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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心咖啡店


  咖啡,是一种饮料。吃咖啡就相当于吃茶。但重庆人吃的是沱茶、花茶、老荫茶,荆芥、薄荷茶,很少有人吃咖啡茶,街上也没得这种东西卖。
  1937年抗战一爆发,日本人打进来了,蒋介石就搬家。由南京搬到了重庆,把重庆城改为“陪都”。陪者,陪伴也。因此,重庆城陪伴着蒋委员长到来而兴起的事就多了,过去没有的都有了,比如咖啡,就有人在会仙桥开了一家卖咖啡的馆子,取名叫“心心咖啡店”。
  “心心咖啡店”的老板姓田。田老板先前手头就搞了几个钱,早就想做个生意。但他看到战事吃紧,尤其“五三、五四”重庆又遭日本飞机大轰炸,搞得人心惶惶,百业凋残,就迟迟没敢动手。事情也怪,过些日子,虽有“警报”,但日本飞机并不来, 有时来了, 也只逛一转,并不丢炸弹了。田老板在社会上的朋友们就说:“田五哥,做生意的机会来罗!”田老板一想,是呀。就问:“各位,你们看兄弟做个啥子生意好喃?”“田五哥,而今眼目前,你没有听人说吗,叫做前方抗战吃紧,后方有钱就紧(尽)吃。依我看,饮食行业倒是个赚钱的买卖。”田老板一听,很有道理,启眼一看,重庆城:茶馆,酒馆,饭馆,面馆,以至于鸦片烟馆都多得很,就是没有人卖咖啡。他近年来又在美军招待所,当过几天“招待”的领班,学了一点煮咖啡的手艺,于是就在会仙桥开了这家咖啡店。
  “心心咖啡店”不仅是卖咖啡,还有牛奶、红茶、可可之类,加上各式各样的西式点心,一开张生意就好得很。 一是这地方适中,街上行人不少,就是过路 的人,不光顾生意,也要进去看一下“稀奇”,重庆城卖咖啡也确是个稀奇事儿。二是咖啡这东西,人们感到新鲜,不吃的人,都要去尝一点,吃不来的人,还要来学吃,叫做闹“洋派”。三是,蒋委员长提倡新生活运动,不准吃茶,只许喝白开水,军、政各界的人,大多数早已学会了一副咖啡瘾,对这“心心咖啡店”,就更是“心心相印”了。但是,生意一好,田老板的麻烦事就多了。这门捐那门税不用说了,宪兵、警察、丘八、便衣,是一天从早到晚,这个去了那个来,吃了又不给钱。田老板的朋友们就建议:“田五哥,看来你哥子是要弄个‘公事人’的牌子来挂起才行,不然,那几爷子,吃,都要把你这个生意吃垮杆罗。”“唉,说得撇脱哟,现在办这些事,不沾亲就要带戚,没得点裙带关系关不倒火。我们生意人,这条路走不通!”“田五哥,那条路走不通,未必然袁世凯这条路你都走不通呀?哼!现在是有钱能买鬼推磨。”田老板被逼得没法,只好拿钱请人,在警备司令部、稽查处、警察局等这些衙门里去活动。结果,钱喃,用了不少,事呢?没有办成。但也有些好处——生意更兴隆了。那些用了他的钱的人,虽没有帮他办成事,却帮他传了名。这“心心咖啡店”,不但老百姓晓得,连重庆城军、政各界的“要人”,以至于国民政府的达官贵人,也有所闻了。这其中就有一个人,姓孔,叫孔令俊。这人,是蒋委员长的姨侄女,孔祥熙的二姑娘,重庆城风流一时,赫赫有名的孔二小姐。孔二小姐虽是风流人物,但重庆人,多只闻其名,少有见其人。其实,孔二小姐是个麻麻扎扎,怪头怪脑的人。当然不是她这人的样儿怪,人,还是长得白白净净,除了脸上有几颗不太显眼的麻子以外,很难说她身上有什么缺陷。孔二小姐,早就听说“心心咖啡店”那地方闹热。很想去耍一下。但是,由于她每一从早到晚,在这里耍了又要到那里去耍,忙不过来, 还没有到“心心咖啡店” 去耍过。 