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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西王不上钩


  十一月初头,北风从长城外吹来,华北平原卷起漫天旋转的黄尘,这是结冰的季节了。夏秋两季,辽阔的田野遍布葱绿的庄稼和草木,密密丛丛地遮蔽着远近的村庄。而今,庄稼倒了,草木凋零了,每个村庄都赤裸裸地暴露出来。风变成没遮拦的小霸王,打着响亮的唿哨,像一匹放荡不羁的野马到处狂奔,跑过荒寒无边的野地,跑过空虚的村街,无理地摇撼着人家闭紧的窗口,时时还扬起大把大把的沙土,撒向人家的窗户。风驱逐开人类,暂时统治了这个世界。
  混沌沌的灰色天空,稀疏地点缀着几颗星斗,干冷干冷的寒气,冻得星星也直僵着眼。
  帝都紫禁城内。
  康熙在书房中凝神沉思。阵阵北风吹得宫灯摇曳不定,窗外不时传来枯枝折落的声音,更增添了内心的烦闷。
  他又在想怎么处置三藩之事。一时竟想不出个好办法。他有点烦躁,只是在书房里转圈子。他从来不让人家看见他也有这样烦闷沮丧的时候,就是亲信大臣,内侍太监也很少看到。他一向用这种方法来造成人们对于他的信仰和崇拜,并且他又自信这是锻炼气度的最好方法。
  少年康熙具有常人难以企及的天才,并不乏自信。不是吗?自从八岁即位,小玄烨的惊人的政治天才,便得到最大程度地发挥与展示,仿佛天生的一个政治家。十二岁时智擒鳌拜,夺回皇帝亲政权。自十三岁始,便亲自处理各种复杂的国家问题。令人惊讶不止的是,年岁尚幼的少年天子,在边防、内政、饥荒、民政官吏、水利、漕运、冤狱等各种问题错综而来的复杂局面前,竟然没有一次失误!并且还表现出一种爽朗豁达的气度,重大问题处置得极为妥贴出色……
  他不想在处置三藩这件事上跌跤,他想创造中国历史上的另一奇迹。
  但目前的局势不容乐观。根据来自各种渠道的公开的、秘密的消息与令章都表明,三藩之势日益显赫。平西王北京有底线有势力,他在三藩之地也有各种眼线,可谓敌中有我,我中有敌,双方对对方的动态大体上都清楚。他将三藩刻入庭柱这件事,早已传到三藩王宫。而三藩密聚于平西王府的事儿,他也早已知晓了。但谁也没动,三藩与朝廷都在等。
  等什么?似清楚又不清楚。
  吴三桂等少年天子宣布撤藩。小康熙等吴三桂们请求撤藩——那刻于廷柱上的字也是故意抛出的一个不言而喻的信号:皇上迟早要解决这件事,要永保富贵还不如自动请缨。
  然而三藩不动,不请求。
  是在加紧准备成熟时再“请求”么?还是逼皇上公然撤藩藉以找借口举兵……不管怎样,要想办法提起这事,动中求出路,此乃既定策略。但一下子却又苦无良策,康熙觉得烦闷。
  良久,他心中一亮:找傅宏烈!他不是提出撤藩密奏吗?如何撤,他当有成算吧。
  对,马上去找傅宏烈。康熙向来行为果断,办事大刀阔斧,干净利落。顾不得风高夜寒,只带两名随身侍卫,青衣小帽著便服去到傅宏烈住处。
  自从傅宏烈被解押到京城,康熙帝便命侍卫总管张万强,寻找一秘密之处,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傅宏烈隐藏起来,这样既可保证傅的人身安全,又便自己垂询。康熙执政以来,曾多次微服私访,对秘密出宫之事已是驾轻就熟。
  主仆三人三拐两转,便来到一处隐秘之处,君臣见过礼后,待弄清皇上来意,傅宏烈才悠然说到:“为臣没有想到妥善之策,只是想到三藩应撤而上奏。但为臣被押解来京途中,路遇一个奇士。他是个年轻举人,曾和为臣在船中畅叙三天三夜,说到撤藩之策……”
  “噢,想不到竟有山野庙堂之外的人!”康熙很兴奋,他非常喜欢搜罗人才。
  见到皇人对此人如此关注,傅宏烈便把自己和奇士邂逅相遇的经过,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那是半月以前……
  红艳艳的天空中,旭日像醉汉的面孔涨得通红从树后出现了。大地上覆盖了白霜,干躁而坚硬,在行人的脚下,踏得簌簌作响。一夜之间,白杨树上的叶子完全落光。在那片荒地后面,望得见一条长长的碧绿的波涛,一阵寒风吹过,便翻卷起白色的泡沫。
  天近傍午,嚣闹的天津码头又驶来一艘大船,看那豪华气势,必是官船无疑。船到码头停下,接到通报,说最后由天津到朝阳门一段水路不通。看来坐船走已不可能,只有步行进京了。
  看这艘官船上,有四人引起了乘客们的注意。其一便是潮州知府傅宏烈,在他的身边紧紧跟着两名满口京味的笔帖式,另一个则是位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从他的衣着打扮便可知此人应是文人出身。只见他穿得相当单薄,只穿一件打了补丁的灰色粗布袍,光着头没戴帽子。从交谈中得知此人叫周培公,是个举人,因入京会试,提前动身出发,走到德州,所带盘缠已经用完,只得卖字度日,被下船散步的傅宏烈遇上,两人经过一番简单交谈,便相互视对方如知己,形同忘年之交。傅宏烈见周培公同自己脾性相近,志趣相投,且又是同路,便随便邀他上船畅谈。两人真是相见恨晚,相互为对方知识渊博所佩服。天文地理、经史子集、文韬武略,都成为他们共同的话题,兴趣所致,不时爆发出阵阵开怀的笑声。
  听舟子说下船改走陆路,傅宏烈不禁皱起了双眉,神色黯然,他从怀中取出一包散碎银子,轻轻推到周培公面前,说道:“培公,下舟后我们就不便同行了。这点银子实在拿不出手,却是我的一点心意,你还是带上,聊作补缺……”
  “究竟为什么?”周培公面露惊异之色。
  “唉!”傅宏烈叹息一声,勉强笑道:“真是对不起,一路之上怕你担惊,不便相告,其实我有难言之隐。别看我乘坐官船,摆设阔绰,谁能知道我是朝廷的犯官,是入京领罪的。下船戴了刑具,铁索鎯铛的,你在我身边,那像什么?”
