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第四章 柏拉图式的恋情


  ●伊莎多拉·邓肯觉得以往的自己像一件杂色斑驳的外衣从身上脱落,似乎从来没有生活过,似乎她现在刚刚降生于人间。
  ●她的情欲自从那次猛然觉醒以后,又沉睡了,根本没有了这方面的要求……
  ●“亲爱的,好朋友,您这么爱我吗?”伊莎多拉问。

  一天晚上,雷蒙德突然从美国来了。他太想念她们,再也受不了分离的痛苦。于是,一家人重新提出了孕育已久的计划——去朝觐最神圣的艺术圣地,到他们景仰的雅典去。
  伊莎多拉·邓肯觉得自己只是停留在艺术的大门口,所以经过一个短短的演出季节后,不顾格罗斯的恳求和惋惜,坚持要离开德国。
  他们兴高采烈地又一次登上了去意大利的火车,经过威尼斯,一起去做延迟已久的雅典之行。
  他们在威尼斯待了几个星期,虔诚地参观了一些教堂和美术馆。
  当时,威尼斯对于他们来说算不了什么,他们对佛罗伦萨更钦佩百倍。直到若干年后,同一位橄榄色皮肤的、黑眼睛的情人一起重游该地,伊莎多拉才第一次感到威尼斯的美丽迷人。但是这头一次访问只给她留下了急着乘船的感觉。
  雷蒙德决定,到希腊去尽可能一切从简。所以,他们没乘巨大舒适的客轮,而是乘了一条航行于布林迪西和圣毛拉之间的小邮船。
  他们在圣毛拉上了岸,去拜访古老的伊沙卡的遗址。
  清晨,他重新坐一条小帆船,从圣毛拉出发,顶着如火的7月骄阳,穿过蔚蓝色的爱奥尼亚海,驶进安布鲁斯海湾,在一个叫做卡法萨拉斯的小镇登了陆。
  当地居民都到海边来欢迎他们。哥伦布第一次在美洲登陆的时候,大概也没有在土著中引起这样的惊动。当雷蒙德和伊莎多拉跪下亲吻泥土时,他们惊奇得说不出话来。
  的确,他们高兴得快要发疯了。经过一番漂泊流浪,他们终于到达希腊的神圣土地上。
  卡法萨拉斯没有大旅馆,也不通火车。那天晚上他们在小客店能向他们提供的唯一的一个房间里睡觉。实际上他们也没怎么睡,一是因为雷蒙德通宵大谈特谈苏格拉底的智慧以及柏拉图式爱情在天堂的补偿;其次,因为房间里的床是由单块木板做成,硬梆梆的;再加上小动物多得数不清,要把他们饱餐一顿。
  天一亮,他们就离开了这个村子。邓肯夫人坐在一辆双套马车里,车上还装着他们的四个旅行包,她的几个孩子则手拿从月桂树上折下来的树枝护送着。全村的人陪着他们走了好长一段路程。
  路婉蜒在荒凉、崎岖而又雄伟的群山之中。那是一个美丽的早晨,天空清澈如水。他们迈开青春健步,行走如飞,常常在马车前面蹦蹦跳跳,还不时发出高兴的喊叫和欢乐的歌声。穿越阿斯普罗波塔莫斯河时,伊莎多拉和雷蒙德不顾伊丽莎白的苦苦哀求,坚持要在清澈的河水里浸一浸,或者说来个洗礼。他们不知道河水是那样湍急,差点儿叫水冲走。
  途经斯特拉图斯、阿格里尼昂、梅索朗吉昂,他们又乘小轮船到了帕特雷。
  在帕特雷,他们展开了热烈的争论:去奥林匹亚,还是去雅典。最后急于看到巴台农神庙的强烈渴望占了上风,于是一家人乘上了去雅典的火车。
  火车奔驰在阳光普照的希腊大地上。一会儿瞥见白雪盖顶的奥林匹亚山,一会儿又处身于婆娑起舞的山林中间,他们感到无限的喜悦,常常用互相拥抱、流出高兴的眼泪来表达情绪。小车站上的农民们惊奇地望着他们,以为他们不是喝醉了酒,就是发了疯。
  那天晚上,他们到达了戴上紫罗兰花冠的雅典城。
  拂晓,他们满怀崇敬之情,两腿颤抖、战战兢兢地沿着雅典娜神庙的台阶攀登。登上高处,伊莎多拉·邓肯觉得以往的自己像一件杂色斑驳的外衣从身上脱落,似乎从来没有生活过,似乎现在她刚刚降生于人间。
  太阳从彭特里库斯山那边升起,山显得出奇地洁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壮丽巍峨。
  他们登上了神庙入口处最后一级台阶,凝望着在晨曦中闪耀的神庙,不约而同地屏息无语,彼此稍稍保持着距离。
  他们心里感到说不出的惶恐。现在不能再喊叫,也不能再拥抱了,每个人都找到了顶礼膜拜的最好的位置,一连几个钟头处于狂热的沉思之中,人人战栗,身体发软。
  一看到巴台农神庙,他们仿佛觉得自己已经到达了尽善尽美的顶峰。于是自问:既然在雅典找到了可以满足美感的一切,为什么要离开希腊呢?所以他们决定,邓肯家族应该永远留在雅典,在这里建造起一座具有自己的特色的圣殿。
  在柏林的演出给伊莎多拉·邓肯带来了用之不竭的大笔银行存款,所以他们立即出发去寻找建造这座圣殿的合适地方。只有奥古斯丁一个人不大高兴。他闷闷不乐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终于吐露了真情:他妻子和孩子不在,他觉得非常寂寞。于是大家同意把她们接来。
  他妻子带着小姑娘来了。她穿着入时,还穿了一双路易十五式的高跟鞋。对她的高跟鞋,一家人都侧目而视,因为他们为了不弄脏神庙的白色大理石地面,都已经改穿平底便鞋了。而她却强烈反对穿便鞋。
  他们勘察了科罗诺斯、法列尤以及阿提卡的所有谷地,但找不到一个地方堪当建址。最后,有一天在往希梅图斯散步的时候,经过一个小山岗,雷蒙德突然把拐棍往地上一放,对大家喊道:“瞧,我们现在同卫城在同一水平面上!”
