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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玩具和小动物


  古代希腊人将世界分为四个时代:一、黄金;二、白银;三、黄铜;四、黑铁。一个人自童年至于老大,这四个象征性的分期,又何尝不可以适用呢?我们生当童年,无忧无虑,逍遥自在,穿衣吃饭,有父母照料,天塌下来,有长人顶住,那当然是快乐的了,近代的儿童,更是人中之王,爷娘是他们最忠实的臣仆,鞠躬尽瘁地伺候着这些小王子、小公主。你没有读过美国人所写的一篇脍炙人口,转载不绝的文章吗?一个做父亲的人,因为他的儿子过于淘气,呵责了他几句,晚间那父亲良心发现,跪在孩子熟睡的床前,流着眼泪,深自忏悔。他们对于父母若能这样,岂非大大孝子?然而文章的主题是儿女,便足以赢得读者普遍的同情,写父母,也许读者会不屑一顾,无怪人家说是美国是儿童的乐园,中年的战场,老年的地狱。
  因此说儿童时代是那闪着悦目光辉的黄金,谁也不能否认,美国人的儿童的时代,更可说是金刚钻吧!我的童年是黯然无光的,也是粗糙而涩滞的,回忆起来,只有令人愀然不乐,决不会发生什么甜蜜回味,正是黑黝黝的生铁一块。原因我是一个旧时代大家庭的一份子,我们一家之长偏又是一个冷酷专制的西太后一般的人物。我又不幸生为女孩,在那个时代,女孩儿既不能读书应试,荣祖耀宗;又不能经商作贾,增益家产;长大后嫁给人家,还要贴上一副妆奁,所以女孩是公认的“赔钱货”,很不容易得到家庭的欢迎。若生于像我家一样的大家庭,儿童应享的关切、爱护,都被最高一层的尊长占去了——他们也不是有心侵占,中间一层,即儿童的父母,整个心灵都费在侍奉尊长上,已无余力及于儿童而已。像那种“敬老不足,慈幼过度”的美国文化,我只觉得好笑,并觉可嫌;像我们过去时代,完全剥夺儿童的福利,作为尊长的奉献,也是不对的。怎样折衷至当,实现一个上慈下孝,和气冲融的家庭制度,那则有需于我们这一代人的努力。不过这是另外的问题,现在不必在这里讨论。
  感谢天心慈爱,幼小时让我生有一个浑噩得近于麻木的头脑,环境虽不甚佳,对我影响仍不甚大;我仍能于祖母,即那位家庭里的慈禧太后,无穷的挑剔、限制、苛责之中,逃避到自己创造的小天地内,自寻其乐,陶然自得。
  在七八岁以前,我和几个年龄差不多大小的叔父、哥弟混在一淘,整天游戏于野外,钓鱼、捕蝉、捉雀儿、掏蟋蟀;或者用竹制小弓小箭赌射、木刀、木枪撕杀。我幼时做竹弓箭颇精巧,连最聪明的四叔都佩服我。先找一条两指阔的刚劲的毛竹,用锋利小刀削成需要的粗细厚薄,弯作弓形。弓的中部把手处,还要加上一层衬子,麻索紧缚,增加弓的弹力,弓的两端刻凹槽,扣上一条纤绳(牵船用的苎索,最坚牢)作弦,便成了一把可爱的小弓。若遇见衙署里喊来油漆匠来油漆什么,请漆匠给我的弓上一层红漆或黄漆,那把弓便更美观了,甚至有点像真的弓了。
  箭的制作更不容易。先将竹片削成小指粗的竹枝,一尺五寸长短,两端都划一条深槽,一端嵌进鸡毛一片,算是箭羽,另一端嵌入敲平磨成三棱形的大铁钉一枚,算是箭镞,均用坚索缠紧,加漆。同样做十余支,便成了一阬箭。安上带子,将那布箙佩在肩上,整天和男孩子们比赛射艺。我的箭法很准确,射十箭,中靶可得四五。诸叔弟兄的弓箭都是我替做的,没有什么报酬。有时他们把玩厌了的木鸡泥狗,给我一两件,便可使我发生莫大的满足与喜悦。
  后来小汽枪也流入我们这古旧的家庭,我们又争学着练枪。大哥教我怎样瞄准,觉得比弓箭更易中的。我于是也和当时满清政府一样,革新军备,舍弓矢而言枪炮了。记得有一回祖父拟在花厅问案(县官有懒于升堂办公,则以便服在会客厅中办。此类客厅,当时名为“花厅”),我手持一管小汽枪跑过厅外,有几个卫兵站在那里,望着我笑,我要他们知我的枪法,立定,对着数丈外的柱子瞄准,砰然一声,弹中于柱,诸兵始相顾错愕,赞美道:“看不出这小小姑娘,竟有这样手段。”抗战时,我随国立武汉大学流寓四川乐山,一日见公园里有以汽枪赌彩者,见游人不多,一时童心来复,打了三枪,得了三件彩物。卅九年在法京巴黎,偶过游戏场,试弓箭失败,因为弓劲太强,拉不动。试汽枪,三次中得彩二次。十岁后,我开始过深闺生活。后院一座小园,成为我的世界。每日爬在一株大树上,眺望外边风景,或用克难方式在树的横柯系一索一板,荡秋千顽耍。再不,便挑泥掘土,栽花种草,学作最简单的园艺。
  母猫生了小猫,我可有了伴侣了。喂饭,除秽,替猫捉跳蚤,刷毛,布置窝巢,都由我一手包办。终日营营,不惮其烦。后来那只母猫,因病而死,小猫日夜悲鸣,我这个小保姆不得不负起乳哺的责任。幸而那几只小猫已不乳可活,无须我为它们冲调牛乳,否则简直要磨难死了我。因鹰牌罐头炼乳,那时食品店虽已有售,一般却视为珍品,普通人家的婴儿都享受不到,又何况于猫犬?
  猫儿原是聪慧动物,失母幼猫便会将它们的保护人当作母亲看待。它们好像视我为同类——一只不长毛的大猫——一举一动都模仿着我,有如儿童之模仿大人。我将走出庭院,它们便踊跃前趋,在我那亲手布置的小园里和我扑蝴蝶、衔落花,团团争逐着捉迷藏,玩得兴高采烈。我一进屋子,它们也都蜂涌跟着进来,决不肯在外逗留分秒。我虽没有公冶长的能耐,通晓禽言兽语,但猫儿与我精神上的冥合潜通,却胜于言语十倍。它伸出小头在你脚颈摩擦,是表示巴结;它在你面前打滚,是表示撒娇;当你拥猫于怀,它仰头注视你良久,忽然一跳而起,一掌向你脸上扑来,冷不防会吓你一跳。但你无须担心猫爪会抓破你的脸,或伤了你的眼睛。那爪儿是藏锋的,比什么大书法家还藏得好,又非常准确。猫儿好像知道“灵魂之窗”对于人的宝贵,从来不会扑到你的眼睛上。总之,那一掌扑来时形势虽猛,到你脸上时却轻,轻得有如情人温柔的摩抚。每只猫儿都会这样同主人玩,都玩得这么美妙。它们虽每事模仿着我,这些事却都是“无师自通”的,连我想模仿它们也惭愧做不到。大概这便是所谓生物的本能。听说某心理学家主张推翻“本能”代以“学习”,唯物论者当然要热烈赞同,我却要根据幼时与小猫相处的经验,坚决反对!
