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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情挫台北


  周末。
  Echo起了个大早,骑着脚踏车。车很漂亮,车身是掺着银粉漆亮光的粉枣红色,配着黑色的车把和车座,很雅致的那种温馨。两根斜轴,上面的一根是流线型的。
  有着这样的颜色和形体,这部车在车群中是引人注目的,亭亭然,很显出高贵和骄傲的气质。难怪爹爹陈嗣庆把它交在女儿Echo的手中时,唤它作“公主车”。
  Echo第一眼看到这部车时便爱上了它,不为别的,就为它这份玲珑的娇嫩,竟唤起了她的少女情怀。
  现在,她正在车上,全身素白:白色的棒球帽,白色的T恤,白色的网球裙。裙子短短的,有好多小褶子,在球场上能随着身体的跑动而跳跃,单单看着就是赏心悦目的。她的头发剪短了些,高高地在脑后扎了个马尾,从棒球帽的帽洞塞出去。
  秋天真是个好季节,天高气爽。尤其这是清晨,晨风迎面扑来,凉丝丝的。
  Echo把脚子车踩得飞快,变速器调到最高时速,还有极薄极稀极湿润的青雾弥漫着的公路上,就她一部车在高傲地飞驰,好像是古时候的天子出行时,众人都闻跸而退了。
  车越快,风越劲,裹住了Echo的每一寸肌肤,秋日的清凉和爽洁将她的身体浸了个透,她禁不住地想长啸一声,像武侠小说中那些侠士在松林之间,在青山之巅所常做的那样。
  不过,到底是怎样一种啸法,Echo却不知道,大抵是要内功特别深厚才啸得出来的吧。哎,看来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罢了,罢了,长啸不能,吹口哨总可以吧。于是,Echo的口哨声便嘹亮地在长风中传出了好远,脑后的马尾也随着韵律直直地飘扬起来。
  好一幅追风少女图!
  Echo欢悦得禁不住咧开嘴笑起来。好久都没有想笑的感觉了,那些日子真不知自己是什么地方触了上帝的喜怒,竟无辜地招来那么多麻烦,错的明明是别人,偏偏受惩罚的却是她自己。一张脸成天被不平和委屈绷得紧紧的,无泪便已是忍耐的极限了,又哪还能绽放得出笑容来?
  好不容易,一切都已过去了,不管曾经是怎样的险风恶浪,总算是风已平浪已静。出门之前,Echo对着镜子,死劲地挤着笑容,结果妩媚和灿烂没挤出来,倒是挤出了满脸的褶子,同网球裙的设计如出一炉。骇得她赶紧敛起笑容,仔细一看,竟在镜子中的那张脸上,在那张脸的眼角处,揪出了几条鱼尾摆动而出的纹路。
  岁月是把多情剑客的无情刀,任你是谁,都要把你的脸刻个乌七八糟。
  谁都逃不掉的哦!只要是还活着的人,活在和将要活在某个年龄的人。

  岁月无情人有情呵。
  多情空余恨呵。
  天若有情天亦老呵。

  好一幅追风少女图?少女是风,是清晨,是这部娇嫩高傲的“公主车”,追风的已是人老珠黄。
  Echo懊丧地想着,口哨声早哑然了,笑容僵在咧开的嘴角上,乌七八糟。
  哎,这把无情的刀,无形的刀,恼人的刀,叫人折不断熔不了好无奈的刀。
  车速慢了下来,Echo们机械地踩着车,恍惚中,高天不入眼,远山不入眼,车轮碾着的公路不入眼,惟一进入思绪的是一家咖啡馆——有露天咖啡座的咖啡馆。
  那天,Echo是上完了在台北文化学院的课才去的“明星”。
  台北文化学院,六年前,她在这儿求学;六年后,她在这儿任教,教的是德语。天必酬勤,西德的苦学毕竟是有所收获的,凭着歌德学院的德文学业毕业证书所取得的德文教师资格,使她在台北有了一份可以谋饭吃的事做,有事做便是幸福。
  “明星”是一家不大的咖啡馆。Echo喜欢的便是它的小型,装不下太多的人,人少,便是一份难得的宁静。在人多时候最寂寞,如果为你制造热闹的都是你并不愿却又不得不与之相处的人。
  那么,不如干脆逃遁吧,逃遁回独个人的世界里,那也许必然会是形影相吊,寂寞难耐,但至少不必同自己过不去。
  人,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委屈自己,尽管这是我们做得最多的事情,所以,人的悲哀是永恒的。
  咖啡馆外面用凉棚搭出老大一片空地,摆着好些白色的小圆桌和白色低背的小藤椅,桌上有一个蓝色雕花、敞口收腰的玻璃花瓶,插了一技带着绿叶的红玫瑰或黄玫瑰,花瓣和叶片上是必定挂着些小水珠的。一切都是那么雅致,雅致得像一幅静谧的沙滩油画。
  这便是咖啡馆的露天咖啡座,Echo很喜欢,每次去都向店主报以亲切的微笑。Echo喜欢有格调的人。那微笑代表感谢,感谢他布置了这么一个美好的地方给她享受。
  那天,Echo像往常那样,穿过露天咖啡座,径直走进咖啡馆里去。
  咖啡馆里的光线一点也不明亮,这几乎是所有咖啡馆的特征。
  “明星”,如它的名字那样,这家咖啡馆是与众不同的,而且它是脱俗的。
  它的光线是暗的,但不是阴暗,不是一般咖啡馆的那种阴冷的色调,发射着莹莹的暗蓝色的光,制造出伤感沉郁的气氛,是离别分手的好去处。更不是那些低级咖啡馆的绿绿红红的猥亵的光,灯亮的极小,方便三陪小姐的生意。
  它的暗是柔和而致,优雅的粉色系列:粉黄、粉蓝、粉紫、粉绿。粉红是不要的,那是有钱少女的闺房的颜色,幼稚,太鲜亮明丽,和咖啡是搭配不起来的。
  Echo坐在那团粉蓝和粉绿的灯光交杂相罩的光晕中。这是咖啡馆里惟一的由这样的光笼罩着的座位,是Echo最钟爱的一个座位,摆在左边的墙角。左边的这面墙有三扇玻璃窗,这个座位恰好在其中的一个窗户下,厚厚的天鹅绒的落地式窗帘沉沉地坠下来,这是为了避免夏天傍晚久不褪去的日光照射进来,破了屋内的氛围。
  蓝色,代表忧郁,粉蓝,便是淡淡的忧郁、柔柔的忧郁;绿色,象征希望,粉绿,便是薄薄的希望,浅浅的希望。
  忧郁是因为失意,希望是由于还愿等待。没有一样是浓抹重彩的,也没有一样是枯竭断落的,什么都不是浓得化不开的,什么也都不是可以消除殆尽的,就像钻山洞时不小心粘挂在脸上的蜘蛛丝,不是显而易见的,不是束缚得你快窒息的,但却拂之不去,挥之不去,细丝丝地、粘扯扯地缠绕。
  Echo想,这是一种生存状态。正如夏雨冬雷震、春风化秋雨、斗折蛇行、鹰击长空……是一种生存状态那样,蜘蛛丝的缠绕也是一种生存状态,是她目前的生存状态,萦损的无名的烦恼,隐藏的模糊的希望。
  Echo呷了一口咖啡,是加奶加糖的那种。什么滋味都很齐全,而且调配得恰到好处。在Echo看来,咖啡就是应该加奶加糖的,香香的,浓浓的,苦味在甜味中残留。甜味在苦味中沉淀,这才是原味的咖啡。
  Echo将咖啡咽下去,并不把杯子放下,用手托着,让咖啡的香味袅袅地飘进鼻孔里。她把身体倒在椅背上。椅背很高,硬硬的,两面的椅背将小茶几夹在中间,围拢成一个几乎是独立的空间。
  这是所有的咖啡馆为了让客人自由地交谈,安全地放松而设置的一种格式。
  尤其是为情侣。为情侣的初探情意的握手,为情侣的浓情蜜意的亲吻,为情侣的情灭爱绝的决裂。
  Echo看着对面空空的座位,脸上浮现出一个酸涩的笑容,一丝自嘲的意味。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
  Echo掉开眼神,禁止自己再深入地想下去。她把杯子放下,杯子在盘子里磕了一声脆响。她又重新靠回椅背,侧过头去,轻轻拨动窗帘,露出窄窄的一线玻璃。
  窗外是近黄昏的天气,夏日的黄昏,Echo极爱的,只因有无限好的夕阳。
  露天咖啡座,坐得满满的。所有的人,笑或不笑的,脸上的表情都是愉快的。他们在尽情享受着柔和的斜阳和凉爽的风。
  Echo像看一部电影似的看着窗外的一切。玻璃窗像屏幕隔着两个世界。对于窗外那个世界的欢乐,Echo是局外人,欢乐是被她用来欣赏着的,中间是造成审美快感的不曾远离又无法进入的距离。
  “小姐,你好。请问你能让我坐在你对面的这个座位上吗?”