  大家往西看去,确实如此,雅典娜神庙犹如近在明尺,尽管事实上有四公里之遥。
  花了不少时间,他们才查清这块土地属于五家农民所有,拥有所有权已经有一百多年了。又找了很久,他们才找到了各家的家长,问他们是否肯卖。
  那些人惊讶不止,因为在这以前谁也没有对它发生过兴趣。它远离雅典城,又是块岩石地,只生长一些蓟草,小山附近哪儿也没有水。但是一听有人要买,这几家农民就聚集到一起商量,认定这块土地是无价之宝,漫天要价。
  然而邓肯一家决心要买这块地,就抱着必买决心同他们谈判。他们邀请这五家农民吃饭,端上了烤羊羔和其他美味,还请他们喝了不少当地出产的一种白兰地酒。
  宴会上,在一位小个子的雅典律师帮助下,他们起草了一份地契。那些农民不会写字,就在上面画了押。
  尽管为这块地付的价格并不便宜,但是邓肯一家还是认为这次宴会是一大成功。
  这块与卫城一样高的、自古以来被称为科帕诺斯的贫瘠山地,现在属于邓肯家了。
  下一步是要弄到图纸和建筑绘图仪器,为房子画出草图来。雷蒙德觉得阿伽门农宫殿的平面图正是所需的范本。他瞧不起建筑师,不要他们帮忙,自已雇来了工匠和搬运石块的工人。他们认定只有从彭提里库斯山运来的石头才配用来盖他们的圣殿,巴台农神庙的雄伟圆柱用材,就是从这座山开采来的。后来他们退了一步,满足于山脚下发现的红石头。打这以后,每天都可以看到运送这些红石头的长列车队,婉蜒于从彭提里库斯到科帕诺斯的盘山道上。
  最后,安放圣殿奠基石的重大日子终于来到了。邓肯一家觉得这件大事必须用隆重的仪式好好庆祝一番。大家一致同意采用希腊仪式,请一位希腊祭司安放这块奠基石。他们把方圆几英里以内的农民全部都请来参加这个仪式。
  那位老祭司身穿黑色长袍、头戴黑帽、黑纱从他宽大的法冠上飘垂下来。祭司要求他们找一只大黑公鸡做为祭品,从阿波罗神庙时代起,以后经由拜占庭祭司传下的仪式都是如此的。他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只黑公鸡,连同圣刀一起呈给了祭司。与此同时,由农民组成的几支乐队从附近各地来到这里。雅典上流社会的一些人士也来凑热闹,太阳落山的时候,科帕诺斯山上挤满了人。
  仪式完毕,几大桶葡萄酒和当地产的白兰地打开了,小山上燃起了熊熊篝火。邓肯一家同邻近的农民们一起跳舞、喝酒,欢闹了个通宵。
  他们决定永远定居希腊。不仅如此,而且他们还起誓,以后谁都不结婚,“已经结了婚的就结了吧”。
  对于奥古斯丁的妻子,邓肯一家实在勉强接受她,而且经常形之于色。
  他们订出了今后在科帕诺斯的生活准则,当然把所有不是邓肯家族的人排除在外了。这些准则有点仿照柏拉图的《理想国》,规定太阳一出马上起床,用欢乐的歌舞迎接初升的太阳;然后,一人喝一小碗山羊奶振作精神。上午用来教老百姓跳舞唱歌,必须让他们学习祀奉希腊诸神,并一定要放弃他们的可怕的现代服装。然后,他们稍稍吃点新鲜蔬菜聊作午餐。他们已决定放弃肉食,奉行素食。下午用来沉思默想,晚上则用来进行有适当音乐伴奏的异教徒仪式。
  接着开始了科帕诺斯房子的建造工程。由于阿伽门农宫殿的墙大约有两英尺厚,所以科帕诺斯的墙壁也同样必须两英尺厚。砌墙工程大有进展之后,伊莎多拉·邓肯才发现需要从彭提里库斯运来的红石头数量大得惊人,而每一车石头的价钱又是多么昂贵。
  几天以后,他们决定就地露营过夜,这时才突然实实在在地意识到,方圆几里以内连一滴水都弄不到!科帕诺斯是完全干旱的不毛之地,最近的泉水也在四公里开外!
