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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赐枪


  这年春天与往年相比,似乎来得格外迟。早已经过了二月二龙抬头的季节,但紫禁城宫殿上的积雪,还没有溶化,鎏金大铜的缸沿上挂着一层薄霜,缸里的水虽然是一天一换,都仍结满了蛛丝般的细薄的冰凌。
  天气依然十分寒冷。
  养心殿太监总管小毛子侍候完康熙早膳,奉旨至乾清宫西阁换送康熙夜里批阅过的奏章,等到折转回来时,发现康熙不见了,只有六宫都太监张万强正带领一干太监在扫地、掸坐、抹桌子,便捋起袖子帮着收拾。
  “张公公,万岁爷呢?”小毛子一边干活,一边笑问张万强。
  “四格格刚从昭陵回来,万岁爷非常欢喜,没有乘轿就急急忙忙地跑着去了。”张万强取过一方端砚,磨着墨说道,“皇上这会子早到储秀官了,老佛爷可能也在那里。”
  四格格是定南王孔友德之女,本名孔四贞。定南王死于王事,太皇太后便将她收养官中,视之如女。她从小看着康熙长大,两人感情自是亲密。使人不解的是,自顺治帝大行之后,性情刚烈的孔四贞突然变得郁郁寡欢。她本是将门之后,有一身好武艺,便请求去宿卫先帝陵寝。太皇太后拗她不过,竟破例晋开她为一等侍卫,守卫昭陵。
  九年未入京师,孔四贞今日突然归来,的确是件稀奇之事。
  小毛子却不知此事底细,边调朱砂边笑道,“皇上是该轻松轻松了,自从搬掉鳌中堂至今,整天闷在屋子里,批奏章、阅览表,还要处理各种军机大事。这些事情多如牛毛,连五更黄昏也不分了,竟比小家子挣饭吃还难!——即便浑身是铁,能打多少钉儿呢?”
  “你甭嘴巧!”张万强摸着光光的下巴,扯着公鸭嗓子笑道,“你不用指望我在皇上面前给你递好话儿——论说也真是的,谁能想得到,就连鳌中堂那么横的人物,不也是说倒就倒了!就是外面茶馆里说的书,也未必有这么热闹呢!要不,咱们赔个不是,权且让皇上多耍一会儿。”
  “罢罢,张公公!那可要不得!”小毛子扮个鬼脸笑道,“上次也是这么说,结果皇上沉下脸来,你也不照样吓得没词,幸亏我吓得当场放个响屁,否则你吃不了还要兜着走!”
  那是去年七月间的事了。山东巡抚于成龙进京面圣,禀告治河大事,当时正是凌晨五鼓,张万强和小毛子见康熙仍在睡梦之中,只怕打扰皇上休息,大着胆子,推迟了一个时辰,才通知。康熙醒来,不由分说,板着脸把两人斥骂一顿,并说于成龙是封疆大吏,朝廷大臣,太监擅阻耽误军国大事,犯了杀头的重罪,直吓得两人两股战战兢兢,额头直冒冷汗。
  正训斥间,事有凑巧,小毛子实在憋不住,万般无奈放了个响屁,把小毛子吓得魂飞七窍,脸色大变。
  “你这到底是什么毛病?”康熙盯着小毛子,严厉地问道。
  “奴才知道罪过大,吓出来的……”接着冷不防又连放一串,康熙又急又笑,最后,只好作罢。
  此时提起旧事,两人不禁会意一笑。“好小子,算你是个角色!论年纪虽略小些,论长相也是天庭饱满,地额方圆,一副福贵模样,只可惜蛋黄子没了,那真是檀香木做驴横——糟蹋了材料。”张万强笑嘻嘻地打趣。
  小毛子起先还嘻笑听着,猛一回头,发觉已到康熙披奏章的时分,急得把脚一跺:“光顾闲聊了,呀,别误了正事!”说完顾不上打招呼,撤起脚丫子,一溜烟似的,朝着储秀宫直奔而去。
  储秀宫里此刻非常热闹。
  太皇太后坐在皇后赫舍里氏家常使用的软椅上,贵妃钮祜禄氏、卫宫人和几个答应侍立在下边,另有宫女墨菊、红秀等捧着巾栉在后头侍候,康熙立在太皇太后身后,轻轻地给老人捶背。皇后是主人,赐了座。只有孔四贞是远客,打横儿特地坐在太皇太后对面,端着茶杯,静听太皇太后说话。
  “你这一去就是几年,别的不知怎么样,我瞧着脾气性儿竟是一点没变!”太皇太后笑道,“哪有女人做一辈子官而不嫁人的,我跟前的女孩,只有你一个特别,比公主还要性傲。你也是半大不小的二十多岁的老姑娘了,再不出嫁,没准只怕人家在背后数落我这老婆子,自家女儿和收养的,还不是手心手背,十个手指,咬那个哪个不疼!”一回头正瞥见小毛子进来,便道:“小毛子大总管,又来催你主子吃苦去?”
