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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台北烟愁


  29岁的Echo坐在波音747客机上,飞机在平级地降落,向台北机场降落。
  机身在着陆的那一刹那轻微地震荡、摇晃,Echo闭上眼睛,双手合十,默默地说:到家了!
  舱门打开了,乘客们都伸手取下自己的行李,准备下机。只有Echo一个人还坐在位于上不动,透过飞机上的小窗向外张望,怯生生的,像一个站在玩具店外面的小女孩,隔着玻璃看那些陈列在橱窗里的布娃娃,鼻尖贴在玻璃上压出一个小平面来。
  台北,养了她十五六年的故乡,它的崇高它的卑琐,它的清纯它的浮躁,它的忧郁它的祥和,它的一切一切全都天然地融入了她的身体里,同她的血液一起奔流着,她的命脉的最根本的博动和它的是一致的。在异国他邦,好几次梦回台北,梦见自己热泪纵横地奔进姆妈的怀中,却只见汪洋大海般的一大片泪水,浸泡着她自己,也浸泡着台北的一切,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也看不清台北的神态。阔别六年,会不会己太陌生,陌生到互不相属?
  当然不会,红尘台北也是一片有情天地。
  飞机抵达台北已是深夜,躺在自己的床上,Echo睡得很踏实,第二天醒来已是快近午餐的时候。
  Echo睁开眼,却不起身穿衣,细细地把房间的每个角落都打量个遍。一切还是老样子,Echo时常想到的,全都在,连方向都没太大的改变;那些已快淡忘了的,这时一下子全跳了出来,填满了记忆的空白,气鼓鼓地撞击着Echo的脑袋,一点也不痛,只是帮助她擦亮了眼睛,心猛地一跳,快活地想:哦,对!对!对!
  它原来就是在这儿的。
  所有的东西都在原地,和她六年前离开时的场景一模一样,而且窗明几净,地板一尘不染,没有一件物品蒙尘。尽管Echo明白这得归功于母亲,一定是她每天都进来辛苦地打扫,然后又细心地把每一件东西都放归原位,可是恍惚中,Echo仍禁不住地怀疑:自己是不是从来就没离开过这个房间?马德里、西柏林、芝加哥……六年里所拥有的新奇和甜蜜,懊恼和苦痛莫非只是一个太长太长的梦而已?Echo拍拍身下的床,连柔软度都一如往日的熟悉。
  那么,如果一切真的只是场梦,时光仍停留在六年前,今天的自己究竟要做什么?
  Echo苦苦地想……
  突然,她的心房像被一根小针扎了似的紧缩了一下,一个名字凸现出来:舒凡!
  是的,舒凡,六年前,她的生命里只有一个舒凡,她的一切生活就是舒凡,可是现在,她想破了脑袋,记得起的也只是一个空洞的名字和一场概念化的恋爱。再也无法刺痛她的心,让她的心流血,让她的眼落血,让她头晕脑胀、胃痛心寒。
  时间真是世界上最可怕的魔法师,他在人们的遗忘之中创造着世间的沧桑。一段曾教人撕心裂肺的感情便在他的手中淡忘如烟霞了,只留下一抹客观的痕迹,提醒着你:有一些事情曾经发生过、存在过。其余的,忘了!忘了怎样地相遇,忘了怎样地倾心,忘了怎样地相守,忘了怎样地伤离。
  初恋恍如一梦,梦中,忘了初恋情人长着怎样的鼻子。
  Echo摇着头笑了笑。时间那个魔法大师在瓮声瓮气地说:“对,就这样!笑!别忘了说‘茄子’,所有的过去是应该都放在笑容背后的哦。”尾音拖得长长的,嗲声嗲气的,土生土长的台湾时间。
  其实,所有的不是刻意去记住的过去,待事隔多年后想起来,不过是一场浓浓的大雾之中摇曳着的一枝带露的玫瑰,无论是怎样地怒放着,都只有一个若隐若现的轮廓,一切都因模糊不清而美妙绝伦。
