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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月3日是星期六。从车站到监狱,一路上荒无人烟。天已大亮,周围的一切清晰可见。娜斯佳心想,要是绍利亚克在星期六出狱那就更好。如果戈尔杰耶夫判断正确,并且有人打算猎捕绍利亚克,那么在星期六早上的这个小镇子上,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做到这一点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两天前娜斯佳抵达萨马拉时曾经想同监狱方面联系一下,打听一下绍利亚克在几点钟走出监狱大门。但后来稍加考虑后改变了主意。从米纳耶夫将军说的话中可以判断,有人开始对帕维尔·德米特里那维奇·绍利亚克感兴趣,而且相当感兴趣,因而他们多半会通过监狱管理部门采取行动。既然如此,她,少校民警阿娜斯塔霞·卡敏斯卡娅同监狱管理部门联系显然是多此一举。谁知道监狱的哪一位工作人员被收买了,说不定正好碰上了被收买的那个人。
  8点半左右,她走近监狱的办公大楼,在一张长板凳上坐下。绍利亚克要出现的门口距她五米远。娜斯佳把那只轻便但容量很大的旅行包放在身旁,两手插进口袋,做长时间等待的准备。双脚在坐电气火车时已经冻僵。她坐在板凳上,把手指头伸进长筒靴子里搓脚后跟,想让冻僵的脚暖和过来。
  9点15分,一辆灰色的伏尔加小轿车驶近监狱。司机一直把车开到监狱大门跟前才刹车,车内坐着的那个人看到娜斯佳坐在那里,不满意地撇了撇嘴,命令司机把车后倒,停在离监狱大门大约十五米远的地方。
  “他们的人到了,”娜斯佳想道,“有意思,他们也提前到达,和我一样。是不是有人通知他们,绍利亚克几点钟出狱。要是有人通风报信,说明他们在监狱中有自己的人。”
  她不慌不忙地站起来,向监狱大门走去。不管那里有什么情况,她必须是绍利亚克见到的第一个人。而最主要的是,那些也对帕维尔·德米特里那维奇感兴趣的人应该看到她。
  9点20分,一个身穿带绒毛夹克衫、头戴狼皮大帽子的年轻人从通往车站的那条路走过来,拐弯后站在离灰色伏尔加两百米的地方。娜斯佳发现,伏尔加汽车上坐的那个人和司机相互交谈了几句,之后汽车开始来回开动,似乎在寻找最合适的位置。戴狼皮帽子的小伙子在那儿站了两三分钟,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找好了位置的伏尔加轿车,重新回到了通往车站的那条大道上。
  “他们已经四面设伏,”娜斯佳想道,“情况危急,怎么办?我单身一人,没有武器,也没有证件,怎么对付这伙身份不明的歹徒?得了,绍利亚克,你自个儿出狱吧。我不能再站在这里了,我已经完全冻僵了。”
  10点10分,娜斯佳听到了金属撞击的哗啦声。她知道,这是有人在把一道道铁门打开。最后一道铁门打开了,帕维尔·德米特里那维奇·绍利亚克出现了。最近六天中,娜斯佳不知道把他的照片看过多少次,因此一下子就认出了他。高高的额头,光秃秃的前顶,小眼睛,淡淡的眉毛,凹进去的双颊,薄薄的嘴唇,长长的鹰钧鼻子。看到绍利亚克的这张脸,不知为什么她觉得不痛快。
  “您听我说,”她挽起绍利亚克的胳膊,很快地说道,“外面有一辆灰色的伏尔加,是来要您的命的。我想保护您,尽管我不知道能不能保护成功,您坐在这张凳子上。”
  绍利亚克戳不作声,顺从地坐在板凳上。娜斯佳从旅行包里取出装有热咖啡的保温瓶和两只塑料杯子。
  “想喝吗?”
  绍利亚克摇摇头。
  “想喝我就倒。为了等您,我已经冻僵了。是这样的,帕维尔·德米特里那维奇,有人要绑架您,我的任务是把您安全地带到莫斯科。我不知道您的来历,也不知道什么人如此急于把您搞到手,但是我必须完成交给我的任务,听明白了吗?”
  绍利亚克点了点头。
  “您听清楚了吗?帕维尔·德米特里耶维奇,您会不会说话?还是故意装聋作哑?”
  “我听着呢,您往下说吧。”他终于开口说话了。
  “好,我接着往下说。我请您做几件事,不是帮我个人做事,而是这样做有好处。第一,我请您马上回答我,您想不想活着到莫斯科,或者您自己有别的什么打算?”
  “我想。”绍利亚克微微一笑说。
  “那我提出第二个请求:您要相信我并且听我的话。如何以最小的损失把您带到目的地,这我已经想好了,但是目前我不能把详细的计划告诉您。您要知道,您单身一人是到不了的,有我帮助还有机会,所以您不要妨碍我利用这种机会。您同意吗?”
