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联合调会


   
1

  庞大的事故原因调查组,由五十六人组成。日本航空宇宙工学界权威人士、东京大学的系永夏雄教授,担任该调查组组长。组员如下:
  A大学新掘宇吉郎教授;
  千代田重工业公司总工程师杉井一郎为首的工程师团;
  亚洲重工业公司副总裁大桥盛太郎为首的工程师团;
  全日航副总裁野村市松为首的工程师团;
  国家航空部航空管理局长丰田恒男以及三名辅佐官;
  日本航空评论家武井博行和木下公平;
  美国民营航空委员会航空安全监督调查官克里夫鲁多;
  斯普鲁多飞机制造公司副总裁兼总工程师培斯曼为首的工程师团。
  构成飞机坠毁的三大原因:机械材料、气象和人。为此,调查组分门别类,逐一展开调查。如下:
  1.机械材料的故障:
  A.机械材料;
  B.装备方面的漏洞;
  C.保养方面的漏洞。
  2.航运上的疏忽:
  A.飞行操作上的失误,或飞行员生理上的突然变化;
  B.地面指挥上的疏忽,或飞行计划的疏忽;
  C.外在条件所产生的疏忽;
  C1.气象条件(气流紊乱等);
  C2.鸟虫;
  C3.跑道欠缺;
  C4.炸药之类的故意爆炸,或其他不可抗拒的条件。
  在深入调查的过程中,组长系永教授主张(2A)飞行操作上的失误,即飞行员在操作上失误。这一主张,瞬间变成调查组的主流竟见。
  以往一些飞机发生事故,在寻找飞机失事原因的时候,一旦遇上难以分析、无法辨别责任的场合,往往归罪于飞行员操作上的失误。系永教授既是调查组最高负责人,又是日本航空宇宙工学界权威人士。其提出的主张,易于给调查组施加倾向性的影响。何况,在调查组里占据大多数的,是亚洲重工业公司和斯普鲁多飞机制造公司的工程师团。对于系永教授提出的这一主张,他们求之不得,当然举双手拥护。再说,航空部派出的官员们中间,除吉村外都表示赞成。
  斯普鲁多飞机制造公司派出的工程师团,全力支持系永教授的主张,是出于维护制造厂家的信誉,也在情理之中。但亚洲重工业公司在这一立场上的微妙变化,与重大的利益驱动不无关系。也就是说,亚洲重工业公司与中央商社,同属以中央银行为主轴的中央财团成员。在该财团下属的企业集团中间,亚洲重工业公司系重中之重的骨干企业。二次大战后,被解冻的许多财团死灰复燃,通过以银行为中心的金融联合形式,悄悄联合起来。
  尽管法律明文规定,禁止市场垄断。可这些大财团阴魂不散,钻“禁止市场垄断”的法律空子,通过资本的结合,迅速组合起来。而且,联合而成的企业集团规模,比起二次大战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正因如此,企业集团里的凝聚力空前坚实。再说,亚洲重工业公司在斯普鲁多飞机制造公司的技术援助下,已经开发制造出第一代国产飞机——AZ10型空中客车。
  倘若把这次飞机失事的原因归罪于飞机结构不合理,将会给斯普鲁多飞机制造公司瞄准的大客户——全日航公司在订购飞机的决策上,带来巨大的消极影响。为此,亚洲重工业公司工程师团积极站在同一财团成员的中央商社的立场上,支持系永教授的主张。由此可见,亚洲重工业的积极姿态,是出于自身的利益,也是出于财团的利益。
  在系永教授主张“飞行员操作上失误”的同时,A大学新堀教授则主张“飞机制造结构不合理”。
  新堀教授提议:按照失事飞机的重量和强度,制作缩小比例的飞机模型,再以任何角度和速度扔入游泳池水面,尔后根据模型损坏的状态以及碎片散乱状况分析,推测失事飞机在机身触水前瞬间的飞行状态。
  实验结果如下:
  “由于主翼上的扰流器在飞行中动作异常,形成主翼后端以及左右侧两台引擎附近的空气流动紊乱,造成飞行速度处于失常状态。再由于进入引擎里的空气流量减少和不匀,形成涡轮风叶失去正常的时速力。再者,由于正常的混合气体无法形成,以致引擎停止工作,从而导致飞机坠落。”
  扰流器,是安装在主翼上的金属板,具有填料盖和滑板两种类型。操作储压器或者操作钢丝绳,使其在主翼上竖起,以阻挡空气的流速,减慢飞行中的速度。在飞行中,一旦扰流器动作异常,往往造成新堀教授所说的结果。通常,唯机身着地后,由机身重量导致起落架主轮轴陷入。这种时候,扰流器才会在主翼上自动竖起。
  赞成新堀教授这一主张的,有千代田重工业公司总工程师杉井一郎为首的工程师团、全日航公司副总裁野村市松为首的工程师团以及航空评论家武井博行等。
  千代田重工业公司与千代田通商公司,不仅同属某个财团,而且眼下正在与库鲁萨飞机制造公司技术合作,开发(除引擎以外)国产部件组装的国内航班喷气式客机。
  千代田重工业公司与库鲁萨飞机制造公司之间的关系,远远超过千代田通商公司与库鲁萨飞机制造公司之间的关系。再说,对于全日航公司究竟选择库鲁萨飞机还是选择斯普鲁多飞机,与该公司正在开发的喷气式客机能否获得订单具有极其重要的影响。

两派一览表 派别 斯浦鲁多派 库鲁萨派
关系企业 亚洲重工业公司 代田重工业公司
代理企业 中央商社 千代田通商公司
美国飞机制造企业 斯浦鲁多飞机制造业公司 库鲁萨飞机制造业公司
主张人姓名 系永教授 新堀教授
各派调查意见 行员操作上失误 扰流器飞行中动作异常


  千代田重工业公司主动支持“新堀主张”,是受本身利益的驱动。
  全日航公司代表反对系永教授提出的“飞行员操作上失误”主张,也合情合理。如果飞机坠毁的原因归咎于飞机制造结构上的不合理,全日航公司的责任则可减轻到最低限度。
  第三种主张,即吉村健太郎提出的“第四引掣空中脱离”。他是航空部航空管理局派出的年轻辅佐官,系国家一般公务员。
  “飞机失事当天晚上,没有引发坠毁事故的任何气象条件,就连飞机坠毁现场那一带的气候也非常稳定。操纵系统,电子系统以及地面设备等,都没有找到与事故原因关联的异常情况。从机身坠毁的状况以及打捞上来的残骸碎片来看,单纯的“飞行员操作上失误”的主张结论,是绝对不能采纳的。尽管“扰流器在飞行中动作异常”的主张,给部分调查组成员带来浓厚的兴趣。可扰流器失常,果真能失去所有四台引擎的正常时速和正常马力吗?果真能引起四台引擎同时停止转动?假设这种观点成立,那触及水面时受冲击最弱的第四引擎,难道会自动脱落?我认为,只要彻底追查出第四引擎脱落的真正原因,飞机坠毁的事故原因便可水落石出,一目了然。”
  吉村君竭尽全力坚持自己的主张,可与他持同样观点的支持者,仅航空评论家木下公平等几个少数人。
  吉村的主张,不仅否定提出“飞行员操作上失误”主张的系永派,也否定了提出“飞机制造结构不合理”主张的新堀派。系永派和新堀派对年轻人的主张只是淡淡一笑,视作耳边风而已。他们根本瞧不起这个乳臭未干的冒失鬼,连余光都不朝他瞟一眼。
  支持者木下公平,也由于刚涉足航空评论界。年轻、资历浅,根本不可能在论资排辈、权威多多的调查组里掀起任何浪花。
   
2

  自从旗帜鲜明地提出这一主张后,吉村君总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尾随着。无论是在街上行走,还是在人头济济的车站,无论是在电车上,还是休息天在自己的家里,那双眼睛始终寸步不离地注视着他。
  那不是普通的眼神!吉村君好几次突然转过身,打算面对面地看个究竟。可那对特殊的视线,瞬间无影无踪。
  他,想像不出可疑的目光究竟来自于谁,可它,却影子般地跟踪着自己。
  不是幻觉,而是直觉!身边,确实有人在监视自己的行动。
  “这家伙简直是一个职业密探!”
