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第二十一章 南征北讨



  秦始皇帝三十二年。
  始皇感到人生无常,生离死别只在瞬息难料之间,再加那一首嘉平歌谣和似真似幻的皇后出现,他决心修道成仙,以兴皇后登录仙籍,万世双修,不再有分离隔世之苦。
  除了先前派往东海仙岛求"青春之泉"的徐巿,好几年都没有消息传回以外,他派往渤海仙山洞府取秘笈的卢生也是消息全无,但他没有就此灰心,而是加派韩终、侯公、石生等人,分赴天下名山去求取长生不死之药。
  但他想修仙,国事却不肯轻易放过他,北方的云中、九原等郡纷纷传来匈奴寇边的消息。
  他和李斯、蒙恬等人商量的结果,所得到的结论是:非彻底解决这个问题不可。
  始皇决定自己带领李斯和蒙恬巡视北边,朝中由右丞相冯劫和蒙毅留守。
  此时丞相王绾已告老归休,李斯升国左丞相,廷尉一职则交由蒙毅担任。
  蒙恬也因战功官拜内史郡守,领咸阳政事。
  蒙恬、蒙毅兄弟,如今人已成熟,又经过经历磨练,分别显示出在文治武功方面的才华。
  由于对蒙武的特别感情,始皇对蒙恬兄弟也是另眼看待,以前他有什么心底难决的事都会找蒙武倾吐商量,这种信任和依赖现在完全转移到蒙恬兄弟身上。
  尤其是蒙毅,他外表酷似父亲蒙武年轻时候,举止谈吐,全有大臣之风,更得到始皇对任何人都未曾有过的宠爱,出则参乘,入则侍坐,几乎一刻都少不了他。
  由于蒙毅家世与众不同,诸将相虽心存嫉妒,但也不能不服,都知道无法和蒙恬兄弟争宠。
  唯一使始皇感到有点不舒服的是,兄弟两人都和他的长子扶苏感情很好,而跟他的幼子胡亥格格不入。
  始皇这次巡狩北方边境,和每次一样带了大批人马。
  他沿着德水直道北上,一直到达九原郡治。
  首先他召集了一次会议,除了随他来的李斯、蒙恬诸将相和郡守参加外,另外还请了当地专门研究匈奴的学者列席,由带头的学者韩广报告匈奴的渊源。
  “严格说来,匈奴与中原民族应该算是同种,与其他蛮夷非我族类有所不同。"韩广首先就来了这样几句开场白。
  始皇和所有与会者听到他这样说,真是前所未闻,全都被引起兴趣倾耳而听。韩广扫视一下始皇和在场人的反应,明白已抓住他的注意,于是开始侃侃而论。
  “匈奴其实是夏禹的后裔。夏桀暴虐荒淫,汤王推翻夏朝,将桀放逐到鸣条,三年后桀死,他的儿子獯粥带头领着族众避居到北方荒野地带,过着随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由于獯粥死,接收桀的众多姬妾,生下了很多子女,这些子女又各自率领族人,繁衍绵延的结果,就产生了很多部落。”原来如此,那历代君王怀柔,称之为兄弟之邦,也不算太委屈了,能否请韩先生讲讲他们的民族习性和风土人情?”
  “臣遵命,"韩广在原席位上俯首行:“匈奴各部落平时分散,各自逐水草畜牧而居,所畜大部分为马、牛、羊,和中原大致相同。但另外有些奇异家畜却是中原所见不到的,AE‐f0如骆驼,这种怪兽巨大无朋,背上长着两座肉峰,负重超过数匹驭马,而掌肉构造特别,行沙漠有如平地。
  另外,还有以公驴配母马,生子谓之骡,耐力和体力都远胜父母;而以公马配母骡,生子谓之駃騠,乃千里良驹,据说生下七天,就比母亲跑得还快,不过交配繁殖困难,百次交配难得成功一次,在产地也视为异宝,到达中原更是难得一见。”
  “这种马要是能找到六七为朕驾车,倒也不错!"始皇赞叹。
  “只要能扫荡匈奴,駃騠再难找,六七总该是凑得拢的。”九原郡守任嚣随即启奏。
  始皇哈哈一笑:“韩先生请继续讲!”
  “匈奴虽然逐水草而居,没有城郭村落,然而也有农田耕作和土地所有权,但不用文书,而是口头约束,说话算话。小孩出生就随父母在马上生活,刚会走路就自己以羊代马,骑在羊背上自得其乐,拿着弓箭射鸟射鼠,作为游戏。再大一点就练习马术,射狐射兔,用作食物。等到成人后,男人皆成好武士,能拉强弓,擅长各种长兵器和接身搏斗。他们远距离用弓箭,可说每个人皆百发百中;近距离则用刀用铤,凶悍莫当。平时畜牧射猎,战时则全民皆兵,可说自小就成长在杀伐的环境中,所以侵略抢夺乃成为天性。”
  “要跟这种民族争一长短,边境黔首也必须全民皆兵,平时耕种各就百业,一旦有警,全能上马杀敌方可。"始皇有感而发,看了蒙恬和任嚣一眼。
  “匈奴民族性好利,利则进聚,不利则鸟兽散,不像中原人据地死守,以败退为耻,所以防备和追击都甚为困难。就像麻雀一样,有食来聚,遇危险各自飞走,连踪影都难找到,这是历代与匈奴接战最痛苦的地方。
  至于风俗方面,自君王以下,大家吃的都是家畜和飞禽野兽的肉,穿它们的皮革,卧具也全是兽皮制成。不过,他们无所谓礼义孝道,青壮人贵,老弱者贱,凡是有食物,青壮者食品肥美,剩下来才让老弱者吃。父亲死后,所有妻妾全归儿子所有,只有亲生母亲除外,无所谓乱伦;兄弟死后,妻妾也全由弟兄接收分配,就和牛羊与其他财产一样。”
  “这应该是和他们生活条件有关。"始皇有所悟地说。
  “匈奴属地时大时小,匈奴民族时分时散,"韩广喝了一口茶又继续说:“其君主称单于,置左右贤王,左右谷蠡,左右大将,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异姓)侯。自左右贤王以下至当户,大者万骑,小者数千,凡二十四长,立号为"万骑",诸大官皆世代相袭。
  至于法制方面,岁正月,诸长小会于单于庭前,五月大会于龙城,祭其祖先、天地、鬼神。秋季马肥,则课校人畜,统计数目。其法甚为简便,私斗先拔刃尺者死,偷盗的没收家产;小罪断肢,大罪者死。囚禁最多不超过十天,所以一国之中,囚犯只有几个人而已。丧葬也讲究棺椁金银衣裘,但没有封树和服丧的习俗,单于死,近幸臣妾殉葬者常多至数千百人,作战时所俘财物人员皆为己有,所以人人好战,视为行猎一样。”
  在说完这些以后,韩广还谈到其他匈奴与秦人的种种不同处。