  “我不相信,但也只好如此了。”
  “那好。第三,让我们认识一下。我名叫阿娜斯塔霞,可以简称娜斯佳,为了我们共同的事业,可以用‘你’来称呼我。不要把手伸过来,伏尔加上坐的人正严密注视着我们,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们刚刚认识和商量了什么事。”
  “您可以叫我帕维尔,请给我倒杯咖啡。”
  “我刚才不是说过,要用‘你’来称呼我。”娜斯佳以责备的口气说,递给他一只杯子,倒上热气腾腾的咖啡。
  “我还不习惯喝咖啡。天哪,您怎么喝这脏东西!”
  他厌恶地呷了几口,皱起了眉头。
  “这咖啡不错,”娜斯佳说,“奇怪,您怎么不喜欢。”
  “我喝不惯咖啡,我从来不喝它。”
  “但是您自己让我给您倒……”
  “把咖啡留给坐在伏尔加车里的那个人吧,如果他真的会跟着我走。”
  “我想,如果他跟踪,我们是会发觉的。现在我们就去坐火车前往萨马拉,明天住进旅馆,后天飞往叶卡捷琳堡。”
  “为什么?您不是打算把我带到莫斯科,难道不是吗?”
  “正是,所以我们要飞往叶卡捷琳堡。伏尔加上的那个人您看清楚了吧?”
  “看清楚了。”
  “司机呢?”
  “也看清楚了。”
  “换一个环境能认出他们吗?”
  “没问题。”
  “那好,走,去火车站。再次请您用‘你’称呼我。”
  “这一点我不答应,我看没有必要。”
  “好吧,”娜斯佳表示同意说,“这样可能更好一些。”
  她把保温瓶塞进旅行包,把背带籍在肩上,站了起来。
  一走进车厢,绍利亚克就在角落里占了一个位置,安顿妥当后闭上了眼睛。
  “您睡觉?”娜斯佳小心问道。
  “不。”帕维尔答道,没有睁开眼睛。
  “不想问我什么吗?”
  “不想。”
  “回答我的问题吗?”
  “不。”
  “好吧,”娜斯佳继续说,“我最初同你交谈时你怎么一点也不吃惊,一开始你好像就知道我要说什么事。看来你确实知道许多事,你有理由为自己的生命安全担心。”
  她打开提包,取出保温瓶,又喝了一杯咖啡。她很想抽烟,但是抽烟必须去车厢连接处,留下帕维尔一人在那里她又不放心。她掏出一支烟,又拿出打火机,用手指头旋转着,心里盘算着该怎么办。车厢里似乎没有什么危险人物,但是,她,娜斯佳,对这条路不熟悉,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下一站。再说,绍利亚克自己也可能逃跑。
  “走吧。”她终于听到他说了一句。
  但是绍利亚克依然闭着眼睛坐着,两只手交叉放在胸前,一条腿搁在另一条腿上。
  “去哪里?”
  “去连接处。您不是想抽烟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吗?”
  “谢谢。”娜斯佳回答说,努力掩盖着自己的惊讶。
  他站了起来,首先向车厢门走去。连接处很冷,他倚靠在侧壁上,两手插进口袋,又闭起了眼睛。娜斯佳以为他要站着睡觉。
  “您不抽烟吗?”她问道,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不抽。”
  “从来不抽?”
  “不抽。”
  “听着,帕维尔,难道您对为了把您带到莫斯科我打算如何行动一点也不感兴趣?”
  “不感兴趣。”
  “但是您答应听我的安排。”
  “是的,答应过。”
  此后,在抵达萨马拉之前,他们一路上沉默不语。绍利亚克依然闭着眼睛坐着,而娜斯佳则望着窗外沉思。灰色伏尔加上的人一定看见了她,这也好,他们应该明白,她认准了他们和车号,别再打帕维尔的主意。他们应该知道她是个危险的见证人,应该把她收拾掉。但是,在收拾她之前,他们至少应该搞清楚她是个什么人。要是敢对她下手,全国的警方都会动起来……在他们还没有搞清楚绍利亚克旁边坐着的这个女人是谁时,绍利亚克的安全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从火车站到旅馆他们是步行走到的,尽管娜斯佳的双脚早已冻僵。
  “您大概没有忘记我没有身份证吧?”在离旅馆大门几步远的地方,绍利亚克终于开口说话了。
  “我知道。”
  他们走进宽敞舒适、放着一盆盆鲜花和棕榈的旅馆休息大厅,沿着楼梯登上三楼。女值班员抬头看到娜斯佳后亲切地露出笑容。
  “来了,请进,请进,”她一只手伸进抽展,取出房间钥匙说,“冻得够呛吧?”