  但是雷蒙德什么也不怕。他雇了更多的工人,叫他们动手挖掘一口深井。在挖井过程中,他偶然发现了好多种古文物,便断定古时候这里有过一个村庄。而伊莎多拉认为那只不过是一片坟场,因为深井越往下挖,土地越来越干旱。
  最后,在科帕诺斯毫无收获地寻找了几个星期水源之后,他们返回了雅典,去向预言吉凶的神灵问卜——他们深信,在雅典卫城住着这样的神灵。
  他们从城里弄到一张特别许可证,可以在月夜到那里去。他们养成了在狄俄尼索斯神庙的圆形剧场里静坐的习惯,奥古斯丁在那里朗诵希腊悲剧的片断,其他人则跳舞。
  邓肯一家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根本不同雅典居民来往。有一天他们听农民说,希腊国王曾悄悄地来偷看他们的圣殿,连这他们也无动于衷。因为他们觉得自己是生活在另一些国王统治之下的,这些国王就是阿伽门农、墨涅拉俄斯和普里阿摩斯。
  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他们正坐在狄俄尼索斯神庙的剧场里。
  忽然,一个男孩的高昂歌声刺破了夜晚的寂静。那种哀婉动人、超脱尘寰的音色,只有男童声才能具有。突然间,又有一个声音加入,随后又是一个,唱的是几首古老的希腊乡村民歌。
  邓肯们席地倾听,神往不已。雷蒙德说:“这一定是古希腊合唱队的童声合唱。”
  第二天夜里,这样的音乐会又出现了一次。
  这时候,他们对希腊教堂的拜占庭音乐很感兴趣。他们参观了希腊大教堂,听了唱诗班大师美妙而哀怨的赞美诗歌唱,还参观了雅典城外培养青年祭司的神学院。
  听了孩子们唱的歌,于是他们产生了一个想法:把这些希腊儿童组织起来,重新恢复原来的希腊合唱队。紧接着,他们便开始实施。他们每天夜里都在酒神剧场里举行比赛,凡是能演唱最古老的希腊歌曲的人都可以得奖,另外还聘请了一位拜占庭音乐老师。
  最后,他们选拔出十个全雅典声音最美的男孩组成了一个合唱队。
  就这样,研究雅典卫城,进行科帕诺斯的建筑,以及随埃斯库罗斯的合唱曲跳舞——邓肯一家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工作之中。除了偶尔到远处村庄远足以外,他们别的什么也不想了。
  就在邓肯一家在雅典沉缅于他们的享受时,那里发生了一次意外的事情。王室和大学生之间就演戏应该采用哪一种希腊语:古希腊语或是现代希腊语——出现了争歧。大学生们成群结队地走上大街,打着旗帜,主张采用古希腊语。
  邓肯一家从科帕诺斯返回雅典那一天,大学生们围住了他们的马车,对他们穿的古希腊图尼克衣衫喝采欢呼,并要求他们参加他们的游行。
  邓肯一家欣然同意了。
  学生们在这次大会上决定去市剧场举行演出。那十个希腊男孩都穿上花花绿绿的飘动的图尼克,唱着埃斯库罗斯用古希腊习用语编成的合唱曲,伊莎多拉·邓肯表演舞蹈,这使大学生们欣喜若狂。
  国王乔治听到这次游行之后,表示希望再在王家剧院演出一次。但是,在王室和驻雅典的各国大使面前举行的演出,比起在大众剧场给大学生的演出来,缺少那种火焰和热情。
  当乔治国王到后台化妆室来,邀请伊莎多拉去谒见御用包厢里的王后的时候,尽管他们显得很高兴,伊莎多拉却看得出他们对她的艺术并没有真正出自心灵的热爱,也不真正懂。
  此事发生的时候,恰好伊莎多拉发现银行存款告罄。在为王室演出的那天晚上,她久久不能入睡,天一亮就独自跑到卫城,走进狄俄尼索斯神庙剧场跳起舞来。伊莎多拉·邓肯觉得这是自己最后一次在这里跳舞了。然后,她又爬到卫城城门上,站在巴台农神庙前面,突然觉得自己全部美梦已经像一个美丽的肥皂泡一样破灭了。她只是现代人,而不是,也不可能是别的什么人,不可能拥有古希腊人的感情。她现在前面的这个雅典娜神庙,在以往不同的时代有过它不同的色彩,而她归根到底只是一个苏格兰和爱尔兰血统的美国人。在希腊度过的这一年的美丽幻想一下子破灭了。
  三天之后,一大群热心者,还有那流着眼泪的十名希腊男童的父母,簇拥着邓肯一家搭上从雅典去维也纳的火车。在车站上,伊莎多拉·邓肯用白蓝两色的希腊国旗裹住全身,十个希腊男童和所有老百姓一起唱起了希腊国歌。