  接着是九原郡尉报告当前敌情,说明边防最痛苦之处在于防线辽阔,匈奴骑兵机动性强,常常突然集结攻入,饱事掳掠而去。同时,并不是每次都是大股人马,有时数千骑,甚至数百骑也会渗入,抢掠秦人家畜财产,然后带着俘虏扬长而去,就如同蚊蚋吸血,临时驱散,无从根绝,边境守军真是不胜其烦。
  依次还有其他官员发言,莫不是强调匈奴难缠。
  始皇最后的结论是:匈奴为患的问题,必须彻底根本解决。

  休息数日后,始皇留下李斯等文官在九原城内,会同郡监御史讨论民政兴革,自己带着蒙恬、郡守任嚣及郡尉,由六千虎贲军护卫巡视边境。
  任嚣原为楚人,曾随王翦平定闽越等地,积功升至九原太守,王翦在始皇面前推荐他为智勇双全。
  他四十多岁,身材魁梧,头大,五官也大,脸色红润,留有虬髯短须,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声如洪钟。
  他建议始皇,现在正是中秋马肥,农作物收割,家畜繁殖的最盛季节,也正是匈奴南下掳掠的最佳时机。德水淤塞,有些地方河面狭窄而且水浅,骑马不需舟楫就能通过,所以为防万一,应该多带人马。
  始皇听了他的建议,只是笑笑说:
  “人马带多了会形成扰民,北塞荒凉,人烟稀少,地方供应不足,反会误了行程,任卿既然担心,就多带六千人好了。”
  于是除了六千虎贲军外,郡尉又带了六千郡卒。
  始皇一行沿着德水边行进,见到很多匈奴新入侵的惨状。沿河边没有城市,只有一些村落,大者上千人家,小者只有数十户。这些人家都以土砖筑墙,构成壁垒,一有匈奴入侵相互示警,小村庄的人全退入大寨,是保命,也是协力抵抗。
  尤其是年轻男女,个个奋勇杀敌,义不顾身,因为他们知道,被匈奴掳走,比死更惨。
  匈奴每攻破一处寨子或者是小城,都有他们一套典型的作法:年老病弱者全部杀光,十岁以下的儿童也完全不留,年轻力壮的男女全都是带走,撤退时帮他们背负掳掠品,到达营地后就归俘虏他们的主人所拥有,跟牛羊家畜一样,也属于财产之一。男的做奴隶,女的则做婢女或是充当妻妾,主人玩厌时可互相交换或是买卖。有时也可以由家属筹钱集体赎回,但这些回来的人,多半精神上都有了问题,身心上的创伤,一辈子也复原不了。
  始皇经过一路上的观察以及与地方父老交谈的结果,发现情形比他想象得还要糟。
  河套一带,土地肥沃,水草鲜美,适合耕种,更合乎放牧条件,人口虽少,农产却丰富,牛羊家畜遍地,有点胡人之风。
  但九原郡人口稀少,能征集的兵力随之也少,匈奴入侵,赶快集中城内固守,根本谈不到驱敌,偶尔联合数县的力量,驱逐一些小股入侵的匈奴,就算是大功一件,向朝廷报捷,朝中上下都会大事庆贺。其实所报斩敌首级数,全是由割掉百姓尸体的头来充数。
  更有少数不肖士卒竟杀害百姓,以首级领功。始皇听到这些恶劣事实,那天在行进路上休息中,他忍不住对任嚣说:
  “任卿刚上任不久,这些劣迹不能算在你头上,但你得多费点心思想出对策。旧赵良将李牧镇守雁门关时,情形和这里类似,但他能大破匈奴十余万骑,其后十多年间,匈奴都不敢靠近赵边城。”
  “臣愿尽力而为!"任嚣俯身说:“其实,假若陛下恩准臣说实话,不以臣是进谣言,诽谤历代前任,臣敢说真实情形比地方父老所说得更可怕!”
  “什么?"始皇差点惊跳起来:“你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错了朕也绝不怪你。”
  “河南一带,偏僻荒凉,内地人都不肯迁移到此,因此造成人口稀少兵力薄弱。以往匈奴每年春秋两季按时南下牧马,每每有留下来过冬的。后来看到九原郡本身无力逐退,有些匈奴部落越来越胆大,就此定居下来,以抢掠秦人家畜为生,这类的匈奴年年都在增加。匈奴人数越多,地方政府越是只有闭关自守,不敢闻问,百姓求告无门,竭力抵抗的,全遭到屠杀之祸,最后只得自行筹钱向这些匈奴示好,并按时缴纳赋税,再过若干年,河南恐怕不再是大秦的土地了!”
  始皇一开始愤怒,继而沉吟,最后他转向蒙恬说:
  “蒙将军,你将此事谨记在心,回咸阳后我们要好好商议,彻底解决这些事。”
  “是,陛下,臣一路上都在思索对策!"蒙恬恭敬地回答。
  “可想出什么对策来了?"始皇欣喜地问,他对这位爱将一向有信心。
  “大致的构想是有了,执行细节还待众臣商议,由陛下圣裁,只是怕这个构想思虑尚不成熟。”
  “说出来听听,说错了不要紧。"始皇微笑着鼓励。
  蒙恬指着在阳光下闪烁耀眼的德水说:
  “依臣的想法,事情要分两部分进行。第一部分由地方政府担任。”
  “任卿,你听好了,有什么意见等下可提出来。"始皇转向任嚣说。
  “臣洗耳恭听。"任嚣靠得蒙恬更近一点。
  “对付匈奴的'麻雀战法',地方政府应实施全民皆兵和'坚壁清野'的策略。散居的民众应纳入大寨,无论男女老幼,皆应接受军事训练,并以行伍编组,平时各行其业,战时各自有任务。一旦有惊,牛羊家畜应赶入大寨,农作物需提早收割,来不及收割的农产品及纳入大寨的财物彻底销毁,不让敌人得到丝毫。匈奴被逼攻坚,我则可以视入侵敌人的多少强弱,或集合数寨、数县力量加以围歼,或集中全郡力量予以歼灭或驱逐,这正是以前李牧用来对付匈奴的方法。这种战法无以为名,臣就姑且称之为'张罗捕雀战法'。”
  “好!"始皇不断点头:“任卿你看如何?”
  “蒙将军此计甚妙,只是对已盘据在河南之地的匈奴及大股入侵的敌人,犹嫌消极保守。"任嚣委婉地提出异议。
  “这本来就是暂时求得自保的做法,蒙恬笑着说:“积极正本清源,还得靠第二部分策略。”
  “哦?"始皇兴趣浓厚地问:“第二部分又怎样?”
  “要想彻底解决胡患,为千万年子孙作长远打算,朝廷必须调动大量兵力扫荡河南之地,然后以河为塞连接原燕、赵、魏所筑长城,阻挡匈奴骑兵。最要紧是沿河实边,将内地黔首移来,一来可以开垦,将荒漠变良田,二来可以担任边境防卫,匈奴入侵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如进无人之境!"蒙恬侃侃而论,说得头头是道。
  “好!"始皇一开始兴奋,继而沉思:“调动大军扫荡不成问题,但移民实边及修筑长城耗费太大!”