  吉村君作出这样的判断。职业密探的眼睛里,充满了虎视眈眈的恶意。眼下,虽仅停留在监视上,还没有付诸任何行动。可视线的深处,已显露出随时置自己于死地的杀机。
  由于无法弄清真相,吉村君深感惶恐。最令他毛骨悚然的,莫过于处在幻觉和直觉交织在一起的惶惶不可终日的境地。
  “究竟是谁?快住手!”他曾几次三番转过脸欲怒斥那对眼睛,却又不清楚对手到底在哪里。终于,吉村君不堪忍受被人盯梢这一难熬的日日夜夜。
  当然,纵然没有这对罪恶的视线,精神上的负担也已变得越来越重。自从奉命参加全日航飞机事故原因调查组以来,犹如坠入万丈深渊,日子一天比一天难熬。
  “再这样下去,自己总有一天会步入精神病患者的大门。不行!得设法摆脱目前的困境。”
  吉村君心急如焚,宛如热锅上的蚂蚁,可一时又苦无良策。
  他上医院找医生,却遭来嘻嘻一笑。既不诊断,也不开药方,说是什么“轻度神经衰弱”,只要稍稍休息几天即可。
  有时候,周围根本没有那对“眼睛”,可精神上却恍恍惚惚,仿佛觉得有无数对一模一样的“眼睛”在注视自己。
  “但是,”
  吉村君心里盘算起“眼睛”的动机。
  “他跟踪我,能获得什么好处?我这个普通公务员,月薪低,家里又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起早摸黑、形影不离地尾随,值得吗?大学一毕业,就走上公务员岗位,全心全意地扑在工作上。多年来,从来没有做过昧良心的事情。这对不怀好意的目光,也许是……”
  “孩子他爸,你最近好像有点不正常?!”
  吉村君想起昨天晚上与妻子正枝的那场争论。当然,正枝并不知道有人在跟踪她的丈夫。正枝说自己不正常,也许是长达两个星期没有拥抱她的缘故。夫妻间的那种“生活”,只要超过正常间隔,正枝就会觉得吉村君反常。
  他与正枝的结合,也是介绍婚姻。遗憾的是,恋爱阶段很短。当时,虽并不怎么特别喜欢对方,却也找不出任何拒绝的理由。总之,男大当婚是人生必经之路。加之双方的父母亲没有什么反对意见,也就顺水推舟地与正枝结婚了。
  在他的心目中,事业第一,家庭第二。他一心一意扑在航空工学的研究上,是因为毕业于航空工学专业。当初考大学时,就信誓旦旦,立志与航空工学相伴一生。
  航空工业,不仅附加值高于其他工业,而且综合精密的程度也高于任何工业。航空工业发展的同时,还能拉动零部件、机材等相关产业的发展。不单单直接效果可观,间接效果也毫不逊色。
  除生产军用导弹和军用飞机以外,在研究开发人造卫星和宇宙飞船等和平产业方面,必须以航空工业为载体。从某种意义上说,航空工业是时代发展的领路人。航空工业的迅猛发展,离不开锲而不舍的研究和技术上的不断磨合。
  吉村君要把自己的一生,献给航空事业。自己是一个男人,应该置身于竞争激烈的世界。生活在优存劣汰、突飞猛进的时代里,男人则应倾其所能,不能有丝毫的麻痹大意。对一生充满自信的吉村,在自己选择的航空工学领域里,找到了自身的价值。
  为确保日本经济大国技术领先的地位,飞机制造工业必须行政、开发、生产三位一体,才能得到长足发展。
  吉村君曾婉言谢绝许多一流企业的高崭聘请,死心塌地供职于收入不高的航空部。他认为,自己不应置身于一个企业,而应从国家利益的高度出发,将自己掌握的学问和工作实践得到的真知,献给航空工业界。
  大凡把价值取向定位在工作岗位上的男人,通常把家庭视为“休息港湾”的旅馆!而妻子,则是这家旅馆的掌柜。既然是旅馆掌柜,只要身材、相貌基本过得去,无论哪个女人都可胜任。
  这就是吉村君当初的择偶理念。与正枝的结合,正是这种理念的开花结果。可最近,他越发感到当时的择偶观点大错特错。甚至开始后悔。
  没有爱情而结合的男女,把繁殖后代视为天职是理所当然的。自孩子问世后,正枝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原本属于女人天性的温柔、体贴和细腻,被正枝扔得一干二净。
  有时候,吉村君正在绞尽脑汁,思索和分析工作上遇到的难题。突然,站在一旁的正枝满嘴脏话,对孩子破口大骂。简直肆无忌惮!