  还记得外出旅行时,长辈们都爱怎么样地对你说吗?除了祝福和叮嘱以外,总忘不了建议你:能不带的尽量别带,要轻装上阵哦。其实,也正是因为回忆能像行李包那样可以因自己所需的变化而膨胀或者干瘪,人生才得以一程一程地走下去。
  一阵菜香从厨房里传进来钻进Echo的鼻子里。呀,有多久没吃过中国菜了?姆妈的菜香和姆妈的乳香一样是刻在骨头里的记忆。Echo贪婪地嗅着,草草地披上晨褛,便大呼小叫地直冲进厨房里去向姆妈赖吃的去了。
  一连几天,Echo过起了无忧无虑的日子,不会朋友,不打电话,不逛街。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帮姆妈做家务,或是陪爹爹聊天,连电视也很少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家里活得怡然自得,把家当作独立于台北红尘之外的恬静快乐的世外桃源。
  就像渔人无意中探访了陶渊明的世外桃源那样,这天,Echo的家里便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和渔人不同的是,这位客人要现代得多,是按了门铃后进来的。虽是不请自到,Echo却欢迎得不得了,原来这个“现代渔人”早就和“现代桃花源”的主人相识,是Echo在西班牙的中国朋友之一,在徐耀明的家中见过几次面,因为都是从台北去的,所以要比别人来得亲近一些。
  一阵寒暄,宾主尽欢,互相简约地说了一下几年来的经历之后,这位西班牙的朋友突然对Echo说:“你还记不记得那个Jose呀?”
  “记得呀!”
  记得,当然记得,荷西,她取的名字,怎么会忘得了呢?尽管离开马德里后,她很少想到这个大孩子,想到他的漂亮可亲,他的敦厚善良,但只要有人提及,他的形象便会活生生地在她的脑海中浮现出来。荷西在Echo的记忆中,就像一个已经存盘的文件,平时不需要便不会记得,但只要一将盘插入驱动器中,盘上储存的那些信息便会清清楚楚地显示在荧光屏上。
  “噢,我还想你会不会已经忘了他呢。”朋友好像有点如释重负地说,“你知道吗?他现在和以前大不一样了,长大了许多,还留了胡子,大胡子。”
  “是吗?”Echo听到他连用了三个“大”字,不禁有些想发笑,心想没有见过荷西的人要是听到了这番描述,那还不把他想象成一个毛发发达的原野巨人才怪。
  “真的哦!”客人颇为认真地说,“其实我这次专程拜访你主要还是受人之托。就是这个Jose托我带了一封信来,是专门写给你的,里面还有一张照片。不过他拜托我的时候一再说,如果你已经把他忘了,就不用拿这封信给你看了。”
  “天晓得!我的确没有忘记过这个人。初到马穗里的那个圣诞节,我意外地碰见了他,后来我们开始交往,关系很不错,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他几乎是我惟一的感情较亲密的男性朋友,我其实蛮喜欢他的,但仅限于一种朋友式的姐弟式的喜欢,因为他的年纪实在比我小了许多,我不可能让自己的感情朝爱情那个方向发展。后来他的确是对我认真了,我不愿意伤害他,便中断了和他的交往。”
  Echo从朋友手中接过那封信,从里面掉落下来一张照片。
  照片上:荷西只穿着泳裤,拿着把鱼叉,表示自己在抓鱼,笑嘻嘻地站在雪白色的沙滩上,身后是连成一片的蔚蓝的天空和大海。
  阳光照着他魁梧的身体,把周身的汗毛染成金黄,古铜色的皮肤闪着光泽,十分健美。最突出的是那把卷曲蓬松的大胡子,和着那同样卷曲蓬松的头发一起,几乎快占去了脑袋的2/3。
  Echo匆匆地扫了一眼便脱口而出:
  “这是希腊神话里的海神嘛!”