  “不如此不能长久彻底解决胡患!"蒙恬意气风发地说。
  “蒙将军计划可行!"始皇好大喜功的本性经蒙恬一刺激,又全部显露出来:“细节待回咸阳后召开廷议讨论。”
  始皇不再说话,只是朝前望着,德水如带,群峰重叠,沿岸土地肥沃,可目前全都荒废;极目看去,视线内部看不到人烟。还好胡人都是游牧民族,不惯久居一地耕种,否则这多年来的疏于经营,早让这块美地变成了匈奴国,而中原各国还不知道。若为千秋万世子孙打算,这一代应该辛苦点!
  他们上了车马再往前行,几个时辰后才发现一处约有千来户人家的大寨。

  “蒙恬,今日行军了一整天,士卒都劳累了,前面有个大庄子,正好休息一夜,朕也好找当地父老聊聊。"始皇对参乘的蒙恬说。
  如今赵高已升为郎中令,要留在咸阳负责宫殿警卫,已换了别人为始皇御车。
  蒙恬向那个大寨望去,却发现情形不对,只见寨子里火光浓烟四起,寨子外尘土飞扬,车队再走近一点,看得出正有许多穿皮革,张旃旗的匈奴骑兵在围攻这处大寨。
  “说到匈奴,就真的遇到匈奴了!"始皇是首次亲身遇到匈奴骑兵,好奇远过于恐慌。
  “看规模人数不少,陛下,我们得赶快应变!"蒙恬护主责任在身,反而没有始皇沉着。
  正说话间,虎贲军都尉和任嚣带着探骑来报。
  “启禀陛下,匈奴大约有三、四万人围攻大寨,"虎贲军都尉说:“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应该避开,另召大军来剿。”
  始皇看看任嚣和蒙恬,意思是要他们表示意见。
  “陛下,都尉的建议是正确的。"蒙恬说。
  任嚣在一旁不说话,始皇微笑着问他:
  “任卿,你的看法如何?”
  “臣斗胆启奏,"任嚣也是不慌不忙地回答:“为了陛下安全起见,在敌人未发现我们以前,请陛下由虎贲军护卫回程,另召九原大军来剿。而臣守土有责,愿率六千郡卒前去救援,否则将无法面对全郡子民。”
  “这样兵力会更薄弱……"虎贲都尉在一旁表示反对。
  “朕也有保护子民的责任,望胡风而逃,将来也无面目见天下黔首。"始皇笑着说。接着他又问蒙恬:“蒙将军,朕不想躲让,又要顾及安全,你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方法?”
  “臣愿率六千虎贲军攻敌,任郡守带领六千郡卒在此处高地布阵保护陛下。”
  “攻敌是我的责任!"任嚣急着争辩。
  “不要争了,"始皇仍然面带微笑:“朕看这样好了,步卒留下,由郡尉指挥保护朕,其余郡骑和虎贲军由你们两个分别带去破敌,朕就在前面高地观战!你们早去早回!”
  一声"遵命"之下,任嚣和蒙恬各带了骑兵四千向敌阵杀去。
  临行时,任嚣指着一个骑白马张华盖的胡人说:
  “看他领间的白狐裘和帽上的野雉尾,至少是大都尉以上的人物,擒贼先擒王,看我为将军抓来。”
  “我不熟悉胡人品级,不过我一定也会抓只老虎而不是小猫。
  两人哈哈大笑,各带属下骑兵,骤风急雨似出了山道,分成两侧,雷霆万钧地冲向敌人后方。
  始皇登上一处高地观战,四千步卒在山腰布阵,严密护卫。
  只见黑盔、黑甲一色黑马的虎贲军,摆好冲锋队形,迅速而不乱地冲向敌人,初生之犊不畏虎,平日操练严格,真正打起仗来也是一板一眼。
  这些个个身手不凡的年轻人,根本未想到过会真正作战,如今要真刀真枪地杀人,一个个都兴奋莫名,何况在地方部队的面前,绝不能丢皇家部队的人!
  穿黄色劲身战衣的郡骑,他们的人和马的杂色一样,老少强弱都有,不过他们富于战场经验,尤其是对付这些狡猾的胡人。
  天下之主始皇陛下正在看着他们,他们当然不能让这些平日养尊处优、摆摆排场,连胡人脸都未见过的漂亮小伙子,看扁九原郡的常胜军!于是个个争先,奋勇前进,他们的攻击队形可就没有虎贲军整齐,前前后后,零零落落,两千人就拖散了很远。
  始皇开始还分得清这两股黑色和黄色的洪流,但等匈奴发现,调动一部分人马来抵御时,只见铁骑奔驰,尘土飞扬,黑色、黄色、白色三股人流混杂在一起,再也无法区分。
  漫天的灰沙中,只听到战鼓雷鸣,胡茄声呜呜,各色的旌旗飘动。先是劲弩强弓发射的利箭,像密雨、像飞蝗,接着是短兵相接,杀声、呐喊、兵器相碰触的声音相和相杂,引起始皇一阵莫名的兴奋,他忍不住想:
  “让虎贲军和胡人接战,的确有如以金丸射鸟,太浪费可惜了一点,但这也是他们一生中难逢的好机会。”
  接战不到半个时辰,突然另一种极凄厉的胡茄声响起,胡人纷纷撤退。
  始皇这次是亲眼见到匈奴的"麻雀战术",他们不是分成几路或几个方向撤退,而是分成无数路、无数方向,由四方八面一哄而散,秦军犹豫着不知追击哪一股才好。
  匈奴马快,备马多,又是轻装,片刻之间,几万人撤退得干干净净,留下的只是人、马的尸体,伤者全都带走了。
  秦军大部分进了寨子,小部分在清理战场。
  蒙恬和任嚣并辔来到始皇面前,双双下马行礼。
  “两位将军果然神勇!"始皇夸赞。
  “全托陛下的神威,轻易将敌击退。"两人异口同声。
  “两位过谦了。"始皇愉快地说。
  “不是谦虚,乃是真话。"任嚣接口说。
  “哦,真的?什么道理?”