  Echo把侧向窗外的头摆正,怔怔地看着这个应该是在朝着她说话的男子,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她的眉毛轻皱着,眼睛睁得大大的,鼻翼缩得紧紧的。嘴唇有些向上翘起来,显然是因为被人无端打扰了而禁不住地流露出温愠怒的神色。
  “是这样。你看,所有的座位都坐满了,今天不知为什么有这么多人,可能碰巧都和我一样有着强烈的喝咖啡的欲望,而且是不喝便不肯罢休的。老板告诉我说你是一个人,但他要我来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确实人挺多的,Echo想,便点了点头。
  男子很快乐地说了声“谢谢”,便在Echo的对面坐了下来。
  他好像很累似的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Echo决定赶快把剩下的咖啡喝完,既然她已不能完全享用这独立的空间,那不如让给别人一个完整。
  Echo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忍不住打量起这个陌生男子来,对方闭着眼睛,因此,Echo的眼神是放肆的。
  他留着长发,不是特别长,只及肩头。头发干干的、黄黄的,成卷曲度很缓的小波浪型,随意却不杂乱地垂着,令人想起雄狮的鬃毛,不过这是具体而微的。
  他的肤色很黑,暗黑,泛着些不健康的菜色,不知是因为营养不良,还是因为吸毒。
  吸毒,Echo窃笑自己竟然把一个毫不了解的陌生人想得这么丑恶,这样的不负责任的冤枉,幸亏对方不知晓自己的思想,人心隔肚皮还是有好处的。
  不过他真的很瘦嘛,让人禁不住往这方面想,太瘦了,皮包骨头的瘦法。这使他脸上的轮廓相当分明,眼眶是一个明显的凹形。他的眉毛又粗又浓,乍一看,教人误以为是两条毛毛虫趴在那儿,头对着头地睡觉。他的鼻梁高俊挺拔,因为单薄而棱角锋利。他的嘴唇很薄,抿紧处显出些刚毅之气来。最奇的要算他的睫毛,密云似的一排,遮成两抹不见缝隙的阴影。
  Echo的眼神顺着他那瘦得好像一掐就会断开来的脖子往下移,T恤的大圆领上露出两块锁骨,大大的,很突兀。T恤倒是蛮有意思,胸前是一大片乱七八糟的色彩,好像是装着各种颜色的涂料罐被打翻在地的情景,颇有印象派的风格。
  剩下的部分被小茶几挡住了,Echo的眼神便移到了桌面上的那支瘦骨嶙峋的手。手,又细又长,却不像枯枝,关节突出的部分透射出坚韧的力道来,非常的富有生命力,而且这力道不是来自搬运货物的粗笨,而是属于牵动心灵的精雕细琢。
  他会是做什么的呢?
  Echo好奇地想着。突然,这只手的食指竖了起来,划了一个弧线,划破了Echo的视线。Echo有些惊跳地抬起头来,迎着她的是一对闪着寒星的眼睛。眼睛很漂亮,双眼皮,密云似的两排睫毛向上翻卷着,翘翘的,同他那单薄锋利的鼻子放在一起,竟使这张脸显得出奇地清秀起来。
  “你打算这样研究我多久?”陌生人的身子仍然靠在椅背上,冷傲地问Echo,眼神里闪着狡黠的光。
  原来他知道!想到自己刚才看人家的样子,Echo窘得有些抬不起头来,心里想着赶快把咖啡喝干,赶快溜,可是手中的杯子就是不知道该怎样把它端到唇边;又想着别管咖啡了,马上就走吧,不过又觉得人家已经开口了,就像两军对峙的时候,对方已擂响了战鼓,自己这时候走,简直等于落荒而逃,好没面子的事。一时间,Echo想不清楚自己到底该做什么,于是整个地僵在了一种手足无措的境地,进退两难。
  “别这样看着我,这里虽然是咖啡馆,但我不是你的情人。”
  Echo反而更加睁大了眼睛地看着这个陌生人:咦,好奇怪的人,有这样子对自己从来不认识的人说话的吗?
  陌生人微微地笑了笑,笑容里含着极浓厚的颓丧的意味。
  “你一定很想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是不是?”陌生人的语气狡猾得像只狐狸。他在胸前拎起自己的T恤抖了抖,说:“诺,这是我的杰作,我是一个画家。当然,这只是我个人赋于自己的称谓,别人可不这样想。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才不管那些猪驴们他妈的怎样地认为我。”
  哦,画家,是了,是了,他应该是个画家,就凭那只手,那截富有灵气的枯枝。
  Echo从来就对画画有一份狂热的爱,狂热的程度决不亚于对文学。
  11岁半的时候,她念小学五年级,在课堂上,把《红楼梦》藏在裙子下面偷偷地读,读到了第一百二十回“甄士隐详说太虚情贾雨村归结红楼梦”。
  当我初念到宝玉失踪,贾政泊舟在客地,当时,天下着茫茫大雪,贾政写家书,正想到宝玉,突然见到岸边雪地上一个披猩猩大红这氅、光着头、赤着脚的人向他倒身大拜下去,贾政连忙站起来要回礼,再一看,那人双手合十,面上似悲似喜,不正是宝玉吗,这时候突然上来了一僧一道,挟着宝玉高歌而去——“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濛太空;谁与我逝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
  当我看完这一段时,我抬起头来,愣愣地望着前方同学的背,我呆在那儿,忘了身在何处,心里的滋味,已不是流泪和感动所能形容,我痴痴地坐着,痴痴地听着,好似老师在很远的地方叫我的名字,可是我竟没有回答她。
  老师居然也没有骂我,上来摸摸我的前额,问我:“是不是不舒服?”