  每每听到这种叫嚷声,吉村君就觉得心如刀绞。
  为了抗议,他买来一架袖珍式收音机。遇上太太怒斥孩子时,便加大音量。音乐,除陶冶情操,还具有清除杂音的功能,直到今天,吉村君才发现,音乐竟然还具有如此功能。
  尽管在正枝身上已很难找到女人的天性,但她对夫妻间的“生活”要求愈发强烈。也许她的这种需求,不是出于感情,而是身体成熟和生理上的缘故。相反,脑力劳动的男人,由于受工作环境等各种因素的影响,性欲逐年减退。有时候,吉村君正在竭尽全力思考工作,而正枝全然不顾对方的心情如何,随心所欲。尽管由女人主动发出“生活”邀请,在世俗观点看来,多少有点羞涩。可正枝认为,向自己丈夫提出这种甜蜜的需要,天经地义。作为丈夫,对于妻子的要求,应该义不容辞。
  一旦吉村君推托,正枝马上牢骚满腹,嘀咕不
  “你这是怎么啦?对女人没有感觉,是不是什么地方不正常?”
  尽管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可吉村君似乎觉得与妻子之间的隔阂变成了鸿沟。相互之间的距离,是那么的遥远。可正枝,丝毫没有察觉吉村君已经孕育了这种想法,仍然蒙在鼓里。
  吉村君时常叹息,埋怨自己当初择偶年轻无知,没能找到一位理想的终生伴侣。
  男人和女人,无论谁,都有憧憬的异性偶像。如果情投意合的男女能成为眷属,那则是天下最幸福的一对。可现实生活里,并不相爱的男女往往会凑合在一起。从而,阴差阳错的结合,酿成许多悲剧。
  ——就我而言,这天底下,也应该有一个能让我朝思暮想的女性。她,当然不是正枝。她与我,本不该成为夫妻,却糊里糊涂的结合在一快。如果正枝明智一点,也应该觉得不幸和痛苦。而那个让我日夜思念的女人,也许正在艰难的生活路途上忍辱负重地煎熬着。
  眼下,大孩子快要上学念书,可吉村君却在想入非非。他经常一边在大街上走,一边在搜寻那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妻子”。
  正当他处在感情危机的十字路口时,居然有陌生人在注视自己。不是梦中情人的目光,而是充满杀机的眼神。
  “这家伙,到底是谁?”
  吉村君苦思冥想。
   
3

  三个月过去了。成为飞机事故焦点的第四引擎,终于打捞上来。第四引擎坠落的海底,距离机尾发现的地方偏东北三百米左右,引擎主体重量大约二吨,没有外壳。在前端安装部位上稍前一点的地方,有环绕一周扭曲的痕迹。后端排气孔的内侧,沿内侧一周卷曲。引擎中端,发现长度约二十厘米的裂缝。但是,第四引擎上没有任何爆炸或燃烧的痕迹。燃料系统的附属机器等,依附在引擎上,完好无损。
  当调查到将引擎固定在主翼上的锥形螺栓时,正如吉村君曾经推测的最大疑点出现了。虽其横截面上有类似金属疲劳、老化的现象。可其横截面的角度上,留有在飞行过程中渐渐脱落、贝壳螺旋状的磨损痕迹。这种痕迹,与主翼受力框架上锥形螺栓的断裂处完全吻合。
  倘若金属老化,说明飞机上使用了劣质材料。从外观分析,至少是由于使用劣质锥形螺栓固定引擎,导致该引擎在飞行中与自身脱离。
  由于找到了第四引擎,调查组里的气氛更加紧张了。第四引擎的出现,也许调查组能找到飞机失事的真正原因!
  经过讨论,一致决定将引擎拆卸后进行检查。可在选择检查场地方面,千代田重工业公司工程师团与亚洲重工业公司工程师团各持己见,互不相让,都坚持将检查场地放在自己的下属工厂。检查结果如何,与这两家企业巨大利益的得与失,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
  吉村意识到,举足轻重的调查组里居然掺入企业间的利益竞争,必将给检查的结论正确与否,带来负面影响。为此,他自告奋勇,提出由他亲自检查引擎。出乎意料的是,他的好心立刻遭到大多数成员的反对。
  “千代田重工业公司与亚洲重工业公司,任何一家企业参加检查,都有可能偏袒自身利益而导致结论的不公正性。引擎的检查场地,应该放在不受这两边影响的中立工厂里进行。而且,检查人员也应该是不受两边影响的中间人。”
  吉村君亮出自己的观点。
  “照你这么说,在调查组里,只有你才属于中立的,而我们都是属于两家企业的某一方。出言不逊,原谅你一回。希望你好自为之,别再胡说八道!我们这些人都是政府委派,是代表政府的。既然是调查组成员,不可能受利益驱动,也不可能袒护某一方。”
  系永教授愤愤不平,大声指责吉村君。
  新堀教授随声附和。可千代田重工业公司依然坚持自己的主张,强调与企业利益无关。
  这时候,两家大企业的工程师团都强调自己的工厂检测设备,是如何如何的优良,决不会出现任何偏见。
  吉村君虽受到夹击,四面楚歌,却仍然临危不惧,挺身而出。
  “检查人员中间,无论谁参加都行。但检查,不能放在与两家企业有关的工厂里进行。”
  吉村君的上司、航空部航空管理局丰田局长,等到吉村君独自一人的时候,找他谈话。
  “吉村君,倘若你再这样固执己见,会给你个人带来损失的哟!”