  “臣听到有个中原口音的人用胡语对那个大当户说,他见过虎贲军,知道虎贲军一到,陛下一定就在附近,他们怕有大部队已经跟来包围,所以赶紧撤退了。"任嚣说。
  “看他们撤退这样散漫,今后如何再成军?"始皇有点不解地问。
  “不然,"任嚣恭谨地回答:“胡人撤退一般都指定了三个集合点,他们各自奔向第一个集合点,到了时候就赶向第二集合点,要是两个集合点都未赶上,他们就回老家去等。”
  “这倒是个奇特的撤退法。"始皇惊奇地说。
  “主要原因是他们都是同族人,很多都有父子兄弟血缘关系,而且在中原无处可去,这就是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蒙恬说。
  “不然,"始皇摇头说:“将能带心而训练精良的部队,想必都能做到,这应该是所谓至上无形,能随各种情势变化。”始皇若有所思地说。

  虽然任嚣一再劝谏,始皇应该转程回九原,或者是到下一个县城,但始皇坚持要进寨子。
  县尉早就进庄通知始皇驾到的消息,村长连忙带着全村老小出迎,因为青壮正忙着拾死扶伤。
  始皇在寨门口下车步行,打量了一下整个环境。
  只见寨子甚大,土砖砌的墙高两丈有余,周围还挖了连马也跳不过去的护城壕,壕底全是削尖了的木椿或是竹签,人马跌下去,准是没有活命。但如今有很多处都为匈奴用土填平。
  寨墙的四角有四处城楼,和一般县城的型式一样,每十多丈还有一处传讯台,可以传递消息。
  寨墙上到处躺着青壮者的尸体,有的肢体残缺,有的脑浆迸出,一看就知道是被匈奴特有的武器——狼牙棒所击死。
  始皇再仔细一看,这些死者手上的武器更是可怜,有的是将竹杆木棒削尖;有的是用砍柴的斧头和切肉刀;还有些人用的是锄头和镰刀,更多的人什么铜铁都没有,干脆拿着一根木棒。
  始皇看到这些死人的惨状,不禁内心愧疚,两眼欲泪。想不到他为了防止战争,下令收缴民间武器,会使边疆百姓受到如此大祸,这件事情要好好检讨,住边境蛮荒的人为了防备野兽和异族侵袭应该例外。
  这个寨子的人全姓魏,祖先只有几家人从魏地移居此处,开垦畜牧,如今已繁衍到一千多户。七十多岁白发苍苍的老村长也就是这个族的族长。
  他率领全村老小,由寨门沿着路的两旁跪着迎接,他满脸泪痕,哽咽着带领家人口呼"万岁!”
  始皇连忙双手扶起老人,语带怜悯地说:
  “老人家不要太过悲伤,都是嬴政不好,未能解决匈奴祸患!”
  “陛下这样说,草民等怎么担待得起!"老村长说着,泪如涌泉般自老眼中滚滚而出:“老朽带路,请至草舍稍休奉茶。”
  老人带着始皇一行人到达一处砖瓦大宅前。他沿途注意到,这个村子应该算得上是富庶,虽然一般是依土洞筑屋,但也有不少的高墙深宅,带着魏地古朴雄伟的格局。
  老人一家早已打开中门跪迎,始皇急忙一一扶起,他向老村长说:
  “朕是到边境巡狩,并非朝殿大典,免去这许多繁文缛节的好。”
  “陛下,老朽虽然身居边荒,但仍知礼不可废的道理。"老村长执意不肯。
  到达正厅,始皇居中南面坐下,老人又率全家人及村中父老跪拜行礼。众人坐定后,始皇开始说道:
  “眼见匈奴逞凶,涂炭我大秦子民,朕内心实在愧疚,现已交代郡守好好拟定对策,同时回朝以后会派遣大军来河南,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
  众父老又在席位上俯首谢恩。
  “这次匈奴攻打贵庄,不知造成多少损失?"始皇关心地问。
  “死伤近两百人,房屋焚毁数十间,胡人已由村后攻入村内,好在陛下王师及时赶到,否则后果更是难以设想,但就是这样……"一位父老话说到此,满脸羞愤再也说不下去。
  始皇惊异正想追问,忽听大门外有敲锣的声音,随着锣声有人大声传话:
  “各位大姑娘,小媳妇,大娘、小婶请注意,遇到胡人这码子事,千万别想不开做傻事,这些年来又不是你一个人碰到,谁家没有?谁也不敢笑谁!”
  接着锣声和传话声又响了几遍,随着渐行渐远,似乎是到村头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始皇不解地问。
  众父老没有答话,却全都以袖频频擦拭眼泪。
  任嚣在一旁代奏说:
  “胡人每攻进一个寨子,烧杀奸淫,无恶不作,在他们心目中,这是他们拼命的补偿,作战的酬劳,所以上级虽不鼓励也不禁止,任他们为所欲为,刚才传话是怕那些受辱的妇女寻短见。”
  始皇怒气填胸,紧紧咬住牙齿,深怕自己狂怒发作失态,他只从牙缝里透出恨的声音说:
  “各位父老,胡人的事,朕一定会尽快办理!”
  正在谈话间,忽然前院里又传来小女孩啼哭的声音。
  始皇正要发问,村长告罪暂离,一会回来,又是满脸愁云。他主动向始皇启奏:
  “外面是一个小女孩,她母亲遭辱,父亲又作战死亡,母亲一时想不开,跳井自尽了!”
  “将女孩带来朕看看。"始皇两眼发酸,有点忍不住眼泪。
  近侍带上女孩,她非常乖巧,自行上前跪伏行礼,也知道口呼:
  “万岁!”
  女孩奉命抬头仰脸,始皇一见,不禁大为震惊,天下哪有这样相像的人?这个女孩无论长相、神情,完全神似死去的皇后,尤其那双明媚的大眼睛。
  “几岁了?"始皇和蔼地问。
  “十岁。"女孩回答。
  还好是十岁,要是再小点,他真的会怀疑是皇后转世。
  “她家里还有什么人?"始皇转向老村长问。
  “她父亲世代单传,一死之后,父族方面就没有近支亲人,母亲是从很远的地方嫁过来的,亲人还有待查询!"老村长脸上也充满了怜惜。
  “假若朕将她带走,收为义女抚养,有人有异议否?"始皇认真地问。
  众父老纷纷避席顿首,异口同声地说:
  “这是她的福气和造化,哪还有人会异议!”
  始皇要近侍拿个锦垫来放在身边,他拍拍锦垫,慈祥地对女孩也是对大家宣布:
  “朕不管你以前叫什么名字,今后你要姓嬴,名字叫念玉,封号幼公主。来,坐到朕旁边!”