  小毛子一进门听见这话,忙跪下请安,笑道:“奴才不敢,这都是万岁爷定的章程!”
  “今儿有我呢!”太皇太后摆手道,“四姑娘难得回来一趟,还是让他们姑侄亲热亲热,你站一边吧!”
  小毛子叩了头起来,不便一一请安,只上前给孔四贞打了个千儿,笑道:“小毛子给四格格请安!您是远客,平日难得见面,这次得多给您叩个头才是!”一句话,把众人连同孔四贞都逗笑了。
  “这是皇上跟前的总管太监。”皇后见孔四贞不认识小毛子,忙笑道,“是个人精猢狲,四姑以后得多提防着他点!”
  “这个孙延龄少年英武,又是定南王手里使过的人。我见过几次,言谈举止蕴藉有礼,很不错的。”康熙笑对孔四贞道,“如今老佛爷作主,把四姑许配给他,真是郎才女貌,天配地合。我不用多说,四姑见了,就知道了!”
  小毛子听了半天,这才明白是要把孔四贞下嫁给孔友德的部将孙延龄,不由一笑,便转脸看他自己的“莱户”(清朝宫庭特许太监和宫女配对的干夫妻),——皇后身傍侍立的宫女墨菊——墨菊别转了脸没理他。
  “老佛爷,皇上和娘娘都已说的不少了,又都是为我好。”孔四贞思量半晌,终于叹了口气,说道,“我若再推辞,就有点不识抬举了,那……那就……勉从其命吧。想我孔四贞,自父亲死后,一直蒙老佛爷恩养,和亲生女儿一样,本不该……”
  “对了,就是这个话!”太皇太后见她应允,不禁喜形于色,便截住话头道,“压根儿就跟我的女儿一样嘛——皇帝,我的意思晋四贞为和硕公主,你看呢?”
  “儿臣有什么说的?”康熙也是大为高兴,“本来就该如此嘛!”
  “小毛子可听着了?”太皇太后说道,“四公主下嫁,妆查要从厚!”
  “喳!”小毛子忙应道,“都包在奴才身上,照太平公主的例,加银五千——”
  “一万!”康熙大声说道。
  “喳——一万!”
  要孔四贞下嫁给孙延龄,这本是康熙的主意,这样做,既能表示皇上恩宠和信任,同时,又给对手派去实际上的耳目,起到监视和遥控的作用,而且在以后的平藩战争中,也确实发挥了重要作用。孙延龄在吴三桂威迫利诱下,起兵反叛,经过孔四贞规劝引导,最后使得孙延龄献桂林城,杀吴世琮,为彻底击败藩军立下了不可磨灭的功劳。
  由此可见,康熙少年老成,足智多谋,而对这样智勇双全的皇帝,吴三桂不打败仗,那才是怪事了。
  “是时候了。”康熙笑着转到前面,对太皇太后打了一揖说道,“孙儿要到前头养心殿去,有几封折子,今儿一定得批出去……”
  言语未毕,便听宫外西南方向隐隐传来牛吼一般的声音,殿中之人顿时怔住,接着又是一阵更响的叫声愈传愈近,人们感觉到官殿在微微颤动,吊在殿中的几盏宫灯像打秋千般来回摇荡,门窗梁柱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声。“天爷!”小毛子失声叫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皇后被惊得脸色煞白,几个胆小的宫女更是害怕,身子摇晃如一团筛糠。
  “地震!”不知是谁大吼一声,“决护着老佛爷,皇上出去!”人们这才清醒过来,急忙扶着太皇太后脚不点地跑到院子里。几个太监宫女合力抬了几张椅子,晃悠着跟了出来,将椅子放在口边均不靠墙的一片青砖地上。康熙早已被孔四贞抢先拖了出来,看到如此混乱的场面,禁不住笑道:“你们这叫什么样子?逃荒不像逃荒,讨吃不像讨吃的!”