  跟随邓肯一家离开希腊、前往维也纳的还有他们的那个男童合唱队的十个男孩。
  维也纳离布达佩斯只有四个小时的路程,但是在巴台农神庙前度过的这一年,使伊莎多拉·邓肯对布达佩斯相当陌生了。所以,贝列吉从未花四个小时乘车看过她,她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也一点没有认为他应该来。她迷恋希腊的大合唱,把全部精力和情绪完全奉献给了它。另外,她获得了一个充满理性的男人的友谊,他的名字叫赫曼·巴尔。
  两年前,伊莎多拉·邓肯在维也纳的“艺术家之家”为艺术家们表演的时候,巴尔便看过她的舞蹈。她带领希腊男童合唱队回到维也纳以后,他更加感到兴趣,在维也纳的《新报》上写了精彩动人的评论文章。
  巴尔大约三十岁,一头浓密的褐色头发,一嘴褐色的胡子。尽管他经常在散戏以后到勃里斯托夫旅馆来,和伊莎多拉一直谈到天亮,但是,在两人之间并没有丝毫男女私情。也许有人会怀疑这难以置信,但这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自从布达佩斯那次情欲放纵以后,伊莎多拉确信风流的日子已告终止,将来只专门献身于她的艺术。她的情欲自从那次猛然觉醒以后,又沉睡了,根本没有了这方面的要求,她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她的艺术上。
  伊莎多拉·邓肯又一次得到了曾在维也纳卡尔剧场获得的成功。虽然观众对十个希腊男童的合唱反应相当冷淡,但当伊莎多拉最后表演《蓝色多瑙河》舞蹈的时候,观众为之兴奋激动不已。
  演出结束时,伊莎多拉做了讲话,解释这不是她所期望的效果;她所希望的是表达出希腊悲剧的精神实质。她说;“我们必须复活合唱的美。”
  然而观众一个劲儿叫喊:“别讲啦,跳舞吧!跳那美丽的《蓝色多瑙河》,再跳一次吧!”他们一次又一次地使劲鼓掌。
  就这样,他们满载而归地离开维也纳,前往慕尼黑。
  希腊合唱队在慕尼黑的出现,在艺术界和知识界人士中引起了很大的轰动。
  但是柏林对伊莎多拉的希腊合唱队不怎么热情,尽管来自慕尼黑的著名教授科纳里乌斯亲自做介绍,柏林观众还是像维也纳观众一样喊道:
  “啊!跳(蓝色多瑙河》吧,别管什么恢复希腊合唱啦!”
  与此同时,希腊男孩们自己也感觉到不习惯这个陌生的环境。有好几次,旅馆主人向伊莎多拉抱怨,这些孩子不懂规矩,脾气太坏,总是要求黑面包、熟透了的黑橄榄果和生洋葱。每天的饭菜中若没有这些开胃食品,就对侍者大发脾气,一直发展到把牛排扣在他们头上,动刀子。
  他们被几家上等旅馆撵出来以后,没有办法,只好在柏林伊莎多拉那套间住房的前厅里安放十只帆布床,与她住在一起。
  这些希腊男孩跟伊莎多拉一起只待了六个月。他们的嗓子在逐渐变声,唱得越来越走调。而且,后来警察当局通知伊莎多拉说,这些希腊男孩夜里偷偷摸摸跳窗户出去,当她以为他们正在安稳地沉睡的时候,他们却在出入下等咖啡馆,同本城最下等的希腊妓女鬼混。这样一来,问题就严重了。
  同样,当他们抵达柏林以后,完全失掉了当初在酒神剧场演出时的那种天真烂漫的孩子气,并且每个人都长高了许多。所以有一天,在经过多次苦恼的商议之后,邓肯一家终于决定让整个希腊合唱队列队齐步走进一家大百货公司,给他们买了衣裤,然后用出租汽车把他们送到火车站,给每个人买了到雅典的二等车票,与他们告别。
  伊莎多拉·邓肯创建希腊合唱队的试验流产了。
  德国人对艺术讨论十分严肃,而且都要寻根究底地思考一番。伊莎多拉·邓肯的舞蹈成了激烈的,甚至是热火朝天的争论的话题。所有报纸上经常出现整栏整栏文章,时而欢呼她是新发现一门艺术的天才,时而又痛斥她是真正古典的舞蹈(即芭蕾舞)的破坏者。
  从观众为之颠倒发狂的演出归来后,伊莎多拉便煮一杯淡牛奶,阅读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沉思默想,坐到深夜,为她所追求的纯粹美的动作寻找灵感。
  在常去邓肯家的画家和作家中,有一位青年人。他高高的前额,目光犀利,戴着眼镜。他认为向她启示尼采的天才思想是他的使命。他对伊莎多拉说,只有靠尼采的指导,她才有可能像她寻求的那样,充分显示舞蹈的表现力。