  念玉叩头谢恩,起来坐在始皇近旁,好一阵子,始皇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太多的怜悯夹杂着对皇后的怀念。
  “念玉这个名字真适合她!"始皇在心里不断地想。

  傍晚,九原城两万骑兵和两百乘战车赶到。
  始皇决定留在魏村过夜。
  这是魏村建立三百年来的空前大事!几百年来,从未见过县长以上的大官来过,何况是天下之主的皇帝!而且,这可能也不会绝后,因为村里出了一位幼公主,换句话说,全村的人和皇室远远近近都沾了点亲戚关系。
  这项喜气很快冲淡了劫后悼亡的哀痛气氛,就连刚死了亲人的家属的脸上也见到了笑容。
  始皇挨家挨户地拜访村民,口口声声称他们为亲戚,更使得这些村中父老笑得合不上嘴。
  始皇由此发现一个定理,离开权力中心——也就是他自己——越远的人,越存心忠厚,越纯良知恩。
  他只施了这点小惠,却激起了这样大的反应,就像在水上丢一块小石子,激起的涟漪却扩散得这么大,而且久久不息。
  晚上,村长用全羊餐招待始皇和从臣,宰牛杀羊慰劳军队,始皇以加倍的金子报偿,并交代任嚣协助魏村复建。
  始皇发现,这里的人长久和胡人交往纠缠,饮食方面也沾了点胡风,像全羊餐是将整只羊烤好端上来,每个人用佩刀自切自用,这就是典型的胡人吃法。
  他边吃边在想,以往中国忙于内战,对异族侵略总是容忍敷衍,甚至还有些君王引胡人以自重来威胁邻国,所以让胡人坐大,边境人民受尽蹂躏。
  现在天下统一,他嬴政绝不再忽视这件事,他要将胡人赶回他们应该在的地方——漠北水草之地!
  在席间,老村长得到始皇的同意,宣布将魏庄改名为公主寨,又掀起一阵欢欣的高潮,众人纷纷向始皇敬酒,他也就开怀畅饮。
  席散已是半夜,始皇去到幼公主的卧室,近侍本来要喊醒公主接驾,始皇连忙制止。
  女孩睡得正熟,白天头上梳的两条辫子已打散,像黑丝缎一样洒在雪白的枕巾上,脸却红得很像苹果,三种颜色调和成一种自然美,没有一点人工装饰。
  始皇站立在床边,心中充满了父爱的柔情。
  他生有儿子二十多人,女儿十几人,但想不起曾经有过这种连自己也感到惊异的温柔。
  不说这样站在床前欣赏,连抱抱他们,摸摸他们头的机会都很少,更别提会激发眼前这股情愫了。
  他最多在他们生下来的时候,义务性地探视他们的母亲——那些为了帮他生子女刚从死亡边缘走过一趟的女人——然后顺便看看这些皱成一团、活像没毛老鼠的小东西,顺口说一、两句夸奖的话。
  然后是满月、周岁,公子照例有盛大的庆典,敷衍后宫和群臣的道贺,全都使他不胜其烦,别说是怀有做父亲的喜悦和骄傲了。
  公主更连这些都免了。
  也许,在皇后生胡亥的时候,他曾经有过做父亲的欣喜和希望,但那只是所有做父亲的一种梦想——这个儿子会继承他的事业,在他已建立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发扬光大。
  可是,胡亥越长越大,他的这股希望和梦想却越来越缩小,甚至是将归幻灭。
  他常常在想,难道说上天注定要帝王寂寞孤独?一般人用尽力量所追求的权势、财富和女色,一切在他们眼中所谓的幸运和福气,在帝王看来都是理所当然的东西,有时甚至感到是一种累赘。
  譬如说,他就从来没品尝到书上所形容的"管鲍之交"那种友情。连父母对他都是勾心斗角,搞政治斗争。这些儿子长大以后,他会怎样对他们,他们要怎样对他,这是谁也预料不到的事,父子为了权力反目成仇,父杀子,子弑父,可说是史不绝书。
  至少,到现在为止,他对这些公子、公主,没有产生过像他对眼前这个女孩一样的情愫。
  他不清楚,这种怜惜,亟欲帮她做点什么,满心希望她愉快幸福的柔情,却没有一丝要求任何回报的感觉,是否就是一般人所称的父爱?
  由他对这个女孩的爱怜,他又想到天下同时失去父母的孤儿不知有多少!其中有很多是他发动的统一战争所造成的。
  但他对这十年的统一战争既不愧疚,也没有什么难过的,几百年来的诸侯内战和胡人入侵所造成的人民伤亡、家庭离散破碎,岂是这短短十年战争所能比拟?
  他明白,要想一劳永逸,北方胡人和南方蛮夷的问题,都得彻底大规模的解决。但那些大臣和儒生、博士又会说他好大喜功而竭力反对,他们认为中原统一,就可以安享太平日子,实在应该要他们到边境上来看看。
  一叶知秋,这次巡狩北境应该是看够了,他要尽早回咸阳去,发动一场远比统一战争更大的行动!
  女孩的睡姿真可爱,她小巧的鼻子有点上掀,呼平时微微歙动,羽扇似的长睫毛轻盖着下眼睑,眼睛时而在紧闭的眼皮下转动。
  她在做梦,梦到些什么?这个年龄的小女孩应该美梦特别多,但她也许是例外,也许正在再度经历母受辱、父战死的痛苦折磨!
  她的睡姿多像死去的皇后!假若她真在渤海成仙,她应该看得见这个如此像她的小女孩。
  他爱怜的将她露在被外的手放进去,轻轻吻了她苹果似的脸颊。
  他轻轻退出室外,作手势要近侍禁声,他用极细微的声音告诉他:
  “幼公主醒来,不要告诉她朕来过!”

  在咸阳宫议事殿中,始皇召开了一次扩大御前会议,除了三公九卿和宗室大臣外,七十博士的两位首领——旧周派姬周和原鲁派鲁青也参加了。
  蒙恬别出心裁地在殿中央设置了一个沙盘模型,以蓝色表示海水,绿色显示德水及其支流,堆沙成形,上覆青苔,表现出山脉起伏,名城重镇则以白玉标明。模型范围包括原燕、赵、魏及包括咸阳在内的秦地北部。
  模型按照地图制成,只是将平面变成立体,各山川大邑方位和距离都相当精确。
  另外,由咸阳成扇形辐射出去的直道也用黄丝带标出,而地形上有条红色丝带和红色圆石陈列,则是众臣所不知道的标志。
  始皇首先提示说:
  “日前的早朝中,朕已宣布了经略北境、防止匈奴入侵的构想,并要丞相集合各有关大臣商议,今天先由蒙将军报告他的经略计划,然后请各位卿家发表你们的看法。”
  蒙恬奉命起立,以一根竹杖指着沙盘模型说出他的计划——
  用三十万以骑兵为主的兵力扫荡河南地区的胡人,以消灭胡人的有生力量为主,不拘一城一地的得失。再配合运用民间的全民皆兵和坚壁清野策略,拘束胡人的流窜,胡人经过重大伤亡及无处可去的打击后,一定会逃回河北山区恢复休养,以图再举。将胡人赶出河南,这是第一步治标。
  至于第二步治本的计划,则是将胡人驱逐出河南之地以后,以河为堑,在河北面将原有燕赵所筑长城连接起来,由燕地辽东渤海边一直到秦地临洮,筑成一道长城,以阻挡胡人品兵。并将前置部队派至阳山,设立烽火台及巡骑,侦察胡人行动,小股加以阻挡歼灭,大股则向后传达警讯,并设法阻敌,使河南守备部队有余裕时间准备应敌。
  还有第三步治根的办法,乃是要有计划地移民实边。匈奴族在河南地区所以如此猖獗,主要原因是河南人口太少,尤其是德水沿岸,数百里见到不到人烟,匈奴骑兵来去,当然像入无人之境。
  蒙恬最后以竹杖指着德水北面的红丝带说:
  “这就是构想中要建筑的长城,而那些红色圆石则是预计沿河岸设立的城镇,初步估计大约需要四十四座,这些城镇既是边境上的第一道防线,也是开发河南肥沃土地及畜牧的初步据点。”
  “将来胡人愿意与我们和好时,这些城镇也可以作为通商口岸,"始皇接着补充一句,然后又神色沉重地说:“这次到九原郡听韩广先生说,才知道匈奴——亦即所有胡人,不管是东胡,林胡和匈奴——原都是夏桀的子孙,和中原人本是同根弟兄,兄弟相残这么多年,真是悲哀!”