  “这是真的?你不会骗我吧!”周培公大吃一惊,因为同船数日,傅宏烈从没有谈及此事,从那两个笔帖式对他的恭敬态度来看,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这个学识渊博、仪表堂堂的中年知府入京升迁呢!周培公迟疑片刻,才急忙问道:“为什么呢?”
  “这的确不假。”一个笔帖式解释,“傅大人奏请撤藩,得罪了平西王被平南王拿了,本来在广州就地处决,皇上却降旨要刑部和大理寺会审议处。这官船是步军统领衙门的图海将军特意关照杭州的将军妥为护送的……”
  “兄弟,”傅宏烈一路听周培公不遗余力地评批吴三桂,早已认定他是知己,见周培公气得发呆,便笑道,“一路听你高谈阔论,你不但文章好,而且很懂兵法,眼下国家正在用人之时,千万不要自弃。本想给你写封推荐书,只是考虑到我目前处境,不但无益,反而招祸,兄弟你好自为之。”
  “好吧。”周培公双手将银子轻轻推回,目光深情地盯着傅宏烈,说道:“我们就要分手。八天来的倾心长谈,周某永世难忘。君以知己待我,我必以知己报之。不过这银子我不能要,你还吃着官司,比我更需要钱用……”傅宏烈听着,心里一阵难过,鼻子发酸,眼圈不禁有些发红,只低头说道:“恐怕未必用得着了……”
  天威难测,自古伴君如伴虎。傅宏烈心里明白,此去必定凶多吉少,轻轻叹息了一声。一时间,舱里变得沉寂下来,外面波涛撞击舱板的刷刷声听得清清楚楚。周培公吃惊之余,逐渐冷静下来,闪着幽幽的目光沉吟半晌,问道:“图海与大人是故交知己?”
  “原先也不认识,”傅宏烈说道,“前年他因事被黜贬到潮州,我们相处一年。此人颇具肝胆。我们又都和吴六一要好,吴六一调任广东总督后,荐图海做了九门提督,兼管步军统领衙门,才回京没有多少日子……”说罢又叹了一口气,“可惜,吴六一到广州便暴病去世。他若在,我也不至于落到这般地步。”
  周培公听了,眼珠一转,突然笑了,俯下身子对傅宏烈说道:“君不闻李青莲诗乎?‘向日不照吾精诚,杞国无事忧天倾’!我料当今皇上圣明,必不肯轻易屠戮贤良,大人此行,看来是有惊无险!”
  傅宏烈几天来摸透了周培公的秉性;虽然谈锋极健,却从不肯妄言断语。他对吴三桂、耿精忠和尚之信三藩的割据势态、军事经济情形的了解,都有独到的见地。看来,他说这话并不像单单为了安抚自己,遂笑道:“培公这话又是出语惊人!”
  “大人,这只是想当然。”周培公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桌面,沉吟着说道,“日前我们闲谈,大人曾言及皇上近日三番五次召集大臣商议撤藩事宜,以学生看来,和大人的事连在一起,便有了文章。”
  见傅宏烈和两个笔帖式会意对视,周培公微微一笑,又道:“要撤藩了!三藩已成大气候,客大欺店,店大欺客,朝廷岂能容他们胡为!道理我们已经探讨明白,天下只有一个,不容二主并立,天心、民心、国情就是如此。”周培公侃侃说着,舒展地仰了一下身子,好像他并不是一个一文不名的穷举人,而是一个国家重臣廷对奏议:“从来朝廷撤藩,有三种办法,或如汉高祖游云梦,车前力士擒韩信;或如汉平七国之乱,明诏硬撤,不惜一战;或如宋太祖杯酒释兵权,筵桌上一席话,天大的事化为乌有。不知当今我主选择何种方式。”
  傅宏烈听着,觉得很有道理,频频点头,突然若有所思地怔了一下,说道:“不过,圣上下诏锁拿我的谕旨说得很清楚:让刑部和大理寺从重议处。事情未必就那么简单吧!前汉主张撤藩的晁错,不也被……”
  “千古艰难惟一死——邓汉仪可谓勘透人情!”周培公哈哈大笑,“君也是当局者迷呀!你在广州已经判了死罪,还怎么个‘从重’处置?锁拿进京,显然是皇上为了救你,保不定大人还要升官呐!”
  “皇上如果不撤藩呢?”一个笔帖式见周培公说得如此笃定,有些不服气,忍不住上前问道。
  “国家岁入三千七百万两银子,”周培公调头一哂,不屑他说道,“吴三桂独自拿去九百万,耿精忠、尚可喜每人是五百五十万——这还不包括其他的帐,仅凭此一项,假如你是主人,你能容忍你家奴才如此行事吗?”说罢,端起桌上已经凉了的茶一气饮干,接着又道:“傅公,同你几日,耳听目濡,真乃三生有幸。今日别离,我有一言进谏,不知可肯见纳?”傅宏烈心知周培公必有忠言相告,急忙拱手道:“请讲,必当洗耳恭听!”