  然后她又对着照片细细地端详起来。长大了的荷西很有成熟男子汉的气魄,乍一看,教人不太认得出来。只有当Echo从那双热情洋溢的眼中看出那抹孩子的纯真来时,她的回忆中才“轰”然发出一声巨响,记忆的闸门由此冲开,许多关于荷西的片断便飞了出来。
  Echo把信打开,上面写道:
  “过了这么多年,也许你已经忘记了西班牙文,可是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在我18岁那个下雪的晚上,你告诉我,你不再见我了,你知道那个少年伏枕流了一夜的泪,想要自杀?这么多年来,你还记得我吗?我和你约的期限是六年。”
  Echo看完信,笑了笑,把信和照片一起装好,把这封信放在了一边。然后她对那个朋友说:“请你告诉他我已经收到了这封信,并代我谢谢他。”
  “你不给他回信吗?”朋友惊愕地看着Echo。
  “我并没有和他有什么约定,当初他叫我等他六年,四年大学,两年兵役,我没有应承下来,我对他没有诺言可以守。说来有些好玩,这几年我想起这个西班牙男孩来总是在我看古典名著《红楼梦》的时候。每当我看到宝玉出家的那一幕,总会想起他18岁那年在空旷的雪地里,怎么样跑着、叫着我的名字:‘Echo再见!
  Echo再见!,哎,岁月如风,一转眼,六年的时光便飞逝了。那时我便没有爱他,尽管我是害怕一个人的寂寞的。现在过了这么久,我更是找不出任何感觉。就算作为一个老朋友,我也没有非给他说不可的话。总之,还是不写的好。”
  西班牙的朋友虽然很为荷西感到难过,但还是点了点头,他能理解Echo,毕竟爱不是一种施舍。他又问Echo:“那你以后还会去西班牙吗?”
  “当然会去了。我想一定会去的。Echo快活地眨着眼睛说,“这几年在国外,我并不是只老老实实地呆在西班牙。在马德里的时候,我就去法国、德国、意大利和荷兰玩了一圈,离开马德里后,我又去了西德、波兰、南斯拉夫和美国。最起码在我遭遇过的这些国家里,我最感可爱的还是西班牙。西班牙很适合我。我很喜爱随意,但不喜欢随便;我很喜爱简单,但不喜欢粗俗;我很喜爱豪放,但不喜欢放荡;我很喜爱浪漫,但要求那是自然的而不是刻意的。而我喜爱的这些,西班牙都能够给我。不过我这次回台湾,就是想安定下来。一个人的自由是无奈的自由,我不愿意要这样的自由。教人轻飘飘的像浮萍一样荡来荡去没有着落。
  我希望能遇到一个互相倾心而且互相适合的人,嫁给他,为他煮饭,为他洗衣,做一个像我母亲那样的女人,我觉得人生所有的幸福都在这儿了。所以,如果再去西班牙的话,我想多半是为着旅游的目的。”
  “哦?”西班牙的朋友把眉毛往上挑了挑,说,“Echo,你这个人一向给我造成一种新奇的感觉,总觉得你像个万花筒,对着光,稍稍动一动,便是另外一番全新的意想不到的景象。说句实话,你不美,你不是一个漂亮女人,可是你吸引人,打动人,你有一种魅力,很独特的魅力。你的魅力不在容貌上,你的魅力在你的格调,你的品味,你的气韵上。不知道你意识到没有,你其实不是像你的五官所表示的那种人。你的五官是轮廓粗疏的,属于很有异国情调的那一类,可是你的人却不是粗枝大叶的。你的神经很细密,细密而敏感,像长着多触角的小生物,一点轻微的触动都能令它紧缩。因此,许多一般人觉察不到的,或是觉察到了也大抵会被忽略过去而不会留下痕迹的,伤害也好,爱护也好,全都会被你一滴不漏地接收下来,而且会影响你很长一段时间,有的甚至烙成了终生不褪的印迹。……咳——”西班牙的朋友捂着嘴咳嗽了一声。Echo把茶杯递给他,仍然笑吟吟地等他讲下去。他喝了一口茶,对Echo抱歉地笑笑,继续说:“呃——,我想我这样说可能扯得太远了一些。总之,Echo,我认为,这仅仅是我个人的感觉而已,有唐突的地方你别放在心上。我认为你其实是一个很多变的人,你在根本上是一个善感的人,不但多愁,也能多喜,这使你给人造成一种哭笑不定的印象。
  很多时候,常常是你笑得前仰后合、捧腹不止,别人却没有发笑的冲动,或是即使有笑意也顶多淡淡然的一带而过;而当别人都感觉很快乐、很升平、很繁华的时候,他们认为一向爱笑的你这下应该会笑得比他们更欢快,要笑到喘不过气来才对,可是偏偏又不知是何处的愁绪牵动了你的神经,让你郁闷黯然,甚至伤心落泪。你的魅力便在这儿了:你是变幻莫测的。Echo,你知道吗?