  我默默地摇头,看着她,恍惚地对她一笑。那一刹那间,我顿然领悟,什么叫做“境界”,我终于懂了。
  文学的美,终其一生,将是我追求的目标了。
  《逃学为读书》
  11岁半,在因《红楼梦》而落泪的这一年,同样的泪为着另一个瑰丽的梦坠落,这便是她挚爱了一生的美术。
  军官给我洗脸,我站着不动。也就在那一霎间,看见他的三夹板墙上,挂了一幅好比报纸那么大的一张素描画。画有光影,是一个如同天使般焕发着一种说不出有多么美的一张女孩子的脸——一个小女孩的脸。
  我盯住那张画,吃了一惊,内心就如初见杀狗时所生出的那种激荡,澎湃成一片汪洋大海。杀活狗和一张静态画是如此不同的一回事,可是没有别样的形容可以取代了。
  那是一场惊吓,比狗的哀鸣还要吓。是一声轻微低沉的西藏长号角从远处云端中飘过来,飘进了孩子的心。
  那一霎间,透过一张画,看见了什么叫做美的真谛。
  完全忘记了在哪里,只是盯着那张画看,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看到那张脸成了自己的脸。
  自从那日以后,每堂上课都巴望着下课的摇铃声,铃声一响,我便快速地冲出教室往操场对面的礼堂奔跑,礼堂后面的小间自然不敢进去,可是窗口是开着的。隔着窗户,我痴望着那张画,望到心里生出了一种缠绵和情爱——对那张微微笑着的童颜。
  也拉同学去偷看,大家都觉得好看,在窗外吱吱喳喳地挤着。直到后来,没有人再关心那幅画,只有我,一日跑上七八次地去与那位神秘的人脸约会。
  也是一个下课的黄昏,又去了窗口。斜阳低低地照着已经幽暗的房间,光线?
  《一生的爱》
  画家,他是个画家!
  从来,Echo对于画家都是有着一种浓烈的几近于天然的爱慕情绪,那种崇拜的意绪实际是在艺术官殿里朝拜。
  Echo看着陌生人T恤上的那幅现代派的意识流作品,由于画家的关系,而变得极有个性极有灵气起来。
  Echo禁不住朝着画家那双寒星似的眸子莞尔一笑了。
  画家的毛毛虫似的眉毛向上挑了一下,心里奇怪自己这满腔的火药味不仅没把对方轰走,怎么还让对方笑了起来,笑得很亲和,很柔顺,甚至有些妩媚,几乎快要灿若春花了。
  好奇异的一个女人!
  奇异的魅力!
  画家点燃一支烟,不用手去拿,就叼在嘴上,面部一片烟雾缭绕。透过袅袅的青烟,画家的眼光像烟头那样忽明忽暗地闪动者,糖一般地粘在Echo的脸上,饶有趣味地看着Echo,眼神里有好奇的,有探寻的,有欣赏的,有把玩的,甚至有些猥亵的,各种各样的讯息大杂烩似的搅在一起。
  这是一种逗弄。
  Echo暗暗对自己说,却被自己所想到的这个词惹得脸上发起烧来。
  Echo把咖啡杯放下,里面残留的咖啡在杯底薄薄地罩了一圈。Echo站起身,离开了座位,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他竟然那样看着我,他以为我对他笑了有什么特殊意义吗?他以为他用这样的眼神就能打动女人是不是?他以为他想打动谁就能打动谁是不是?……Echo挺直了背脊,高傲地向外走去。是的,画家那种带着流氓意味的眼神的欣赏刺伤了她,她认为自己这样坚决地离开,是表示自己对他的不屑,是一种不带攻击的自卫似的拒绝。她想,他在看她时,一定希望她在他的眼神下如坐针芒似的坐立不安,手足无措,一定希望她流露出一种小女孩式的羞涩情态,或者是再给他来个莞尔一笑,然后接下去便是两人的热烈交谈……总之,他肯定非常希望她能对他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来。哈,他以为她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吗?在恋爱上,她Echo体验过的也不是那么一次两次了。好吧,他越是希望她就越要教他失望,他想在她身上来求得一些心理上的满足,她就偏不给予他满足,她Echo是与众不同的,他会知道。
  Echo狂热地想着,根本没觉察到自己竟是在莫名其妙地同一个陌生男人较劲,情感是不能空白得太久的,总得要有些小打小闹般的小情调似的东西来洒上些斑斑点点,来划上些点点竖竖。
  其实。女人就是这样,有一种天生的虚荣心,就像男人有一种天然的香艳心理一样。
  当女人被男人注视的时候,就算那眼神里什么都没有,但只要时间用得长了一些,她也会自己往里面添油加醋,洒上一把盐,倒进各种各样的调料,于是那眼神便五彩缤纷,味道十足了。
  女人的心是神奇的,一个眼神便能被她衍化出一场丰富而浪漫的艳遇来,当她都设计出心酸的挥泪洒别的结局来时,注视她的男人还什么都不知道,仍然像在看自己的猎物那样看着她,当然,能把女人当猎物来看待的男人,也算是非常不错的男人了,而且他一定很清楚女人乐意做猎物的心理。
  当女人被男人注视的时候,无论她是被欣赏也好,还是被玩赏也好,她的潜意识里都是藏着暗喜的。因为被男人注意是女人的骄傲。当女人需要在某些侵犯性的眼神里自卫或是拒绝的时候,她是更骄傲的。如果在她拒绝了之后,那个男人还是死皮赖脸地巴巴地注视着她,那么。她将是最骄傲的。
  Echo昂着头,背脊挺得笔直地走着,身后传来陌生画家的声音:“如果你不是因为害怕,因为要表示你的勇敢,因为要暗示你的倔强,暗示你一钱不值的所谓的不可侵犯,那么,请你明天照常来这儿喝咖啡。”
  Echo仍然用着自己的频率在走动,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但眼角浮现出的那一抹蔑视的笑容,又表明她确实全听见了,一个字都没漏掉。她的脚步当然是没有间断的,因为那么一点点连她自己都不会承认的迟疑和犹豫也消失在两腿的相互交替前行中了。
  这天夜里,Echo失眠了。
  失眠的夜,在Echo的生活里,并不是罕见的,总是因为心里想的事情太多,大抵是些陈年旧事沉淀下来的气息,但这一夜的失眠,却是新鲜的,为着一个陌生男子。
  他是个画家,Echo想。
  Echo又想:他也不过就是个画家而已,没准真的就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也许他真的算不上一个画家,“画家”,不过是他赋予自己的一个名号罢了,一种用来吸引女孩子的招牌,其功效同一件名牌衣服一样。
  投其所好!
  可是他并不了解Echo,他们俩从不相识,他没有理由知道她对艺术的这份狂热。
  哎,想这些做什么?他是不是画家对她并没有意义,对不对?
  他只不过是个陌生人罢了,和她一点瓜葛都没有的陌生人,她为什么惦记他惦记得这么久这么深呢?
  他不过是有点嬉皮而已,他不过是有点颓废而已,他不过是有些贫嘴而已,能说出些莫名其妙的话来,他不过是有点个性,有点与众不同而已……与众不同,该死的与众不同,他吸引人的地方不就是与众不同么?
  吸引,哈———总算承认了是不是?总算承认了她不过是有那么一点点动心……Echo把被子一把扯上来,蒙住头,她知道自己在流泪。回台以来,她拼命抑制自我的那座堤防崩溃了。她知道自己有多寂寞,她知道自己有多么地希望遭遇爱情;遭遇快乐,遭遇她所想要的生活,而不是现在的一片空白。对她来说,没有爱情,生活便是一片没有绿洲的沙漠,没有冰雪的山巅,没有白帆的大海,没有白鸽的天空。
  其实,他并不像个坏人,对不对?他只是把自己的感觉赤裸裸地暴露出来罢了,他看她的眼神,里面什么都有,正是因为什么都有才说明他的诚实,对不对?