  当我偶然不在后院,婢女们打了我的猫。我回来时,那只猫儿会走到我面前,竖起尾巴,不断呜呜地叫,好像受了大委屈似的。我便知道它准挨了谁的扫帚把了。追究起来,果然不错。大家都很诧异,说我的猫会“告状”,从此相戒不敢再在背后虐待我的猫。
  这一群可爱的小动物,白昼固不能离我片刻,晚间睡觉也要和我共榻。又不肯睡在脚后,一个个都要巴在我的枕边,柔软的茸毛,在我颈脖间擦着,撩得我发痒难受;它们细细的猫须,偶然通入我鼻孔,往往教我从梦中大嚏而醒。可是,我从来没有嫌厌过它们,对它们宣布“卧榻之畔,岂容酣睡”,而将它们驱出寝室以外。
  猫儿长大到三四个月,长辈们说只留一只便够,其余都该送人,我当然无权阻止,富于男性从来不哭的我,为了爱猫的别离,不知洒了多少悲痛的眼泪!
  我说自己幼时颇似男孩,那也不尽然,像上述与小猫盘桓的情况,不正是女孩儿们的事吗?此外我又曾非常热心地玩过一阵“洋囝囝”。于今回忆,这才是最不含糊的女孩天性的流露。
  所谓洋囝囝便是外国输入的玩偶,在当时这类玩偶也是奢侈品,街上买不到,只女传教士们带来几个当礼物送人。我祖母便曾由女教士处接受过几个。她视同拱璧,深锁橱中,有贵客来才取出共同展玩一次,我们小孩可怜连摸一下都不被允许。
  有一位婶娘不知从什么旧货摊花一二百文钱买到一个洋囝囝,脸孔和手足均属磁制,一双蓝眼可以开阖,瞳孔可以很清楚地反映出瞳人,面貌十分秀美而富生气,比之现在布制的、赛璐珞制的,精致多多。只可惜,脑壳已碎,衣服污损,像个小乞丐的模样。婶娘本说要替它打扮,一直没有工夫。我每天到那婶娘屋里,抱着玩弄,再也舍不得离开,搞得她百事皆废,她实在受不住了,一天对我说:“小鬼,你爱这洋囝囝便拿去吧,别再像只苍蝇,一面嗡嗡地哼,一面绕着粪桶飞舞,你教我厌烦死了!”我抱回那个洋囝囝,用棉花蘸着水将它的头脸手足擦洗干净,半碎的脑壳用硬纸衬起,头发又乱又脏,无法收拾,爽性剪短,使它由女孩变成男孩。向姊姊讨了点零绸碎布,替它做了几件衣服。从来不拈针引线的人,为了热爱洋囝囝,居然学起缝纫来。家人皆以为奇,佣妇婢女更嬉笑地向外传述:“二孙小姐今日也拿针了!”当时县署里若发行小型报纸,我想这件事一定被当作“头条新闻”来报道的。我替洋囝囝做衣服不算,还替它做了一张小床,床上铺设着我亲自缝制的小棉被,小枕头。可惜限于材料无法替它做帐子。姊姊取笑说,晚上蚊子多,叮了你的囝囝怎办?我虽不大懂事,也知蚊喙虽然锋利,却叮不动囝囝的磁脸,但为着过份的爱护,只有带着囝囝在自己床上睡。
  我又曾发过一阵绘画狂,此事曾在他文述及,现无庸重复。
  现在回想儿童时代之足称为黄金者,大概除了前述无忧虑之外,便是兴趣的浓厚。儿童任作何事,皆竭尽整个心灵以赴,大人们觉得毫无意义的事,儿童可以做得兴味淋漓。大人觉得是毫无价值的东西,儿童则看得比整个宇宙还大。从前梁任公先生曾说:“我是个主张趣味主义的人,倘用化学化分‘梁启超’这件东西,把里头含的一种元素名叫‘趣味’的抽出来,只怕所剩下的仅有一个零了。”其实何止任公先生,任何人也是如此的。人之所以能在这无边苦海一般世界生活着,还不是为了有“趣味”的支持和引诱。趣味虽有雅俗大小之不同,其为人类生存原动力则一。儿童时代玩耍是趣味,青年则恋爱,中年则事功名誉,老来万事看成雪淡,似乎趣味也消灭了。但老年人也有老年人认为趣味之事,否则他们又怎样能安度余年呢?
  二哑子伯伯的“古听”
  倘问我儿童时代有什么值得怀念的人物,哑子伯伯会最先涌现于我的心版。这个人曾在我那名曰“黄金”其实“黑铁”的儿童时代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金光,曾带给我们很大的欢乐,曾启发了我个人很多的幻想,也培植了我爱好民间传说的兴趣。而且想不到她的话有些地方竟和我后来的学术研究有关。哑子伯伯并不哑,哑子之名不知何所取义。据她自己说,幼时患病,曾有二三年不能说话,大家都说她哑了,后来她又会说话了,因为哑子二字叫开了缘故,竟不曾更正。乡下女孩子不值钱,阿猫阿狗随人乱叫,哑子之名不见得比猫狗更低贱,只好听其自然了。她是女性,何以我们又称她为伯伯呢?原来她在宗族辈份里属于我们的伯母一辈。伯伯是我们小孩对她的昵称。遵照我们家乡习惯,对疏远些的长辈为表示亲热爱戴,往往颠倒阴阳,将女作男。这位哑子伯母听我们喊她伯伯,非常高兴,说道:“我只恨前世不修,今生成了女人,你们这样叫我,也许托你们的福,来生投胎做个男人吧。”旧时代女人在社会上毫无地位,处处吃亏。生为女身,便认为前世罪孽所致。你看连满清西太后那样如帝如天,享尽了世上的荣华富贵,还要她承继的儿子光绪皇帝喊她做“亲爸爸”,希望来世转身为男,又何况于乡村贫妇呢?