  尼采哲学的魅力使伊莎多拉入了迷,就连她的经理人劝她去汉堡、汉诺威和莱比锡等地,哪怕是做短期的演出——在那里有兴奋好奇的观众和成千上万的马克正在等着她——伊莎多拉也非常不愿意。她的经理人常常向她鼓吹做可以大获成功的环球演出,但伊莎多拉同样没有兴趣。
  她要学习,希望继续她的研究,创造出新舞蹈和动作。另外,童年时代一直萦绕在伊莎多拉·邓肯脑中的办学校的梦想,也越来越强烈。
  伊莎多拉想要留在工作室学习的愿望,简直快把经理人急疯了。他不断央求她去旅行演出,并且三番五次上门苦苦哀求,给她看一份份报纸。上面刊登的消息说,在伦敦和一些别的地方,模仿她的服装和舞蹈正受到欢迎,颇获成功,并且被当作真正独创的货色而受到欢呼。
  但这些消息也没有打动她。当夏天来到时,伊莎多拉·邓肯又宣布打算整个夏季都留在拜罗伊特,以便钻研理查德·瓦格纳的音乐。这样一来,经理人恼怒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但一天瓦格纳的遗孀科西玛·瓦格纳前来拜访伊莎多拉,这使她留下来的决定更是坚定不移了。
  科西玛·瓦格纳亭亭玉立,仪态端庄,秀眸流盼。她精通各种深奥的哲学,熟知大师丈夫的每一乐句、每一音符。她以最大的鼓励,娓娓动听地向伊莎多拉·邓肯谈到她的艺术,然后告诉伊莎多拉说,瓦格纳不喜欢芭蕾舞和它的服装。他梦寐以求的是酒神节歌舞和鲜花一般的姑娘舞蹈。她谈到,那一年应邀来拜罗伊特演出的柏林芭蕾舞剧团的表演,根本不可能适合瓦格纳的梦幻。
  接着,她问伊莎多拉是否同意在瓦格纳的歌剧《唐豪塞》中表演一段舞蹈。可是,产生了一个难题:根据伊莎多拉的理想,她是绝不同芭蕾舞有丝毫牵扯的。她认为芭蕾舞的每一个动作都伤害着她的美感,它的表现方式在她看来都是机械的、粗俗的。
  “啊!我为什么没有一个我梦想已久的学校呢?”伊莎多拉回答道。“这样,我就可以在拜罗伊特给您送来一群瓦格纳梦寐以求的山林女神、田野之神、半人马神以及优美三女神了。”
  伊莎多拉·邓肯是在5月到达拜罗伊特的,她在黑鹰旅馆租了几个房间,其中的一间宽敞得足够练功。便在里面放了一架钢琴。
  她每天都收到瓦格纳夫人的一张便条,邀请她去吃午餐或晚餐,或者晚上到汪弗里德别墅去玩。她的款待盛情已极,每天去那里赴宴的至少有十五个人以上。客人中间包括德国的大思想家、艺术家和音乐家,常常还有来自各国的大公和公爵夫人,或者皇亲国戚。
  理查德·瓦格纳的坟墓在汪弗里德别墅的花园里,从藏书室的窗户里就可以望得见。用完午餐,瓦格纳夫人便挽着伊莎多拉的胳膊,走进花园,用非常忧郁而又神秘的声调跟她聊天。
  指挥家汉斯·里克特、音乐家卡尔·马克、指挥家和作曲家莫特尔、作曲家汉帕丁克和音乐家海因里希·索德,每一位艺术家都曾应邀到过汪弗里德别墅,并受到殷勤的接待。
  伊莎多拉·邓肯为能够跻身于这些鼎鼎大名的人物中间,感到非常自豪。她开始学习歌剧《唐豪塞》的音乐。唐豪塞是中世纪欧洲传说中的一名骑士。
  《唐豪塞》、《戒指》、《帕西法尔》这些瓦格纳创作的歌剧的接连演出,使伊莎多拉·邓肯始终陶醉在音乐中。为了更好地理解它们,她背熟了这些歌剧的台词,让这些传奇故事渗透在她的心中,整个人都随着瓦格纳旋律的波浪而起伏。
  黑鹰旅馆颇为拥挤,伊莎多拉住得很不舒服。一天,她在巴伐里亚的一座隐居花园中散步的时候,发现了一所建筑精美的石头房子。
  这是一座古老的狩猎别墅,里面有非常宽敞、比例匀称的起居室,有古老的大理石台阶通向浪漫色彩的花园。它年久失修、破旧不堪,有一大家子农民已在那里住了大约二十年。
  伊莎多拉答应给他们相当可观的一大笔钱,让他们搬走,至少搬走一个夏天。然后,她请了一批油漆匠和木匠进行修缮,把所有的墙壁都粉刷一新,漆成柔和的淡绿色。她前往柏林,订购了一批长沙发、靠垫、柳条圈椅和书籍。伊莎多拉取得了这所叫做“菲利浦静庐”的狩猎别墅的所有权。
  伊莎多拉·邓肯一个人住在拜罗伊特。邓肯夫人和伊丽莎白都在瑞士避暑。雷蒙德已经返回他心爱的雅典去继续修筑科帕诺斯圣殿,他接二连三地给伊莎多拉发来电报:“自流并工程进行顺利,下周定能出水。速汇资金。”就这样,科帕诺斯耗掉了她一笔巨款。