  始皇此话一出,众大臣在席位上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脸上呈现的惊异神情,显示出他们也是前所未闻。尤其是两位博士首领,更是一脸不服气的样子。
  “众卿家有什么意见,请顺序提出。"始皇继续宣布。
  群臣沉默了一下,首先是国尉尉缭提出反对,他说了一大堆理由,结语是:
  “大秦在南方五岭地区驻防五十万部队,加上驻在原诸侯各国防止异动的部队五十万,总共在外暴师日久的部队高达一百万之众。这次动员三十万人,后方支援人力最少也得动员二十万,秦地青壮恐怕会出动殆尽,臣没有这个能力办理此事。”
  始皇一开始犹豫了一下,"再议"两个字就要说出口时,忽然想想魏庄的惨状和他自己对父老许下的承诺,他毅然地说:
  “这件事不能拖。各位卿家到如今还存有一个错误观念,凡是有征伐就用到关中人力,其实天下现本为一,有时应就近动用各郡人力物力,天下事天下共同负担,并不会太沉重。”
  接着丞相冯劫启奏:
  “天下久战之余,最要紧的是与民休息,经略河南的事应该稍待时日。”
  “丞相,假若你是住在北境,你就不会说出这种话来。"始皇不以为然地说。
  然后有关群臣纷纷发言,全都反对这项计划,大部分人的理由是河南地广人稀,匈奴来来去去并不作长久停留,也没有领土野心,只是顽癣之疾,犯不着动用这么多财力、人力去经营。
  始皇听得一肚子的火,他发现群臣全部是小格局的思想,脱离不了往年自秦看天下的立场,再看看这些人的确也太老。他想起了皇后的话,这么多年他只顾培养将才,治国之才已断了层。
  他忍不住向尉缭和冯劫说:
  “太尉尉缭和丞相冯劫都太年老了,明日起你们退休养老,朕再找能与朕从事大计的人!”
  此言一出,群臣震惊,已发言反对的人不敢再说话,继起说话的人全都见风转舵表示赞成。
  始皇摇摇头,笑着问李斯说:
  “李丞相,你的看法如何?”
  李斯连忙启奏:
  “陛下圣明,天下之大,人口之众,不怕人力不够用,今后出兵不能只指望秦地,而是应该楚地有事用赵齐之兵,赵齐有事用魏楚之兵。这次经略河南可动用天下之兵,天下之财,人力财力不患不够!”
  始皇哈哈大笑说:
  “到底是李丞相明事理!”
  他这句话有双重意思,一方面夸奖他的想法和自己相同,另方面也是讥刺他见风转舵得快,为什么刚才不发言支持。
  始皇随即又问御史大夫冯去疾:
  “御史大夫,你认为怎样?”
  “臣的看法是,如今天下统一,过去所忽视的边患问题必须一劳永逸地解决,何况河南之地土地肥沃,谚语说:'河水百害,唯利一套。'河套就是指河南地方,经营得法,不只是解决了胡患,而且无形中增加了广大疆土。"冯去疾俯身说。
  始皇正要发话,只见丞相冯劫、太尉尉缭、博士首领鲁青和姬周,纷纷避席顿首,尤其是尉缭性急,叩头流血直谏:
  “臣等对陛下的决定以为不可,天下久战之余,需要休养,内地青壮人力重整家园都嫌不够,哪还有余力移民实边?希望陛下明察,不要为了胡人枝叶问题而动摇国本,千余年来胡患无日没有,但都未伤害到中原,等到内地生养复元,再解决这个问题也不迟。”
  始皇强忍住怒气问蒙毅:
  “廷尉,你呢?”
  “太尉日前还和臣商议过,总感原六国俘虏和反抗分子人数众多,秦法初在天下通行,各郡触法者众,监狱都已人满为患,臣的看法,不如要这些人移民实边,构筑长城。”
  “蒙廷尉意见与朕暗合,朕只是未及说出罢了!”
  始皇带笑宣布——
  蒙恬计划可行,与新太尉商议动员事宜。
  左丞相冯劫与太尉尉缭准予退休。
  命李斯为左丞相,冯去疾为右丞相兼行太尉事。

  始皇帝三十三年。
  去年蒙恬领兵三十万经略河南,几个月时间就将匈奴赶出河南境外。
  始皇又命蒙恬渡河攻取高阙及北假,将胡人赶到阳山以北,在这一带建立前哨阵地,监视敌踪屏障后方。并自榆中沿着河水一直到阴山,划为四十四个县,县城就建在河边,作为堵塞边境之用。
  在咸阳,冯去疾和蒙恬配合得很好,他们下令全国司法体系,有罪者尽量不判监禁而判死刑,然后减罚一等改成发落边境,终身不得归。受罚者因免死,全都乐意前往边疆开垦,国家也因此增加了移民实边的来源,内地监狱人满为患的状况也得到疏解,可谓一举三得。
  事情进行得如其顺利,再加上渤海寻仙的卢生,人虽然未回咸阳,却派人带回一张谶图,据他说是海中捞得,绢布上画得乱七八糟,根本看不出画的是什么东西,可是对着阳光看,却能清晰看出一些字样——
    亡秦者胡也。
  如此一来,始皇对自己讨伐匈奴有了更安心的借口。
  卢生派人带来口信,卢生继续往渤海中寻觅皇后神仙洞府。
  另一方面,自九原带回来的幼公主念玉,经过皇室宫廷礼仪训练,换上公主服饰,更是清丽脱俗,像极了死去的皇后。加上来自民间,没有其他公主的骄横和架子,待下宽厚体贴,很快就得到宫中下人的欢心和拥戴。
  始皇觉得自己没看错人,当然特别欣慰。
  尤其是胡亥,对人横蛮不讲理,又顽皮不肯读书,十七岁的人了,虽该是早早完成了世子教育,但整天只知道嬉戏,声色犬马,博奕斗鸡,无所不为,典型的败家子弟。
  有真才实学和骨气的老师,教他不到一个月就纷纷求去,肯教的都是一些想借此获得异日富贵权势的软骨虫,因为他们看得出始皇对胡亥特别宠爱,而且他是唯一的嫡出公子,将来帝位非他莫属。
  虽然目前教胡亥常要受他的气,还得帮他在始皇面前代为掩饰谎言,但一旦胡亥登基,太子师傅顺理成章地会黄腾达,前途真是不可限量。
  而赵高名义上是他的刑名狱政老师,实际上却等于是他的总师傅。举凡聘请师傅人选,乃至考查课业,始皇全交他执行。