  “都冻僵了。”娜斯佳说。
  “我烧茶炊,你们脱外衣,呆一会儿水就烧热了。”女服务员开始忙碌起来了。
  “谢谢。”娜斯佳道完谢后沿着走廊往前走向自己的房间。
  给她安排的住处是豪华套间。大房间里有空调和电视机,一套家具,还有沙发和两把圈椅。小房间里除了两张床、两个床头柜和一个有大镜子的衣柜外什么也没有。
  “先干什么,是先洗个澡还是先吃饭?”她边问边脱下外衣和靴子。
  “先洗个澡吧,但是我没有衣服换。”
  “没问题。”
  她给女值班员打了个电话,一分钟后女值班员送来了烧好的茶炊。
  “刚刚烧开的,”女值班员说,“喝点热的,暖和暖和。”
  “伊丽莎白,马克西莫夫娜,帕维尔需要换洗的衣服,能想想办法吗?”
  “当然可以,”女值班员点点头说,“开个清单,这附近有商店,什么都能买到。”
  娜斯佳马上撕下一张纸,写上需要买的东西,连钱一道交给了伊丽莎白·马克西莫夫娜。女值班员好奇地看了帕维尔一眼,但是绍利亚克站在一旁,什么话也没有说,似乎此事与他毫无关系,似乎不是他需要衣服。
  女值班员带上门走了,绍利亚克穿过房间,进了浴室。娜斯佳听到了流水的哗哗声,等着他把浴室的门闩插上,可是一直没有听到插销响动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流水声听不见了,娜斯佳心想,绍利亚克已经进了澡盆。她小心翼翼地走近,敲着门问:
  “帕维尔,挺好吧?”
  “是的。”她听到了答声。
  “您插上门吗?”
  “没有。”
  “为什么”?
  “因为……您还没有进来呢。”
  “我不进去,”她断然说道,“不过……我不知道。也可能进去,这不会吓着您吧?”
  “不会。您在这里不会看到什么意外的事情和新鲜的玩意儿。”
  “可能是这样的,”娜斯佳笑着说,“所有的男人都是这样装模作样,而所有的女人也是如此。您要知道,帕维尔,我从小多病,不断去看医生,当着不认识的男人脱下衣服,我已经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因为我早就知道,任何一个男人也不会从我这里看到什么新鲜的玩意儿。噢,对了,我还来不及告诉您,里面架子上放着两个瓶,外表一模一样,一个瓶子里装的是香水,另一个瓶子里是洗头液,别搞混了。”
  “我会看上面的字。”
  “那不是用俄文写的说明。”
  “噢,我会看的。”
  “那太好了。我一种外文也不懂。想喝点什么吗?”
  “不想。”
  “想喝就说。”
  娜斯佳返回房间,用茶炊中的热水泡了一杯咖啡,坐在沙发上。他,这个绍利亚克,性格孤僻,不爱说话,对什么也不感兴趣,这使她感到很难办。她的任务就是诱导绍利亚克本人及其追踪者对不明不白的事兴趣越来越浓,而绍利亚克似乎不是这种人。
  得了,可以稍微放松放松了,趁伊丽莎白还没有送来衣服和他还没有走出浴室。娜斯佳直挺挺地躺在沙发上,把烟灰缸放在胸部,拿起了一支香烟。钱的威力真大啊!她塞给旅馆负责人一百卢布就得到了一套房间,塞给伊丽莎白一张票子,伊丽莎白就满口答应让她的熟人不办理登记手续住进旅馆。看来,米纳耶夫将军得为这个绍利亚克花不少钱了,也许还得给……花费肯定不少。
  她看了一下手表——12点半,该给科罗特科夫打电话了,他这会儿应该坐在房间里等她的电话。
  “喂,你怎么样?”科罗特科夫关切地问道。
  “暂时还没有什么,把他带来了。”
  “有对他感兴趣的人吗?”
  “那还用说,我觉得有两个人。一个坐着汽车,另一个没有坐车,一直跟踪我们到旅馆。”
  “他呢,他现在在哪里?”
  “在浴室里泡着。”
  “怎么样?”
  “不好办,我怕对付不了他。”
  “他现在知道你是什么人吗?”
  “但愿他不知道,最糟糕的是他对此一点也不感兴趣,似乎他什么都无所谓。”
  “这不可能。”
  “我自己知道。好了,两点钟的时候我们在饭店见面,你会见到他的。”
  伊丽莎白·马克西莫夫娜送来了一大包采购的衣服。
  “您要的东西都在这里,”伊丽沙白·马克西莫大娜说,“还有找回的钱。”
  “这不要给我,”娜斯佳笑着说,“你留下吧。”
  “谢谢,”女值班员匆匆把钱藏进兜里,笑着问,“还要什么东西吗?”