  两声剧烈的震声从地心发出,人们不由自主地前摇后晃,不少人站不住脚摔倒在地。远处扬起漫天黄雾,民房倒塌轰然作响,诺大的紫禁城被乱罩在一片灰暗之中。储秀宫中,皇后、贵妃和太监、宫女全都鸦雀无声地站在剧烈震动的庭院当中,太皇太后独自合掌闭目席地而坐,口中喃喃念佛,只有康熙不动声色地坐在宫中仰视上苍。
  午牌刚过,余震不断反复来临。
  巍峨的五凤楼,大大小小的民房,殿字馆阁都随着大地的起伏婆娑起舞;天空中黄尘与暗红的彩云搅在一起翻流,天空一团昏黑;突然一道闪电划过天空,映照着人们一张张惊惶恐怖的面孔,狂风夹杂暴雨从天而降。从永定门、哈德门到东直门一带人烟密集的地方,人们扶老携幼依偎在一起,孩子们被这极端恐怖的场面,吓得哇哇大哭。一些平素吃斋念佛的人,则用呆滞的目光仰望苍穹,双手合十,祈祷平安。
  发生了地震这种异常现像,京城中不免人心骚动,人们之间纷纷流传“有大事要发生了!”这也难怪,当时人们将地震当作上天对朝廷的警告;不是朝廷中为政有害,就是边关将要发生兵乱。
  对于民间种种传言,康熙却不大理会。
  在他即位后最初几年,国家虽有内乱和外患,但大部分他都处理得有条不紊,少有大的失误,大局基本稳定,并且也取得了相当成就。他希望做一代“中兴英主”的信心很强,锐气也很盛,对于日蚀、星变、怪风、霪雨等自然界中的异常现像,虽然心存戒惧,却不像其他人那样害怕。
  三年前,有一个朝臣因旱涝成灾,上疏言事,批评朝政,措词过于激切。康熙非常恼火,在上朝时遂训斥道:“尧有九年之涝,汤有七年之旱,并不闻尧与汤有何失德!”但有数量不少的臣民都认为任何不正常的自然现象都是五行灾异,也就是上天给下界作出的警告,预示着国家的不祥之兆,遂胆战心惊,访徨不寐。
  地震是一种常见的自然现象;只是地球内部的一种运动规律罢了,而人们对地震缺乏科学的解释,于是产生种种无稽之谈。早在明朝的时候,北京就发生过多次地震,万历年间是明朝国力鼎盛时期,短短的十八年之中,北方便发生了两次地震。无奈从西汉以来,以董仲舒为代表的儒家就将地震同人事联系起来,而这种迷信思想伴随着天灾人祸的发生,逐渐深入人心。
  康熙遇事向来镇定自若,胸有成竹,但联想到目前局势和京城舆论,不免心中有了淡淡的忧愁。东北边境,罗刹鬼子寻衅闹事,伺机挑起争端;西北葛尔丹蠢蠢欲动,图谋不诡,自立为汗与朝廷抗衡;南方三藩王拥兵自重,虎踞龙盘,形成尾大不掉之势,另外又有水旱灾难时常发生,难道这些就是上天的所谓“警告”?预兆他的江山不稳么?司礼监掌印太监还据实转奏录台太监观察到的星像和云气变异,十之八九都是不吉利的。
  凡事靠人努力,哪能靠神灵保佑国运,康熙虽有顾虑,但心里仍然这么想。
  但朝中已经有一些大臣,上疏劝谏不要无视上天的告诫,赶快选择良辰吉日,焚化表文,祈求上苍饶恕罪过,赐福人间。令康熙不得不考虑这件事的是,素来吃斋念佛的太皇太后,更是虔诚,最有上表祈福的心愿,三番五次地向康熙唠叨什么逆天而行,上天就要降灾,臣民就要遭殃等类似的话。
  康熙心中很痛苦。自己既然是一位英明君主,自然不应该迷信僧、道、鬼神,徒做无益之事,空遭后世议论。可又想到国事日非,一时半晌又拿不出个万全之策,除非上天见怜。唉,既然大家都这么想,就算祈一次福又有何妨?只要我照大家的心意做了,上天显圣赐福更好,也好使我大清国泰民安;上天不显灵那也不用埋怨,那是天意了。不过,他心里只是默道:“祈福,祈福!你们可知道朕的苦心!朕非昏庸之主,只是势不得已,向上天为民请命耳!”