  你让人捉摸不透,把握不住,不能预料你下一步会做什么,也不知道你临事的时候是会哭还是会笑,你的吸引力便来源于你的新鲜感。就像刚才,听了你的话,我是有些吃惊的,我觉得自己又发现了你一个侧面,原来你也竟会做着平凡的贤妻梦,真是想不到,我是不会把你想象成一个家居的女人的。”
  “其实这不是侧面,这是全部,是我惟一的梦。”
  是吗,Echo?可是你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论婚嫁?我可知道你交的男朋友是不少的。”
  “我是认真的哦,没和你开玩笑。我一直在做着这个梦。嫁人是老早就想了的,不过是到现在还没嫁成罢了,所以你们都以为我不想。其实谁能不想?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嘛,,想是人人都要想的,恐怕连傻瓜也不例外吧,有没有实现倒是因人而异了。咦,你倒是奇了,我们见面并不多,关系也不是很靠拢,却用了那么一大堆的话来对我进行理性分析,抽象概括,而且你的眼光很犀利的哦,我的朋友,大都是和我走得越近,反倒越不懂我。”
  “其实我也不懂,我想可能没有人能真正懂得你,因为我们神经的敏感度跟不上你的变化。如果有人对你的一举一动不感到惊讶,不觉得你是莫名其妙的,那一定是他的胸怀宽广得包容了你的一切变化,Echo,也许你的梦只有一个,你的根本简单得不得了,但你的表现太丰富了,我们可以从你各种各样的举动中归纳出很多条来,但也许没有一条是你的本质,也许真的其中有一条碰巧对了,我们也无法确认是哪一条。我想可能正是由于对你不太了解我的说法才会比较接近你的真实一些。你的那些对你的了解比较充分的朋友,正因为他们看你看得多了,最后迷失在了你的眩目中,应该是‘只缘身在此山中,的效果吧。如果我们俩能有机会多相处一下,没准要不了几天,我便会迷惑起来,怀疑自己今天所说的这些是不太对的,甚至全部推翻也说不定。”
  “嗯——,玄,玄之又玄。”
  Echo做出一副老学究的样子,半眯着眼睛,摇头晃脑地来了句文言,手还抚着下巴,作出捋胡须的动作。两人便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有不必点自然通的默契。
  西班牙的朋友很忙,没留下来吃晚饭便走了。
  这一天的陈家的饭桌比前几日冷清了许多。Echo几乎没有说过话,眼睛直直地看着盘里的菜,眼神却是涣散的,透过了盘子,透过了饭桌,不知停留在什么样的时光里。
  “妹妹,怎么了?想什么呢,心不在焉的,夹菜,嗯——”姆妈缪进兰夹了一块鱼丸放进Echo的碗里。
  Echo的头稍微抬了一下。鱼丸是她从小一直喜爱的姆妈的拿手菜之一,平日里全家吃得最多的就是她。在她的把自己关在重重深锁的房门里,像个鬼似的孤独地啃着指甲的少女时代,吃饭是一定不愿到饭桌上同大家一起就餐的,怕听姐姐和弟弟们的关于校园生活的眉飞色舞的描述,于是,姆妈只好用大盘子托着把饭菜给她端进去。而常常的,会在白米饭的中间藏着好几个鱼丸,那是姆妈心疼她,希望她能多吃些饭而特意为她做的。
  可是今天,Echo却对鱼丸丝毫不感兴趣,姆妈夹一个她便吃一个,然后便机械地扒着白米饭,一直扒一直扒,其它的菜也不碰。
  爹爹陈嗣庆看了Echo一眼,用手指点了点她眼前的桌面:“好好吃饭。”
  Echo有些受惊似的抬起头来,一脸茫然地看着爹爹。
  “哎,你看你这孩子,怎么……”陈嗣庆把本来要说的“怎么都快30的人了还跟小孩子一样”这句话咽回了肚里。顿了顿,然后又说:“明天和我出去运动运动吧,别老在家里呆着,我看你快憋出病来了。”
  “不想去。懒懒的,乏乏的。”