  她有些后悔了,她恨自己当时为什么要逃,为什么要回避。是的,回避,当她在进行所谓的自卫和拒绝时,她同时也在回避,回避自己心中不觉已产生的一种情绪。拒绝别人,其实也是在拒绝自己。
  当他注视她的时候,她也应该看着他对不对?然后,他们便会交谈,便会发生一些可能会非常美丽的事。当时,她想过,这是他的希望,事实上,这不也正是她的希望吗?她竟然懦弱到逃避希望的地步了。
  或许,他真的是一个很不错的人,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为什么不呢?
  她想起她离开的时候,他在她背后扔下的那句话。
  “请你明天照常来这儿喝咖啡。”
  照常?!他知道去“明星”喝咖啡是她的一个习惯么?他知道她几乎每天都在那儿看着露天咖啡厅里欢娱的人群么?她的坐在阴影里看着别人的阳光,她的溺在忧郁里欣赏别人的欢乐,她的落寞,是的,他看到了,他一定是全看到了,尤其是她的落寞。
  他注视她,观察她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想到这里,她的心里泛起一丝快意来。
  而且,他的话,难道不像是一种约会的邀请吗?
  她会去的,就算是一种照常,他也会去的,明天,明天,她突然有了许久以来都不再有过的盼望明天到来的心情。
  这一夜,她终于又感到自己是一个美丽的女人,等待赴约的第二天,Echo正好没课。没课的时候她都是起个大早,踩着脚踏车上网球常可是这一天她一直睡到10点钟才起床。不紧不慢地梳洗。11点,她便推开了“明星”的门,老板刚把店门拉开不久。
  她是第一个顾客,尽管她知道来得太早了一些,但她还是禁不住有些失望,她是盼望着他已在里面等候她的。
  她仍然坐在那个属于她的角落。
  咖啡她一口没喝,让热气和香气从杯口孤独地袅袅上升。她不喝,她希望他能够快些来,在热气还在缭绕的时候,这样,她会告诉他她刚到没有多久。
  天气并不好,窗外,是些瑟瑟的风,还有零星的小雨点。
  不知为什么,Echo觉得好像这样的窗外更好一些,她可以不必坐在自己的暗柔的角落里看别人的阳光。
  已经过了昨天的时刻了,他还没有出现,咖啡馆里的人渐渐多起来,但每一个推门而入的都不是他。
  Echo端起咖啡,一饮而荆咖啡是凉的,早已凉了。Echo感觉着它的冰凉凉的浓郁,冰凉凉的奶香,冰凉凉地触击她的舌尖,充胀她的口腔,滑过她的食道,最后沉淀在她因抽搐而火热的胃里。
  冰冻吧,冰冻吧,谁说伤感不是一种快意?谁说?
  Echo把杯子无力地放回托盘里,埋下头,长发在桌上散落下来。
  错了么?她问自己,她不过是需要朋友,需要爱情,需要有一个人的存在同她的存在重合在一起,需要另一个生命同她的生命有一场电光火石的撞击,她不想太孤单,她不想太寂寞。这,错了么?
  不,没错,谁说对爱情的渴望是一种错误?没错,只是有点傻气罢了,还像个小女孩似的把一场萍水相逢的邂逅看作一个罗曼蒂克的开始。
  Echo抬起头来,向窗外望出去,落寞重重地印在眉宇间,像昨天陌生画家的T恤上最浓最用力的一笔。
  本不该有所期待的,一切都应该顺其自然,让它淡谈的来,谈谈的去。
  天气不好,露天咖啡厅的白色的桌椅空着的许多。Echo漠漠地扫过去,当她看到最边角上的那个位置的时候,她的眼神便再也移动不了。
  那儿,有一个人在朝着她狡黠地微笑,端着咖啡在喝,眼睛却没有离开过她的脸庞,夹着香烟的手撑在桌面上晃动了两下,算做对她的招呼。
  她看见他放下手中的杯子,向咖啡屋内走来。她想到他一定是早就已经坐在那里了。今天天气不好,人们都不太乐意坐在露天咖啡厅里享受瑟瑟的风和零星的小雨点,但她忘了他是与众不同的,无论是刻意的与众不同也好,还是本身就与众不同也好,其结果都应该是标新立异的。
  她后悔自己一直把注意力放在推门而入的人上,她想,她的一举一动,她的焦灼的盼望,她的伤感的落寞,一定早就被他一点不漏地看在眼里了。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看来他们之间的这一仗,他是赢定了,好在,她是乐意于甚至是盼望于被俘虏的。
  咖啡屋的门开了,他披着一件风衣,衣领竖翻。他很瘦,没有脂肪也没有肌肉,但他的个子是高的,他的骨架子是很有形的,加上他的桀骜不驯,竟使他显出一股让人怦然心动的帅气来,带着邪气、匪气的那一种。
  她看着他一直走过来,走过来,走到她的身后去,站着,几秒钟的时间,她觉得自己快窒息了。
  他把手按在她的肩上,她轻轻地颤抖了一下,把头回过去,看着他,一圈细雾从她眼眶四周升上来。
  他的眼神是欣喜的,满满的,从欣喜的夹缝中又泛上些疼惜来。
  他说:“谢谢!”很真心诚意地,好像不是用嘴发出来的,而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很动情似的。
  泰戈尔的一首诗闪过Echo的脑际:

  因为爱的赠馈是羞怯的,
  它说不出名字来,
  它掠过阴翳,
  把片片欢乐铺展在尘埃上,
  捕捉它,
  否则永远失却!

  Echo合上眼睑,把肩膀耸起来,头微微地偏着,将脸庞枕在他的手上。他的手翻动了一下,用手心温暖地托着她的腮帮。
  他弯下腰来,在她的耳畔用低哑的声音说:“今天,你不用再坐在这个角落里,外面没有阳光,但外面的欢乐属于你。跟我来,好不好?”