  哑子伯伯原在我们故乡太平县乡下地名“岭下”一个村角居住,二十来岁上死了丈夫,帮人做些零工度日,因为她太穷,族里没人肯将儿子过继给她,孤零零地独自守着一间破屋,没有零工可做时,便搓点麻索卖给人去“纳鞋底”。后因乡间连岁歉收,人家零工都省下不雇,她实在饿得没办法了,想起我祖父在浙江兰溪县当县官,便投奔来到我们的家。她自述由我们“岭下”的乡村,走旱路由衢州入浙境,那一段行程倒是很悲壮的。这十几天的旱路,轿儿车儿可以不坐,饭总要吃,店总要歇的吧?她却想出个极省钱的旅行方法:炒了几升米、豆,磨成粉,装了满满一布袋,连同几件换洗衣服背在肩上,放开脚便出发,第一天一口气走了七十里,到了青阳县境,天黑了投宿小客店,讨口冷开水吃了一掬米粉,讨条长板凳屋檐下躺了一夜,次日送给店家几文小钱算是宿费,又上路赶她的旅程。以后一日或走五六十里,遇天阴下雨则二三十里,走了十几天,一口饭没有吃,只花了二三百文歇店钱,居然寻到了兰溪县署。
  我们徽州一带地瘠民贫,人民耐劳吃苦,冒险犯难,向外面去找生活,开辟新天地,往往都有这种精神。但哑子伯伯是个女人,更为难得。后来胡适之先生对我说徽州荞麦饼故事,称之为“徽宝”,我想哑子伯伯的炒米粉也可以宝称之了。
  哑子伯伯到兰溪县署时年纪不过三十出头,看去倒像有五十几岁,一头蓬松的黄发,黑瘦的脸儿布满了皱纹,一方面实是为走路辛苦,一方面也由平日吃南瓜啃菜根度日,营养不良的缘故。在我家养息数月,面貌才丰腴起来,可是颜色还是黑。她在我的记忆里是个矮矮的个儿,两只黄鱼脚,走路飞快,无怪她能步行千里,做起事来也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她又会说会笑,一张嘴很甜,做人也勤谨,我们一家大小都欢喜她。祖母对她的毛遂自荐,突如其来,开始颇为讨厌,恨不得打发几个钱让她回去,后来见她并不是吃闲饭的,才让她在县署里安下身来。
  县署“上房”最后处有几间小土屋,本来预备放置粗笨不用家具,祖母叫人清理出一间来,算哑子伯伯的卧室。她每天洗衣扫地例行公事一完毕,祖母便要她搓麻索,一天总要搓上几斤。一家纳鞋底用不完,便结成一束一束装进布袋,挂在空楼梁上以备他日之需。祖母是勤俭人,从来不许下人闲空,所以哑子伯伯搓麻索常常搓到深更半夜。
  一盏菜油灯点在桌上,哑子伯伯在那一团昏暗光晕里露出一只大腿,从身边一只粗陶钵里,掂出水浸过的麻片,放在光腿上来搓。这是她的本行,自幼干惯,手法极其熟练,搓出来的麻索,根根粗细一律,又光又结实,现在想来,倒有点像机器制品哩。我们想学却无论如何学不像,白白糟蹋许多麻片。哑子伯伯常笑着说:“小小姐,放下吧,这不是你们干的事,麻片耗费太多,老太太要怪我的呀。”照宗族行辈,哑子伯伯应唤我祖母为婶娘,但以贫富之殊,她只好以下人自居,唤她做太太,唤我们为小姐,不过她唤我们名字的时候居多。或者,她见我们不肯听话,尽捣乱,便用恳求的口气说:“你们代我搓,说是想帮忙,这叫‘郭呆子帮忙,越帮越忙’,算了,算了,还是让我自己来吧。你们安安静静坐着,我说个‘古听’给你听,好吗?”哑子伯伯会讲故事,当时我们只叫做“讲古听”,母亲当孩子太吵闹时,便叫哑子伯伯快领我们去,讲个“古听”给我们听。有时便把我们一齐赶到哑子伯伯那间小屋里去听她的“古听”,果然颇能收绥静之效。我们众星拱月般围绕着哑子伯伯坐下,仰着小脸,全神贯注地听她说话,不乖也变乖了。不过男孩子前面书房功课紧,不能常到上房,于是“听古听”的乐趣,往往由我们几个女孩独享。
  我想读者要问了。“讲故事”怎么说“讲古听”呢?果然这话有点叫人莫名其妙。我们太平乡间说话讹音甚多,譬如春来满山开遍红艳艳的杜鹃花,我们却管它叫做“稻杆子花”,杜鹃那种鸟儿我们从没有看见,而稻杆则满目皆是。于是便读讹了。“蜻蜓”我们叫做“清明子”,清明是个节日,人人知道,于是那个点水飞虫的名字便和大家都要上坟化纸的那个日子混合为一了。说来也真可笑。“古听”二字不知是否由“古典”讹来?“典”和“听”双声,是可能的。也许这个词儿要用新式标点写成“讲古,听”才得明白,“讲古”指读者而言,“听”则指听者而言。可是那时根本没有新式标点;照老百姓说话惯例也没有这种文法。因此我对于这句话的意义,至今尚未得确解。哑子伯伯装了一肚皮的“古听”,讲起来层出不穷,而以取宝者和野人故事为最多。取宝者的故事有七八个,大同小异。无非某处有宝,众人都不识,一日有取宝者告诉以取宝之法,主人不肯出卖权利,要照取宝者所传方法,自己来取,却总因一着之差失败了。那一着之差便是取宝者故意不卖的“关子”。所说野人好像是一种半人半怪的生物,说是人,却长着一身长毛,与猩猩相似,又爱吃人;说是怪,却又不能变化,并且相当愚蠢,容易被人欺骗,甚至送掉性命。“野人外婆”是旧时代传遍全国,深印儿童脑海的故事,情节极像外国的“红风帽”。我想这个故事与红风帽当出于同一根源。像西洋童话里的“玻璃鞋”——又名“仙履奇缘”。不是曾见于唐代段成式的《酉阳杂俎》吗?杂俎的玻璃鞋,却是双金缕鞋或红绣鞋什么的,女主角于溪中拾得小鱼,初养之碗中,鱼长大甚速,易处之于缸于塘,女郎的幸运之获得,是由这匹感恩的鱼教导的。这又和印度摩纽之逃避洪水之祸是因他所救一鱼告知,如出一辙,我们不能说两者没有关系。
  哑子伯伯也说洪水故事,我们第二代人类的祖父母是一双兄妹结婚而成夫妇。与今日流传于苗瑶倮倮各族间的传说也一丝不爽。兄妹二人自高山顶滚一对磨盘下来,磨盘相合则兄妹结婚,为人类传种,否则仍为兄妹。也亏得向天问卦得准,不然地球人类便及他们之身而绝了。世界都有洪水故事,都说第二代人类的祖宗是兄妹为婚的。伏羲与女娲是一个例,此外则印度、波斯亦有其说。
  她说的“冬瓜郎“、“螺妻”,我于七八年前曾记录下来投台湾出版的某儿童读物。“螺妻”与搜神记所载谢端遇螺仙事,虽有文野之殊,故事性质却是一样。此事现在经我考证和希腊爱神阿弗洛蒂德诞生于螺壳,有同一渊源的可能。目前邵氏公司与国联大打对台的“七仙女”,原出“二十四孝”董永卖身葬父。哑子伯伯说下凡与董为妻者乃是织女娘娘。后来我读干宝搜神记也说下凡助织者是织女。刘向孝子图则说是天女,天女即是织女。她为天孙,见史记天官书与汉书天文志。又为天女,则见晋书天文志。东坡诗“扶桑大茧如瓮盎,天女织绡云汉上,往来不遣凤衔梭,谁能鼓臂投三丈。”是根据晋书天文志“织女星在天纪东,天女也。”不知在电影里何以变为七仙女,说是玉皇大帝的第七个女儿。希腊以我国昴宿为七仙女星座,谓猎人星在天行猎,七仙女回翔其前,因为昴宿与参宿本相接近。中国天文并无七仙女星座,而民间却有七仙女之说,凡女人诞育女儿至六七人者则被人取笑谓为七仙女下凡了。电影公司的七仙女或者有所本,而所本则必为民间故事。