  在离开布达佩斯的这两年里,伊莎多拉一直过着清心寡欲的生活,就像她还是处女一样。整个人原先全都沉浸在“希腊狂热”之中,现在又沉浸在“瓦格纳狂热”之中。她睡得很少,醒来时嘴里老是在哼哼头一天晚上学过的乐曲主题。但是,情欲还是要在她心里觉醒,尽管这一次与以往大不相同,形式完全两样。
  伊莎多拉和她的朋友玛丽单独居住在“菲利浦静庐”中。因为这里没有仆人的睡房,男仆和厨师都住在附近的一个小客栈里。
  一天晚上,玛丽来找她,说:“伊莎多拉,我不是有意吓唬您。可是,您来窗前瞧瞧,那里,在对面的树下,每天半夜后老有一个男人望着您的窗户。我担心这是个贼,在打什么坏主意。”
  确实有一个瘦小的男人站在树下仰望她的窗户,伊莎多拉吓得打了个冷战。
  但是,突然月亮露出来了,照亮了这个人的脸。玛丽一把抓住伊莎多拉的手,两人都看清了那是音乐家海因里希·索德往上仰起的兴奋面容。
  她们从窗口往后退缩,忍不住像女学生那样格格傻笑了一阵——也许这是恐惧之后产生的反应。
  “他每天晚上都像这样站在那儿,已经有一个星期了,”玛丽低声说道。
  伊莎多拉让玛丽等着,自己在睡衣外面披了一件外衣,轻轻地跑出门外,直奔索德站的那个地方。
  “亲爱的,好朋友,您这么爱我吗?”伊莎多拉问。
  “是的,是……”他结结巴巴地说。“你就是我的理想,你就是我的救星。”
  伊莎多拉拉着他的手,温柔地把他带上台阶,引人别墅。
  他像一个梦游人,两眼发直地盯住她,眼睛里充满祈祷的神情。
  当她回望他时,突然觉得自己精神振奋,似乎同他一起穿越太空。像这样微妙的情欲狂热,她以前是从来没有感受过的。伊莎多拉·邓肯觉得浑身发软,头晕目眩,一切感觉都麻木了。在一种无法形容的狂喜极乐之中,她倒在了他的怀抱里。
  伊莎多拉·邓肯又一次经历了飘然欲仙、虚无缥沙的超然感觉。
  索德向前俯身,吻了吻她的眼睛和额角。但这绝不是人间情欲的吻。
  的确,无论是这次直到天明他们分手,还是以后每天晚上来她的别墅,索德都没有对伊莎多拉有过什么尘世鄙俗的行为。
  她并不期望他表达什么世俗的感情。她那沉睡了两年的官能感觉,完全变成了一种飘然世外的心醉神迷状态。
  在拜罗伊特的排练开始了。伊莎多拉同索德一起坐在黑沉沉的剧场里,听着歌剧《帕西法尔》的序曲开始演奏。
  一阵快感透过她的全部神经,强烈得令人难忍。哪怕他的手臂轻轻一触,也会引起她浑身哆嗦,简直到了晕倒昏迷的地步,同时又有一种甜蜜而痛苦的愉快。
  这种快感像万道霞光在她的脑海千回百转,在她的咽喉里跃动,乐得她简直想大喊大叫。
  伊莎多拉经常感觉到他瘦小的手正按捺着她的嘴唇,不让她忍不住发出呻吟和叹息的声音。
  她好像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达到了爱情的顶峰,呻吟得这么执拗,很难分清究竟是十足的欢乐还是可怕的痛苦。似乎二者兼而有之。
  每天夜里,索德都来菲利浦静庐。他从来没有像情人那样爱抚过伊莎多拉,也从来没有想要解开她的舞衣,或者以任何方式接触她的双乳和身体,尽管他知道她身体的每一下悸动都是仅属于他的。
  一种从来没有感到过的激情,在他的目光一瞥之下,在伊莎多拉的体内油然而生。一阵阵的快感强烈得可怕,使她常常觉得这种快乐正在置她于死地。他简直完完全全地占有了她的灵魂,使她觉得只能凝视他的眼睛,渴望死亡的来临。因为这不像世俗的爱情,没有任何满足和停止。
  伊莎多拉完全丧失了食欲,甚至都不想睡觉。只有《帕西法尔》的音乐能使她兴奋激动,似乎也只有它才能给她带来一点安慰,使她多少解脱陷入的这个微妙而可怕的情网。
  索德的意志力十分坚强,可以随心所欲地从疯狂的心醉神迷和令人晕眩的狂喜,一下子转入纯理智的专心一致状态。
  每天他都给伊莎多拉带来一部分自己创作的《圣弗朗西斯》的手稿,写一章,就给她念一章。他还把但丁的《神曲》从头到尾念给伊莎多拉听,一直念到天亮,常常是旭日东升才像喝醉了酒似的摇摇晃晃地离开那里。
  一天早晨,他正要离开菲利浦静庐的时候,忽然惊慌地抓住伊莎多拉的手说:“我看见瓦格纳夫人走过来了!”