  他的头埋得那样低,嘴唇几乎是触着她的耳垂了,呼吸的热气喷进了她的脖子里,她为着这样的亲密,这种新相识的陌生的亲密但同时又像是已经缠绵了好几万年,她躲在他的手心里,幸福地微笑了。
  良久,她慵懒地从他的手心里抬起头来,眼睛散发着醉眼迷离的光彩,好像她方才灌下去的不是咖啡,是酒。她温柔而快活地对他点点头。
  故事便这样发生了。
  此后,Echo再也没坐在那个绿和蓝交织下的座位上。属于她的是白色的小圆桌和白色低背的小藤椅,是那枝带着绿叶的红玫瑰或黄玫瑰。花瓣和叶片上必定挂着些小水珠。在画家的陪伴下,她的表情只有一个含义:幸福。她快活地笑着,生活不再是一种煎熬和苦役,而是享受。她一直在屋内透过玻璃窗所张望的那个快乐的世界,如今她是在它的怀抱中了。这个世界对于她来说,不再是原来的那种远距离投射似的欣赏,而是互相融合的拥有和切身的体会。只是美丽的并不都是正确的。
  Echo去了画家的画室。他的画她没有一幅不喜欢,尽管那些画恐怕真的一点都够不上真正的伟大的艺术品的级别,但她都认为那是极好的,极上乘的,甚至是附和着他的“世上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的论调。她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准备爱上他的前提下看他的画的,她不是因为爱他的画而爱他,而是因为爱他而爱他的画。
  错就错在她对他的爱是有准备的,她要爱他,她让自己爱他,她让自己为见着他而兴奋,为离开他而孤独。他对她说:他初二的那一年爱上了和他邻居的一个小女孩,她上学的时候总要从他的窗前经过,于是,每天早上,他都静静地趴在窗台上,听小女孩的脚步声,他忘不了的是那一种期待的心情;许多年过去了,他有过不少的女孩子,但惟有Echo,让他又重新有了那种期待的感觉。像这一类的根本分辨不清的到底是真心真意的表白,还是对任何一个女孩子都可以照搬的无聊的承诺的话,都使Echo深深地感动了。不是因为Echo不能加以分辨,只是由于她需要这种感动,太需要了以至于不愿意分辨。
  于是,渐渐地她认为自己是爱上他了,再渐渐地,她果然是真的爱上他了,毫无理由地接受和包容着他的一切,落入了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窠臼。
  他的桀骛,他的颓废,他的邪气,他的玩世不恭,他的做作的无病呻吟,他的不修边幅的邋遢,他的没出息的自许清高和自命不凡,他的懦弱的愤世嫉俗和看破红尘,在她的眼里,无一不隐藏着别人发现不到的可爱之处,她甚至不惜作出“化腐朽为神奇”的事,把他的陋习看作纯粹的未经整饬的人性。
  他说他精神上没有寄托,于是她便介绍他入了基督教。她忘了入教只是一种形式而已,虔诚是一种状态,不能用入教与否来决定它的有无。“佛祖自在心中坐”,信仰神的人,即使他不懂得宗教是什么,他也不会作恶;而一个不善良的人,入教也拯救不了他的灵魂,唤醒不了他的良知。狼就是狼,即使给它披上羊皮,它也变不成羊,而不过是让它的危害更加隐蔽,成为一种伪善,到头来只能是助纣为虐罢了。
  他又说他感情上没有归宿,于是她便答应了他的求婚,心甘情愿地去做他的在他贫寒的画室中为他洗衣、做饭的小妻子。家里没有人赞成他们的婚事,不仅仅是因为经济条件的关系,更重要的是因为人品端不端正的问题。但Echo很倔强,他说家人对他有偏见,而且她觉得两个人只要相爱就够了,生活中的一切难题都可以在爱情中迎刃而解。崇尚爱情当然是没错的,错的是他的品质根本不值得她爱。Echo甚至认为,如果这个男人的灵魂真的如别人所说的那样是肮脏不堪的,那么她更应该同他结婚,以拯救他的灵魂。其实,这种做法同用结婚来给垂死的病人冲喜一样是愚蠢的,也是于事无补的。
  爱情不应该是盲目的。
  就在即将举行婚礼的前一天,Echo发现了这个为她带来许多欢乐也为她带来许多烦忧,一直对她信誓旦旦的画家早有了妻子,是个有妇之夫。
  一个下流无耻的混蛋,她竟然爱了这么久,为他做了这么多。
  最可气的是,那人还大耍无赖,不肯善罢甘休。最后的结果是,父亲陈嗣庆先生,小心谨慎地陪出了一幢房子,才实现了息事宁人,让Echo从中解脱了出来。
  爱情有时候真的要靠运气,有追求真爱的勇敢执着的心还是不够的,要你的对象同你一样虔诚才行。在爱情骗子的面前,你越真心,付出得越多,伤害便就越大,有时候,伤害还不仅仅是感情上的。
  (作者语:关于Echo的这段感情历程,笔者始终不明白的是——明明欺骗人的是那个画家,他应该是相当理亏的,那么他又是凭着什么来对Echo进行敲诈的呢?以至于陈嗣庆先生还赔出了一幢房子。由于资料有限,笔者对此百思不得其解,不可能有一个正确的答案,在这里,向读者们说句“对不起”,恳请各位的原谅。谢谢!)“滴滴——”尖利刺耳的汽车喇叭声将Echo从回忆的苦涩余味中惊唤了回来。骑在自行车上懒懒地蹬着脚踏板的Echo定神一看:原来她想得出神,不知不觉中竟已脱离了自行车车道,在汽车道的边缘上歪歪斜斜地晃荡。Echo吐了吐舌头,赶紧转了转笼头。
  不想了,不想了,真讨厌,再想连命都要想掉了。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生命本就是要不断的受伤和复原。
  秋高气爽的天气,天是那么的蓝,风是那么的轻,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拥有它,拥抱这一切,否则就将失去。
  不要老想这些令人不愉快的事,不要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这样的事,这样的人,其实也只能让人烦心而已,受骗会让人气恼,但叫不了人伤心,根本不值得再挂念着,不时地想起。
  忘了吧,忘了是对他的宽耍
  仇恨,会让你和你的敌人一起下地狱。
  想到这里,Echo的心情又轻快起来。抬起手腕看表,时针已指向8点。
  糟糕!Echo暗暗叫苦:到网球场还得骑半个多小时,时间已有些晚了,而且周末的人比平时要多许多,大家都是早早地就赶到网球场,在门外排着队等开门,以便能租得上场地,Echo想,反正也不能半路上折回去,这样会破坏掉一整天的节目安排,算了,还是去看看会不会侥幸地租到一个场地吧。
  网球场果然已经人满为患。第一批的人早已在场上展开了较量,还有许多人在场外的休息椅上等着自己的轮次。
  Echo去查了登记薄,好不容易发现10点半到11点半有一个空档,Echo非常开心,虽然只有一个小时,但是,只要能到场上去跑一跑、跳一跳,就算没有白来一趟。
  不过,Echo首先还得去找个伴才行,因为爹爹有工作要忙,不能陪她,而网球场可不是一个人玩的地方。Echo把场外的看起来像是单个人的都问了一遍,却找不到一个没伴的。太丧气了。
  Echo无奈,把网球拍提在手后拖着,垂头丧气地向外走,心底里感觉自己像极了吃了败仗,倒拖着钉耙的猪八戒。
  “嗨,Echo,是你吗?”
  Echo抬起头来,发现左上角的那个球场上,有一个高大的外国人扛着网球拍在叫她,另一只手挥动了几下,神采飞扬的,柔善地微笑着,整个人站出了一种风度来。
  哦,他!德国教师!