  始皇忙于军国大事,儿子女儿又多,虽然是对这个最小的儿子格外偏心,但能分配到他身上的时间的确太少。偶尔发现到他贪玩不好学,赵高和其他师傅也会帮着打圆场,他最多交代赵高,以后要严加督促,赵高也是恭恭敬敬,唯唯诺诺敷衍了事。
  赵高在内心对嬴家恨之入骨,看到胡亥如此冥顽不化,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严加督促,再说胡亥越昏庸对他赵高越有利,因为胡亥昏庸,将来得就帝位,他就可将他玩弄在手掌之上。
  始皇是聪明绝顶的人,不管他怎么忙,赵高等人怎么为胡亥掩饰,他总发觉得到一点端倪。于是在正式立太子上,他就摇摆不定,委决不下,在长子扶苏和幼子胡亥两者之间,不知如何选择。
  长子扶苏好学深思,聪明睿智,对上严谨忠顺,待下宽严得宜,能得大臣及后宫所有人的敬爱,可说是最理想的太子人选。而且生母苏妃位居中宫,虽然没有正名,实际已是皇后,子因母贵,立扶苏,任何人都没有话说。
  但基于对死去皇后的爱恋,而且胡亥是他最小的儿子,也是皇后留下的唯一儿子,他对胡亥有一份没有理由的怜爱和偏心,不立胡亥,他实在不甘心。
  但要立胡亥,想起皇后临死前的哀求以及胡亥的顽劣,他又不敢这样做,他怕好不容易创下的基业会断送在胡亥手上。
  他知道创业不易,守成更难,以天下目前表面平定,而实际各地暗中浪涛汹涌的情势,除了他嬴政,任何人都难以控制。也许再等几年,他将各地的反对势力连根拔掉,南北外患彻底肃清,那时候谁当太子,谁继承帝位都没有太大的关系了,到时再立胡亥,让他当个平庸的太平天子。
  情况假若一直不能好转,那只有立扶苏,让他继续努力。
  更何况徐巿在为他求"青春之泉",卢生也在帮他寻找修仙秘笈,一旦成仙或是长生不老,那立太子的事就根本不是问题了。
  不过,自从念玉来到宫中后,始皇又燃起另一股希望。胡亥很喜欢念玉,在她的影响之下,胡亥的浪荡行为收敛很多,也肯跟着她读书,这样下去,胡亥可能会脱胎换骨,变成另一个人。
  他现在时常怀疑,将念玉收为幼公主,这个决定是否错了?”

  就在蒙恬完成扫荡河南匈奴任务,正监督戍谪人犯修筑长城,始皇稍微喘了口气,心情稍微放松时,南方又传来惊讯。
  原来,当年王翦灭楚后,挟着战胜余威,收服越南等地设会稽郡后,就班师回朝,而由裨将屠睢率领以秦军为骨干,加上楚国降军和地方部队的三十万军队继续南下,顺利地征服了东瓯和闽越,将两地合设为闽中郡。但进行到五岭(大庾、始安、临贺、揭杨、桂阳)地方,因粮秣运输困难,屡进屡退,始终不能击败南越及西瓯部队,对峙达三年之久。
  后来,派到该地的郡监御史史录,开掘"灵渠",分湘江为南北两渠,引来珠江的水,漕运一通,军事行动也就便利得多,终于击败越人,尽收平地,而越人则逃入深山丛林继续抵抗。”
  但在前不久,越人发动夜袭,在秦军疏于防备之下,征南将军屠睢遭到击杀,统帅一死,军心涣散,越人趁机反攻,秦军又退至五岭之线,所派地方官吏全遭杀害。
  始皇接到惊讯的当天晚上,他又在南书房里转来转去,谋求对策。有了上次的经验,他决定不再召开廷议讨论,免得听到一片反对声,看到有人叩头流血,影响到他的决心。
  这些贪图舒适、企图心不旺盛的家伙,一定又会阻谏他:百越乃蛮荒之地,收归版图也只是累赘,犯不着动员这么多的人力、物力。自屠睢征百越以来,前后增兵数次,暴师日久的兵力高达五十万,开掘"灵渠"的人力物力还未计算在内。
  他转到南窗边,将南窗打开,看到的是一钩新月远挂高空,他又不禁怀念起皇后和蒙武夫妇。假若蒙武在,他会为他献策,即使是不能完全中意,也要比现在不是听到反对就是虚伪地逢迎好多了。
  至于皇后虽说不愿过问军国大事,但在他像今天这样委决不下时,她往往一言就可解疑。
  齐虹更不必说了,她狡黠聪慧,听到一个问题就能想出十个答案,总有一、两个是合他意的。
  越地本来贫瘠,满布穷山恶水,有的地方甚至全是树木花草都不长的荒石山,可说没有什么经济价值。
  而且,百越民族文化水准低落,大都过着半农半渔猎的生活。同时种族甚多,虽然各个部落也有君长之类的统治者,但不能团结,不像东胡、林胡和匈奴那样能形成强大的国家组织,除了偶尔有零星的百越盗匪越界抢劫秦人外,多少年来都没有什么威胁。
  这种条件的百越是否值得劳师动众,劳民伤财地去征服呢?
  可是,这次他们偷袭秦军,杀了统帅,又残杀中央派去的地方官吏,要是不讨伐,大秦的威信扫地,边疆民族会群起效法,以后的动乱就多了。
  也许当时就不该征伐南越,只是因为东瓯和闽越得来不容易,而未想到南越和西瓯如此棘手难缠,才弄得后来起虎难下,增加兵力,开掘"灵渠",杀鸡用牛刀,得不偿失。
  但现在呢?征伐与不征伐?好让他为难!
  另外,领军将军人选很难找,这个人需要懂得当地风俗民情,才能一边征伐一边安抚,同时他还需要刻苦耐劳,受得了蛮荒地方的瘴疠之苦,才能有耐性应付越人的游击战。
  王翦、王贲父子已死,蒙恬镇守北境监修长城,不能调动,他一个个仔细研讨分析其他的将领,就是找不到一个十全十美、能文能武、能用兵也能安抚蛮族的人。
  想得心烦,他又在书房转动起来,一面还用手敲着脑袋。
  突然听到幼公主在外面和近侍说话,她想进来向他请晚安,但近侍小声地警告她:
  “幼公主,不是奴岂不为公主通报,主上正在为军国大事费神,只要看到他像关在笼子里的老虎转来转去,最好是别去烦扰他,否则惹他大发雷霆,弄不好还会打人、杀人。”
  她大概是给他吓住了,没说什么就离开了。
  可是她的来,却让他灵光一闪,由她想到北境,再由北境联想到任嚣,不错,就是他!他一切条件都符合,为什么刚才他未想到他?他自己是否思路也太狭窄了,选拔人才,老是在身边几个熟悉的人中间打转?