  “暂时没有。”
  伊丽莎白·马克西莫夫娜带上门走了,娜斯佳开始敲浴室的门。
  “帕维尔,衣服送来了,我放在门口。”
  “好。”绍利亚克答道。
  她把一包衣服放在地板上,进了卧室。她也需要换换衣服。娜斯佳打开提包,取出化妆品、便鞋和好看的高领绒线衫,从衣柜的衣架上取下黑色的裤子,不由自主地撇了撇嘴,她觉得自己这会儿最好是穿上牛仔服和旅游鞋。她费劲地穿上裤子和绒线衫,把脚塞进那双窄窄的时髦的便鞋,开始化妆。从外面传来的声音使她知道帕维尔终于从浴室出来了。她这会儿关心的是,跟踪的人到旅馆了没有。可能已经到了,可能这会儿正在向伊丽莎白·马克西莫夫娜打听和帕维尔一起住进旅馆的这个女人是什么人,伊丽莎白一定会告诉他们,这女人是个百万富婆……
  娜斯佳照了照镜子,感到十分满意。现在的她和在监狱门口等帕维尔时鼻子冻得红红的那个女人已经迥然不同,暖和了这么一阵子和经过化妆的她脸色绯红,富有表情,一双大大的眼睛,颇为动人。她整了整头发,果断地走出卧室。
  “衣服怎么样?”她问道,“都合身吗?”
  绍利亚克看起来也好多了,沐浴后的他显得精神多了,衣服也很合身。他站在窗前,背向娜斯佳,听到娜斯佳的声音也不转过身。
  “是的,谢谢。”
  “过半小时我们去吃午饭,您饿了吗?”
  “不饿。”
  “我可饿极了,您还是没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吗?”
  “没有。”
  “我可有些问题要问您,哪怕您不想回答我也得问。”
  “试试看吧。”
  他依然背向着她站着,娜斯佳觉察出他的话音中带有讥笑的味道。
  “帕维尔,我希望您能正确理解我。我提这些问题纯粹出于好奇心。有人雇我做事,我对整个事情的内幕并不十分感兴趣。我的目标是完成交办的事,拿到钱。但是为了办成这件事我应该了解点情况。您在监狱中有仇人吗?”
  “这毫无意义。”他冷静地答道。
  “不,有意义。我请您回答。”
  “好。我没有仇人。”
  “不可能,您没有对我说实话。我还想搞清楚,您为什么这样做。”
  他转过脸,对着她,但是眼睛却看着她头顶上的某个地方。
  “就是说您一定要搞清楚我在监狱中有没有仇人或者我为什么撒谎?”
  “是的,我都想知道。我太了解监狱了,我知道,囚犯不可能没有仇人。”
  “您怎么知道,您蹲过监狱?”
  “蹲过。您要知道,帕维尔,您的谎言会坏我的事的。”
  “那我可以问一下吗,您为什么蹲监狱?”
  “可以。因为诈骗。怎么,这没有给我添光彩吧?您是不是想说,真正的骗子是不会被抓住的,要么算什么骗子,对吧?”
  “我没有这么说,是您故意那么说的。”
  “您能不能设想一下,是不是有人想把您抓走?”
  “没有的事。”
  “您又在撒谎,帕维尔。”
  “当然。您听着,您的任务是把我带到莫斯科,那您就带吧。看在上帝面上,别老纠缠我!”
  他重新转过身子,面向窗户。娜斯佳怒火中烧,但她尽力克制住自己,坐在圈椅上抽烟。她用乎摸了摸茶炊,水已经凉了,要不她真想再喝一杯咖啡。
  娜斯佳对于这家旅馆和这家饭店记忆犹新。80年代中期,她到过这座城市好几次,那个时候萨马拉市名叫古比雪夫市。十年过去了,这里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旅馆换了新主人,房间比过去干净舒适。饭店变得像饭店的样子,不像过去那样是火车站附近的小酒店。当然,娜斯佳是前天才认识饭店的餐厅主任和服务员的,这两天,她一直在这家饭店吃早餐、午餐和晚饭。她已经成功地把自己装扮成一个百万富婆。
  只要他们推开玻璃门,步入餐厅,那个个子矮矮但是举止庄严的格尔曼·瓦列里扬诺维奇就会马上来到他们跟前。
  “你们好,你们好,”他不断地问好,迈出小碎步,把他们领到最好的餐桌前,“恭候,恭候,要点什么?”
  他把餐桌往娜斯佳跟前推了推,等着他们坐下。桌子上除了餐具外,还放着一个插了一大束粉红色石竹的花瓶,这在整个饭店中是独一无二的。
  “您喜欢石竹吗?”她问帕维尔。
  “不。”
  “我也不喜欢,特别是粉红色,我受不了。”
  “让他们收走。”
  “没有关系。我还曾经特地请求医生给我的桌子放一盆粉红色的石竹。”
  “为什么?”