  “马头娘”故事也是哑子伯伯说过的。黄帝妃嫘祖为蚕丝始祖,未闻她有马头之说,但三才图会所画嫘祖像背后隐约有一马形。三国时代张俨有太古蚕马记,干宝搜神记叙此故事更为详备。总之,我们所养之蚕说是由一女郎变成的。我考埃及有河马女神,巴比伦金星之神易士塔儿也曾一度为马首神,希腊地母狄美特儿曾幻变牝马以逃海王之逼,以后即以马首女神形受人祭祀。印度的马头观音,日本曾有好几个学者考证未得结果,其实与上述诸故事皆有相联的关系。
  我现在研究民间传说,凡故事经民间代代口耳相传者,大都能保持其千百年或数千年前的型式,一经文人点染,原来色彩便漶漫,原来意义也失落了。譬如闽台所最崇祀的大女神妈祖,本来是女水神,也是海女神,具有世界性,传入我国当甚早。开始时,她的性质与世界古海女神尚相通,自林默娘之传说起,人们只记得这位女神是宋初人,把以前的传说都付之遗忘了。
  哑子伯伯所说的故事大都朴素单纯,完全民间风味。所以我们还可拿来和世界神话传说相印证。若她是文人,她说的故事便不会有什么价值了。
  哑子伯伯在兰溪县署住了几年,祖父写信与故里族长们相商,分了她几亩薄田,并替她承继一子,她便回到乡间去了。以后我们不再谈起她,大概她所过生活仍然免不了替人搓麻索,讲古听哄小孩,如是而已。
  三最早的艺术冲动
  我自幼富于男性,欢喜混在男孩子一起。当我六七岁时,家中几位叔父和我同胞的两位哥哥,并在一塾读书。我们女孩子那时并无读书的权利,但同玩的权利是有的。孩子们都是天然武士,又是天然艺术家,东涂西抹,和抡刀弄棒,有同等浓烈的兴趣。我祖父是抓着印把子的现任县官,衙署规模虽小,也有百人上下。人多,疾病也多,医药四时不断。中药一剂,总有十几裹,裹药的纸,裁成三四寸见方,洁白细腻,宜于书画。不知何故,这些纸都会流入我们手中。我们涂抹的材料,所以也就永远不愁枯竭。孩子又都带有原始人的气质,纸上画不够,还要在墙壁上发泄我们的艺术创作冲动。只须大人们一转背,便在墙上乱涂起来。大头细腿的人物,“化”字改成的老鼠,畸形的猫儿狗儿,扭曲的龙,羽毛离披的凤,和一些丑恶不堪的神话动物,都是我们百画不厌的题材。
  一天,祖父的亲兵棚买来几匹马。孩子们天天去看,归来画风一时都变了,药纸和墙壁,凭空添出无数儿童韩干和少年赵子昂的杰作。
  我作画,大约便是这时候开始。每天,我以莫大的兴趣和他们到署外去看马,归来又以莫大的兴趣来画。记得有一天,一兵跨着一马,在空院中试跑。那马不知何故发怒,乱跳乱蹿起来,控制不住。我恰当其冲,被马一蹄踢开丈许远,倒在路旁,但竟丝毫未曾受伤,可谓天佑。后来给大人们知道了,给了我一顿严厉教训,并禁止我再出署外。但她们一个不留心,我又溜出去了。那时我在姊妹中是个顶不听话,顶野的孩子。记得又有一天,不知谁给了我一只寸许长腰子形的脂盒,白铁所制,本来半文不值,但我觉得它形式颇似墨盒,欢喜得如获异宝。将它仔细洗涤干净了,记不清在哪位叔父的墨盒里,剪来了一撮丝绵,又记不清问哪一位哥哥,讨了一枝用秃的毛笔。我用刀将笔杆截去半段,作为一支小笔,同我的小墨盒相配,以便作为随身的文房四宝,庶乎一发现某处墙壁尚有空白,衣囊中掏出笔墨来立刻便画。截短一支笔管,在我那时年龄的小孩,也并非易事。记得曾被刀子勒伤手指,出了许多血,并且还溃烂了一些时光。小儿们总爱同他身量相称的小东西,读圣女德兰传,圣女幼时爱打造祭坛,烛台,花瓶,样样东西都小,蜡烛是两支蜡火柴。去年我游里修圣女故居,见墙窟尚保存她亲手建设的小祭坛一座。看了这个,回想自己儿时的故事,不禁发出会心的微笑。
  我那苦心经营的文房四宝,一进衣囊,便出了岔子,墨汁渍出,染污了一件新衣,又得到大人们一顿教训,好像是挨了一顿打。不过现在已记不清楚了。那时我画马的兴趣之浓,恰如我某篇文字所述,当我替祖母捶背或捶膝,竟会在她身上画起马来。几拳头拍成一个马头,几拳头拍成一根马尾,又几拳头拍成马的四蹄。本来捶背的,会捶到她颈上去,本来捶膝的,会捶到腰上去,所以祖母最嫌我,也就豁免了我这份苦差云云,这些话都是当时的实景。现在回忆,每忍不住要笑,并且有些吃惊。史称古时有一善于画马的大师,每日冥想马的形态,并摹仿马的动作,久而久之,自己竟变为马。这种艺术史上的灵异记,并没有什么意味,不过凝神之至,像我幼时那么发迷,我相信是有的。其实我那时虽爱看马,也不过胡乱看看,说不上什么实地观察,虽画马画得那样发迷,也并没有把马画好,六七岁的孩子能力究竟是有限的。不过那时的艺术创造冲动却真的非常热烈而纯粹。
  十岁以后,能够看小说,那时风行绣像,西游、封神、三国都有许多的插画。我也曾加模仿,不过原图太精致,不易摹仿,偶然用薄竹纸映在上面,描其一二而已。
  十一二岁时,父亲从山东带回一部日俄战争写真帖,都是些战争画,人物极生动,并多彩色。它和三国、封神同样是打仗的写照,但炮火连天,冲锋陷阵的场面,似乎比长枪大马战三百合的刺激性强,所以每日展览不厌。孩子们幻想浓烈,我和一个比我小二岁的胞弟每天乱谈,捏造一篇猫儿国的故事,猫儿与老鼠开战,情节穿插极其热闹,居然自成章回。这一部“瞎聊”,虽然尚不知用文字记录,但却有图为证,那些图便是从日俄战争帖东抄西凑而来。记得当时是画了一厚册,可算是我幼年绘画的杰作。惜此图后被我自己撕去,不然现在翻开看看,一定蛮有意思。
  我姊妹共三人,大姊长我五岁,从妹爱兰,少我一岁,她们都欢喜针线,干着女孩子正式营生。我则看小说,作画,完全不理会她们那一套,即从彼时起,植下了文艺的根基。四兰溪县署中女佣群像当我的祖父在浙江兰溪做县长时,县署上房除祖母身边两三个丫鬟外,又用了几个女佣。人数究有多少,于今已记不清了,横竖那时代人工廉,米价贱,普通人家用几个奴仆,视为常事。记得县署里那许多幕友,有的每月薪水仅仅八九两银子,也要养活一家老小,并且雇用个把佣人,何况堂堂县太爷的衙署呢?