  “带给我什么样的损失?”
  “具体怎么回事,我也说不上来!这两家大企业的背后,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巨大财团。他们拥有的巨大财力,与政治权力紧密相连,犹如雨和水的关系。你再执迷不悟,可要吃大亏的哟!”
  “局长!这与政治与企业,应该说是无关的!即便有关,但为了调查结果的公正性,他们这样做是绝对不能允许的!”
  在吉村君进入国家机关工作至今,从没有过冒犯上司的记录。可今天,他像是吃过豹子胆,毫无顾忌地拉大嗓门。
  “你呀,唉!叫我怎么说好呢。只能说,你太年轻了!”
  丰田局长哑然失色,他仿佛看到站在自己跟前的,是一个长着榆木脑袋的呆子。他无奈地望了一眼吉村君,挥挥手再也不说什么了。
  木下公平,当初是吉村君唯一的同盟军、铁杆支持者。自第四引擎被打捞上来的那一天开始,一反常态,与吉村君唱起了对台戏。他支持系永教授的主张,强调飞机坠毁与飞行员操作上失误有关。
  引擎的出现,是非更加清楚。按理血气方刚的他,更应坚持自己的观点。可事与愿违,临阵逃脱,还竟然倒戈。
  “木下君,你为什么突然改变自己的立场?”
  吉村君感到不解。
  木下君露出困惑的表情,旋即以咄咄逼人的语气答道。
  “我并非突然变化,只是综合了各种情况的判断结果,提出飞行员操作上失误的观点是正确的,再说飞机已经坠毁,人死又不能复生,算不了什么大问题,何必大惊小怪,大动干戈!”
  从那以后,木下君尽量避开吉村君的视线。
  一个星期过后,木下君在大企业作坚强后盾的著名杂志《航空圈》上,发表了一篇署名的评论文章,题目是《围绕全日航AJA4301飞机坠毁的真正原因》。
  木下君从“引擎自行脱离”谈到“飞行员操作上失误”,举出许多理由展开论证。并且,武断地做结论。把飞机坠毁的原因,归罪于飞行员操作上失误。并恬不知耻地说,其他一切主张都属于假想或者推测。
  木下君的这篇评论文章,论证充分,构思巧妙,层次清晰,循序渐进,使读者看了以后,都不知不觉地赞同他的观点。而对于这一事件的调查经过,最清楚的当数吉村君。他深知木下君阿谀奉承,迎合调查组主流的旨意。
  《航空圈》,是杂志界当今发行量最大的杂志。据说它从创办阶段,就隶属中央财团。是专门为中央财团收集经济信息和宣传财团下属企业的窗口,是一本徒有虚名的杂志。
  直到现在,单纯而又耿直的吉村君才隐隐约约察觉到,调查组内部,流有权钱交易的污泥污水。
  “难道这样的调查团,是由政府组织委派的吗?”
  “是啊,正因为是政府组织委派的,所以说,它与政治权力有关。”
  “——他们通过巨大的财力,与政治权力紧连在一起,犹如鱼和水的关系。”
  丰田局长的这席话,现在想起来,确让人感到不寒而栗。吉村开始醒悟了。
  “前些天,总感觉有尾巴,莫非是千代田重工业公司或者是亚洲重工业公司花重金雇来的职业杀手?”