  娜斯佳从绍利亚克的话音中觉察到他十分惊异,尽管绍利亚克极力掩饰这一点。娜斯佳得意地想道,看来你并不是攻不破的,帕维尔·德米特里那维奇·绍利亚克,尽管你与众不同,但是你也是可以拨动的。
  “因为有不良刺激物存在可以使人处在能充分发挥自己才能的状态中。您为什么干坐着。看菜单,点菜。”
  “我不饿。”
  “您又不说实话,怎么会不饿呢?”
  “我再说一遍,我不……”
  “好了,好了,”娜斯佳急忙打断他的话说,“您不饿,我知道了,用不着给我说第三遍。可是我们俩已经说好您必须听我的,我请您随便要点菜。”
  “我无所谓,您点吧。”
  “好。”
  他们就餐的这张桌子是她两天前特意挑选的,从她所坐的这个位置上可以清楚地观察整个餐厅和两个门——通往前厅的门和通往办公室的门。尤拉·科罗特科夫在两点钟准时出现,他仍然坐在昨天和前天坐过的地方。这一切是这出戏的一个组成部分。科罗特科夫环顾餐厅四周,目光停留在娜斯佳身上,从自己的座位上欠欠身,朝她点了点头。娜斯佳不满地撇撇嘴、耸耸肩。
  服务员送来了小吃。
  “吃吧,”娜斯佳说,“下一道菜不会很快送来。尝一尝,这好吃。”
  绍利亚克懒洋洋地切下一块牛舌,不慌不忙地送入口中。他的面部表情冷淡,让人一点也看不出来他正在竭尽全力同饥饿作斗争,不想吃这位不认识的女人买来的食物。给人的印象是,他确实不想吃。
  腿脚麻利的格尔曼·瓦列里扬诺维奇又飞到了他们的餐桌跟前,这一次他拿着一瓶香槟酒。
  “您的爱慕者已经来了,”他通知说,阴阳怪气地笑着,“他让我把这香槟酒交给您。”
  “他怎么还不走!”娜斯佳大为恼怒地说。她故意大声说,好让整个饭店的人都听见。
  绍利亚克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甚至连头也不转向娜斯佳望去的那个地方。娜斯佳站起身子,抓起香槟酒瓶,慢慢地向着科罗特科夫坐的那张桌子走去。当时在餐厅里就餐的顾客大约有三十人,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注视着这个身穿黑色裤子和天蓝色绒线衫、手里拿着法国香槟酒酒瓶的细高挑女人从容不迫地走过一张张餐桌。
  走到科罗特科夫跟前后,娜斯佳使劲地把酒瓶往餐桌上一放,桌子上的餐具被震得哐唧哐唧地响起来。
  “我不喝香槟酒,”她扯大嗓门说,“别再给我送了,您懂不懂?”
  “那您喜欢喝什么酒?”科罗特科夫没有站起来,也扯大嗓门问道,“我只不过想让您高兴高兴。”
  “如果您愿意,您可以吻我一下,现在就吻,就在这里。不过只许吻一下,而且有个条件,再也不要让我讨厌。”
  “你还真能做得出来。”科罗特科夫小声说道,脸上显出了笑容。
  娜斯佳明白他说这话的意思。科罗特科夫的个头本来就比娜斯佳稍低些,由于娜斯佳穿着高跟便鞋,使他们俩的个头差距更大。娜斯佳知道,餐厅里所有的人都在看着他俩,她微微一笑,俯下身子,脱掉高跟鞋,马上变矮了许多,几乎和科罗特科夫一般高,尤拉·科罗特科夫走近她,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另一只手搁在她的后脑勺,抱住了她,脸部慢慢地向她靠近。娜斯佳想眯起眼睛后退,但是已经无处可退。科罗特科夫的嘴唇有点冰凉发硬,尽管有点荒唐,但是娜斯佳不能不承认,尤拉·科罗特科夫吻得真好。我的天哪!他们相识已有八年时间,都在一个处工作,科罗特科夫曾经不止一次到她家做客,娜斯佳和阿列克赛都喜欢他。科罗特科夫曾经因恋爱受挫靠在她肩上痛哭流涕。而现在,在远离莫斯科的一家地方饭店里,他俩竟然当众公开亲嘴,这都是为了那个刚从监狱出来的帕维尔·绍利亚克不得已而为之。工作需要嘛,不过有点妙不可言!