  上房有个李妈,来自乡间,年纪未及四旬,一口牙齿却已完全脱却。听说她怀孕一个女儿,怀孕期内,口中牙齿像熟透的果子无风自落,婴儿下地,她也变成瘪嘴老婆子了。乡下女人不知爱美为何事,不过牙齿全无,咀嚼太不方便,也不能竟置不理。有人传授她一个土方,用老鼠脊髓骨一条,焙干存性,加入麝香一钱及药数味,一齐研为粉末,作成药膏,每晚临睡,敷在牙床上,则一口新牙自然长出。
  李妈颇相信这药方,看见我们用鼠笼鼠夹打到老鼠,一定讨去配药。一连配过几剂,每晚认真敷贴,始终没有效果,后来也就懒得再找这些麻烦了。
  李妈女儿年仅十八,已嫁二年。一日,自乡间来县署探视其母,便在上房暂时住下,顺便帮帮她母亲的忙。那时我的二婶娘患肺痨已卧床不起,李妈女儿常在她身边传汤递药,二婶咽最后一口气时,她又恰恰站在病人榻前。回乡后竟也得了痨病,不过半年便死了,据那时代民间传说,痨病患者腹中生有“痨虫”,平时潜伏,临死,虫始自病人口中飞出,其状有类蚊蝇,但形体更小,它必飞入病人亲属口中,所以痨病每代代相传,或全家传染。若非病人亲属而站得太近,虫也会误投的。李妈女儿之死,便是为了这个缘故。
  我稍长后,读了些科学书,才知肺病果有菌,但属植物性。病人周围事物均附病菌,痰唾中尤多,若不消毒均可传染给人,并非状类蚊蝇,临死始自病人口飞出。李妈女儿在我二婶屋里混了半个月,她自乡间来,不像我们之已稍具抗疫性,是以病菌一侵袭到她,便乖乖献出她青春的生命。李妈仅此一女,听到她的死讯,当然悲痛万分。一年半载之后,也渐淡忘。一日她到我姊妹的家塾外土山上收晾干的衣服。那土山高数丈,登其巅,可眺望县署外景物。西边望去是一片郊野,荒烟蔓草间,土坟累累,似从前此地乃系丛葬之所。那时斜阳一抹,照着这些土馒头,景象倍觉凄凉黯澹。李妈见了此景,好像大有感触一般,她初则站在土山头痴痴地望着,继则口中发出唏嘘之声,断断续续地说道:“坟……坟……人死了,便归到这里面,永远不能再见,啊,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她索性坐了下来,掩面啜泣,又不敢放声大哭,只低低呜咽着。她的眼泪不断淌下来,以致前襟尽湿。我那时只是个七八岁的小孩,不会劝,只会陪着她流泪。李妈越哭越伤心,一直哭到像肝肠断绝的光景,尚不肯住声,后来有几个女伴来,才把她扶了回去。那几年里,我家接连死人,家人号泣,见过不少,但李妈那回的哭女,却使我深受感动,历久不忘。所谓母子天性,所谓生离死别的悲哀,均于李妈那回一哭见之。一向嘻天哈地,憨不知愁的我,才开始上了人生第一课,领略了人生真正的痛苦。
  另一女仆姓潘,我祖父之入仕途是由浙江瑞安做县丞开始。县丞衙署局面仄小,不能用男庖,潘妈初来系替我们当厨娘,后来祖父升了县长,她便改变身份做一个打杂的佣妇。祖母把五叔托她带领,她又成了五叔的干奶妈。
  她的称呼由“潘嫂”蜕变而为“老妈”,倒是逐渐而来的。大概她初以家贫没饭吃,出而帮佣,丈夫死后,家中更无亲人,遂安于我家而不去。在我家四五十年,在佣妇辈中,也算得资深望重。祖母令我们小一辈的尊称她为“老妈”不许更呼潘嫂。叫惯了,连祖母和我母亲一辈都称她为老妈,老妈二字便成了她特殊的头衔,一直顶着到死。
  老妈年轻时曾经过洪杨之乱,被洪杨军掳去当了女火头军。她常常和我们谈洪杨军也即民间所谓“长毛”的到处烧杀淫掠的惨况,不过她对官兵也没有好评。贼去官兵来,官兵去贼又到,双方交绥数次很少,借此抢劫倒是真的。老百姓的身家性命,便在官贼双方拉锯战中,给拉得七零八落。官兵除了劫掠银钱之外,杀、烧、奸淫三件事总不致于干吧。照老妈说,一样。有时指百姓窝藏盗匪或竟指为盗匪,把百姓房子凭空放火烧了,将百姓头颅斫了去,一箩一箩抬去报功。把女人奸淫过后也砍下了头,头发剃去半边,混充男匪,虽则女人耳轮有戴耳环的穿孔,但上下蒙蔽以邀军功,谁又理会这些。
