力太强啦!
  荣熙泰病体稍安,就领着宗敬再去上海,想为他找一份工作。求职不易,朋友们劝他说,与其让孩子们寄人篱下,不如自己办个钱庄吧。荣熙泰一想,也是。上海是个港口城市,进出口贸易兴隆,新建的工商企业很多,汇兑业务繁忙;两个儿子都是银钱业出身,办钱庄轻车熟路。他把多年省吃俭用积下的1500元拿出来,又找几个朋友合伙凑足3000元,开设了广生钱庄,由宗敬任经理,德生管正帐。荣家兄弟就从钱庄业起步,开始艰难的创业了。
  广生开办不到半年,荣熙泰就病故了。弥留之际,老人拉着他们兄弟的手说:“既已开设钱庄,即应内外同做,兄弟一心,力图发展。”他还引同乡老友周舜卿、祝兰舫、唐晋珍、杨珍珊等人经商成功为例,谆谆勉励儿子要勤于业,信于人,在稳重中图发达。老人唯独没有提到当时在上海财势最显赫的荣瑞馨,显然并不是偶然的疏忽。
  荣熙泰的死,对荣家兄弟生活上和事业上都是极大的打击,从此他们就必须靠自己闯世界,连一个可作依靠的人也没有了。他们谨遵父命,开支节俭,办事尽心,但终因人微本小,信用不足,一年辛苦下来,结帐时几乎没有盈余。宗敬认为头一年不赔钱,就是好的开端,他信心十足,说只要坚持办下去必定会有好转。德生却应朱仲甫之召,去广东做税吏了,这一次是继承父亲的遗缺,做三水河口厘金局总帐。
  德生走后,宗敬经营的钱庄业务确有好转,眼看广生已立住脚,却发生了一件要命的事:三位合伙人因连年无利,联合起来要求退股。荣宗敬将1500元如数退还,只提了一个要求:拆伙退投的事不要张扬出去。客户若失去信心,钱庄就只剩下上排门这件事可做了。广生的资本更小,调度也更困难了。就在这种情况下,德生却提出要办实业,他到哪里去筹措这笔数目不大不小的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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