  Echo的轻蹙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去,笑容从眉尖,从嘴角,无限地荡漾出来,就像小孩子看到自己崇拜的卡通人物那样的快乐。她赶紧也挥了挥手。
  德国教师是Echo以前同父亲来打网球时认识的一位球友,45岁的中年男人,不仅球艺精湛,而且温文尔雅,对人关怀体贴,连陈嗣庆先生都认为这人不错。
  Echo跑进球场,德国教师他们已经有三个人了。他指着场上已经停止打球看着他们的一男一女向Echo介绍:“那是我的朋友,他们是一对夫妻,非常幸福。”
  那对中年夫妻友善地对Echo笑着,Echo喜欢幸福的人,尤其是婚恋幸福的人,尽管她的幸福迟迟没有找到,但她并不因此而嫉妒别人。在她的心中,情侣甜蜜、夫妻恩爱,这是上帝的恩赐,让她坚信,世界上总有一种亘古不变的永恒而伟大的爱,面对这种爱,她顶礼膜拜。她用着生命中所有的一切来渴望,来企盼,在追寻的过程中,她有时觉得自己是个圣徒,虔诚地信仰着爱的一切,爱便是神灵,引导着她的人生,启示着她的命运:有时,她又觉得自己是个赌徒,输得再多也满怀着自己总有赢的一天的信念,一次次勇敢的不惜血本地下注,赌到自己赢的那盘为止。在爱的西前,赌徒和圣徒有着一样的信仰。
  有人说:赌,用在感情上是一种亵渎,赌徒是对生活极不认真极不负责的人。
  其实,凡是赌徒,眼睛里只看得见一种东西,这种东西便是他轻易摆脱不了的信仰。赌钱的只认得钱,钱是他惟一的信仰;同样,赌情的只认得情,情是他惟一的信仰。这样的一心一意,这样的专心致志,谁能说他有半点的不认真?依我看,不是他不认真,恰恰是因为他太认真太专心,才荒废掉了人生中别的东西,因为那种过分的执着,执迷不悟,赌徒,所以少有结局好的。
  在感情上赌,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绝不比圣徒的方式来得轻松。赌情,要有非凡的勇气和胆识,才敢下注;要有丰富的感情资源,才拿得出下注的本钱;要有不枯竭的爱的能力,才会树立起自己总有一天会赢得一切的坚定信念。
  “你们好。我是Echo,很高兴认识你们。”
  “你好。”
  “你好。”
  中年夫妇分别同Echo握了手。丈夫还多加了一句:“欢迎你和我们分享欢乐。”
  “这才正好,我们四个来打双打吧,免得我又被晾在一边。”
  德国教师的建议得到了大家的一致同意。于是,中年夫妇一组,Echo和德国教师一组,展开了较量。
  刚刚拉开阵势的时候,Echo悄悄地对德国教师俏皮地开了句玩笑:“原来你也是坐冷板凳的呀。”
  话本来没有什么稀奇,可是Echo那一副娇嗔味十足的小女儿情态却让人禁不住生出千种怜惜、万般疼爱来。
  德国教师打球一直都打得相当漂亮,很有水准,这一次却连连失掉了好几个球,而且是极不该失手的球。引得Echo和中年夫妇都诧异地看着他。
  其实早在几个月前和Echo在球场相识,德国教师和她聊了几回天,教她打了几场球,还帮她解决了一些在德语教学中遇到的问题,从那时候起,他便对她产生了爱慕之心,只是中年人处理感情的方式要温和一些,平稳一些,他希望Echo能在自己不用表白的情况下慢慢地体会到自己的一番情意,然后两人在相处中渐渐地生出默契来,最后两人的结合成为一桩水到渠成的事情,一切因为圆满而幸福,因为平淡而长久,谁知正当他准备同Echo深入交往时,Echo却一下子消失不见了。他后悔自己当初为了礼貌问题,没有向Echo询问她的地址与电话号码,他更后悔自己当初为了等待成熟的时机而一拖再拖,没有对Echo表白,其实也许机会就在他的嘴里,只须他开口。他后悔自己为何要抑制住内心的冲动,为何不莽撞一些,为何一直要强调百分之百的把握,如今连50%的把握也没有了。
  从Echo消失后的那天起,他每天都到网球场来。下雨的时候,他撑着雨伞站在网球场紧闭的大门外,久久地徘徊,尽管他心中明白,Echo出现的可能性只是万分之一,他也照样痴痴地等下去,就算是万一他也输不起,不见Echo的第一天所产生的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已经告诉他,他的那颗45岁的心跳起了年轻小伙子所跳的那种狂热的爱的舞蹈,他不可以让自己再后悔一次。
  苍天不负有心人,他终于把Echo等到了,心中的狂喜令他掩饰不住自己的爱恋。Echo那灿烂的笑脸,那脆生生的笑声,那古铜色的健美的肌肤,那充满活力的柔美的身材,她的小女孩的纯情,她的成熟女人的韵味,她的浪漫,她的风情,她的智慧……他无法将自己的眼神从Echo身上移开,她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动人,让他迷醉。
  球,当然是打不好的了。
  一局打下来后,他和Echo败得很惨,赢得的可怜的几分也是对方发球失误所致。丈夫用一种戏谑的眼光看着他,善意地用一种快乐的语调取笑他:“老兄,下一局,为了让你接得住球,我要努力地把球往Echo身上打才行,Echo,为了你不致于受伤,我看你们俩还是先去休息休息,喝杯饮料,让我这位老朋友定定神安安心再来吧。”
  德国教师一直微笑着看着打趣自己的朋友。朋友的这个忙是明着在帮了,面对这样的局面,他不气恼,不困窘,更不羞涩,他很安然,很坦诚,脸上的笑容是对朋友给予自己支持的感谢。
  “Echo,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能否让我请你喝杯饮料?”
  Echo看着这双眼睛,那是闪着光的,却不是像寒星那样的逼人,而是恬淡的,温暖的;那是深邃的,却不是像不见底的井那样的叫人禁不住地颤粟,而是大海,蓝天般的宽广,你可以在其中尽情地飘涪翱翔,绝不会产生一种落水的无助与悲伤。
  他的眼神,他的微笑,他的声音,他的整个儿都透出一种力量来,柔柔地袭人心胸。
  Echo觉得好像喝饮料也本是自己的心意,要说拒绝竟显得是在违心了。她不由自主地点点头,脸上带着快意的微笑,像是被催眠了一般,眼神也不由自主地做梦似的迷蒙起来,柔善地欲开还闭式地看着他。
  Echo是敏感的,用不着别人开玩笑来启发她,她早已从他的反常的球艺表现,从他的流连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从他的柔情似水的微笑里,发现了爱情。
  其实从一开始,Echo对这位高大英俊温文尔雅的德国人就不乏好感。她欣赏他,她有时还会以一种小辈对长辈的心态来尊敬他。有时她又会产生一些轨外的迷乱,在他微笑着观看她打球的时候,在他从背后环上来手把手地教她打球的时候,在他一语不发默默地看着她的时候,她的脸都会泛起不安分的红晕,她的心都会慌乱地跳动。但她总是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她担心他对她会是长辈喜欢小辈的类似于父女式的怜爱,而且,他们虽然有些交往,但彼此都礼貌地保持着距离,从不询问对方的私人问题,就连地址和电话号码也没有互相交流过。
  最关键的是,他从未对她表白过什么,尽管她清清楚楚地从他的神情行为中感受到了他对她的温柔体贴,但是他没有开口,一切便不能算数,不能当真。初恋的创痛,让她至今像个蜗牛一般,当外界充满了爱的讯息时,她便会小心翼翼地伸出触角来试探,而一旦有异样情况,她便会立即缩进壳里,轻易不会再出来。面对爱情,她再也不会主动出击,不管对方爱不爱自己,只要自己是爱着,便来一番狂轰滥炸,用林妹妹的话说:“我是为了我的心。”
  是的,再也不会了,就算是个赌徒吧,她也学会了先看清赌局的形势再下注。她似乎再不会主动地莫名其妙地便爱上一个人,爱得狂热,爱得不顾一切,而只会在别人发出的爱的讯号中来寻找自己的感觉,来决定自己到底接不接受。
  德国教师,她想,只要他肯表示,她会接受的。
  有时候,她又会猜,他迟迟地不采取主动,可能是家中已有妻子、儿女了吧,一个45岁的男人……于是,她便会从自己的迷乱中挣扎出来,恢复平日的清醒,一切便又变得淡淡然了。
  她一冷淡,他的正在逐渐高昂的情绪便跟着会降温,这使得等待最佳时机的他一拖再拖,有时话都到了嘴边,又咽回去。
  他们之间就好像一个圆,他和她分别站在圆的直径的两个端点上,同时依照着同一样的时针旋转顺序沿着圆的轨迹跑动。
  德国教师和Echo走出了球常他让Echo在休息椅上坐着,等他去买饮料。
  “亲爱的女士,今天是喝……”
  “桔子汁。”
  “好,请稍等。”
  Echo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有暖暖的感觉。他仍然记得她爱喝的饮料是什么,但他又不卖弄他对她的默契。他把声音拖得长长的,既表明他知道她会要什么饮料,又给她留下充分自由的余地,表明他对她的尊重。
  他是好的,是令她舒心的,她想。
  她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她奇怪自己的心情静如止水,对于他,她没有期待过什么,也没有逃避过什么,她很顺从,很安详,有一种由着别人来安排自己的命运的快意,慵懒的快意。
  “亲爱的女士,请享用你的桔子汁。”
  “谢谢。”
  德国教师坐下来,专注地盯着Echo的脸,捕捉着Echo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Echo将杯子捧在两手间轻轻地搓动,一直微笑着。
  “亲爱的女士,能把你的快乐说出来,让我荣幸地分享吗?”