  老妈所谈长毛掌故最使我们孩童骇怖的是炒人心肝的事。据她说长毛军开始时牛羊鸡鸭大批自百姓处掳来,享受不尽。渐渐地百姓逃的逃了,死的死了,他们下饭也就绝了荤腥了。后来竟改吃人肉起来,不过他们因妇女胆小,整治人肉,倒并不假手她们。有一回,一个匪军提了七八颗心肝,交给老妈,说明是人心,教她放下锅先煮一下,再捞起来切片煎炒。老妈听说,未免心惊胆战,人心才下锅煮不到半盏茶时候,她将锅盖揭开,只见那些人心好像活的东西一样,在锅中乱跳,有的黏上锅盖,有的跌到地上。老妈以为有鬼,掩面大叫而逃,并不敢去捡拾。挨了匪兵很重的几下耳光。匪兵说人心要焖到半熟,才可以揭开锅,谁叫她揭得太早。
  我现在知道人类心脏的肌肉富有弹性,不过人死以后,心脏尚能跳跃,并跳得这么高,太不可思议。但老妈并非能撒谎的人,她此事得于躬亲目击,我们不信也得信。这只有等科学家来解答了。
  老妈在我家帮佣,竭忠尽智,成了我祖母有力的臂膀。对于她自幼带领的五少爷,更像亲生儿子般,嘘寒问暖,爱护周至。光复后,祖父罢官归太平故乡,老妈也跟到乡下。又过了七、八年,始以老病死,寿八十三。我家因她为老仆,且系有功之臣,衣衾棺木,一切从厚,即葬在祖母预筑的墓边,俾祖母百年之后,主仆仍然相伴。
  从前女仆年龄每在二十以上,二十以下的只算婢女,不过婢女是花钱买来的,女仆则为自由之身。祖母在兰溪县署雇用一个女仆,年纪大约只有十八、九岁,喊她什么“婶娘”、什么“嫂”都好像使她承担不起,又不能像丫鬟一般喊她名字,因其年轻活泼,祖母便从其姓呼之为小张。
  小张虽年轻,见的世面却不少。原来她是金华知府衙门的婢女,年长择配,嫁了府署中的一个二爷。那二爷因事被开革,回到兰溪原籍当小贩度日,叫妻子出来佣工,以补家计。小张常对我们谈说金华府署中事。她说府署以前曾被长毛军盘踞多年,杀了人便埋在后花园里,掘出的骸骨有几十箩筐。又说廊庑下埋了七只大缸,每缸可盛十几担水。缸上本铺有花砖,知府大人为砌花厅的地坪,将砖移去利用,缸口遂现出于地面了。那些缸口也奇怪,无论天晴下雨,总是潮湿的。有人说缸里藏的是金银,想挖开看,知府不许,因之大家也就不敢动。据小张说知府是嘱心腹家丁挖过的,缸里只有些碎砖瓦,鸡毛,并无他物。她又说长毛用大缸盛些碎砖石掩埋地下做什么,想必缸中财宝已被知府掘去,故意造此言骗人;又或者窖藏已被先入城的官兵得去了。小张坚信“财气”是有主的,应该属谁便归谁得,别人强掘,窖藏会变化为碎石清水之类,或自原来位置,自动转移到十数里外去,这几大缸财气的主人此时尚未来,等他来了,自然会变成满缸金银。不过若那主人甘心放弃,窖藏也会另觅他主。
  府署上房有个女仆掘地埋死鼠,真的掘到一小罐的银子并金饰数件,于是阖署传染了掘宝狂,你也掘,我也掘,结果皆无所得。小张听说兰溪县署曾经长毛驻扎,断定必有窖藏。我祖母寝室前面有一天井,井中有个石砌的花台,搁着几盆花。小张一夕忽神秘地对祖母说,她半夜起来解手,看见花台下冒起白光,下面定窖有银子,何不掘开看看,祖母开始不信,过了一段时日后,小张又说某夜她又瞧见一只白兔,满天井乱跑,她一赶,那兔便钻下花台不见了。财神这样一再示兆,听者岂能不动心?于是我祖母叫小张到前面花匠处借来几把锄头,会同婢女阿荣、菊花并力来掘,小张当然最为踊跃。先放倒花台,再从白兔钻入处向下挖,开始一日可挖一二尺,后来阬子深了不便用力,一日之工,仅得数寸。我姊妹也加入帮忙,掘及五六尺,地下水涌出,只好用铜面盆将积水一盆一盆戽出,用一扇破门板作梯上下,个个沾手涂足,弄成了泥母猪。后来水愈来愈多,不胜其戽,挖掘工程已无法进行。外间却已轰传知县夫人得了一个大窖,金银几百万。被祖父知道,进上房,将大家喝骂一顿。吩咐将阬子照旧填平,花台照旧竖起,那掘窖的事也就不了了之。别人倒没有什么,只有小张惋惜不置,她说财神爷屡次显灵,总不能没有道理,再挖下一二尺,一定可以掘得宝藏,于今白白丢开手,还不知便宜谁呢?