  由于事务繁忙,一直过了四月,祈福这件事还没有着落。这一天,康熙接到山西巡抚和布政司的联名奏疏,说山西其地突然降下天雨血(地上的红色尘上被大风刮起,飘到几百里或上千里以外,随雨而降,古人不明白其中道理,误以为是“天雨血”很不吉利),倒塌了许多房屋,压死了不少人、畜。群臣百姓闻听此讯,又是一阵惊慌。大臣们对策上言,说今年京师地震,山西血雨,这是极不寻常的灾异。言及西汉哀帝时曾发生日蚀和地震,果然不久西汉就亡国了。看到人心骚动,想想目下大局,康熙想尽快了结这桩心愿,于是决定选择一个宜于斋戒祈祷的日子,亲至南城的醮坛烧香,并吩咐司礼监替他准备青词表文,井事先传谕在南城的僧道们知道。
  现在,康熙偕同皇后赫舍里氏、贵妃钮祜禄氏,卫宫人等分乘小辇,穿过文华殿西夹道,出了东华门,顺着护城河东边的青石御道向南前行。
  近两个月来,北京城多风多沙,今日难得的天气晴朗,阳光格外明媚。微风吹拂,清爽宜人。
  河岸上,一长排绿柳映水,柔丝摇曳,几只黄鹏在柳枝间穿来钻去,发出婉婉柔和的叫声。护城河转弯处有一座用太湖石叠成的假山,四面槐柳簇拥,绿荫环绕。几枝盛开的石榴花横在太湖石上,分外鲜红。从这里往西去,有一条松柏夹着的石板路,通往太庙的后角门;往南,不远处有一道红色高围墙,上覆黄色琉璃瓦,从红墙中露出巍峨的宫殿和高大的古松,并传出钟、磐和梵呗之声。
  护城河中水色甚清,微波上闪耀着金色的太阳,水底则荡漾着三四片白色云影。康熙已经有很多天没有出过紫禁城了,这时不由地神情一爽,眼睛里露出来一丝笑意,种种烦恼和忧愁,都暂时从他的心里抛开了。
  三乘辇继续向南行去,过了片刻,来到南宫的下门外边。
  南宫的大部分都是明朝英宗时代的建筑物。以后历代不断修缮、油漆、增建,十分美丽。南宫大门外有许多高大的白皮松,遮天蔽日。
  三乘黄色小辇在白皮松之间的汉白玉甬道上停往,一群高僧、道士和执事太监在道跪接。康熙带着皇后两位妃子缓步走上雕龙玉阶,进了宫门,在一片松树下盘桓一阵,然后走进南风门。
  里面有许多花木,并排三座宝殿:中间是龙德殿,左边是崇仁殿,右边是广智殿。他们在龙德殿休息了一下,受了僧、道们的朝拜,吃了一杯茶,然后由执事太监在前引导,向内走去。
  康熙神色安闲地穿过飞虹牌楼,缓步踏上飞虹桥。整日闷在宫中,难得有今天这点闲情逸致,康熙站在弓形的飞虹桥上,一边欣赏白玉栏杆上的精彩雕刻,指着那些刻得栩栩如生的水族动物叫皇后欣赏,一边暗自思量:这哪里是进醮祈福,简直是游山玩水来了,也好,趁此机会散散心,清理清理连日来纠缠不清的头绪,再集中精力处理政务。
  过了一会,康熙率领后妃们走下桥来,穿过戴鳌牌楼,向左右的天光、云影二亭,登上一座堆垒得十分玲珑的秀丽山。山上有一个圆殿叫乾运殿,东边是凌云亭,西边是御风亭。从亭中远眺,山光水色尽收眼底,风景迷人,让人留连忘返。
  绕过乾运殿,下了秀丽山,便来到佳丽门。全体僧道官员和名德法师都在甬道两旁跪接。康熙和后妃们从他们中间穿过,走进佳丽门踏上白玉雕龙台阶,进到永明殿中坐下。众僧躬身低头,双手合十,从永明殿的左边,众道士从右边,分别向醮坛走去,连一点脚步声也不敢发出。