  “看君相貌,度君才学,听君言谈都不愧为国之奇士。”周培公先捧了一句,“但君心过于实,情过于痴,切记谨防吃朋友的亏。”
  傅宏烈一怔,一时弄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周培公见他一脸困惑的样子,遂点拨道:“君请撤藩乃是密折拜奏,吴三桂从何得知?君子处世之道,在于守中而不务外,不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会。古人尚且一饭之恩而千金相酬,周某倘有寸进,必当报答大恩!就此分手了!望君多加保重!”言毕,身子一躬便钻出船舱,飘然上岸。傅宏烈急忙奔出舱来,连声高呼:“培公……银子……带上银子……”
  只见狂风席卷码头,将周培公的粗布夹袍吹起老高,尘土纷纷扬扬落在身上,却不见他有丝毫瑟缩畏寒之感。见傅宏烈和笔帖式追出舱来,只拱手说道:“大人请回,二位请回,后会有期!”说完,毅然转身迎风坚定而去。
  傅宏烈一直目视着周培公的身影远去、远去,最后消失在茫茫暮色里……
  “就是这样,罪臣与他中途分别,现今不知其去向。”傅宏烈缓缓抬起头来,神情忧郁,似乎还没有完全摆脱与周培公的离情别绪。
  “真乃奇人!”康熙禁不住连连点头感叹,“世上竟有这样的人,透人肺腑,出语惊人,真是上天有眼那……朕一定要找到他!”
  从傅宏烈那儿出来,康熙顿觉心情舒畅,轻松怡然。苦闷的重荷,从他的精神上离开了。效法赵匡胤,席前夺兵,永除三藩隐患,小皇帝暗下决心。
  次日一早,一道圣旨颂下,十八岁的康熙要同时召见平西王、平南玉和靖南王三位异姓王爷,虽然是要杯酒撤藩,但他给三位王爷安排的归宿还是满不错的:削藩后,三王爷各回原籍享爱王侯富贵,待遇则从优从厚。
  诏书飞骑南下。康熙在耐心等待。
  吴三桂接旨后,立即派飞骑通知平南王、靖南王前来会面相商大事。
  匆忙赶到的靖南王耿精忠与广东来的平南王之子尚之信和吴三桂并肩而坐。他们在列翠轩前一边观赏歌舞一边密晤磋商。
  三王之中,数平西王军队最多,气势最大,重大决策自然一般由吴三桂制订,其他两王只是惟其马首是瞻,他们也深知三藩休戚与共的道理。
  吴三桂呷了一小口茶,说到:“正如我们所预料的那样,小皇上终于沉不住气了,他已经吹起冲锋的号角,现在就要看我们如何对敌了。”说完,命人拿出皇上的诏书,让尚之信和耿精忠传看。
  “二位贤侄有何高见,不妨说出来共同商磋。”吴三桂问道。
  耿精忠忧心忡忡他说道:“皇上下诏令我们入觐,这决不是偶然,而是别有用心,我说还是不去为妙,小心为上。”
  吴三桂听着,不禁微笑道:“若我们不去,小皇帝趁机捏造罪名,大举伐我,陷我于不利地位,不好。”
  “你看怎么办才是万全之策?”耿精忠用手肘捅了捅迷醉歌舞,对谈话内容有点心不在焉的尚之信。
  “不用担心,”尚之信咧嘴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屯,有世伯挡着,咱弟兄就不用瞎操这份心了。”
  看到二人面露不信任的表情,尚之信接着道,“这次进京,不能不去,但也不能全去。”
  “此谓何意?”吴三桂,郑重其事地问道。
  “不去没有理由,这样就会使康熙抓住我们的把柄,进而出师有名;全去则危,弄不好,一个鸿门宴就把我们连锅烩,进而全盘皆输。但这并不是说我们没有万全之策,从目前情况来看,靖南王和父王可北京入觐;世伯却不可以去。世伯资深望重,不去皇帝也是干瞪眼,只要世伯不入京,小皇帝就不敢动手发难,父王与世兄入京则会平安无恙。”
  “言之有理。”
  吴三桂不由自主地拍了拍尚之信的肩头,喜悦之色溢于言表,“想不到贤侄竟有如此高招,真可谓英雄出少年!哈哈!”随即吴三桂站起身来,大声吩咐手下道:“马上起奏折报,就照尚世侄说的意思办。”
  吴三桂终于拍板决定了。
  大计已定,心情舒畅,吴三桂笑着对耿尚二人说道:“你们不是挺欣赏我这里的轻歌妙舞吗?那就请再观赏一下苗女五姊妹的精彩节目吧!”
  话音刚落,只见列翠轩东厢房的帘拢一挑,走进来五个亭亭玉立的妙龄少女,她们怀抱琵琶,身佩珠翠,莲步轻移随仙乐翩翩起舞。其中有两位名叫陈翠、阿绢的尤为引人注目。她们粉黛淡施,蛾眉轻扫,双目生辉,明眸传情,满身珠光宝气,更是艳光射人。
  耿、尚两位王爷简直看呆了。尚之信手托下巴,凝神注目,没有喝酒,却已经醉了,不禁击节称赞道:“老世伯好艳福!”
  “哪里话,此乃杭州知府前天专门送来孝敬我的……”吴三桂不禁脸上一红,他早已对阿翠、阿绢领教过了。尽管后宫侍妾不下千人,比清朝皇帝还要多出几十倍,但她们来到山上,一下子便技压群芳,他本想要阿翠、阿娟做妾,但刚刚开口便被胀夫人迎脸一口唾沫,骂得狗血淋头,既然如此,还不如做个人情,想到此,吴三桂笑谓耿精忠、尚之信道:“但老夫老矣,消受不起,既然二位贤侄如此欣赏,那就不妨拿了去。俗话说‘宝剑佩武士,红粉赠佳人’吗?哈哈!”
  “阿翠、阿娟好好侍候两位王爷!”吴三桂一面命人演奏,一面环视一下,四周闲杂人等全都会意,知趣地悄悄退出。
  刹那间,清冽沁脾的琵琶声如冷泉滴水般划空而起,列翠轩沉浸在一派仙乐之中。
  阿翠靠在尚之信的肩上,小声唱道:
  
  哄我自家日日受孤单,你可给人家夜夜做心肝……

  “好!”她刚开口唱了两句,尚之信便脱口赞了一声,打断了阿翠的声音:“你慢一点,我来想想,这该是闺中少妇,怨责她那浪子丈夫的话。倒有点意思,你再往下唱!”
  这一说,阿翠的劲儿来了,她斜偎在尚之信身上,把手绢绕着手食指,冲着尚之信道一句白口:“强人呀!”接着便雨打芭蕉似地,一口气唱道:
  
  只说我不好,只说我不贤!不看你那般;只看你这般,不打骂你就上天——!