  这两家大企业的背后,分别有千代田通商公司与中央商社,还分别有与他们关系密切的美国库鲁萨飞机制造公司和美国斯普鲁多飞机制造公司的黑影。
  由于牵涉到争夺新型喷气式客机的巨资订单,其幕后的钱权交易和肮脏的企业阴谋也就不同寻常了。
  在他们看来,对付一两个乳臭未干的评论家,根本无须大动干戈。评论这两个字,乍一听似乎非常了不得。可发表评论文章的舞台一旦遭到关闭,评论家宛如掉在水里的凤凰,比鸡都不如,根本无人问津。
  一方面以金钱诱惑,另一方面让各杂志社退稿。双管齐下,势单力薄的木下君,还能有什么反抗。俗话说,唯有识时务者才是俊杰。
  木下君如果不识时务,既不屈服于收买,也不屈服于恫吓,那结果将怎样呢?
  吉村君回忆曾经看过的几本经济杂志,都说到千代田重工业公司和中央财团如何不择手段吞并弱小企业。
  一旦某些正在发展的企业被他们瞄准,他们便采用技术合作、资金援助和经营指导等之类的可口鱼饵,千方百计接近他们所看好的企业。以致这些企业不知不觉地滑入他们的掌心,加入他们的企业集团。如果拒绝,他们便以雄厚的资金实力施压。或者以融资的形式切入,或者以削价销售同类商品,或者将该拒绝企业从销售网络内赶出去,或者提高原材料的售价和增加支付贷款的条件,从而,致使拒绝者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它吞并了。
  在这种弱肉强食的资本主义经济结构里,要生存,要永远处于不败之地,企业就必须像滚雪球一般越大越好。
  企业的巨大化,通过资本的高度集中和长期积累而完成。所谓积累,是为了把获得的利润,投入到扩大再生产。所谓集中,则是通过强大的资本吞并弱小的资本。
  在资本主义社会里,企业越大越有利。在新技术和设备的引进方面,易于大量引入。优秀的人才,易于最大限度地集中。强有力的销售网络,易于形成。并且,具有承担风险的强大力量和信用好等优点。不用说,这些优点有利于在竞争中永远胜出。
  如今,企业规模的不断扩大,不单单是一种优点,而是企业生存的必然条件。企业规模的壮大、集约,成为企业集团。
  企业集团瞄准的,是经济领域的不断渗透和垄断。为此,企业集团里必须拥有多层次以及生产各种产品的企业。在所有经济领域里,通过不断地输出自己的资本,形成“肥水不外流”的经济圈。
  今天,企业如果单枪匹马,宛如孤独的狼,是无法生存的。凡是在金融、生产以及销售各方面,不是以集团企业的“团队行动”形式,最终都无法逃脱被其他“狼群化”集团企业吞并的厄运。
  弱小而单打一的企业,都将淘汰。唯得以生存的,是巨大企业集团。现代企业竞争,是巨大资本之间的抢逼围。为防止被竞争对手吞并或打败,必须经常在企业集团内部加强成员之间的团结程度,增强联合力度。
  在日本代理商和美国飞机制造业看来,全日航的飞机失事,关系到他们切身的共同利益。
  理所当然,他们在调查组里加紧拉帮结派,不断巩固,全力保护自己企业的利益。
  木下公平在巨大的威慑面前,终于同流合污。反之,将面临更险恶的魔爪,那将意味着什么呢?也许是……
  想到这里,吉村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现在坚持追查引擎脱落原因的,只剩下自己。可自己还在孤军奋战,顽固地站在调查组主流意见的对立面。
  调查组意见的背后,正进行着巨大企业的金钱交易。提出主张的人,想必正在展开游说。可无论游说者是谁,在维护企业利益方面是一致的。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
  只要能使意见一致,无论采取什么样的手段,企业都会全力支持。