这一天,孔二小姐把头发梳了 个“男仕”式的大包头,穿了一套银灰色的雪花呢西装,内衬白底米色暗格子的花衬衫,颈子上打了一条蓝、白相间的条花领带,脚上穿双文皮的尖头“男式”皮鞋。一个人,牵了一条哈叭狗儿作伴,自己开起一部小轿车“嘟……”,对对直直就到了会仙桥,在“心心咖啡店”门口停了下来。“咔!”打开车门,下来一看,哟!街上的人不少。走路的,讨饭的,流亡的,逃难的,大人小孩,老弱,伤兵,满街都是。两边街房、商店,还有“大轰炸”的残迹,墙壁是炸垮了的,门枋是烧糊了的,唯独这“心心咖啡店”堂皇。门面虽不大,但两扇十色压花玻璃的弹簧大门,却光泽耀眼,大门上面的招牌,是两颗红殷红殷的“心子”挨着“心子”,下边是一排英文。孔二小姐牵起狗儿,轻轻推开大门,跨进“心心咖啡店”一看,哟,里面当真是个好地方。不但闹热,而且布置也很雅致,一律的小茶几,条丝靠背椅。用矮屏风隔成雅座。厢与厢相连,座与座相通。
  孔二小姐来到大厅当中。招待过来,虽然认不得孔二小姐,但一看她这身倒男不女的打扮,外搭牵条狗儿,就晓得这个人不是一般的人,是个娇艳的人,就急忙帮她安座位。一看,这边坐满了,都是些生意人。当然,米贩子,牛偏二这些小生意人不得来;都是些做黄金、美钞、买空卖空,投标、抢彩和银行、钱庄的大生意人,把座位挤满了。那边角角头,都是成双成对的,在那里谈情说爱,也没有地方。再看对面那几厢,有宪兵,有稽查,还有侦缉队的夏福喜、胡黑娃几个人,在那里是两个人霸一厢,一个人就占一方。这些人早就看见孔二小姐了;“吔!夏福喜,你看呢,进来这个老几行势啊,是做啥子的呀!”“你管他是做啥子哟,各人吃!”
  招待不好把孔二小姐安过去。嗨,当中这一厢,正好空出来了:“先生,请!这里坐。”孔二小姐坐下来,手头牵狗儿的链链儿一松,哈叭狗儿一下就跳上她对面那张椅子上去趴起。狗儿都要独霸一方。招待把茶几一擦:“先生,吃点什么?”“随便拿点来吧!”招待早已看出:这个人不是来吃东西的,所以没有介绍茶点,听了这话,拿了一杯咖啡,一客点心,往孔二小姐面前一放,就再也没有过问了。孔二小姐当然不是来吃咖啡的,主要是看闹热的, 只把面前的咖啡看了一眼, 就从身上摸出一个白铜镶金的烟盒,一揿,“咔!”从烟盒里跳出一支“大炮台”香烟,她拈来往嘴上一衔,又从裤包里摸出一个打火机。吔!这个打火机的样式特殊:不大,也不小,不圆,也不方,是个椭圆柱形的。漂亮!这个打火机的用法也特殊,不用揿,不用扳,更不用甩,而是能自动打火,只要轻轻一弹,“嚓!”机头自动跳起来,火也就燃了。要是外行,就喊用不来。只见孔二小姐把打火机拿在手头一掸,“嚓!”火一燃,把烟点起,轻轻把机头一按,火就息了,顺手放在烟盒旁边。她就边吃烟,边来仔细地观看这些吃咖啡的人。这边,做生意的,一个二个,在那里叽叽咕咕,她不喜欢听。对面,侦缉队夏福喜几个人在那里呼喝连天,她又看不惯。那边角角头,男男女女,双双对对,在那里缠缠绵绵,说不尽,谈不完。嘿!她对这些人倒感兴趣。但是,又触景生情,自沉孤单。还好,哈叭狗儿已经爬到她的身边,摇头摆尾的陪伴着她了。
  正在这时,只听大厅的玻璃弹簧大门“哗”地开了,“噔噔噔”的走进来一个人。由于这个人把门推得特别响,皮鞋在地上跺得特别(此字为左口,右昂),大厅里的人,都掉过头把他盯倒。只见这人:
  三十多岁,长得伸伸展展,真是“一根葱”的人材,浑身上下除了肚脐眼,没有一个节疤。面孔,刮得白白生生;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穿一套“麦尔登“的中山服。