  接着便是眼一瞪,恶狠狠骂一声:“强人呀!”却又忍不住噗哧一声笑;随后便又飞媚眼,又害羞地带着鼻音哼道:
  
  你那床上吱吱呀呀,好不喜欢。

  她那发腻的声音,妖艳入骨的眼波和笑靥,搅得尚之信意乱魂飞,顺手轻轻一拉,使的劲并不怎么大,阿翠却就势一歪身的倒在了他的怀里,随即被紧紧地搂住。
  阿翠佯装娇嗔,举着杯说:“大人喝一杯。”
  尚之信欣然接受,他把一小杯烧刀子灌入口中,那烧刀子入喉火辣辣一条线,直贯丹田,他觉得浑身燥热,便即解开胸前的扣子。
  “当心受凉!”阿翠说着,便伸手到他胸前——她原意是替他掩复衣襟,不知怎么,竞伸手插入到他的衣服下面,并一下子抱住了他,她把脸俯在他的胸前。
  她头上的发香和花香受了热气的蒸散,一阵直冲鼻孔,越发荡人心魄,他便也把她搂得更紧……
  另一边却见耿精忠和阿娟两人也正打得火热,两条半裸的身体早已如蛇般绞缠在一起……
  外面松涛阵阵,里面柔情似水,欲火的烈焰爆发出轻桃放荡的笑声伴随着彻夜不眠的灯光,回荡在列翠轩,久久不息……
  为拉拢收买人才,接纳党羽,吴三桂从不吝借金钱美女,这也许就是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心甘情愿、死心踏地为其卖命,从而使其能够成为三藩之首的一个重要原因。
  京城。康熙接到吴三桂的奏折,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奏折上的大意是这样的:平西王吴三桂年迈力衰,近来又偶染疾病,病残之躯不堪山水颠沛之劳累,不能入京面君,请皇上恕罪。特由其子吴应熊在京代父受旨。
  也就是说:吴三桂不来北京。
  看来精心策划的席前撤藩的夺兵之计又要泡汤了,这该死的吴三桂是老奸巨猾,只派尚可喜、耿精忠二人前来,真他妈的扫兴,既不能逮之,又不能冷落,如何应付当前的局面。康熙在琢磨。
  他又感到孤单了,寂静又向他侵袭过来,苦恼,刚淡忘了不久,现在又回来了,而且还更为有力地撕扯着他的胸膛。这么多大事都落在他一个人身上,但又不能推辞。要干就一定要干好,康熙心中暗下决心。
  生气归生气,光烦恼也没用,正经事还得办。康熙带着难以压抑的愤懣和一肚子的气,在乾清宫正殿接见二王。
  “你们来京以后住在哪里了?”君臣见面叙礼已毕,康熙瞥了一眼身着崭新鹅黄团花龙褂的两位王爷,端起御案上的奶茶啜了一口。
  只这一眼,便使康熙发觉到有些变化,两位王爷与几年以前相比,大是不同。康熙见到他们,是在三年以前,阔别数载,尚可喜已然大见衰老,目光也失去往日的神采。顾盼之时头部还不断地癫颤,举手投举都显得呆滞,明显是力不从心。而耿精忠与尚可喜的每况愈下的状况截然相反,正值鼎盛之年,精力旺盛,体格健壮,挺胸凹腹,正襟危坐,双目炯炯有神,听到皇上问话,急忙从椅中欠起身子,恭身答道:“回皇上的话,尚可喜住在儿子家,臣下住在弟弟家。”
  康熙点点微微一笑,心中明白。耿精忠的弟弟耿星河和尚可喜的儿子尚之礼与吴应熊,均是朝中散轶大臣,住在额附府,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羁留在京,扣为人质,三藩既便想谋反,也要投鼠忌器,考虑他们亲属世子的身家性命,这种现像都是历朝见惯不惊的事。从手下人的汇报中,康熙得知耿星河与尚之礼都是吟风弄月的浪荡公子,诗酒以外,从不过问政事,“稍有晋人风度,绝无汉官威仪”便是二人性格极好的写照。而吴应熊正如其父,城府颇深,老谋深算,甭看他表面上整天嘻嘻哈哈无所事事,其实内骨子里却很不老实。他曾暗地里愉偷结交外边的督抚大员,每隔三两日便有书信送往云南,互相传递信息。
  听了耿精忠的话,康熙沉吟片刻,转脸吩咐侍立在旁的养心殿总管小毛子:“传话给内务府,赐银二位额附每家三百两。”又向耿、尚二人笑道:“朕向知道你们出手阔绰,不要嫌弃朕小家子气。这两个额附人品才学都好,再锻炼几年,朕还要委他们重任呢……”
  说这两位额附好,自然就是说吴应熊不好。尚可喜见耿精忠不搭腔,连忙笑道:“皇上说得是哪里的话,万岁赐银三百两远远胜过奴才的三万银子。这次来京,尚之礼说,万岁爷勤政得好,每日细事都要熬到二更天,奴才说句不知上下的话,万岁如今到底年轻,不懂得珍惜身体,等到了奴才这把年纪才知道呢!万岁一身系着亿万百姓和江山社稷,更要多加保重才是!”
  “朕何尝不想如此呢?事情太多了,忙不过来啊!”康熙看了看庭院里的积雪,缓缓说道:“罗刹鬼子在东北闹腾得很紧,杀人放火,奸淫妇女无恶不做。这些生番甚至用死人尸体搭起架子烧小孩子吃,多可怕!西北边境也不稳定,葛尔丹胆大妄为,不经请旨,擅自立为汗,与西藏第巴桑结勾结,密谋进犯漠南漠北,边陲不安,朕放心不下。”他长长吁了口气,接着又道:“这两年,连降暴雨,洪水泛滥,黄河、淮河不时决口,房屋遭淹,田地荒芜,百姓背井离乡……”康熙无奈地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万岁!”耿精忠实在忍受不了康熙这种压力沉重的目光,终于开口说道:“罗刹国与葛尔丹如此无礼,皇上何不发兵进剿?”