  站在资本主义这一巨大妖怪面前,螳臂当车的,正是自己小小的公务员。他们雇佣的职业杀手,目前仅停留在单纯监视、尚未采取最后行动的阶段。这是因为自己的单薄力量,还不足以构成对他们产生任何威胁。否则,他们会毫不留情,快刀斩乱麻。在他们看来,一两个公务员算不了什么,没有必要放在心上。
  在资本主义社会里,唯残酷无情才能生存。那些所谓出类拔萃的人,大凡曾经为排除异己、扫除障碍,使用过各种卑鄙手段。
  想到这里,吉村君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所从事的工作充满了危险和荆棘。不由得为自己今后的命运,提心吊胆起来。
   
4

  第四引擎检查场地的争夺战,以千代田重工业公司的胜利而告终。吉村君虽不清楚来龙去脉,但隐隐约约感觉到好像有政治权力介入。可还有一种说法,系永博士担心失事飞机的制造厂家涉及检查而影响结论的公正性,不得已改在千代田重工业公司下属的工厂里进行。
  对此,亚洲重工业公司方面当然有意见。可调查组网开一面,大发善心,允许亚洲重工业公司派一名代表参加“第四引擎检查专业委员会”。
  所谓第四引擎检查委员会,是为了严密检查第四引擎而专门设立的。委员会由八人组成,都来自调查组的成员。
  系永教授,新堀教授,千代田重工业公司的杉田一郎等两名,亚洲重工业公司的大桥盛太郎,斯普鲁多飞机制造公司的培斯曼,航空部航空管理局的丰田恒男和全日航公司的野村市松。
  不用说,吉村君被排除在外。他虽然愤愤不平,可许多大人物也被排除在外。再说代表航空部参加的,是顶头上司丰田局长。即便牢骚怨言,也只能打落牙齿咽肚里。
  六月十二日,拆卸检查第四引擎的工作,在八个委员的“会诊”下,在千代田重工业公司下属的川崎工厂里正式进行。
  检查完毕,八委员联名提交了检查报告。如下:
  ——涡轮内部的叶片相互齿合,引擎里吸有大量机身碎片。
  从以上情况来看,引擎一直到飞机坠毁才停止工作。因此,锥形螺栓老化不能认可。断裂的横截面表明,是由于撞击形成的拉力,将锥形螺栓撕开的。
  该引擎一直被固定在主翼上,直到飞机坠入大海机身破损时,才自动脱离。事故原因,与引擎脱离无关,系飞行操作上失误以及结构上略欠妥所致。
  从委员会的报告里,完全否定了第四引擎在空中提前脱离的主张。就事故的真正原因,含糊不清,模棱两可。报告里还说,由于引擎里吸入大量的机身碎片,故推测第四引擎一直工作到飞机坠入大海为止。
  该报告内容微妙,对于千代田重工业公司与亚洲重工业公司这两大企业来说,没有任何负面影响。
  吉村君在委员会向调查组作专题报告的会议上,提出了质疑。
  “引擎里有碎片,未必能证明该引擎一直工作到坠海为止。很有可能在飞行时的脱落过程中撞击机身,从而吸入撞击后的机身碎片。”
  吉村君坚持引擎空中脱离的主张,对检查报告提出质疑也是当然的。但第四引擎检查专业委员会,尤其是千代田重工业公司方面,从一开始就带有浓厚的感情色彩。
  “你好像怀疑我们的检查报告。而你的根据恰恰是一种推测。我要郑重说明的是,委员会的结论,是全体委员经过多次实验得出的。有关引擎主体所有部分,系永教授、新堀教授以及各委员都共同参加了精密的检查和综合性的研究。你没有参加实验,仅凭你那可笑的推理是不可取的。可你肆意批评我们的检查报告,只能说明你是感情用事。”
  千代田重工业公司总工程师杉田一郎说这番话时,情绪显得非常激动。他那说话的语气,分明在侮辱年轻的国家公务员。
  可证明引擎里有机身碎片,仅仅是委员会的说法,即便碎片被吸入引擎是事实,而引出由于撞击海面而脱落的结论,其本身就是一种推测。
  与吉村君所提出的在飞行时的脱落过程中,吸入撞击机身后的碎片的这一推测,其价值没有什么两样。再说,委员会的检查报告,与迄今为止收集的各种证据恰恰相反。
  “你说实验,实验。可希望参加实验的我,却不能参加。请大家记住,这是夺走一百三十八条生命的巨大空难事故,事关重大。我再次建议,千万不要感情用事!
