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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二


  《梦回青河》是於梨华女士第一次发表的长篇小说,比她以前作的些短篇、中篇似乎更好——用笔更曲,人物的描写也更为传神。我若说这是“初写黄庭,恰到好处”,对她应该不算过誉。
  用小说来写义士,仁人,大奸,巨慝,相当容易;写极幸运和至穷困的人,也不很难;若要写冥顽不灵和变态心理的人,那便更易着手。只因这些都不是常见的人同常有的事,只要作者有点写作技巧,就可无拘无束地把他的想像写一个痛快淋漓;纵然说得出乎常情之外,仍不害其为仁,为义,为凶,为狂,为幸运,为穷困。这和画家画鬼,可以任意涂鸦,正是一样的道理。若从很平凡的生活里,写些极普通的人,要把他们义利交战的心理,善恶交织的生平,愚昧和天真相混的性情,怯懦和狠毒相杂的动机,以及种种错综复杂,时隐时现的下意识,一一都入情入理地显露出来,则实在是一件大难而特难的事。《梦回青河》这部小说中的男女角色便都是这样的些平凡人物,作者竟能把他们同她们个个刻画得原形毕现,一点儿也不过火,不别扭,使读者为之时恨,时叹,终于怜惜同情而不能自己,这真是很大的成功。
  全书绝无陈腔滥调,更少闲句浮词。开卷的布局同结尾的章法均极高超巧妙,足以耐人寻思。这样的写作技术可说是纯熟得进入化境了。书中的对话都很自然,极与个人的身份相合;而且有不少的地方,能用种种特殊的口吻句调来表现说者的个性,使读者闻其声而知其人。像这种人型的塑造极能显出作者的功力之深和她的苦心精思之处。
  我常认为写小说,除了天才和兴趣以外,还得具备两种基本训练。一是外国语文,因为中国旧小说比西洋小说实在差得太远,我们若想得到新的技巧,确不能不对原文的西方名著多下苦工;单读译本,是无从得其神韵,窥其造句遣词之妙的。第二是社会经验:要写一篇言之有物的小说,断不能仅凭一己的幻想;但青年书生无法多历世路的险(山献),又从何能洞悉人情?只有细读史乘,多阅传记,积千百年古人的各种经验,加以比较揣摩与归纳,演绎,才可补个人见闻之不足,而增强自己分析和推理的力量。这两种学识若都不充足,便大胆地执笔创作,则纵略有才华,仍将难免失之于浅薄的。於女士幼聪慧,喜文艺;在大学时,专习历史,颇涉猎中外史籍;后留美有年,曾以写作得奖,对于文艺创作的两项准备工作,可说是十分充实。十年来,她立志要做一个毫不为利的职业作家,用中英文专写小说,以“发泄心里的感触,感觉及感情”(用於女士给我信中自述的原句);曾写过不少的短篇,中篇,分别在各文艺刊物上发表,很受到读者的欣赏。现在试作长篇,又是这样的成功,可谓有志者事竟成矣。
  在万方多难的今天,在农业社会渐渐变成工业社会的中国,人们在物质和精神多方面的生活都在急剧地变动;老少村俏的人,奇离新颖的事时时供给我们许多绝妙的小说资料。我总希望在最近的将来,有人能从近六七十年来变乱动荡的社会里,塑出一群典型的老少男女,演成一本像《冯赛家传》(Forsyte Saga)那样的小说,使读者可藉以明了这过渡时代中的人们所有的心境,情绪,遭遇,愿望;则非独可吐胸中之郁积,亦足以补正史之不足矣。《梦回青河》的作者和读者其亦有志于此乎?
                          沈刚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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