  瓦格纳夫人迎着晨曦走来。她脸色苍白。
  头一天,她和伊莎多拉争论过伊莎多拉给《唐豪塞》的酒神祭中三女神编舞时赋予意义是否适当。夜里,瓦格纳夫人无法入睡,把瓦格纳的遗物翻检了一遍,在他的作品中找到了一个小笔记本,上面写有一段文字,描述了他构思的这段酒神祭舞蹈的意图。
  这位可爱的女人再也等不及了,天刚破晓立即赶来承认伊莎多拉是正确的。不仅如此,还用激动得发抖的嗓音对伊莎多拉说:“我亲爱的孩子,你的灵感确确实实得自大师本人。你瞧,他写的是什么,同你的直觉完全不谋而合。从今以后,你可以在拜罗伊特自由处理这段舞蹈,我再也不来干涉你。”
  或许当时瓦格纳夫人的心里有过一个念头:伊莎多拉会嫁给她的儿子西格弗里德·瓦格纳的,同他一起继承大师的传统。但是,尽管西格弗里德一直是伊莎多拉的朋友,可他从未想过自己要做她的爱人。至于伊莎多拉,全部身心都为索德超人的爱所吸引,当时也没有意识到要是与西格弗里德结合对她多么有价值。
  在伦敦的时候,伊莎多拉·邓肯在大英博物馆读过德国博物学家厄恩斯特·海克尔著作的英译本。他关于宇宙各种现象明白而清楚的表达,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伊莎多拉写过一封信,向他表示感谢。大概这封信的某些地方引起了他的注意,所以后来当她在柏林演出期间,他给伊莎多拉写了回信。
  海克尔由于他的自由派言论,当时已遭德皇下诏放逐,不能去柏林。但是,他们之间书信不断。伊莎多拉到拜罗伊特以后,写信邀请他来作客,看节日演出。
  一个雨天的上午,伊莎多拉·邓肯乘一辆双套敞篷马车,赶到车站去接海克尔。
  这位伟人尽管已年过六旬,须发俱白,但身体很魁梧健壮。俩人从未见过面,但是一见如故。伊莎多拉马上就被他粗大的胳膊搂住,脸也埋进了他的胡须之中。
  他们一起来到菲利浦静庐,伊莎多拉为他准备了一个装饰着鲜花的房间。然后,伊莎多拉跑到汪弗里德别墅,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瓦格纳夫人,说伟大的海克尔已经莅临,成了她的上宾,并且还要来听《帕西法尔》。
  出乎伊莎多拉意料,这个消息引起的反应十分冷淡。她不知道,瓦格纳夫人床头上边的十字架和吊着的念珠决非装饰品,她真的是一个常去教堂做礼拜的虔诚的天主教徒。而一个写出《宇宙之谜》、信仰达尔文学说的人,在汪弗里德别墅里是不可能受到热情接待的。
  伊莎多拉以坦率真诚的口吻向她解释了海克尔的伟大以及她对他的敬佩。瓦格纳夫人十分勉强地答应伊莎多拉在令人羡慕的瓦格纳包厢中给他一个座位,因为她是瓦格纳夫人的好友,不便拒绝她的请求。
  当天下午,幕间休息时,伊莎多拉穿着希腊舞衣,光腿赤脚,手挽手地拉着海克尔在惊讶的观众面前走过。
  海克尔观看《帕西法尔》时一直沉默不语。演到第三幕,伊莎多拉才明白,这种神秘激情一点也不能打动他的心。他的头脑过于科学了,不能为神话魔力所感动。
  由于汪弗里德别墅没有宴请海克尔,伊莎多拉·邓肯决定自己为他举行欢迎会。她邀请了一批显贵人物,从当时正在拜罗伊特访问的保加利亚国王斐迪南、德皇的妹妹萨克斯梅宁公主,一直到亨利公主、汉帕丁克、索德等人。
  伊莎多拉发表了赞颂海克尔的讲话,然后又跳了一个向他致敬的舞蹈。海克尔对她的舞蹈发表了一番评论。接着,著名男高音歌唱家冯·巴利唱了歌。他们一起用晚餐,海克尔高兴得像个孩子。大家又吃又喝,又唱歌,一直闹到天亮。
  但是,第二天,海克尔还是太阳一出来就起了床。在菲利浦静庐逗留期间,每天早晨他都是这样。他常常到伊莎多拉的房间里来,约她一起到山顶去散步。伊莎多拉对爬山并不像他那样热衷,但是她觉得这种散步倒是很有趣。因为他对路上见到的每块石头、每一棵树、每一个地质岩层,都要发表一番见解。
  一天晚上,保加利亚国王斐迪南驾临汪弗里德别墅。当时每个人都站了起来,并且小声提醒伊莎多拉也站起来。可是她仍旧悠闲自在地斜靠在长沙发上一会儿,斐迪南国王问伊莎多拉是谁,并向她走了过来。在场的显贵都觉得十分尴尬。斐迪南却平易近人地在这个长沙发上挨着伊莎多拉坐下,同她津津有味地谈论起他对希腊文物古迹的喜好来。伊莎多拉告诉他,她有一个理想,就是想建立一所学校,来复兴这个古代世界。他听罢大声地说:“这个主意妙极了,你一定要到黑海之滨我的宫殿里来办你的学校。”
  在进餐时,伊莎多拉问他能否在某天晚上演出结束后,到静庐来同她一起进晚餐,以便向他进一步解释她的理想和抱负。他欣然接受了这一邀请。并且如约来到静庐,同他们一起高高兴兴地度过了一个晚上。
  此后,斐迪南国王数次驾临静庐。尽管他们是极其纯真地坐在那儿讨论艺术,这件事在拜罗伊特还是搞得满城风雨。因为他是深更半夜来的。事实上,伊莎多拉·邓肯做什么事情总显得与众不同,因此免不了引起人家大惊小怪。