  大多数的人都认不得这个人,是谁呢?这人是重庆市警察局的局长,姓徐,叫徐中齐。徐中齐一进大厅,侦缉队的胡黑娃,一眼就看到了:“吔,是局长……”夏福喜把他嘴巴一捂:“你吼啥子!看到没有?”“啥子吗?”“哼,你默倒局长是来吃咖啡唢?看清楚,局长今天出来是穿的便衣。懂吗?”“哦!”胡黑娃明白了:局长可能是为了什么案子,亲自到咖啡店来了。其实,徐中齐并不是来办什么案子,也不是来吃咖啡。他也是听说这个地方开了个咖啡店,很闹热。同时,田老板想在警察局活动个“公事人”头衔的事,也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他嘴上没说,心头好笑:老子们还是黄埔军校出来的,脑壳磨尖了,才找到缝缝儿,哼,哼……你一个卖咖啡的,也想来东拱西拱!今天,他是从外面过路,想起了,顺便进来看一下闹热。招待当然认不得徐中齐,但看到他这样行势,就过来帮他安座。这会儿的顾客比刚才还要多。一看,只有孔二小姐对面,就是刚才哈叭狗儿坐的那个位子是空起的,看到孔二小姐虽然穿得阔,但一盯徐中齐也算穿得讲究。“先生,请这里坐!”就把徐中齐安来同孔二小姐面对面坐下。
  徐中齐,由于当警察多年了,有个习惯——爱看人。坐下来就把孔二小姐看了一眼,当然认不得。孔二小姐早就把徐中齐看清楚了,见他坐下来就把自己盯了一眼,心头就不大安逸:你这个人才怪喃,盯倒别人做啥子喃?招待一看徐中齐就晓得:这种人不会是来吃旺实的,连问也没问,就给他来了一杯咖啡,一客点心。徐中齐也没开腔,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就往茶几上一搁。顺手从身上摸出一包“菲力浦”香烟,抽出一支刁在嘴巴上,再摸身上……啊荷!才想起没有带火。徐中齐的官不大,但爱闹气派。吃烟一向是光带烟,不带火,要吃,有人专门给他点火。今天出门,没有带贴心豆办,也就没得人给他点火了。对面那厢的胡黑娃想过来舔肥,帮局长点火烧烟,但又不敢。徐中齐这会儿一盯:嗨,面前茶几上摆了起个打火机,他伸手就拿了过来。孔二小姐一看,心头就更不安逸了:你刚才坐下来就狂眉狂眼的把我盯了一眼,这会儿又随随便便拿我的打火机,哼!我的东西,都有你随便拿得的吗?你要借用一下嘛,也该给我打个招呼啥(原字左口右山)。孔二小姐很生气。那晓得,徐中齐拿起打火机,揿,揿不燃,扳,扳不燃。甩,也甩不燃,车过来翻过去,整了半天,都没有整得燃。正在生气的孔二小姐,一看:“卟!”心头一笑,气也就散了。咋个的喃?她看到徐中齐,人,都还是那些样子,看起又行行势势的,但拿到个打火机,在那里左整不燃,右也整不燃,就不觉好笑:哼,哼!这个人才是他妈个“宝董”,我这样好个自动打火机,你拿到一掸嘛,火就燃了啥,啧,看你尽倒弄来弄去的,急人得很……。
  孔二小姐想到这儿,一把就把打火机从徐中齐手头拖过来,一掸,“嚓!”火就燃了,然后把打燃了的打火机,往徐中齐面前一送,意思是说:你看,这不就打燃了嘛。徐中齐呢,一来是不懂得孔二小姐那意思,二来是平常吃烟,别人帮他点火,他搞成了习惯。一看孔二小姐把火打燃了送过来,就以为是帮自己点火烧烟来了,他把颈子伸起多长,下巴翘起很高,脑壳一偏,就去接火。嗨呀,孔二小姐一看,气登了。心想,吔!你是个什么东西,我是给你点火的人吗?我姨爹、姨妈吃烟,我才点火,我屋老汉吃烟,我都还不爱点火,你吃烟还想我来给你点火呀!