  旧时代县官衙署内,上下人口,多以百计,良莠不齐,鱼龙混杂,奸盗之事,时有所闻,甚至产生私娃的丑事也在所不免。在我幼时便亲眼看见这幕戏的上演,主角是连珠嫂。这女人也是从太平乡间赶来兰溪县署的。她丈夫已死,仅存一女,交给外婆带领,以便轻身出外佣工,年纪约三旬左右,貌虽不美,也还长得干净。祖母收容她后,将她安置上房最后一进屋子里,与我姊妹隔室,与一方姓女仆同居,叫她替我们一家做鞋,浆洗衣服,并做各种打杂事务。
  连珠嫂性情温和,照料我姊妹可称小心周到。待我尤厚,所以我特别欢喜她。
  我姊妹家塾前面不是有一座土山吗?山高阳光足,女仆们洗了衣服总来山上晾晒,傍晚便收折了回去。家塾后面住着一位师爷,也是家乡穷亲眷,来此混饭吃的。连珠嫂每日收了衣服便顺便到师爷房中去叠折,和他谈谈家乡事,有时候便请那师爷替她写封把家信。
  不知为什么连珠嫂的肚皮渐渐大了起来。她只好整日躲在那后进屋子里,低头做针线,轻易不敢走到我祖母跟前。我姊妹年龄均幼小,浑然不知,与他同室的方妈却已瞧料了几分,总是开玩笑似的问她?“连珠嫂,你近来吃了什么补品,身体发福了,你看你的肚皮一天天高起来,原来衣服都会绷不住哩。”连珠嫂听方妈这么说,脸皮总是胀得通红,连声道:“没什么,没什么,我同你吃一样的饭食,发什么福?不过我这条棉裤装的棉花太厚,裤腰折在肚前,看起来肚皮便显得高些罢了。”
  她们这样一问一答,我姊妹仍听不出一点苗头。
  后来我们家里来了一位远房祖姑母,阖署称她为“姑太太”,她对我祖母为表示恭敬起见,并不敢姊呀妹的乱称呼,仍尊称为“太太”,对我祖父则称“老爷”。这位姑太太是个久历江湖的妇女,见多识广,一见连珠嫂便发现她竭力遮掩着的秘密。对我祖母说道:“太太请莫怪我直言,那个连珠嫂肚子里已有了东西了,趁早打发她回乡下去吧,否则让她把私娃生在县衙里,岂不是一场大晦气?况这话传到外面去,老爷治家不严,对老爷做官的声名也不大好的。”那个时候,女人在别人家产子,认为对主家不利。私娃娃当然更认为不祥。姑太太对祖母的一番话,被好事者传到连珠嫂的耳朵里,她倒脸红耳赤发作了一场,说哪里来的什么姑太太,赤口白舌冤枉人,说我怀着私娃娃。想必她生有一双“马快”眼,就瞧得这么清楚。我是个寡妇,这个声名可担当不起。等到天气暖和,我脱了棉裤,大家见见“包公”,那时候,我不打歪她那张臭嘴才怪!这里几个名词,需要注解一下。“马快”是县署里专门缉捕盗贼的人,眼睛最锐利,坏人坏事,一见便知。包公即包拯,以善于断案著称。我们乡间凡疑难案件之得明白解决者,即称为“见包公”,这也是中国民间死典活用的聪明处。
  那连珠嫂虽在后屋生气骂人,却并不敢到祖母面前与姑太太对质,可见她的心虚。
  待临盆日近,连珠嫂只好装病卧床。傍晚,她准备大半便桶的清水并草纸等物。腹痛发作,强忍不呻,待到孩子快要出来才坐上便桶。方妈有心要参究此事,那晚偏寸步不肯离房,坐在连珠对面,灯下缀补着一件旧衫,一双眼时刻斜溜过去,觑着连珠。据方妈事后向我们的描绘:她看见连珠坐在便桶上,脸色青黄。大冬天额角冒出一颗颗的汗珠足有黄豆大,脸上肌肉抽搐得连面目都改了形状。约有半顿饭的时光,见她连连努力,忽闻咚一声,似有重物坠水,稍停片刻,又像有液体物倾泻而下。连珠用草纸拂拭,一连用了几叠纸,才挣扎着爬上床睡下。
  第二天,她的病居然痊愈了,起身照常工作。方妈趁她不在房中,揭开她的便桶,疑案也便揭开。于是悄悄叫我姊妹近前,只见一双惨白色小脚向上翘着,婴儿大半身浸在血水里。我们骇怕不敢多看,方妈却细验一下说是个小男孩,活活淹死了太可惜,假如连珠事前说明了肯送给她,她倒愿意收养的。祖母得知此事,怕连珠会寻短见,倒也不敢责骂她,只叫丫鬟阿荣对她说,生出来的东西必须赶快收拾,不可放在房中,不然,天气虽冷,日久烂臭起来也是不得了的。连珠嫂被人捉住真赃,嘴硬不起。只好将死孩子提出便桶,用件旧衣包裹了,趁黑夜携出县署,在署后荒僻处掘地埋掉。
  那个作为祸首的师爷知道纸包不住火,半月前便托故请假返乡去了。连珠在县署养息了几日,也只有卷铺盖走路。她向我祖母叩别时曾说了几句颇为得体的话,她说:“太太,我做下那件事,实对不住您老人家。太太量大福大,有什么晦气也会转变成吉祥,请您老不必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连珠产后失于调养,又感受风寒,得了咳嗽症,还有几项产后症,回家乡后,健康始终未能恢复。加之大家又瞧她不起,听说回去不久便郁郁而死。
  因她待我厚,我始终可怜她,听见她的死信,还伤心过一阵子。
  方妈,即与连珠嫂同一室的那个女仆,虽来自乡间,一字不识,却颇有侠义精神,曾攘臂出面,替一个可怜同性争生存的权利,虽无结果,总算难得。今日专打“里身拳”的须眉男子对于这个女人恐尚有愧色,所以我乐意在这里介绍她。祖父因家中子弟众多,聘请家庭教师乃当急之务。在兰溪县署时,聘了一位富阳籍秀才,姓王,听说学问尚不错。他在县署附近赁了几间屋子与妻女同住。师娘闻出于富阳大家,脚缠得极小,走路袅袅婷婷,风吹欲倒,有时尚须扶墙摸壁,始能行动。自幼读过点书,能写出一封文理尚算清顺的信,论容貌只能算“中人之姿”。王先生却生得一表人才,颇嫌妻貌不能匹配;加之师娘脚又太小,不能操劳家事,一切委之女佣,家中常以盗窃为苦,柴米油盐还得丈夫亲自经管,他对妻子遂更不满了。
  王先生在我家教了一年的书,谓秋闱期近,要辞馆回去预备。妻女则送回富阳乡下家中住。王师娘听说要回去,日夕啼哭,方妈常奉祖母命到她家送东送西,见了师娘情况,深为讶异,问其缘故,师娘才道出她的苦情。
  原来王家在富阳乡下尚属地主之家,拥沃壤数百亩,夏屋渠渠,仓充廪满。婆婆年未五旬,寡居后和一个管租的本家有了暧昧,嫌媳妇在家碍眼,百计折磨她。又乡下人家勤俭,事必躬亲,见媳妇荏弱无能,更加憎恶。据王师娘说她在家的时候,饭都吃不饱。因为饭一熟,婆婆便颗粒不剩铲取回到自己屋内,菜肴整治完毕也一托盘托回,闭门与管租人共享。她的宣言是世间只有媳妇伺候婆婆,没有婆婆伺候媳妇的理,况且我们家不劳动便没饭吃,要吃自己淘米去煮,自赴园中,拔菜去炒。这些事,王师娘又苦于做不得。