  “懒和乏都是闲出来的。咦,你在国外这几年表现就很好嘛。
  唱歌,跳舞,旅行,听歌剧,喝红酒,谈恋爱,坐咖啡馆,还学会了赚钱哦——做导游啦,当广告模特啦,干图书管理工作啦。你那时的家信中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可惜无论是学习还是玩耍都深感时间不够用。这说明你是在享受生活。台北虽然和国外不太一样,但只要你愿意,还是可以生活得很快乐很充实的嘛。明天,我去给你买套球衣,再买副网球拍,还买一辆脚踏车。原来,刚和你姆妈结婚的时候,我就说过希望我们陈家能出个体育冠军,当时你姆妈还笑我说:‘自己还是个文弱书生呢,将门才出虎子,体育冠军要是能出在你们陈家这种书香门第才怪呢。”明天,我们一起骑车去打网球,说不定我家老二真成了个网坛皇后呢,到时候看你姆妈还笑不笑我。怎么样,有没有信心?”
  “嗯。”Echo轻飘飘地哼了一声,不知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陈嗣庆见女儿根本就没注意听自己在讲什么,正浓的谈兴像烧得正旺的火堆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火焰只闪动了几下便“嗤嗤”地冒着白气,熄灭了,于是也就不再说什么,叹了口气,埋下头闷闷地吃饭。
  饭后,Echo没有帮姆妈洗碗,也没陪着爹爹看看电视,评评时事,早早地回到屋里,锁上了门。
  Echo换上睡衣,坐到床上去,背靠着床栏,把枕头抱在怀里,睁着眼睛,但什么也没看,静静地坐着。许多往事从各个角落探出头来,慢慢地,挤了满满一脑袋,乱哄哄的一大堆,有的哭,有的笑,有的唏嘘,各有各的表情,各做各的动作,谁也不愿主动地跳出来让Echo看个清楚,好像什么都在想,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
  天渐渐晚了,夜,像一张毯子温柔地向Echo覆盖下来。壁灯的开关就在脑袋旁边,Echo没动。
  空气被层层地染色:浅灰——灰——蓝灰——蓝黑——黑。
  Echo的眼睛也越来越迷蒙起来,四周的物体渐渐地模糊,模糊。
  有一段时间缩成了一团黑。然后,眼睛周围的空气仿佛慢慢地变得稀薄,视线所及的一切呈现出宛如被纱笼罩般的轮廓来。
  “伫立
  寂寞独自愁”
  寂寞,哎,寂寞呵……
  寂寞,为什么呢?连今天这个不太熟的西班牙的朋友不是也了解自己从没缺过男朋友吗?一直有人陪的,为什么还寂寞呢?
  “你是个很怕寂寞的人!”
  一个声音在Echo的脑子里悠悠回荡。声音很清晰,仿佛在耳边作响,可是回音又那么悠长,好像是从一条很长很空旷的长廓的那一端传来。
  是谁,到底是谁曾经这样地告诉过她?
  头脑里的乱哄哄的一片就在这个声音里化解开去,四处散逸,最后都安分地蛰伏在记忆蜂房中的属于自己的小房间里。
  Echo的思绪集中起来,被揉搓成很细很细的一丝,像光一样从夜幕的纤维的小孔穿出去,穿过时空的隧道……突然,Echo的眼前豁然开朗,已是身处在一所公园里。冷冷落落的,并没有几个游人,不是星期天也不是什么节日。Echo的思绪又飞起来,穿过泥土和草地,穿进了密林深处。那儿有大片的平畴绿野,有一个莲花池,朱自清的荷塘,弯弯曲曲的,满池的碧绿的荷叶,如亭亭的舞女的裙的荷叶。一棵不知名的大树新叶横枝地立在荷花池畔,树荫之下,有一条专供游人休息的长椅。天气不好,阴沉沉的,天空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灰濛濛。有风,缓缓的,暖暖的?