  “我再说一说第四引擎的固定状态。引擎主体的前端是两个螺栓;引擎后端是一个螺栓。也就是说,第四引擎被三个锥型螺栓固定在主翼上。
  “前端的两个螺栓,固定在上下两个孔上。根据当时的调查结果,上孔剩有橡胶垫圈,而下孔则什么也没有剩下。
  “从力学关系来说,在飞行过程中,上孔则被按住,下孔则被拽住,如果飞机在飞行的同时撞击海面,冲力应该是由机身的下边向上边经过,而引擎处在被往下拽的状态。就持有螺栓上下两个点的力学关系来说,恰与正常飞行时相反,呈上拽和下按的状态。由此说明,上孔的橡胶垫圈应该脱落,而下孔的橡胶垫圈则应该留下。可事实正如大家知道的那样,失事飞机的第四引擎,却是上孔留有垫圈,而下孔则丝毫没有留下。从机身的破坏和散乱的情况来看,机身则是微微左倾触及水面的。这一事实,大家都清楚。这一判断,也是调查组全体成员达成的共识。”
  “根据委员会的结论,再按照力学关系的定义衡量,唯第四引擎和右翼最外侧端部应该翻转过来。也就是说,失事飞机是在空中翻转后坠落海里的。这种结论,未免太荒唐太不合逻辑。”
  “因此,就委员会这样的结论,无法使我否定自己的观点。根据这样的结论,第四引擎在飞行过程中根本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例如螺栓掉下造成引擎脱离远固定部位,再撞击机身,导致飞机整体的坠落等等。”
  吉村君停顿片刻,作了下列补充:
  “一、唯第四引擎仪表指针显示的马力数值,低得令人惊讶。虽引擎置于水中,水流有可能导致指针转动。可如果认定这种可能,其他三台引擎的仪表指针,理应也有转动的可能;
  二、所有引擎的转换开关,唯第四引擎转换开关的上端部脱卸。当第四引擎出现异常变化,致使转换开关上警报灯闪烁的时候,飞行员匆忙将开关转换成关闭状态。如果用力过猛,易于造成开关损坏。因此,开关上设有保护装置。也就是说,一旦用力过猛,唯开关上端部脱卸。由此可见,第四引擎当时确实发生过异常变化;
  三、唯第四引擎的启动杠杆被拽到下端,处在启动和停止的中间点位置。这足以证明,有人企图中止供给第四引擎所需要的燃料;
  四、第四引擎前端安装部分的整体扭曲,恰恰说明该状态不是由于机身触水时的冲击和水压造成的;
  五、第一引擎侧面的外壳表面上,有纵向裂痕。可第四引擎的相同位置上,却没有。这种纵向裂痕,说明飞机撞击海面时,引擎遭受了来自海面的巨大压力。如果来自海面的压力过大而导致第四引擎离开机身,其外壳表面的裂痕,应该比第一引擎还要严重;
  六、第四引擎的喷嘴内侧,整体凹陷。由此可见,撞击来自于底部;
  七、机身上的引擎支撑架,其螺栓受力的地方留有三处击打印痕以及五处磨擦印痕。充分说明,该印痕不是引擎触水时因激烈撞击所形成的;
  八、客舱内表面装饰的烧焦痕迹以及旅客尸体的烧伤痕迹,证明飞机触海前机身已经着火;
  九、第四引擎被发现的位置,距离尾部所发现的场所偏东北约三百米海底,距离其他机身碎片发现的地方则更远。也就是说,第四引擎坠落的确切位置,在距离羽田还要远的千叶方向。
  由于触及海面时的撞击,形成机身四分五裂,致使约两吨重的引擎脱离并且弹到三百米远的海底。假设有这种可能存在,那么,朝羽田方向飞行中的飞机,其右翼上的第四引擎,根据正常惯性应该朝着羽田方向弹去而沉入海底。无论飞机在空中如何盘旋或者时速失常,其惯性是不可改变的。可第四引擎,弹到与羽田相反方向的海底。站在物理角度的观点上,无论怎么分析都是不可能的。”
  吉村君滔滔不绝,有条不紊地例举了一个个可疑的地方,有力地反驳了委员会提出的结论报告。起初还得意扬扬的杉田一郎,听着听着,脸部表情发生了相反变化,脸色白里透青,显得十分狼狈。
  不仅仅杉田一郎,还有该委员会的其他七名委员。一个个脸色苍白,耷拉着脑袋。一个乳臭未干的公务员,就凭那么点理论知识,竟然在大庭广众的场合,面对着航空界的老前辈大放厥词,锋芒毕露,咄咄逼人。在这些委员看来,无疑是一种屈辱和愤慨。
  其实,委员们个个面无人色,因理屈词穷,只能保持沉默。当然,他们决不会赞成吉村君的见解。尽管委员们嘴上不予明确表态,可心里已经认可。年轻人的反驳句句在理,确实有相当的哲理性和逻辑性。
  对于年轻人的这番“演说”,调查组不得不把“引擎空中脱离”的主张摆在议事日程上。
  尽管这样,吉村君丝毫没有大获全胜的感觉。相反却觉得全身冰凉,一种莫名的恐怖感笼罩着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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