哼!孔二小姐一冲就撑身起来,正好“居高临下”,手一亮,照准徐中齐那脸上“啪!”就是一耳矢。这一耳矢,是巴巴实实的落在徐中齐的脸上。这一声响亮的耳矢把整个咖啡店都震动了,人们一齐站起来,都把大厅当当中中的孔二小姐和徐中齐盯倒。对面侦缉队的夏福喜、胡黑娃几个一看:“吔,什么人,敢打局长,走,抓起来!”一下都按了拢来:“局长,抓!”徐中齐捂到火漂熛火辣的腮邦子,不仅痛慌了,嘴里头的牙齿血也遭打出来了,他咬紧牙巴,没有开腔。也开不得腔,一开腔,血就要流出来,当然,局长没开腔,夏福喜几个就不敢动手抓人。孔二小姐若无其事的又坐了下去,把面前的人一盯,心头冷笑一声:哼!抓?喊你们抓,你们都不敢。招待一看打起来了,晓得事情不好,赶忙进去:“田经理!田经理!”田老板三脚两步,出来一看:“哎呀,事情闹大了。咋个的呢?挨打的人,警察局长徐中齐,他认得到,打人的人,孔二小姐,他也认得。他在美军招待所当领班时,孔二小姐也经常到美军招待所去耍。所以,田老板认得她。田老板慌忙赶过去,在徐中齐耳朵边说:“局长,动不得手呵,她……”“嗯?”“她是孔二小姐哟!”“哎!”徐中齐一听,吓得把一口牙齿血“咕噜”一声,吞到肚皮里去了。脸上倒不觉得痛了,就是眼睛绿啦。田老板又才到孔二小姐身边轻声说道:“二小姐,都不是外人,这位是警察局的徐中齐徐局长。”摸出手帕,正要擦手的孔二小姐,一听是徐中齐,“哼,哼,”打了个抿笑。心想:我今天这一耳矢值得,是落在堂堂一个重庆市警察局局长的脸上。
  她把打徐中齐的那只手看了一眼,本来摸出手帕来是要擦的,这一下手也就不擦了。徐中齐挨了这一耳矢,不晓得该咋个下台。胡黑娃几个还在一边提劲:“局长,抓起走!”徐中齐把那几个盯了一眼:“吼啥子!”“她……”“她做什么?”“她,打局长……”“呸!胡说,哪个打我呀?”“呃,她……刚才……”“刚才……刚才是我脸上叮了一个蚊子,她帮我拍了一下。哪里在打我呢,是在打蚊子。”“呃!”胡黑娃几个和周围看热闹的人一听,“哦!”心头就明白了。孔二小姐听到也没有开腔。徐中齐毕恭毕敬的:“二小姐,对不起!”孔二小姐一把就把身边的哈叭狗儿抱到怀兜里,才问:“你叫徐中齐呀?”“是,徐中齐。”“好,跟我走吧!”徐中齐吓慌了:“二小姐,我有那些不……”“不要多说。”孔二小姐把狗儿放在地上,收拾好茶几上的东西,站起身来,“走吧!”徐中齐不敢不走,跟在孔二小姐后头,边走边想:完啦,今天这个祸事惹大了。出了“心心咖啡店”,孔二小姐“咔! ” 把车门打开,朝徐中齐一偏头:“上车!”徐中齐战战兢兢爬上车去。“嘟……”车子离开了会仙桥。“心心咖啡店”本来就是人来人往的地方。这徐中齐挨孔二小姐打耳矢的新闻,从里头传出来,比《陪都晚报》的号外都还要快当,登时传遍了重庆。
  事隔三天。《中央日报》头版头条,中央社消息:重庆市警察局局长徐中齐荣任四川省警察厅厅长……。这样一来,田老板那“心心咖啡店”的生意,火吙!就更加兴隆了。每天的人,是涌进涌出,连从来都没有到过“心心咖啡店”的人,都来了,像市长贺耀祖呀,警备司令孙元良呀,稽查处长罗国熙呀,行辕主任贺国光等等,这重庆市的大鸡脑壳些,都到“心心咖啡店”来了,这些人是来吃咖啡吗?不,是天天到这里等,等倒挨孔二小姐的耳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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