  “唉,朕也难处啊!”康熙手指拨着茶碗盖,轻轻吹着上面的热气,似乎不经意地包了尚可喜一眼,说道:“国家横遭鳌拜蹂躏久矣,其敌政之害至今未消,国家尚大病初愈,元气未复,一旦打仗,士兵粮饷都难以筹集,没有一定把握,朕岂能轻言战事。”
  康熙说这番话的言外之言,尚可喜和耿精忠不点自明,不提撤藩,却句句牵涉到撤藩。自从南明永历帝死后,南方基本平定,没有战事可言,可三藩王却仍统率几十万军队陈兵坐吃闲饭,而北方边陲却几无御敌之兵!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康熙眼见耿、尚二人故意默不作声,不由心里一阵阵冒火,不能一味迁就他们。他目光似电扫了两位王爷一眼,笑道:“朕请三位藩王入京,本是共商抗敌大事,谁知平西王病了,你们二位又不能全然作主,算来三藩实到一藩半,想起来真有意思,朕难道连罗刹这些跳梁小丑也奈何不得?”他原本想说:“朕这里难道设了鸿门宴?”可话到嘴边又改了口。
  “不谈这些了。”康熙舒了一口气,“朕怎么扯到这上头去了?朕的本意不要误解,朕目前无意撤藩,即便撤藩,也要正大光明。朝廷决不会作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事!朕自幼受教,深知先诚意正心,而后方能治国的道理。三藩不负朕,朕也不会亏损你们。你们也累了,就此跪安吧。”
  康熙和耿、尚二王心中均明白:在这次勾心斗角的斗争中,双方只是打了个平手,但此事远未结束,而只是狂风暴雨来临前的序幕而矣。要想在这场激烈的角逐中占胜对手,谈何容易?
  双方在表面一团和气的氛围之中,却暗藏杀机——欲置对手于死地。
  白雪覆盖着京城。
  宁静的除夕在雪地上徐徐退去,黎明来临了。乾清宫沉洪的钟声敲醒了这个不平凡之新年的黎明。
  守岁的人们长长地透了一口气,人们推开窗子,让朔风吹散屋子里的炭气;随后,人们又点燃了红色的蜡烛,以庆祝新年的到来。大清的臣民是不会忘记康熙这位年少有为的皇帝的。自秦汉以来,三国六朝,战乱相继,历史上从没有过真正的和平与统一,然而以八岁幼年即登基的康熙,却继承先皇遗业,励精图治,勘平战乱,使国家由纷乱走向太平,人们由流离失所回复到安居乐业,逐渐开创出一个宏大的盛世局面。
  新的一年,人们对康熙皇帝寄予着更多的希望。
  乾清宫的晨钟响了三遍,接着,京城各处官闱和寺庙的钟声全都响了,宏大的声响,撼动了白雪覆盖之下的城市。
  石虎胡同的额附府内,吴应熊独自站在长廊上,凝望破晓的天空,以喟叹之声迎接元旦的到来。
  他被宏大的钟声扰乱了,黎明使他惶惑,他的心闷郁,胸腹之间,似是被磐石压住了,朔风在吹,冷气自袖中和领口钻入,侵袭着他的身体。
  他有点寒意。然而,凛冽的寒意并不能使他清醒。
  将近一年多了——自从太平公主纳喇氏嫁给他之后,吴应熊逐渐感到这额附府的凄清和冷寂,那种阴森的近似孤居的生活,令人难熬。即使在额附府内,夫妇两人也要有君臣之分,况且太平公主脾性高傲,素来刁钻,高兴了召你来温存温存,稍不顺心,就拉下脸来,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臭骂一顿。一次,吴应熊没有得到公主允许,私自到公主房中想亲近亲近以呈男女之欢,结果被公主一脚揣到床下,还罚跪三个时辰……吴应熊由于惧怕公主向皇上告状,遂没敢动手还击,只好忍气吞声。但一想到这件事,便恨得牙恨痛。
  如果不曾在繁华场中经历过,如果不曾经历王官豪欢与热闹,吴应熊也许会死心踏地呆在额附府,陪伴着这么一个如狼似虎的公主,享受赏赐的优厚的财富和崇高的地位,但吴应熊不满足,他感到苦恼。
  这种苦恼不仅仅指女人而言,诚然吴应熊也希望女人们的温柔,但更重要的是,他有同其父亲类似的勃勃野心,他不想变成平庸和琐屑,而想建功立业,封侯拜爵,成为一代枭雄……
  事实却是,吴应熊被束缚住了手脚,困在这烦人的额附府。
  纳喇氏肚子凸起,再有三两个月就要临盆,终日悠闲的吴应熊自是难以交欢,寂寞异常。
  他想到了力,想到了生命与青春的力。
  他冥想着狮子与老虎的搏斗;他冥想着啃啮着树干磨砺牙齿的野鹿;他冥想着那在湍流中逆流向上的流水搓擦着鳞甲的游鱼。
  于是,一种犷悍的意念从他的心灵中爬了出来。
  无分日与夜,亦无分在床上或者案前,他时常会觉得身体内有着异样的不舒服,肌肉中,好像有一些细胞要从皮肤的包裹下挤出来。
  他烦躁着,他咬碎了三枝笔的笔杆……
  他到后堂——他去叩门,找寻公主……
  欲望难耐之中,一个人的影子突然进入了他的脑海,虽然那只是一次邂逅,也只是一位宫女,但他却被她的琴声和美貌所倾倒。
  他只知道她叫瑶华,是太平公主陪嫁过来的侍女。
  那是数天以前,一个晴朗的下午。
  吴应熊正独自一人,在花园好春轩闷闷不乐地散步。
  好春轩的迎门有两株树枝相间的合欢树,中间一条细石摆花通道,一直通到一座玲珑剔透的太湖石山旁。穿过月洞门,便来到一座竹围树绕的凉亭,其旁近靠高起的上台,上书“观皇台”三个隶书大字。假山四周散置着一二十盆盆景,往北走是一溜四间三楹出檐的歇山式大房,其东有一个小门,门的南边围墙根并排十几株垂杨柳树,再无别的长物。园虽不大,却也布置得错落有致,人行其间,顿觉心旷神怡,豁然开朗。
  吴应熊没有丝毫心情观看景致,只是漫步闲庭,低头沉思。
  突然,一阵悦耳的琴声从前面传来,吴应熊神情不禁为之一怔,便顺着声音追寻过去。
  在假山后边的凉亭上,只是一位仆人打扮的宫女,正一边用纤纤细手弹瑟,一边轻声曼歌。
  “太精彩了!”吴应熊禁不住脱口而出。
  “奴婢见过驸马爷,奴婢谢王爷夸奖!”宫女羞红了脸,弯腰行了一个万福。
  “起来说话,”吴应熊趁机摸了一下她的脸蛋。笑道,“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不认识你!”