  Echo被他的接连几个“亲爱的女士”逗得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之后,她仰起头来,把一脸的灿烂送到他的眼皮底下。她故意地把眼睛眯缝起来,黑又密的眼睫毛俏皮地扑闪着。她的脸庞因为运动而泛着健康的红晕,鼻尖上还沁出些细密的汗珠。
  她把嘴唇像中世纪的欧洲贵族妇女那样地优美地翘着,说:“呕,亲爱的先生,你真幽默,认识你真高兴。”
  她的表情主动极了,她的声音妩媚极了,有一种撩人的风情。
  德国教师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的脸离他那样近,他隐隐约约地闻到她的清幽的发香,她的如兰的呼吸。他禁不住地紧张起来,亢奋的感觉使他几乎要忘掉了身在何处。
  Echo表演完以后又哈哈大笑起来。
  “你知道吗?在我的印象中,你应该不会这样的有趣,你一向很稳重。没想到,你竟然可以制作这种滑稽的玩笑。你像极了一个中世纪的骑士。”
  “你也像极了一个中世纪的贵夫人。夫人,能允许我吻你的手吗?”
  Echo这下子笑得连刚喝进去的桔子汁也喷了出来。她指着裙摆上的几滴正在浸润开去的桔子汁,装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说:“你见到过这样的贵夫人吗?”
  说完,又弯下腰笑起来。
  德国教师这一次没有笑,他很郑重很认真地说:“Echo,我觉得头晕。”
  Echo诧异地看着他,他却把眼光调开了。
  “是你让我头晕,Echo。一个45岁的男人还为女人头晕,是不是很可笑?自从我妻子死后,我已经有十年没有因为女人而有头晕的感觉了,直到认识了你。”
  他停了停,重新注视Echo,眼睛里竟弥漫着泪雾。
  他伸手握住Echo的手,说:
  “Echo,我爱你。你能允许我吻你的手吗?请求你。”
  Echo没有动,她的手像一只熟睡的小鸟一样,安静、柔顺地躺在他的手心里。她看着他的眼光是柔善可亲的,默许着他。
  他把Echo的手抬起来,头微微地低下去,唇轻触了她的手。
  Echo的心偷偷地惊跳了一下,她是欢喜的,如果不是“明星”咖啡屋的那场邂逅,这个场面应该发生在几个月前的某一天。
  不怕迟到就怕不到,晚来的,只要是真情真意,便是一样的甜蜜美好。
  德国教师的柔情就这样叩开了Echo几乎绝望的心扉。
  一天,在台北的星空下,德国教师把Echo拥在怀里,柔声地问她:“我们结婚好吗?”
  “好。”Echo清清楚楚地回答。
  没有鲜花,没有骑士式的单腿下跪,这场求婚求得很平淡。
  平淡才是真。在他的怀中,Echo感觉到幸福实实在在地环绕在自己的四周,没有飘然欲仙的浪漫,却有脚踏实地的安然。
  Echo答应得很干脆。
  德国教师的眼睛在星光下闪着泪光。
  接吻的时候,他们都睁着眼睛,和天空中所有的星星一起快活地眨着眼睛。
  睁眼睛不是因为怀疑,更不是因为不放心,而是为了看清楚对方为着自己而显露的幸福的表情。
  第二天早晨,这对订下终身的情侣到重庆南路的一间印刷厂去印名片。
  名片是两个人的名字排在一起,一面德文,一面中文。挑了好久的字体,选了薄木片的质地,一再向重庆南路那家印刷店说,半个月以后,要准时给我们。
  那盒名片直到今天还没有去拿,17年已经过去了。
  说“好”的那句话还在耳边,挑好名片的那个晚上,我今生心甘情愿要嫁又可嫁的人,死了。
                         ——三毛《求婚》
  德国教师死了,心脏病突发而死,死的时候,脸上仍带着幸福的微笑,躺在Echo的怀中,死得很安详。
  Echo抚摸着他仍然温热的脸庞,唇上还残留着他的缠绵。
  Echo用舌尖痴痴地舔着自己的唇,要留住他的每一分味道。她紧紧地搂着他,谁也拉不开,直到尸体渐渐冰凉。
  埋葬的时候,Echo很安静,所有的痛苦和不幸全裹在一袭黑衣下。
  墨镜后面,她的大眼睛空洞地圆睁着,直勾勾地看着他的棺材被抬入地下,冰冷阴暗的地下。
  铁锹的声音,铲土的声音,泥土洒在棺材上的声音……Echo的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一幅美丽的画面:皎洁的月光下,日月潭边,潭水粼粼地闪着光。夜风凉凉地吹拂,头发和柳枝一起轻轻地飞扬。
  德国教师和Echo静静地相依偎在潭边,Echo的头靠在德国教师的肩上,德国教师轻轻用手揽着她的腰。
  “Echo。”德国教师轻声地唤她。
  “嗯——”Echo柔声应着,把头慢慢抬起来,无限妩媚地迎着他温柔的眼波。
  他将地拉入自己的怀中,双手轻轻环着她。两人四目相望。
  他轻轻地抚弄她的面颊,用手指梳弄她的秀发,柔声说:“Echo,我祝福你,祝福你一生永远幸福,而且,我希望这个幸福是我给你的。”
  葬礼过后,Echo一直很“听话”,没有大哭大叫,也没有大吵大闹。在家中,父母叫她吃饭,她虽然食不下咽,如同嚼蜡,但她仍然机械地不停往嘴里扒饭,一口一口硬吞下去,和着她生命中不堪言的苦涩,和着命运之神对自己的刻薄,和着自己如暗河一般在心中无声流淌的泪水,吞下去;父母叫她睡觉,她从不反抗,踱到床边,像僵尸一样直挺挺地倒下去,和衣而卧,不盖被子,睁着眼睛直到天亮,滴泪不流。
  一天,她终于开口说话,告诉姆妈她要上街逛逛。
  她没有逛街,去了一个朋友家。
  在朋友家里,她趁朋友接电话的时候,吞下了大量的安眠药。
  朋友接完电话,发现一身黑纱的她已经躺在了冰凉的地上,药瓶滚落在一边,嘴角挂着一个凄迷的笑。
  情深缘浅不得已,只求生死在一起。
  Echo一心求死,但上帝第二次将她的死亡申请书退了回来。
  Echo被抢救过来。
  看着泪流满面的父母,她不再有愧疚,而是怪责他们残忍。
  第二次自杀未遂。
  死也并不比生容易多少。
  死不了,便活吧。
  Echo看看病房里雪白的天花板,呆呆地想。她知道只要活着,生命便永远在等候,等候那未知的伤口。不管是怎样的喜乐,最终必然是伤口,未知的只是受伤的过程,不知道下一刀会从哪儿割下去。
  求死不能,生又何惧?