  过了片刻,从永明殿后边传过来钟声、鼓声、磐声、木鱼声、云版声、铜笛声等等,中间还夹杂着和尚道士的诵经声,组成了肃穆庄严的音乐合奏。执事太监走到康熙面前,躬身奏道:“皇上,开醮了。”
  康熙点头会意,即领着皇后、两位妃子、宫女和太监们,怀着虔敬的心情向外走去。
  永明殿的背后是一个小院,一色汉白玉铺地,有几株合抱粗的苍松和翠柏,虬枝横空。其中一株古松上缠绕着凌霄,在苍翠的松叶间点缀着鲜艳的红花。院子中间搭着一座高大的白绸经棚,旗幡飘飘;莲花宝座上供着檀香木雕刻的释迦如来佛像。棚外是一黄缎横幅,上题:“敕建消灾、弭、护国、佑民、普渡众生法会”,后妃们暂留在经棚外面。
  康熙先进了经棚,在释迦像前上了香,焚了黄表,拜了四拜,跪在黄缎拜垫上默默祈祷,求佛祖大发慈悲,帮助他平定葛尔丹的叛乱,顺利撤藩,降罚罗刹鬼子,再也不要降水、旱、蝗、诸灾,保佑他的国运昌隆。当默祷结束时,他觉得还不够,又特别祝祷几句,求佛祖感化吴三桂等洗心革面,实心辞藩,使百姓免遭刀兵之苦。
  康熙从即位起,并不很信佛、道两教,但此刻却是毕恭毕敬,求神心诚,禳灾情切,虽没出声,却禁不住喉咙梗塞,热泪满眶。
  康熙祝祷毕,站起退到一旁,皇后和妃子们依次进来礼佛。
  从建有佛教法会的院落往北,绕过假山,穿过饰有雕栏的汉白玉小桥,又是一座圆殿,描金盘龙扁额上题有“环碧”二字。周围绿水环绕,花木繁茂,苍松数株,翠竹千竿。
  这里是南宫最后也是最幽静的地方。往北几丈远便是覆盖着黄瓦的红色宫墙,道坛便设在其中,叫做“敕建三清普临、降妖、伏魔、消灾、弭乱醮坛”。康熙叩拜了玉皇大帝,焚了青词表,照例默祷一阵,然后退出。皇后和两个妃子依次烧香出来,一行人便到永明殿中休息,吃了点心,起驾回紫禁城。
  此次醮坛祈福之行,康熙的心情十分兴奋,脾气显得格外好,脸上持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现在时机已经成熟,他要上承天意,下应民心,决心大刀阔斧执行既定的平藩之策,向吴三桂发起另一轮新攻势。
  从南宫回来后,康熙立即颁旨召见西北右镇总兵王辅臣。
  这王辅臣何人也?此人为山西大同人,明末曾加入了李自成领导的农民军,初期参加战斗,就勇冠三军,冲锋陷阵,攻城略地,所向披靡,能在他的大刀下走上几个来回的人寥寥可数,一时间名声显赫,因其骁勇异常,人们造了他个绰号“马鹞子”。在战场上与之对仗的将领,只要一听对方“马鹞子”三字,内心便会胆怯三分。
  王辅臣屡立战功,拜为从军将,他不但有勇有谋,还善于操练军队。清军入侵中原的过程中,平日只知欺男霸女,作威作福惯了的明朝腐败军队,哪里是剽骑善射、精锐异常训练有素的满州八旗兵的对手,一触即溃,丢城失地,望风而逃,清军大举南下,直入无人之境。
  然而,清军在围攻大同时,却受到意料不到的重创。图海统率的十万精兵围城,而城里只有王辅臣率领的三千骑兵和为数不多的步兵,双方相持不下,旷日持久竟僵持半年之久。