  Echo看见自己坐在长椅上,旁边,旁边坐着一个男孩子。
  是舒凡!五官很模糊,但那身影的轮廓,是她在千人万人中也不会认错的。是舒凡,是他。Echo吁了口气,原来遗忘并不是连根拔掉了呵,没有丢失,没有消亡,不过是暂时没有想起,不过是不愿将它想起,就算经过了漫长的时光,拔开层层的岁月的尘封,它仍在那儿,仍在原处,什么也抹煞不了,什么也代替不了。
  他和她坐在长椅上,看天,看树,看草地,看莲池,看着彼此,说着话儿。
  她的手在他的手中。
  她和他相恋不到半年,她用另一只手抚着他的眉毛说:“凡,你知道么?有时候我会有很傻气的想法,希望你到期末考试的时候,发挥失常,然后挂了好几科的红灯,然后就留级。每年都这样……”“那你呢?”他笑着,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我也跟着你一起挂呀,跟着你一起留级,永远都不要毕业,就呆在学院里,一直呆下去,呆下去,呆到我满脸沟壑,你满头白霜,也不毕业。”
  “傻瓜,毕业还早着呢。”他轻轻点了一下她的鼻尖。
  “哦,不,很快的。”她有些鼻塞,头低下去,把脸贴在他的胸前。他的手臂环在她的肩上,另一只手把她的手指并拢来握着,又一个一个指头细细地柔柔地捏过去按过去,安详而温馨。
  突然,她把手从他的手中抽出来,双手一下子环住他的腰,用力地,紧紧地,简直是要勒着他,箍着他。
  然后,她的声音从他的怀中传上来,又低又柔又沉又真挚。
  “凡,我想你。好想好想的……”
  他用手托着她的下巴,轻轻地往上抬,她的眼眶是潮湿的,眼睛里面有煎熬,有痛楚,甚至有悲苦。
  她的这副表情让他很惊讶。他瞅着她,迷惑不解地瞅着她。
  “凡,我只想要和你在一起,永远,永远。”
  “哦,平,别这样。我们不是好好地在一起的吗?”
  他不懂得她,他认为她莫名其妙。可是她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呵,连他都不懂得,这世上又还有谁能懂得?连他都不懂得,她所为他的一切岂不是很虚无、很飘浮?甚至很虚伪,像在演戏?可是她没演呵,她也不愿意这样的呵,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在幸福之中却还们要生出这许多的悲愁来,在他的面前,她从不把自己掩藏起来,从来都是让心中的真情实感自然流露,可为何这反倒让他觉得她是个捉摸不定的谜呢?
  这一点刺伤了她。她的头在他的手中拼命地摇晃着。泪珠四溅开去,飞花乱玉般地坠着,未着地,便随风成尘了。
  “不!不!不!不够呵,远远不够呵……是的,我们每天都在一起,一起看书,一起吃饭,一起逛街看电影,可是,凡,为什么我还是不满足呢?我渴望能和你分分秒秒都在一起,一刻也不要见不着你。我害怕你毕业。你毕业的时候我还有两年大学要读,那我们至少会有两年的时间在不同的环境中生活,而且肯定不能像现在这样有这么多的时间在一起。每次和你在一起,总是在最幸福的时候,我的心中便会生出悲意来,生出恐惧来,害怕你突然一下子就会消失不见,连踪影都找不着。”
  “平,你真是太傻太傻了。”他把她的头重新放回自己的怀里,也紧紧地拥着她,下巴在她的头发上摩娑着。真是个文学性女孩。
  他心里这样想着。
  她的声音又从他的怀中传上来,带着些啜泣的余声。
  “凡,我是这样这样地爱着你呵……”
  他被他这样的凄婉的声音给催眠了,他也是个爱着文学的人,也爱着这种伤情的哀怨的浪漫。
  他闭上眼睛,低下头去找寻她的唇,找到了,便一口含了去,像含了一粒饱满柔嫩的梅子,他细细地吮吸着:柔柔地嘬食着。
  她的唇渐渐变得湿润滑腻,热切地回吻着他。她整个地化进了他的臂弯里,感受着他的心跳沉沉地传过来。
  等他们终于四唇分开,四目对视的时候,两对阵子里都亮晶晶地闪着幸福的光。他微笑着,用食指抚过她光洁的额头,沿过她鼻梁凹凸的轮廓,用指背抹过她滚烫的脸颊,最后把指尖按在她红润的唇上。然后,他说:“平,你是个很怕寂寞的人。”
  他又把她轻轻地拥入怀中,在她耳边轻语:“我不会让你寂寞的……”他终究还是让她寂寞了。
  所谓山盟海誓,只是年少无知。
  Echo摇摇头,触到伤心处,思绪便飞快地缩了回来,没有了绿野疏林,没有了莲花池,没有了不知名的大树,没有了长椅,没有了风。她一个人关在自己的卧室里,静静地坐在床上,会在黑暗中。
  舒凡的那句话像慢镜头的播发那样一字一拖地充斥着整个房间。
  “你——是——个——很——怕——寂——寞——的——人Echo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凄美的笑容,像残荷的被风吹雨打蹂躏之后的红艳。
  哎,沧桑呵!