  科罗特科夫摆脱了她的嘴唇,多情地吻了吻她的胳膊,镇静地坐下。娜斯佳不慌不忙地穿上后跟七厘米高的便鞋,露出迷人的笑容,返回自己的餐桌。
  绍利亚克一动不动地坐着,手中转动着吃甜食用的叉子,眼睛一直盯着她。娜斯佳将目光投向他的盘子,意思是说,他除了一块牛舌外几乎什么都没有吃。
  “听着,帕维尔,我知道,您有您自己的原则和想法,但是您应该吃东西。将来的事我们都不知道,也不知道下一次我们会在什么地方一起吃饭。我的最低要求是,我同您不要由于您的任性和愚蠢的举动而出什么问题。”
  “这就是说,您认为我们不会由于您的愚蠢举动而出问题。”他问道,目光没有离开那把闪闪发亮的银叉子。
  嗬,他真会说!看来,刚才他看到了。在她同科罗特科夫拥抱时他像一座雕像似的坐着不动,甚至没有转过头来。
  “我的愚蠢举动只会造成我出问题,您懂吗?和您没有任何关系。而如果您的身体出现问题,我是不能把您背走的。您要知道,这个人也对您感兴趣,尽管他装做只对我感兴趣的样子,我也装出相信他的样子。我希望您放弃自己的原则,给我说清楚究竟是谁对您如此感兴趣,想把您搞到手,哪怕给我大概地说一说也行。”
  绍利亚克抬起眼睛注视着她,一股热浪突然冲向娜斯佳。她觉得动弹不得,胳膊和腿好像灌上了铅,眼皮也耷拉了下来。绍利亚克回不回答她的问题,此刻她觉得无所谓。她能不能完成任务,把他带到莫斯科,带到米纳耶夫那里,她也觉得无所谓,此时此刻她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觉……
  她极力摆脱呆若木鸡的状态。绍利亚克坐在她的对面,手里转动着那把银叉子,眼睛依然盯着闪闪发光的金属叉子。
  “我们离开这里。”她大声说道,站了起来。
  她从花瓶中取出粉红色的石竹,走到科罗特科夫坐的桌子前,把花往他的脸上掷去。在向出口处走去的时候,她感觉到餐厅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她,有讥笑的目光,有谴责的目光,还有赞叹的目光。但是她也知道,至少有一双困惑莫解的眼睛在她的背后注视着她。
  “她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的?”格里戈里·瓦连京诺维奇·钦措夫神经质地叫嚷说,“你们难道没有了解到一些关于她的情况?”
  “我们已经了解到不少情况,格里戈里·瓦连京诺维奇,”钦措夫的助手报告说,“但是这些材料自相矛盾的地方很多,很难确定哪些是可信的,哪些是不可信的。她姓绍利亚克,全称叫阿娜斯塔霞·帕夫洛夫娜·绍利亚克。这女人可能是他的妻子,或者是他的亲戚。我已经从萨马拉那家旅馆的负责人那里搞到了她的住宿登记材料,但是还来不及检查。在萨马拉跟踪她的人说,她有很多钱,出手十分大方。从表面上看,她同绍利亚克似乎有隔阂,因为在绍利亚克刚刚走出监狱时,他俩都没有急忙扑向对方。她似乎在证明自己是对的,而他似乎故意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从他俩的举动看,他似乎没有料到她会来接他出狱。另外,值得注意的是,这个女人好像一会儿高兴,一会儿气冲冲的,喜怒无常,行为离奇。总而言之,不太正常。所以我认为……”
  “说吧,说吧,”钦措夫鼓励助手说,“你是怎么想的?”
  “我想,她可能是个……”
  “是吗?”
  钦措夫皱起了眉头,若有所思地用一个指头搓着鼻梁,然后倒了一杯矿泉水,呷了几口。
  “为什么你有这种想法?”
  “她的举动不正常。再说,如果他们是亲戚,那么这更有可能。您知道,这有遗传的因素。另外我想,格里戈里·瓦连京诺维奇,如果这个女人什么也不知道,那就可以利用她。当时布拉特尼科夫利用过帕维尔·绍利亚克,我们现在就利用她。只是应该搞清楚她究竟知道的事情有多少,她到底怕不怕我们把她送上西天。”
  “你不要想这个,”钦措夫怒气冲冲地说,“应该首先考虑避开她有什么危险性。你就像一个可以用糖块诱骗的小孩子。我们现在的任务就是要让帕维尔·绍利亚克永远不说话。这个美女蛇碍我们的手脚,现在我们需要下决心的是,要不要把她连同绍利亚克一道收拾掉,或是等到他俩分手为止。而你考虑的却是如何利用她,真是大傻瓜。我们不应该利用她,知道吧,你这个笨蛋。我们需要的是堵住绍利亚克的嘴,懂吗?”
  “懂,懂,格里戈里·瓦连京诺维奇。”
  晚饭前的这段时间里他们一直呆在房间里,互相之间没有说一句话。娜斯佳躺在沙发上,目不转睛地望着天花板。帕维尔·绍利亚克走进了卧室,他在卧室里干什么,娜斯佳不知道。大约在7点钟的时候,娜斯佳从沙发上起来,不敲门就走进了卧室。绍利亚克站在窗前,似乎在很认真地看着大街上的什么东西,尽管天色已黑。奇怪,他能看到什么呢?