  四面八方都是清军,并且每日都有援军派来,粮饷接济,而城内缺衣少粮,弓箭短缺,一些富商大户趁机哄抬米价,人们只好把战马杀了充饥,甚至发生了人吃人的惨剧,不时有人倒毙。然而,在清军攻城最激烈的日子里,王辅臣亲率卫兵,仗剑城头,笑顾左右将士曰:“大丈夫死生之事如过眼云尔,何惧之有?”激励三军,奋勇杀敌。
  最后,见攻城不下,清军调来重炮轰击,城墙被打开数道缺口,清兵鼓声震天,人如潮涌,冲向城内。王辅臣咆哮一声,“杀!”两腿一夹,身下的坐骑便旋风般冲向敌群,手里一杆大刀舞得风响,直冲得清军人仰马翻,杀得浑身是血,带领着剩余士卒突围而去……
  所以,每当提起“马鹞子”及其军队,连骄横放纵的清兵将领,也不禁竖起大拇指,赞叹不绝。
  后来,被大势所趋,王辅臣不得已归降了清朝。清廷知其骁勇,是一员难得的武将,遂对其恩礼有加,清朝开国皇帝曾于北京诏见之,加以褒奖。后来他备受经略洪承畴的青睐,随其南征,战功显赫,名声俱增,很快便引起吴三桂的注意。
  吴三桂以武将出身,对军队自有一番特别的感情,尤其对于骁健的著名的武将,更是爱惜如命。他早就风闻“马鹞子”的大名,很想将这员难得的虎将,招罗过来置于自己的麾下,壮大己方实力,可是又深知其感恩于清廷和曾经栽培过他的洪承畴,不下大血本和深功夫,欲争取这样的人归至藩下,的确实非易事。但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又不死心。
  不达目的不罢休。在招贤纳士、笼络人才方面,吴三桂可谓一代宗师。他以各方面对王辅臣展开攻心战术。当王辅臣为自己战功卓著却得不到擢升,而感到苦恼时,他亲自上书朝廷,例数其战绩,为王辅臣求职,终为之请得援剿右镇总兵官的军衔;当王辅臣偶然吐露思乡之情时,他便以转递军报为由,托故让其顺路省亲,且假期不限;当王辅臣因整日操练军马,军务繁忙顾不上料理生活时,他又不失时机地送去美衣、佳肴和漂亮的歌姬,别人敬献的较好的器用,他不肯独自受用,定与辅臣共享……可以说,吴三桂这种礼贤下士、爱才借才的精神,也颇为今人所罕见。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王辅臣也不是死傻瓜,见到吴三桂以一个王爷的身份,降尊屈辱,如此善待自己,内心自然感激不已,两人自此交往更深,感情愈加亲密。
  随着接触增多,彼此了解也愈深刻。其间一件小事,使王辅臣更觉王爷的宽宏大度,令寻常之人难以企及,倍感吴三桂之恩。
  那是康熙六年(公元1667年),王辅臣受命进征乌撒,他在王屏藩、马一贵和张建勋三个总兵的密切配合下,接连攻克堡塞,出征相当顺利。领兵诸将为庆贺连战连捷,遂在总兵马一贵帐中摆下酒宴,开怀畅饮。此处荒凉偏僻,既无山珍海味,也无陈酒佳酿,只是诸将心情亢奋,推杯换盏,不觉已有几分醉意。正当诸将放下酒杯,端起饭碗时,不料王辅臣饭中有一只死苍蝇,王辅臣想也没想,举起筷子打算把苍蝇挟出去完事。紧挨着的王总兵却大声嚷了起来:“饭里有苍蝇。”