  寂寞。曾经有一个最能让她不寂寞的人,走过她身边,他被她挽留,像风被树梢挽留,终于还是离她远去了,给她留下的让她老是咀嚼不绝吞咽不尽的是一种刻骨的寂寞,最不能被填补的寂寞,爱和梦的残缺。
  不是没有男朋友,可是,初恋,再也找不回那样的感觉。
  寂寞,不是没人陪没人疼爱的寂寞。
  寂寞,是无法再有完整的爱释放出来的寂寞,残缺中生长的寂寞。
  无人可爱的寂寞比没人来爱的寂寞更难以消除。
  不论婚嫁,不是不想,而是没得可论。
  舒凡,是在和她真正相恋过的恋人之中,惟一的地所想嫁的人。是她求着要嫁的,却怎么也没能嫁过去。后来,西班牙人也好,日本人也好,德国人、美国人、台湾人,她恋过的也好,没恋过的也好,全是求着她嫁的,她却一个也不愿嫁。
  “如果有人对你的一举一动不感到惊讶,不觉得你是莫名其妙的,那一定是他的胸怀宽广得包容了你的一切变化。”
  西班牙的朋友,他的话是不错的。
  她的这些恋人中,要么是她爱别人爱得很深的,要么是别人爱她爱得很深,她对别人也不乏好感的,但终究都分手了,没有谁陪伴着她。不欢喜她的善变的,觉得她莫名其妙,欢喜她的变化的,却太过于欢喜、成了一种好奇,都不是平常心,都不能把她的一切归于自然。不欢喜的是嫁不了的,好奇的时间太长又会造成一种疲惫,仍是不能嫁,其实,不过是他们谁都包容不了她里了舒凡,就算现在仍在她身边,要娶她,她会嫁吗?
  当然会,只是未见得幸福吧。婚姻不是儿戏,是两个人实实在在地过日子。
  舒凡以后,再没有哪个男人让她在婚姻面前低头。妥协是因为狂热的爱。可以为了爱情而嫁人,但不可以为了嫁人而嫁人。
  她的个性大强,是一块梭角分明的岩石,妥协的结果,或者是对方被她的嶙峋伤害,或者是她被修磨成一颗光滑圆润的鹅卵石,两种结果她都不肯要。
  于是便没得可嫁了。
  “老女不嫁,
  哭天抢地。”
  想到这句古诗,她禁不住微微笑了。
  嫁不了就嫁不了呗,她才不会去哭天抢地呢。
  上帝在俯瞰着苍生。等待,虔诚地等待,总会有一个人,和她,是互相为着彼此安排着的,就像比着自己的脚而做成的鞋,是再合适不过了。
  等待就好了,就对了,是不是?
  她重复地吐出一直压在胸口的闷气,摁亮了壁灯,灯光柔柔地溶解了夜的绝对,一切又有了颜色,包括她的脸庞,她的心情。
  卧室的门锁开了,伸出她的脑袋来,笑容是含着糖的;“爹爹,明天我们骑车出去打网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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