  “该去餐厅了,”娜斯佳冷淡地说,“到吃晚饭的时候了。”
  “您没个吃够的时候。”帕维尔笑着说。
  “您怎么了,您还是拒绝进食?”
  “我不饿。”
  “您别让我伤脑筋了,”她有气无力地说,“您不吃不喝,究竟想怎么样?看在上帝面上,别损害了我们共同要做的事情,让我平安地把您带到莫斯科吧。”
  “什么共同的事情?我没有身份证,您打算怎么让我坐上飞机?”
  “凭您的释放证,不是给您发释放证了吗?”
  “凭释放证就能坐上飞机?释放证,这只不过是挂在我胸前的一块牌牌,说明我是绍利亚克。”
  “这您甭管,”娜斯佳大声说道,“就凭释放证上飞机。您别老是拐弯抹角说话,我受不了。有人给我钱。顺便说说,为了把你平安带到莫斯科,我不得不放弃我很早就梦想扮演的角色。但是在我看来,您不值得我做出那种牺牲。”
  “您放弃了角色?您是演员?”
  “您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不仅是演员,还是个刑事犯。不过,我当演员是在坐牢以前的事。”
  “我想,您是个私人侦探,或者是类似侦探的什么……”
  “是吗,看来饥饿对智力活动还真有好处。您还有什么想法?随您怎么想都行,帕维尔·绍利亚克,我只有一个想法:用肥皂水抹上跟踪您的人的双眼,不让他们对您下毒手。如果您也是这个想法,而不是老去考虑我是什么人,那就好了。我还要顺便告诉您,我的证件上用的是您的姓。”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由您自己去想。既然您不想吃饭,那就坐在那里考虑问题吧。请您出去一下,我要换换衣服。”
  绍利亚克走出了卧室。娜斯佳迅速脱下长裤和绒线衫,从衣柜里取出连裤袜、超短裙和开口很大的针织背心穿上。这身打扮使她样子有点荒淫,但也只好如此。她拿出化妆品,把自己打扮得更娇艳一些。
  对于她的这身打扮,绍利亚克什么话也没有说。对于他的不露声色,娜斯佳表示理解。他们刚刚进入餐厅,格尔曼·瓦西里扬诺维奇就马上来到他们跟前。晚上餐厅里聚集的人群与白天不一样,除了来吃晚餐的旅馆的住客以外,还能看到做生意的人、“专横的人”和当地的妓女。餐厅里一片不大不小的嘈杂声,但是娜斯佳知道,8点钟乐队就要开始演奏,到那个时候嘈杂声更大,什么事也办不成。但也只好忍耐,就像这两天中不得不忍耐那样。
  她从服务员手中接过菜单,没有打开,递给了绍利亚克。
  “点菜,别客气。”
  “我不知道您爱吃什么。”绍利亚克推辞说,试图把菜单还给她。
  “我也不知道您爱吃什么。别推来推去了,我觉得咱们俩已经商量好了。”
  站在一旁的服务员手里拿着铅笔和本子,等着他们点菜。娜斯佳心想,有服务员站在一旁绍利亚克就不会摆架子了,于是她坚持让他点菜。绍利亚克胡乱点了几道菜,把菜单合上,交还服务员。
  “如果我点的菜不合适,请别见怪,”女服务员离开后绍利亚克说,“端来什么菜您就吃什么吧。”
  “我们一起吃,”娜斯佳耸耸肩说,“我和您不一样,我是杂食动物,什么都能吃,不讲究。我只是感到奇怪,您蹲了两年监狱还对吃东西这么不感兴趣。对了,看一看我的那个罗密欧在哪里?他还没有来?”
  “没有。”绍利亚克马上回答说。
  “看来他陷入圈套了,”娜斯佳心想,“我说他刚才在看什么,原来一踏进餐厅的门,他就开始寻找科罗特科夫。”
  这一回绍利亚克把要的菜吃得一干二净,而且装出狼吞虎咽的样子。他真的不饿吗,还是故弄玄虚?他为什么要玩这种游戏呢?娜斯佳搞不明白。
  8点整乐师们走上演奏台。一个身穿黑色连衣裙的歌女把麦克风贴近嘴唇,开始用俄语演唱法国著名歌曲。女歌手的嗓音不大,运嗓子的功夫也不好,但是由于她唱的歌大家都熟悉,演奏台前的狭窄空地上很快就出现一对又一对的舞伴。娜斯佳一边看着他们一边若有所思地吸烟,之后也小声地唱起这首歌,不过是用法语唱的。
  “您不是说一种外语也不懂吗?”绍利亚克不由说道。
  “他第二次陷入了圈套,”娜斯佳心想,“又进了一步。”
  “我说的不是实话。”她看着绍利亚克的脸,平静地笑着回答说。她想从他的眼睛里捕捉点什么东西,但是他避开了她的视线。
  “为什么不说实话呢?这种谎话有什么意义?”