  王辅臣不是没有看见那只苍蝇,他本想趁人不注意,悄悄扒掉苍蝇就算了,不愿因小事一桩,而大事张扬。
  谁知这王总兵已然发现了苍蝇,且素日喜欢嬉闹,见此情景玩心大开,便打趣道:“将军若能吃下这只苍蝇,我愿以身佩宝剑相赠。”
  王辅臣乃沙场宿将,素常恃功而傲,何况此时正当醉意,哪里受这等挑逗,“咱们都是死人堆里钻出来的人,什么没吃过,穷讲究个啥?”说着便扔下筷子,用手捧到嘴边。
  旁边两位总兵觉得这个爱恶作剧的王一贵也实在太过份了,便劝道,“王总兵吃多了酒……”话没说完,只见王辅臣连饭带苍蝇一同咽了下去。
  正在尴尬之际,吴三桂的侄子吴庄麒却不知好歹,借酒疯挖苦嘲讽,发泄私愤。王辅臣当即反唇相讥大骂吴庄麒:“闭上你的臭嘴,睁开你的狗眼瞧瞧老子是谁?别人怕你王子王孙,我确不怕你这虾子、鳌孙……
  吴三桂得知王、吴吵架的情形后,甚是不满,他自觉对王辅臣不错,何以出口竟如此伤人?但又考虑到一介武夫,头脑简单,遇事不会多思,不仅未加责备,且又给二人做了好些工作,令他们要注意团结,不要再发生类似的事情。句句贴心的劝语,诚恳的态度,再一次深深打动了王辅臣,内心更加倾向于吴三桂。
  王辅臣勇猛善战,且又和吴三桂关系至为密切之事,康熙早已了解得清清楚楚。此次特旨召见马鹞子,即是康熙一计,他是想尽可能地离间吴三桂的人马,斩断三藩的外援,进而包围孤立之。
  王辅臣在乾清宫正殿受到召见。
  他是第一次入觐。在陕西官属闲谈中,听到过一些官闱秘闻,现在一旦真的见到传说中的这些人,又激动又好奇。他一边行三跪九叩觐见之礼,一边偷眼打量,见康熙脚蹬青缎皂靴,身着酱色丝棉袍,外罩石青金龙褂,浑身上下不带丝毫珠光宝气,颀身玉立,风度娴雅。
  康熙见王辅臣不住地瞟自己,笑道:“王将军,请起来讲话!”
  “喳!”王辅臣响亮地答应一声立起身。
  “好一表人才!久闻将军熊臂虎腰,果然名不虚传!”康熙一边称赞,一边温和地问道:“你是什么出身!”
  问到出身,王辅臣身子冷不丁一颤,急忙叩头答道:“臣祖辈微贱,乃是库兵出身。”
  库兵出身的人是富而贱,虽然有钱,却无人瞧得起。因为库银重地,为防盗窃,入出之人都要剥下衣服验过,方可准行。当时库兵俸银有限,无法养家糊口,便只好从小就用石头、蒜杵等硬物将肛门渐渐撑大,待到出库时,将银块偷偷塞入肛门中夹带出去。这种情况,早已是人人皆知的不是秘密的秘密。对自己的身世,王辅臣讳莫如深,一直视为奇耻大辱,终日为自己的无法事先选择而懊恼。但皇帝此时垂询又不得不如实作答,所以“库兵”二字刚出口,眼眶中已浸满泪水,声音也明显地有些哽咽。
  康熙也颇觉意外,怔了一下长叹道:“朕倒不知你出身微贱如此。”接着又提高了嗓门慷慨说道:“自古伟丈夫列英雄比卿出身寒贱的多的是!大丈夫患在事业不立,其余均不足道哉——张万强!”
  “奴才在!”
  “立传朕旨给内务府,王辅臣举家脱籍抬旗,改隶——”康熙沉吟片刻,觉得既做人情,就不如做得大些,俗语不是常说,杀人须见面,救人要救彻吗?于是断然说道:“汉军正红旗!”