  “回驸马爷的话,奴婢乃是公主娘娘的贴身侍女,名叫瑶华。”
  听到此话,吴应熊似乎记起来府里曾见过这个宫女,只是素常公主管得严,也没留意,此时,仔细地打量着她——瑶华,亭亭玉立,像一朵花的蓓蕾,将绽未绽,青春的生命似乎在她的眉梢眼角跃动,她的眼分外澄净;她的眉毛,分外秀气;她的嘴,分外小巧,似乎由一些幻想的线条所组成;她的鼻子,匀称地放置在一张脸的中央,带着逗人的意味——吴应熊至今还记得,当时,自己曾经被她可爱的鼻子所吸引,伸手轻轻地捏了它一把——他也记得,瑶华于薄嗔中挡了自己的手一下。
  即使现在也是如此,他又有了捏她鼻子的欲望,那不仅是由于她的鼻子好看,而是那鼻子有一种清新的风韵和吸引人的力量,吴应熊平常接触的女人也不少,但像这种感觉,还是第一次。
  吴应熊情不自禁,把瑶华紧紧抱在怀里。
  “驸马爷放开手,公主知道了会处罚的……”她恳求着,把面颊却贴在了他的胸口。
  “公主有着身孕,不会关心这些事的,不用怕,在这府里,我是皇帝——”吴应熊用力板起她的头来:“没有人敢干涉我们的。”
  “我知道,不过千万别让人碰见了,而且这也不好,对于你,一个王爷的德行——”她的声音饱含痛苦,那冠冕的词句配合着的却是饥渴的行动,潜伏在她心底的是奔腾的野火,于是,她在野火的煎熬中终于又颤栗地叫着:“驸马爷,我见到你,就是死,也甘心了,我等了你一年,那样长的日子……”
  女性的饥渴有似琵琶的急调,吴应熊呼吸急迫,终于像饿兽那样,俯下去,嗅她,吻她,拉扯她的衣衫。
  “不,不!”她发出如郁雷那样沉重的声音,然而她的身子软了,一切反抗的力量都没有了……
  这时,却有卫士来报,要吴应熊接圣旨,一场好事旋即告吹。
  对于这个瑶华,吴应熊念念不忘。
  恰好这天,太平公主进宫省亲,夜宿皇宫。吴三桂认为机会到了,遂在夜间摸到瑶华住处。
  “瑶华!”他把她搂住、吻她。
  “驸马爷!”她的头枕在他的肩上,柔蜜地叫着。
  于是,他稍为移动了下身体,让瑶华的头枕在自己的臂肘间;于是在灯光之下,他仔细地看着她那玲珑秀致的鼻子,风情万种的嘴,及那双闭着的眼睛,一副幸福安眠的姿势——显然他已感觉到她的心房跳动得非常剧烈。
  “瑶华——”他用舌尖轻轻在舔她的唇。
  ——那像是舔着了她颤抖的心房,她低吁着、喘息着……
  “瑶华——”他的叫声恰像春夜里那来自密骤的云层中的击雷那样。
  她,连回答的力气都没有了,好像身体中每一个骨节都松散开来,又好像每一寸皮肤都有几只小虫子在爬着,从皮下直爬到心里……
  于是,他的舌尖又开始了轻微的动作,他舔她的鼻尖,慢慢地从鼻尖滑落下来,扫荡她的鼻孔。
  “驸马爷!”瑶华感到一股炽热,自鼻孔直透心房,她的心房受热力的压迫而痉挛了,于是,她退缩了。
  于是,他如一堆燃烧着的木炭,身与心都欣欣向荣。
  她的双足于颠动过程中,使长长的下摆敞开了,两条匀称的,秀丽的腿裸露出来。
  他看着瑶华的膝盖,她赤着的脚……
  这是一个属于他的人体!偶然的一瞥使他有了奇异刺激的感觉,血液流动加快了,心脏似乎要从腹腔内蹦出来。
  她震动,虽然她在思虑重重之中,没有需要!可是,那叫唤的声音,那热烈的眼睛,使她有了不能自抑的冲动,那是从深奥的内心发出而散向四肢的。
  ——那不是平时的瑶华,平时的她是娴静的,飘逸如仙,而此刻却有些像野兽,她的发鬓沁出汗水,她的额角、鼻边也有汗珠……
  ——这是一个颠倒的时辰,一个青春绚烂的时辰……
  吴应熊自从和公主侍女好上以后,暂时得到些平衡,但仍是感到惊惶不安,似乎有某种可怕的力量潜伏在他的宅邸四周。近来京城大街小巷,都能听到撤藩之事,传说纷纭,莫衷一是。
  “撤藩”这两个字深深地刺激了吴应熊,他有一种本能的可怕。但是,南方平西王的来信并没有提及到朝廷有什么异常动静,他相信朝廷一旦有何风吹草动,父亲便很快能得到通报,尽悉详情,进而决定相应的行动。明人眼里揉不得沙子,在京城除了吴应熊这根底线外,为吴三桂暗地里卖命的人,甚至包括宫廷大臣,不在少数,这已经是不是秘密的秘密了。
  正在吴应熊彷徨之际,康熙小皇帝却突然来到额驸府,跟随他来的还有魏东亭和狼曋等一干侍卫,还有一个儒生打扮的人,叫什么周培公,说是随便闲游,顺路而访。实际上小皇帝却把吴应熊着实地将了一军,使他吃了一个不折不扣,实实在在的哑吧亏,吴应熊尽管气得呼呼直喘气,却也只是干瞪眼。
  那天,吴应熊在后花园里与几位朋友边闲聊,边下棋……
  有位朋友眼尖,眼睛一瞥,发现有几个年轻人踱着步子朝他们缓缓走来,而众人正聚精会神埋头下棋,无人理会,他急忙用手轻轻碰了碰身边的吴应熊,轻轻耳语道:“额驸,皇上眼前的小魏子来了。”
  其实,不用别人提醒,吴应熊早已瞧见了,只是佯装视而不见。故意难为小皇帝一番,他手抓棋子停留在空中久而不下,作出苦思闷想的模样。此时,听卫士既已道破,遂不加思索,稍微点了点头,非常随便他说道:“啊……小魏子吗?老熟人了,快请他坐下,不要客气。”
  “额驸真会享受,”康熙走至近前,呵呵一笑道,“真看不出来,你这座府邸竟如此阔绰,别有洞天!”与吴应熊对弈的皇甫保柱闻声,抬头看看,都是生疏面孔,自己一个也不认识,忙起身问吴应熊,“这几位是……”
  “啊,皇上!”吴应熊好似突然受惊,面色大变,慌忙丢下手中棋子离开座位,扯着惊慌失措,不知所已的皇甫保柱,匍匐在地,叩头不止道:“奴才罪该万死!不知龙趾降临,未能出迎接驾,乞望万岁开恩宽恕臣下!”