  任嚣的确是最佳人才。
  他是楚越边境上的人,应该熟知百越民族的习性。
  他随王翦灭楚,远至湘水和苍梧山之间,对那一带的地形应该很熟。
  他担任九原郡守,这次经略河南,收效如此之快,他执行坚壁清野和全民皆兵的策略奇佳,功劳应有他一半,他当然能够治民。
  他在魏庄以四千兵力攻击数万匈奴的从容姿态,谁敢说他不是个智勇双全的将才?
  不错,就是他!
  他兴奋得等不及找侍中撰写诏命,亲自用朱笔写了,喊来近侍,连夜送给左丞相李斯,要他召回九原郡守任嚣,职务另选人接替。

  在咸阳宫南书房,任嚣由蒙毅陪同谒见了始皇,他预先就熟读好一切有关百越的资料。
  始皇首先说了一些南越近况,接着诚恳地说:
  “朕经过再三考虑,任卿才是为朕分忧的最佳人选。”
  但令他惊奇的是不见任嚣的高兴,反而是忧形于色,因此他又加了一句:
  “任卿莫非有什么困难?”
  “人臣为主分忧,虽万死不能辞,何况这次任务也并非不能达成的任务。"任嚣恭敬地回答。
  “但朕看你似乎有难言之隐。”
  “臣是在想蒙恬将军和王翦将军的事。"任嚣说。
  “蒙恬和王翦与这件事有什么关连?"始皇脸上出现些许不悦。
  “蒙恬这次扫荡匈奴,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克奏建功,王翦灭楚也不过两年,但南越西瓯却前后十年、出动兵力高达五十万还是不能根本解决。”
  “是啊,"始皇接口说:“朕也为此忧心不已,想到要放弃,但再想到大秦声威若因此丧失,今后边疆蛮族动乱必多,所以委决不下。任卿有什么看法,尽管说来听听。”
  “百越土地贫瘠,没有什么出产,经济价值表面上看来不高,但若从深远一层来看,大秦要接近南方海洋,打通南北水上交通,百越地区非经营不可,"任嚣以他雄浑的嗓音大声说:“何况,由南海向西,还有不少的番邦异国,那里四季如春,物产丰富,可为大秦带来不少的发展机会。”
  “任卿的话都是朕前所未闻的,朕果然没有看错人,加紧经营百越地区,卿为朕一言决疑!还有什么意见,尽管说!”始皇显得格外兴奋。
  “臣所以提到蒙恬和王翦奏功如此之快,百越如此难征服,乃是陛下左右未分清事情的异同,却坚持用同样的手段,当然会产生不同的结果。”
  “哦?任卿见解的确与众不同,"始皇赞叹:“你是否将异同分析一下?”
  “灭楚只是改朝换代,匈奴本来就是入侵我们国家,用武力就可解决,但经营百越是我们侵入他们的国家,只靠武力,结果必得其反。"任嚣眼睛本来就大,现在他睁大眼睛,注视着始皇侃侃而论,更是神采奕奕,精光四射。
  “任卿此去,有什么特别做法?"始皇有点怀疑地问。
  “臣有一个八字决的政策理念,不知是否能生效,还望陛下和蒙廷尉指正。”
  “蒙毅,你也要用心听,看看有什么意见提出来。”
  蒙毅虽已官居廷尉,在始皇眼中他仍然是后生晚辈。
  “哪八个字?"始皇转向任嚣问。
  “怀柔,优遇,教养,同化。”
  “何谓怀柔?"始皇问。
  “尽可能不用武力,另外整顿军纪,将不得纵军扰民,选贤任能,地方官员欺压土著,贪污敲诈者重刑,内地移民不得平视当地居民,多为该地区作各项民生所需建设,初岂不要想该地区有多少回报利益。”
  “如何优遇?”
  “尽量起用培植当地人才为官吏,铲除原有的恶势力,当地的特殊人才可推荐到中央或别郡为官,而且初期是降格以求,破除当地人自认是受压迫者的反抗心理。”
  “教养呢?”
  “派专吏为师,教导各种技艺及中原文化,但也尊重土著原有的技艺和文化,有特别好的还可以介绍到中原来,不让当地人有中原文化驱逐当地文化和风俗习惯的感觉,而是互相交流。”
  “任卿的意思,是要将百越人完全变为中原人?"始皇恍然大悟。
  “要想彻底化百越为大秦所有,同化是最后也最有效的办法,而最好的同化手段就是通婚!"任嚣特别加重后面两个字。
  “通婚?"始皇哈哈大笑:“中原人愿娶百越女子,百越女子又愿嫁秦家郎?”
  “初期可能很难,但经过长期教化杂处,经济条件及风俗习惯相溶合后,男女相悦和通婚是很自然的事,"任嚣正色地说:“而且,我们还可以用政策来促进配合!”
  “什么政策?"始皇好奇地问。
  “譬如说,大量选拔当地青年到中央或别郡任官吏,或是提高驻军待遇,让当地年轻人羡慕从军,当地青壮男性一少,适婚女性人数相对必然增加,内地去的,不管是流放或有计划地移民实边,都以年轻男性居多,时间一久,自然而然地就会通婚起来。”
  “妙啊!妙啊!"始皇击案大笑:“怎么以前就没有人想到?”
  “这样一来,若干年后,百越就没有所谓华夏夷狄之分,大秦的真正疆域也就直接涵盖南海了。"任嚣语重心长地说。
  “任卿此去,有什么向朕要求的?"始皇又问。
  “王翦将军伐楚,多要田园美宅以回陛下信任,臣此次去,路途遥远,交通阻塞,很多地方需要便宜行事,还望陛下恩准。”
  “这是应该的,听任卿今晚这席话,就知道你是个肯做事的人,朕授你全权行事。既然要怀柔,就不能再名为什么征讨大将军之类的,朕任命你为南海尉,起抚南海以后设郡治理,而南海尉则掌理该地区的一切军政事宜。”
  “谢陛下。"任嚣避席顿首谢恩。
  始皇又再交代蒙恬,原则上南海地区要大量移民,细节要他和任嚣商议办理。最后他又问任嚣:
  “这次任卿要带多少增援兵力?”
  “只带臣的家卒护卫和陛下的符节就够了。"任嚣微笑着说。
  “哦?"始皇不得不对他另眼看待。
  任嚣按照他的八字诀政策,只用两年不到的时间就平定了南越和西瓯,划为南海、桂林和象郡等三个郡,直到秦二世时,任嚣病死前,百越人不复反叛。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