  “喳!”大太监就地打个千,转身退出。
  王辅臣听罢皇上如此言语,早已感动得泪流满面,要不是君前不能失礼,就要放声痛哭了,眼下只能一个劲地饮泣叩头。
  “你要好自为之,”康熙沉着他说道,“朕本想把你留京述职,朝夕可以相见,但平凉重地,离不开像你这样有能有为的大将,换了别人,朕还不放心。现在西边、南边的麻烦事很多,朝廷更要倚重你马鹞子呢!”
  这话在一般人听起来,很是稀松平常,但王辅臣一听到“两边”两字简直如听炸雷轰鸣不绝。他早期追随洪承畴南征,待到江、浙平定之后,便改为平西王吴三桂节制。吴三桂对待自己可谓是解衣衣之、推食食之,比对自己子侄辈还要好,即便调至平凉以来,吴三桂每年还要接济他数万两银子,所以康熙此时说出这番话,自然是有所指的。敲锣敲边,听鼓听音,王辅臣当然也是心领神会,这是在逼着自己表示态度,忙叩头说道:“皇上委臣以转阃,寄臣以腹心,待臣大恩如天高海深,上及臣列祖,下被臣子孙,臣若忘恩负义,不但受世人唾骂,就连祖宗也有所不齿!请主上放心,倘若西方、南方发生变故,臣即使赴汤蹈火、肝脑涂地,也不辜负圣恩,令主上失望!”
  “将军言之过重了,朕并不是对谁有所疑心,而为江山社稷着想。”康熙双目闪烁放光,显然有点激动,只有此时才能看出他那与年龄不相称的老练与成熟,“朕实在舍不得你这样的人才远离京城在边陲吃苦,”一边说着,一边从座后拿出一对长约四尺的银制蟠龙豹尾枪,掂了一掂,旋即又将一支放回原处,转过身来,走到王辅臣跟前,加重语气神色庄重的说道:“这对枪原是先帝赐与朕防身的,每次出行朕都要把它们摆列在驾前——你是先帝的遗臣,赐别的东西都不为贵,惟独这对枪朕一向视为珍宝,将军把这支枪拿去,带到平凉之地,便是见枪如见朕;朕自是留下另一支放在身边,见枪如见卿——”话没说完,双眼湿润,豆大的泪珠滚下沾湿衣襟,康熙被自己的肺腑之言感动了。
  “圣恩隆重!”王辅臣激动得面色苍白,双唇抽搐,呜咽不止,“奴才承蒙皇上如此错爱,誓以皇上马首是瞻,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王辅臣颤抖着双手接过豹尾枪,辞别康熙缓步退出乾清宫,刚出宫门,便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激之情,掩面放声痛哭……
  康熙赐枪马鹞子,其目的自然是为削弱三藩的努力,争取更多的同盟军,吴三桂心里自是再明白不过,为了再度控制住王辅臣,奠定未来的反清业,他特地奏明朝廷擢升王辅臣为陕西提督,得到朝廷批复后,亲自邀来王辅臣为其贺喜。离别临行之日,吴三桂又亲自为其牵马坠蹬,延送十里,并执其手涕泣道:“至平凉后,不要忘了云南还有老夫尚在。我知道你家贫人多,所得俸禄难资其用,现仅以币银二万两相赠,聊表寸心!”
  说完令人将币银呈上。王辅臣照样是泪下沾襟,吴三桂如此知心,他又怎能知道是为了让他日后举兵响应呢?他与吴三桂洒泪告别回归平凉后,信使往来不断,还曾经暗地里为吴三桂套购数千马匹,为吴三桂办了不少事。
  由此看来,康熙皇帝和平西王吴三桂都挖空心思来挖对方的墙根,千方百计争取拉笼王辅臣这员虎将进入己方阵营,而此时的王辅臣感恩于对立的双方,可谓首鼠两端,难以两全,最终导致长安城受吴三桂的谋士汪士荣的威逼利诱,起兵发难,与叛乱后的吴三桂成犄角之势,给清军的平叛工作,造成被动的局面。愈近战争后期,王辅臣愈觉得和吴三桂相比,康熙才真正算得一位明主,再联想到皇帝的恩宠,赠送豹尾枪,遂率兵返正,从而加速了吴藩覆灭的进程。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倘若用这句古语来评价王辅臣,似乎再恰当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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