  康熙不经意地微微一笑,双手扶起吴应熊,神采和悦他说道:“这就是你们的不对了,倘若朕要拿你们这些人问罪,岂不连晋惠帝都不如了!起来,都起来!”
  康熙不住地打量着和吴应熊对弈的年轻人,只见此人布衣毡冠,气宇轩昂,双眸如星,目光似电,虎背熊腰,站在那里,犹如一尊铁塔,心里不禁暗自佩服;又感诧异:小小额附府中,竟然豢养着如此人物!令人意想不到。嘴里却朗朗笑道:“听小魏子说,近旁这位观战的是那郎延相先生,那么,这位英雄叫什么名字?”
  此刻,皇甫保柱也正偷偷地打量着眼前这位康熙皇帝,只见康熙衣著朴素大方,举止雍荣华贵,态度和蔼可亲,祥和的面容上透着几分威严,令人肃然起敬。心下暗想:这就是平西王一天到晚念叨不止的“皇上”,平素里常听王爷谈到康熙总是一口一个“娃娃”,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今日看来,这康熙皇帝并非不谙世事的弱小“娃娃”,分明而是精于世故,老成持重的青年了。
  听到康熙问到自己头上,皇甫保柱急忙躬身施礼答道:“回皇上的话,奴才乃是平西王吴三桂麾下标营副将皇甫保柱!因进京公干顺路拜访吴应熊少王爷。”
  “哦,皇甫保柱!”康熙似乎有所耳闻,背手仰脸沉思一番,又道,“想起来了,你可否是那远近闻名的‘盗裘打虎’将军么?忠勇可嘉!”康熙脸上露出喜悦的赞叹之色,虽然身在宫中,但他从小就由老师传经讲典,上至治国安邦之大计,下至天文地理世间传奇典故,懂得甚是不少,及至登临君位之后,又常青衣小帽,微服私访,从茶坊酒肆中更是了解到很多奇闻轶事和民间风土人情,因此说出此话,不难见怪。
  可是,皇甫保柱没想到康熙竟连这些事都一清二楚。心中甚是不解,不禁一愣,忙又答道:“承蒙圣上谬奖,正是微臣!”
  康熙目中放光神采奕奕,盯视皇甫保柱良久,众人自是垂手侍立,静观皇上举动。
  “你们依旧下你们的棋,朕一旁观弈——魏东亭,还有狼曋、周培公——你们都随我来,坐看龙虎相斗!额驸、保柱你们也不要拘谨,继续下棋,只当是为朕助兴。”
  大家见皇上言辞恳切,便纷纷落座,放下心来。这时,吴应熊和皇甫保柱已经弈至中盘,双方相互拼杀,激战正酣。
  从棋面上瞧去,吴应熊显然处于优势,他的白子四角已经占了三角,且穿心相会,中间天元一带保柱的三十余黑子被穿插包围,孤立无援,已无生望。形势不妙,皇甫保柱显得有些沉不住气,脸色苍白,虚汗直冒,恐怕吴应熊入侵剩余的最后一角,他手拈棋子迟疑着在星位退尖一步,观棋的人还不觉得怎样,只有周培公连连摇头叹息。
  吴应熊已经听见了,他狠狠地瞪了周培公一眼,面呈不屑之色,神气十足地在三路又投下一枚白子,侵削对方阵地。保柱虽然也曾跟人学过几招,毕竟初学好杀,便集中力量展开围攻,力图挽回败局,不料正中吴应熊的既设圈套,他只轻灵挪腾数步,反而转守为攻,并深深打入对方腹地。眼见白子就要连成一片,棋盘上输赢之势似乎已定。
  皇甫保柱连连丢城失地,处处被动挨打,却无计可施,知道自己回天无力,救胜无望,便起身笑道:“保柱全军覆没矣,不敢言战了!”
  吴应熊明知对方已经言降,却始终不肯罢手,并乘机借棋局讥讽一下小皇帝,于是以教训的口吻说道:“你的棋艺看来像是受过高手指点,但病在求胜心切,杀心过重,本来可以稳扎稳打,则胜负之数尚难以预料,结果仓促行事,缺乏考虑,而反失先手。”
  言罢,吴应熊转身环顾一下众人,意味深长地看了康熙一眼,脸上不无得意之色,停顿一会儿,又接口道,“君尝饱读诗书,岂不闻《烂柯经》有云:‘弱而不伏者愈屈,躁而求胜者多败’?此乃一语中的,哈哈!”