  Echo几乎想疯狂地撕裂自己的衣襟,挺立着,把自己的胸膛裸露在岁月这把无情的刀下,高傲地抬着头,厉声一喝:“来吧!”
  Echo被救活过来,两次自杀的体验却带给她对死的渴望:只要活着,生命便永远是一场痛苦的。等候,喜乐哀愁尝遍,繁华落尽以后,难逃的是最后的悲哀。因为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欢笑和眼泪,一切全都会失去。只有死亡才是最终的归宿,死亡结束了这场痛苦的等候,不用再漂泊,不用再受伤。
  当她重新鼓起生命之帆,再次让生命之船出海,死的渴望并没消失,它潜伏在Echo的心底,潜伏了Echo的一生。
  女儿能够鼓起勇气继续生活下去,做父母的自然最高兴。
  父母最大的愿望便是希望子女能快乐平安地好好生活。
  Echo的父母不知道死对她来说,已成为一种潜意识的渴望,一个躲避风雨伤害的安乐港,一个结束受伤的最佳手段,一个最终的归宿,死是一种幸福。
  Echo能再度鼓起勇气,对父母来说,是一种放心,一种骄傲。
  母亲缪进兰女士在《我的女儿,大家的三毛》中说:三毛是个纯真的人,在她的世界,不能忍受虚假,或许就是这点求真的个性,使她踏踏实实地活着,也许她的生活,她的遭遇不够完美,但是我们确知:她没有逃避她的命运,她勇敢地面对人生。
  缪进兰知道不能忍受虚假,求真是女儿的个性,但她却不知道就是为了这点个性,女儿的内心经受着怎样痛苦的挣扎。
  凡是父母,都是同样的想法。(这里的父母限于疼爱子女的父母)他们认为:只要他们爱孩子,便是对子女最大的好。但他们忽略一个问题——他们所谓的好,是从他们自己认为的标准来衡量的。从这种标准出发的爱,对孩子来说并不一定是适宜的,因为这样的爱由于太强烈、太彻底而太主观太专断。他们忽视了对孩子的心态的关照,他们忘了问孩子真正需要的是什么,真正喜欢的是什么,他们对孩子的一切给予都是基于他们对孩子的需求的武断的主观臆测上。这种武断的不自觉的,无意识的,是天然的,是善良的。
  这是父母之爱的最伟大的地方,也是它的弊端。
  在这样的爱中,子女必有伪装,有掩藏。而Echo,她是求真的,不能忍受欺骗的,不能忍受在自己至亲的人面前也要戴上面具。如果戴面具是无法躲避的,那她宁愿到外面的世界去戴,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凭自己高兴换面具,而不用担心谁会受伤,会悲痛,会为她泪流满面。
  她决定出逃了。
  一天,在吃饭的时候,Echo告诉了父母自己的决定:“我要去西班牙!”
  声音不大,但语气十分坚定,Echo一辈子追求的便是一个“不负我心”,一旦决定要走,多少匹马也拉不回来。
  父亲知道女儿的脾性,一句劝留的话也不说,说了也是白费口舌,但终究难忍心中的依依的不舍,红着双眼,默默地放下筷子,快步走开。
  母亲,那个七年前Echo第一次远走异国他乡的时候,看着女儿不回头看一眼的背影,哭倒在栏杆上的母亲,这一次倒是坚强了许多,她毅然决然地说:“出去走走也好,外面的天地,也许可以使你开朗起来。”
  Echo对着母亲笑笑,心中却凄绝地想:无爱无歌的日子,快乐再也回不来了,以后不过是得过且过,只求耗尽生命罢了,希望再也不存在了。
  西班牙,那片神奇的土地,七年前,它用它温暖的胸膛治愈了Echo这个异乡女子的爱情创伤,七年后,当她负着更重的伤,流着更苦的泪再一次奔向它的时候,它是否还能用它那温热的大手擦干她的眼泪,露出她的欢颜?

  英国伦敦。
  移民局拘留所里一片吵嚷。
  声音最大的那位小姐便是Echo。
  Echo的目的地本来是西班牙,谁想到由于在香港订票不慎,她中途到达伦敦机场后,需要到另一个机场去换机,然后才能飞往终点——西班牙。
  她去签证出境,却被英国移民局抓起来送进了拘留所,Echo尝了今生惟一一次坐班房当囚徒的滋味。
  拘留原因是有企图偷渡的嫌疑,Echo觉得十分气愤:哼,你英国有啥了不起啊?动不动就以为别人要偷渡,请我来我还不稀罕呢。伦敦可不是我计划内的地方,人家不想在这里呆,还偏偏不放我走……Echo大喊冤枉,得理不饶人,她一会儿冲进拘留所办公室里吵嚷着评理,一会儿要求找律师来,要控告移民局,一会儿又揪住门口警卫的衣领叫别人立即放她走,把整个拘留所折腾得人仰马翻,天翻地覆。
  吵嚷的结果是Echo被无罪开释。移民局苦着脸用车把她送上飞机,她得意地笑着做淑女状,不吵也不闹,一副大人有大量的模样。下车的时候,她还对着他们嫣然一笑,走出几步后还回头说了声“Bye一Bye!”。
  飞机到达目的地后,Echo耸动着鼻子深深地呼吸,仰望着马德里的天空,Echo轻轻地说:“亲爱的,我的第二故乡,我又回来了。”
  二到马德里,心情和第一次完全不一样,不仅没有离乡背井的伤感,想家的哀愁,反而有一份归乡的喜悦和辛酸。
  Echo这次来,不为求学,也不为爱情,爱情已经在台北埋葬了。
  她是来生活,是纵情享受人生,放浪形骸也未尝不可,反正是消耗,把一切消耗殆荆让心在物质的享受中沉沦,沉沦,让它毫无知觉,让它麻木不仁,感觉不到爱,也感觉不到恨,这样,也就感觉不出痛来。这样,不管岁月的刀怎样横七竖八地刺杀、雕刻都没有关系了,如果感觉不到痛苦,也就意识不到伤害,不知道便不会害怕。
  生命就像一盏油灯,噼哩啪啦地熊熊燃烧是一生,把灯线捻得细细的烟淡光轻也是一生,最后的命运都是耗荆那么,不如噼哩啪啦地尽情烧一回,把所有的光和热释放出来,发射出强度最大的光亮和热力。这样做,燃烧的速度会很快,不过,在这样的浓度面前,时间不是像平常那样计算的。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人生苦短,应及时享乐才是。
  生命就是用来消耗的,从青春到衰老,从繁茂到萧条,一朝消耗殆尽,一朝便大功告成,去它的修身养性,去它的循规蹈矩,喝着葡萄酒尽情地唱歌跳舞去吧。
  Echo找了一份小学教师的工作,教英文,一个星期上四小时的课,报酬不多,一个月得到相当于4000元台币的薪水,不过每个月的生活是不愁了,再不用像在学生时代,还要伸手向家里要钱,每每想起伏案的父亲,心中便要不停地怪责自己。
  Echo和同宿舍的三个女孩气味相投,常结伴玩乐,心中的痛,不去想便会淡去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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