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储辉月女士的画


  艺术乃系表现个性的工具,贵创作而鄙模仿。不幸的是我国的画自明清以后,竟以模仿为唯一能事,试将清代最负盛名的王石谷画集打开一看,则其题款非临宋代那一位名家,则抚元代那一位巨匠,自己独出心裁的作品,寥寥可数。石谷犹然,自郐以下,当然更无讥焉了。或谓我国画运自石谷而衰,我想便是指他模仿这一点而言。
  临摹最大的弊端是构图布局,陈陈相因,结果:所有山水、花鸟、人物、都似一个模子倒出,所谓“千篇一律”,看了实令人非常讨厌。
  除了临摹以外,还有使画运走向衰颓道路的,那便是所谓“文人画”的得势。我国绘画向有“院体”与“文人”两派。院体取法自然,故重形似;文人表现个性,故尚写意。宋元为院体全盛时代,文人画虽已有滥觞,不过三两诗人墨客以绘事游戏,并未能将院体完全打倒,独霸艺坛。明清以来,文人画始渐抬头,明徐文长(渭)与陈道复(淳)笔法已经很解放;石涛、八大等出,而此派更集其大成。近代已故名家吴昌硕、齐白石、也承继着这个传统。自清末至于抗战后,谓中国艺坛始终在文人派势力支配之下,谅非过言。
  个人对于文人派的画并不反对,所反对者只是文人派的末流。盖文人派者为偏于写意之故,所作之画,对于基本的笔法完全不讲,非卤莽灭裂,则剑拔弩张,其犷野霸悍之气,狂怪粗豪之态,简直令人不可向迩。笔者常说这类作品,很像宋朝江西诗派的诗,演变到了晚期,变成了袁爽秋所说的“不堪吟”的“魔派”。也很像欧洲19世纪末的达达派的文学,和一直到今气焰尚盛的什么未来派,立体派,还有什么什么派的绘画。这类绘画,无论他们自己如何标榜是独步一时,也无论人家如何揄扬得天花乱坠,我总断为这是艺术的“发疯”,只是短时的逆流,一种社会心理的变态,不久还是要过去的。
  照这样说,我是欢喜院体的了,那也不然,中国画受材料的限制,不管怎样逼真,总不能与西洋油画相比;况且艺术的生命在创作,在表示作家的天才,完全与自然相似,则一具摄影机已足胜任愉快,又何待于画家?况且今日又有彩色摄影之法,尽管你怎样会调合色彩,讲到逼真一点上,还是比不过它,所以专讲形似,那实是太幼稚的论调。我主张院体与文人两派应该结合,产生一种新的艺术。这种结合,在现代中国艺术上确已实行,并已发生了很好的结果,自高剑父、高奇峰两兄弟异军突起,特创一格,门下弟子如关山月、黎雄才、赵少昂等十数人,天禀既高,学力亦复相副,所有作品,造诣往往突过前人。记得卅八年到卅九一整年中,笔者服务于香港真理学会,隔壁有一思豪饭店,每隔二三日必有一书画展览会,作家以广东籍为多。从前周书昌见了方苞、刘大魁、姚鼐诸人古文,而有“天下文章,尽在桐城”之叹。我见了近代中国绘画,也常对朋友说,“风气转移,中国绘事的重心,现在已转到岭南了。”当然,近代画家尚有溥心■、张书■、傅抱石、林风眠等,也鼓相当,各具特色,但以人才多少的比例来说则岭南一派,实为主流。这是我个人的见解,也许过于武断。不过留心画苑变迁的人,或亦许为知言。
  黄君璧先生也是岭南派重要分子之一,他作品之精美,久有定评,无须我再来捧场,想不到他的夫人储辉月女士也是个名手。储女士师事君璧先生多年,为其入室弟子,后以志同道合,结为伉俪。赵松雪与管夫人之风流韵事,复见于今日,实为艺苑美谭。储女士虽原籍云南,但其画法原出君璧先生,则她也算是岭南画家了。
  当我未到台湾以前,便听人说台湾文艺空气,年来日益浓厚,储女士的大名也早传入耳中。只以功课过忙,生性又复懒散,中山堂虽常有书画展览,究竟不比香港思豪饭店之于真理学会,下楼转过几步便到,所以十次也难得有一次去。储女士去年曾在该堂举行过一次画展,我本也办下一片虚心去观光的,偏偏那几日天气坏,我又患了点小病,一耽搁便将会期搁误了。想既与这位女画家同住一城,拜读大作的机缘,不愁没有,因此虽宝山在望,失之交臂,却也未尝连呼负负。
  前日与冰莹因事拜访黄君璧先生,得见他夫人。因冰莹与她甚熟,请她见示墨宝,以补上次未赴她展览会的缺憾。蒙她慨然打开画橱,出示精心作品数十幅,我这一回不惟真入宝山,而且深深跌落于一个广大无垠的宝矿,到处都是晶莹辉耀,价值连城的奇珍美玉,简直眩得我眼睛发花。
  我这才知道储女士是个全才的画家。各体均所擅长,不过以山水为更佳。储女士对我们说,自幼即爱涂抹,长大后,入艺术学校,专攻国画,历代名家的真迹,见必临抚,最爱元四家,而于明代黄鹤山樵的作品,认为性之所近,尤朝夕孜孜,揣摹不倦。她所用笔法,大斧与牛毛相间,也正似王蒙。这类笔法,腕力稍弱者,便不能为役,而储女士信笔挥洒,游刃有余,可见她力量是怎样的大,气魄是怎样的厚!女性作家不管她是诗人、文人,也不管她是画家雕刻家,作品多偏于纤柔,小巧,线条弱,棱角圆,新清秀丽有余,莽苍雄浑不足,而储女士的山水则笔法遒劲,大气磅礴,完全不似出于女子之手。有人看惯了那种明快作风的画,批评她的山水调子过于阴暗,对之令人不欢,不知她的画有如杜少陵的诗是沈郁顿挫的一路。“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那类句子固足使你的心灵感到万钧沈重的压力,即“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也决不是叫你觉得松快愉悦的轻飘飘的东西。
  如我上面所说:中国画到了末期,远远离开了自然,日以临摹前人之作为能事,文人画猖狂恣肆,近于狂禅,都是国画的致命伤。但临摹乃是基础工夫,基础筑得坚实之后,再去印证自然,融会变化,显露自己的个性与天才,始足自成一格。储女士十余年临摹古人的苦功,并未白费,她现在所有的得意之作,都自实地写生得来,布局应用透视之学,赋色亦肖似自然,而其意境则多推陈出新,往往有如前人所未到者。个人虽非画家,亦略知此中甘苦,今见储女士的大作,认为近代不可多得之奇才,不胜惊佩。当国画正当振衰起敝,剥极而复之时,女士应运而兴,融南北于一炉,合院体写意为一体,头角岐嶷的麟儿,已是呱呱坠地了。这还不足令我们这群艺术爱好者,曲踊三百,大呼称庆吗?

  选自《归鸿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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