  菲利浦静庐有许多沙发床和垫子,玫瑰色的吊灯,可就是没有一把椅子。在一些人的眼里,它是“邪恶的殿堂”,尤其是著名的男高音歌唱家冯·巴利来了兴头,经常整夜引吭高歌,伊莎多拉又陪着舞蹈一番,所以人们都认为这是一所名符其实的魔宅,把他们的宴乐说成是“可怕的放荡”。
  在汪弗里德别墅,伊莎多拉·邓肯遇到过几位青年军官,他们邀请她早晨同他们一起去骑马。伊莎多拉穿着希腊舞衣和凉鞋,头上什么也不戴,鬈发随风飘舞,活像一个民间传说中的女妖。由于从静庐到节日剧场还有一段距离,她从一位军官那里买了一匹马,骑马去参加每次排练。这匹马原先是军官的坐骑,习惯于挨马刺踢,非常难驾驭。当它发现背上只是一个女人,就任性胡闹撒起欢来。经常在路旁每一家小酒馆门口停步不前,四蹄钉地,不肯再走一步(因为军官们平时都在这里喝酒),直到它从前的主人的几位朋友哈哈大笑着出来送她一程才算完事。当伊莎多拉以这副模样到达剧场,便会引起剧场门口聚集的全体观众的极大轰动。
  在《唐豪塞》首场公演时,伊莎多拉穿的是透明的舞衣,跳舞的时候她的身体各个部分暴露无遗。这样,置身于芭蕾舞演员套着粉红色紧身衫的大腿中间,就造成了相当的骚乱。最后,连可怜的瓦格纳夫人也失去了勇气,派她的一个女儿把一件白色无袖女衫送到化妆室来,央告伊莎多拉把它穿在薄薄披纱下面。但是伊莎多拉丝毫不动摇,要按照自己的方式穿服装和跳舞,否则干脆不跳。
  “您会看到的,要不了多少年,您的酒神祭女和花似的少女们都会像我这样装束打扮的。”她对瓦格纳夫人讲。她的这一预言,后来真的应验了。
  但是,一般人对于伊莎多拉这双漂亮的大腿议论纷纷,争论激烈:伊莎多拉裸露光滑发亮的皮肤究意是否合乎道德,应不应该用肉色丝质紧身衫把它遮盖起来。
  伊莎多拉多次大声疾呼,竭力剖白,说肉色紧身衫是多么鄙俗不雅;而赤裸的人体,当它是为美丽的思想所灌注的时候,又是多么美丽和纯洁无邪。
  夏天在这个奇怪的神话世界中慢慢消逝,最后几天来到了。索德将要离开,巡回讲学。伊莎多拉也为自己安排一次德国全境巡回演出。她离开了拜罗伊特。
  旅行演出的第一站是海德堡。在那里,伊莎多拉·邓肯听了索德对学生的讲演。他用时而柔和、时而激动的声调向他们谈论着艺术,中途突然告诉学生们说,一个美国女人给欧洲带来了一种新的美的形式。
  他的夸奖使伊莎多拉感到幸福和自豪,不由得浑身颤抖起来。那天夜晚,她为大学生们表演了舞蹈。他们排成长长的队伍在街上游行。伊莎多拉和索德并肩站在旅馆的台阶上,一起分享他的胜利的喜悦。海德堡的青年们崇拜他。每家商店的橱窗里都陈列着他的照片,另外都摆着伊莎多拉的那本书——《未来的舞蹈》,他们两人的名字总是并列在一起。
  索德夫人接待了伊莎多拉。她是一位和善的女人,但她过于讲究实际,不能成为他的精神伴侣。到了晚年,索德终于离开了她,同小提琴家皮耶德·派珀一起搬到加德西的一所别墅去居住。
  索德夫人老是显出一副心神不宁的表情。但不管怎么说,她待伊莎多拉是非常好的,如果说有什么嫉妒之心,那她并没有表露出来。
  尽管伊莎多拉·邓肯同索德度过了许多夜晚,他们之间并没有发生过性关系。但是,他对待她的态度,几乎使她整个肉体都非常敏感。他只需接触一下,有时只需看一眼,就足以使伊莎多拉感觉到极大的快感,引起她强烈的情绪波动。
  这种情形太不正常,伊莎多拉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因为她什么也吃不下,常常有一阵阵说不出来的软弱无力。她的舞蹈也越来越显得虚无缥渺,没有内容。
  这次巡回演出,伊莎多拉·邓肯单独一人旅行,身边只有一名女仆侍候。最后她到了这种地步:只要夜里总是听见索德叫她的声音,那么肯定第二天能收到他的一封来信。
  人们开始为她日益消瘦而担心,并且对她那莫名其妙的憔悴容颜议论纷纷。
  她吃不下也睡不着,常常整夜不合眼,用柔软发烫的双手抚摩着自己的身体,仿佛有成千上万个魔鬼附在身上。她徒劳无益地企图减轻这种痛苦,寻找摆脱这种痛苦的出路。
  她不断地看见索德的眼睛,听到他的声音。经过这样一夜一夜的折腾,时常在凌晨两点,伊莎多拉怀着极度绝望的心情起床,搭上火车,跨过半个德国——只是为了挨近他待一个小时,然后独自返回去巡回演出,遭受更大的内心痛苦。
  他在拜罗伊特在她心中激起了那种精神狂热,逐渐被一种不可克制的性欲望所代替。
  直到她的经理人带来一个去俄国演出的合同,才把上面这种危险状态结束。
  从柏林到圣彼得堡只需要两天,但从经过边境那一瞬间起,伊莎多拉感觉好像进入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从那以后,那冷冽刺骨的林海雪原似乎把她滚热的脑子冷却下来了。
  那天夜里,在卧铺车厢里,伊莎多拉·邓肯梦见自己从窗子里跳了出来,赤条条地掉进雪中,掉进了雪的冰冷怀抱,打着滚,最后冻僵了。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