  周培公原本心高气傲,轻易不向人低头让步,见吴应熊咧着厚嘴唇,又是教训人“杀机过重”又是引经据典,满口是词,心里便隐隐上火,只因康熙事前有话,守定“观棋不语”的宗旨,忍捺不住,轻笑一声道:“吴君,大道渊深,又岂在口舌之间?岂不闻《易经》上讲的‘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皇甫先生这棋是他自要认输,就目前盘上战局,究竟到底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呢!”
  “哦?”康熙虽也觉得吴应熊话中带刺,但经他再三审视,觉得保柱棋势已无获胜的可能,听周培公如此说,似乎还有再战余地,便含笑问道:“如此局势难道还能扳回?”
  “吴君棋势已无胜望。”周培公经过仔细观察,已经熟悉了吴应熊的棋路,遂笑笑说道,“当局者迷,可惜的是保柱先生度势不明。”
  “那就烦请周先生接着下!”吴应熊觉得这书生呆子实在狂妄的有点可爱,不知天高地厚,咽了口唾沫笑道,“先生定是高手,不才愿意领教领教!”
  周培公看了看康熙,身子没动。
  康熙笑道:“先生大言即出,还不赶快应战!”周培公领命,出手便在吴应熊侵入的白子旁补了一着。
  “妙手!”吴应熊赞叹,虽是先手,却并不出奇,便退子向后一连,阴险地一笑,“君可谓:持重而谦者多胜!”
  周培公心知他在挖苦自己,但见己方阵地业已稳固,冷笑着再投五子,卡断了白子的腹地与棋根相连之处。
  “高着!”吴应熊见他本事也不过如此,有点得意忘形,将袖子一挽又扳出一子,反唇相讥,“与其无事而强行,不若因之而自补。”
  “吴君!”周培公觉得机会已经成熟很有必要打击一下他的嚣张气焰,于是便一边下棋,一边谈笑风生正色道:“《围棋十日篇》一定读过吧,其中一篇见解颇为深刻,不知还记得否?谋言诡行乃战国纵横之说。棋虽小道,实与兵合。行品之下者,举无思虑,动则变诈,或用手以影其势,或发言以泄其机。得品之上者则异于是,皆深思而远虑,因形而用权,神游局内,意在子先,因胜于无胜,灭行于未然,岂假言词之喋喋,手热之翩翩哉!”周培公非常厌烦吴应熊的自吹自擂旁若无人,因而引用的正是棋经十篇中《正邪篇》里的话。
  吴应熊听了,脸色羞得通红,如坐针毡,不再言语,只是心里发狠:“少时叫你场光地净,让你再念《正邪篇》!”咬着牙,又在周培公惟一的角上点了三三一着。
  哪晓得周培公并不理会,眼见大块白棋与边角的连系已被切断,便马不停蹄,步步紧逼。
  豆大的汗珠从吴应熊脸上滚落,忙奋起反击,数着之间,便将周培公腹中被围的二十余子一下尽收,周培公棋盘边的黑子顿时堆积如山,棋盘上可谓“一片白茫茫”。
  康熙早料到会有此结局,忙对周培公说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推棋吧!”
  “皇上,”周培公冷静他说,“再投几着又有何妨?”说着拈起黑子,轻轻落进刚才提过子的白阵之中。
  吴应熊这才看出,自己被围困的中腹大块白子尽是断点。周培公这一子投入,恰是做眼要点。当他醒悟过来,手忙脚乱地加以补救时,早已为时过晚。刹那间已被卡成两截,首尾不能呼应,像两条死蛇般任凭宰割。四角的白子,也因前头紧气过促,险像环生。周培公毫不留情,冲、尖、飞、关、夹、扑样样得心应手,处处判断精确,吴应熊疲于奔命,应对维艰。
  康熙心中长长舒了口气,见周培公提子攻取最后一块角地,欲让白棋荡然无存,又见吴应熊汗流浃背,十分尴尬,忙笑道:“君子不为己甚。”周培公笑着罢手。这一局通算下来,吴应熊仅得八十余子,直气得脸色发白,瞪着尸积如山的白子和墨鸦鸦的棋盘发愣。
  呆了半晌,吴应熊突然改容笑道:“周先生果真是一位棋中国手!失敬了!”他已经恢复了常态,似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额驸,看来,人贵有自知之明。您的失利,才是因为‘杀心太重’啊!”周培公笑道,“棋道合于人道,人道合于天道,棋子三百六十,合于周天之数;黑白相半,合于阴阳之变;局方而静,如同地安;棋圆而动,如同天变!兵凶战危,不能轻启杀机,惴惴小心,如临深谷,如履薄冰。你若平心静气,尽人事而循大道,何至于输得如此惨?”
  他虽说得合情合理,但在吴应熊听来,却句句都是刻薄讥讽,心头不由火起,浅笑一声说道:“高绝聆听之下,殊觉顿开茅塞。不过据愚见,无论是天道,还是人道,归根结底还要看谁的计谋深远。谋略深,算得远,便稳操胜券;谋略浅,算步小,则必败无疑。人定胜天,所以兵法云‘多算胜,不算不胜’”。
  “人定胜天乃小势,天定胜人乃是大势,不顺天应情便是因小势而忘大势!”周培公夸夸其谈,神采焕发。“吴君,误人者多方,成功只有一路啊!——围棋共分九品:入神、坐照、具体、通幽、用智、小巧、斗刀、若愚、守拙。照你方才讲的,顶多个五品,连通幽也算不上。不通天道,便不知人道,怕就怕失了这个根本!譬如皇甫先生这块弱肉,被君用强吃了,假若再遇对手,以高品战你,还不是一败涂地?”……
  周培公一番精譬议论,赢得在场众人的阵阵喝彩。而吴应熊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弄得灰头灰脸,几欲羞恼成怒,破口大骂,却碍皇上威严,不敢撒泼。
  让自己栽这么一个大跟斗,吴应熊心里直骂周培公的娘不止。
  他不甘心,
  他要侍机报复——包括康熙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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