  师娘未随丈夫到兰溪时,本诞有一子,周岁时患病,转为惊风,婆婆并不请医为之诊治,夭折了。过了三天,婆婆尚不叫人收葬,却将死孩暗暗搁置媳妇寝室门口,媳妇半夜起遗,又没有灯烛,摸黑出户,一脚踹在小尸体上,吓得魂魄消散,未免大呼小叫,又挨了婆婆一顿痛骂。
  王师娘母家也算有钱,奈父母双亡,当家的是兄嫂,嫂对她不仁,兄又惧内,回母家不可能。丈夫经年在外游学,偶而回家,同他诉诉苦,他怕母亲,也不能为她作主,何况夫妇感情本不甚厚,诉苦也是枉然。
  王师娘受苦不过,曾投缳一次,索断坠地未死,哥哥听得这个消息,觉得面子难堪,出面与妹夫交涉,要妹夫将妹子接出同住。那次夫妇在兰溪组织小家庭,便是她哥哥交涉的结果,谁知脱离火阱不过一年,又要投入,她当然不甘。
  师娘哭对方妈说,回去只是死路一条,要死不如死在兰溪,求方妈替她买毒药,想和她的女儿同归于尽。方妈回来把这些话说给祖母听,祖母也不胜恻然。想到王家不肯用人,师娘又无力照顾自己生活,若能派一女仆随去,情况或可改善。况以县长之命派人送归,也许她婆婆会稍存忌惮。祖母以此意与我祖父相商,祖父亦未甚反对,方妈既与王师娘相熟,便遣她去,方妈也慨然答应了。
  到了富阳乡间,王先生仅停留数日,便一肩行李到邻县朋友家里去读书了。婆婆与那姘夫故态复萌,并不因方妈系兰溪县署派来,将她放在眼里。竟教她和媳妇一同挨饿。幸而饭虽铲去,锅中尚存锅巴,方妈加水重煮,勉强填饱肚子,没有菜,方妈替师娘到镇上买点咸菜之类作为下饭。婆婆尚因煮锅巴费了她的柴薪,每日指桑骂槐,教方妈过不去。一日,方妈忍不住,同她辩了几句,王婆借此翻脸,锅里连锅巴也铲去,仓廪都加了锁,实行坚壁清野,这可教她主仆无计可施了。方妈到镇上办了小锅小炉,买米在房中自炊。师娘自兰溪带来的一点私蓄不久用尽,生活又陷窘境。写信给丈夫求援,好容易得到他居停主人回音,说王先生为求读书环境清净,屡迁其居,现迁居何处,不详。
  王师娘想到一个无办法中的办法,她对方妈说,听说新来的富阳县长过去与我哥哥颇有交情,现在我写一张呈文,历述受恶姑虐待苦况,请求县长公断与姑析居,只须分给几亩田,两间屋,我便可以生活了。可是谁代我到县里呈递呢?方妈自告奋勇,愿意去试一下,于是王师娘细细写了一道呈文,典质钗环,雇了一顶小轿把方妈自乡间抬到距离三、四十里的富阳县署。方妈也在兰溪县署中住过,认识县署一点门径,到传达室找到一个二爷,千求万恳,请他将呈文当面递给知县老爷。那二爷倒笑着答应了,可是方妈坐在署前石阶上自晨至于日昃,不见老爷升堂,也不见传她进去问话。饥肠辘辘,两个轿夫怨声载道,只好请他们在县署前小馆吃了一顿。又到传达室,找那二爷,问他结果,他说我们老爷今天公务太忙,不能断理这种小事,你先回去,过几天有传票到,你再来吧。方妈只好回家。
  等了两个多月,富阳县署毫无消息,王师娘又撰写了一道呈文,托方妈再去县署一次。方妈找那传达二爷,二爷这一次变了脸色,说道:“上次那呈子我已看过,婆媳不和是人家常事,哪有因此求分家的理?况且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这种案子你要叫我们老爷怎样断?我劝你趁早回去吧。你同王师娘非亲非故,要你强出头,岂不太好笑吗?”方妈历数王师娘惨况,声泪俱下,那二爷只是不理。
  方妈磕头下跪再三恳求,有一个人扯方妈出去,悄悄地对她说:“你这个大嫂怎么这样不明事理,俗话说‘衙门八字开,无钱莫进来’,你想空手入公门,那日子还早得很哩,况且传达室只管往来宾客名片的传递,不管呈文,你强迫他去呈,恐怕要害他挨顿板子。不过有钱事情便好办,他可以转托刑房老夫子替你设法。”方妈问他要多少,他说至少鹰洋二百块,因为钱不止一个人得。方妈道:“我没有钱,不过我有理,县老爷是父母官,百姓是他儿女,父母看见儿女要死能不救吗?”那人冷笑道:“理,理,没听说媳妇控告婆婆也算是理,这样天也要翻过来了。你快回去算你便宜,不然,哼,莫怪我们对你不客气!”这样缠磨到天色将黑,方妈情急,想起弹词唱本里‘击鼓鸣冤’的故事。县衙大堂原高高架着一面大鼓,方妈想敲,不见鼓棰,她迅速自轿中取出携来的纸伞,转过柄,向鼓上“蓬”就是一下。众人没防她有此一着,一齐吆喝道:“这女人发了疯吗?怎敢这么大胆!”你推我扯,要把方妈叉出大堂。方妈死赖在地上,大声叫屈,意欲惊动里面。于是皮鞭毫不容情乱抽下来,把她抽得号啕大哭。众人怕她闹得没个收场,七手八脚把她塞进原来的轿子,喝令轿夫抬起快走,若再逗留,连人带轿一起押进“班房”——那时牢狱之称。方妈这一回赴县,不但未替王师娘申得冤情,反而落了一场很大羞辱。
  方妈两次赴县的事是瞒不了人的。王家那个管租托主母名义,写信给我祖父,先感谢遣人护送媳妇返乡之德,但又说方妈挟持兰溪县署威势,干涉人家家事,尤其不该者,挑拨舍下姑媳不和,若不早日召回,恐于老公祖清誉有损云云。我祖父读了此信果然着急,特派一幕友一男仆到富阳王家致歉,严限方妈立即随回。
  方妈与王师娘作别时,师娘哭得异常凄惨,她说:“方嫂,你这一年多以来多方保护我,吃尽苦辛,你的恩德,我只有来生报答。你去后,我是一定活不成的!”方妈也没有话可以安慰她,只劝她赶紧找回丈夫,仍出外生活为是。但王先生考举人落第,羞见江东,竟不知栖身何处。
  方妈离开王家后,那个婆婆与姘夫追究王师娘二次告状之事,辱骂之不已,更加痛殴,王师娘之女因缺乏乳水,早殇,她再度投缳,这一回索子倒未断,成全她脱离了苦海。上述无师娘的悲剧,以今日眼光来看,似乎太不近情理,但确系事实。旧时代亲权太重,恶姑虐媳至死,并无刑责,妇女缺乏谋生技能,即有,而以没有社会地位故,也不能离开家庭独立生活。加以缠脚的陋习,把一个人生生阬成了残废。像王师娘的故事,虽是一个特殊例子,但像孔雀东南飞里的刘兰芝,陆放翁妻唐氏的遭遇,却是常见的。于今大家主张复古,痛骂五四新文化的领导者为罪不容诛,我倒希望他们来读读这个故事。
  至于我自己幼年时对旧时代的黑暗与罪恶,所见所闻,确乎比现代那些盲目复古者为多,是以反抗的种子很早便已潜伏脑海,新文化运动一起来,我很快便接受了,至今尚以“五四人”自命,也是颇为自然的事。

              原载《传记文学》第九卷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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