  “我想开开心,怎么了,您不同意?”
  “其他所有的话也是谎言吗?因为诈骗蹲过监狱,扮演新角色,这些都不是实话?”
  “这我不告诉您。看来您还没有学会区分真话和谎言。”
  “您呢?您学会了吗?”
  “早就学会了,”娜斯佳笑着说,“如果您有兴趣,我以后就给您讲一讲如何区别真话和谎言,但是现在我请您和我跳舞。”
  “我不跳。”绍利亚克马上回答说。
  “我不喜欢您这样说。您可以对您不喜欢而又希望您同她跳舞的姑娘这样说,而我请您跳舞时,您应该站起来,跟我走。另外,我希望您同我亲热一些,而且要亲热到引起所有人的注意,您明白吗?”
  “这绝对不行,您不要提出这种请求。”
  “您别误会,帕维尔·德米特里那维奇,”她冰冷地说,“您正面临危险,而不是我。您应该听我的安排,无论如何得听我的。您听我说,我们一起去跳舞,之后您抱住我亲吻,我也吻您的脸,然后我们俩平静地回到餐桌旁。在餐桌旁您要再吻我一次,而且要让大家看到,之后我们才能坐下。您都记住了吗?”
  “我不会这样做的。”绍利亚克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往后仰靠在椅子背上,两手交叉放在胸前,闭起了双眼。
  “您必须这样做,因为需要这样做。如果您不明白为什么需要这样做,那我只好给您解释。但是像您这样有阅历和经验的人还用得着我解释吗?”
  “您想说什么?”绍利亚克说,仍然闭着眼睛,“您说的是什么样的阅历和经验。”
  “同布拉特尼科夫一道工作的经验?”
  “我不打算讨论这个问题,再说是同您讨论。”
  “好极了。我也不想涉及这个问题,是您逼的。所以,待会儿我们必须去跳舞,去演戏。”
  “我不会吻您的。”
  “好极了。这就是说,他已经同意去跳舞了,又进了一步。”娜斯佳心想。
  “您一定要吻我。”
  “不。”
  娜斯佳伸出手,亲切地抚摸他的手指头。他的眼皮跳动着,但是眼睛依然紧闭着。
  “帕申卡,”她用细小和非常亲昵的嗓音说道,“亲爱的,一定要这样做,为了我,我求求你了。”
  眼皮抬起来了,稀少的睫毛之间露出了眼白,面颊似乎陷得更深了,嘴唇明显微微抖动,有点像微笑。
  “好,走吧。”
  乐队奏起了新曲,演奏台前的人越来越多,跳舞的人只能相互紧贴着跳。娜斯佳把手搭在绍利亚克的肩上,他则笨拙地把手掌贴近她裹上超短裙的臀部。
  “喂,轻一点,”她小声请求说,“这太过分了。”
  “我不是闹着玩,您自己希望这样。”
  “我根本不是希望这样,这您很清楚,您应该清楚。”
  “你看着我。”他要求说。娜斯佳发现,他终于用“你”称呼她了。
  她拾起头,眼睛碰上他的目光。
  “你希望这样,”帕维尔慢条斯理地轻声说,手掌越来越紧地贴住她的臀部,“因为你所希望的正是这样,难道不是这样吗?你从一开始,从白天在这家餐厅里同自己的爱慕者接吻的那一刻起就希望这样。你同他接吻,而希望在他的位置上是我,你就是现在也是希望这样。是不是这样?你就承认吧,承认吧,承认了你会轻松一些的。你说吧,你喜欢我。”
  她处于麻木状态,手心发热,全身虚弱无力,她觉得手指头似乎连圆珠笔都握不住了。话已经跳到了嗓子眼,到了舌头上。她相信,如果现在说“是的,我喜欢你”,她马上会感觉轻松一些,并且一切将会很好,简直是好极了。他那细小的、单调的嗓音正在迷惑和吸引她堕入黑暗的、可怕而无法自控的深渊,他那冰凉的手指已经搂紧她超短裙下面的大腿……
  她作了最后的努力,从他手里挣脱出来,打了他一个耳光。谁也没有注意他们,乐声依旧震耳欲聋,舞伴们仍然如醉如痴。帕维尔轻而易举地抓住了她的手,紧紧地握着,她委屈地流出了眼泪。他还做了一个轻轻的、几乎觉察不出来的动作,按了一下痛点,娜斯佳当即跪了下去,失去了平衡。这一回引起了人们对他们的注意。跳舞的人向两边闪开,让出了地方。门口出现了准备维持秩序的保安人员。帕维尔伸手把她扶了起来,他俩在吃惊目光的伴送下走回了自己的餐桌,默不作声地坐了下来。娜斯佳瞥了一眼科罗特科夫,举起手招呼女服务员。
  “把格尔曼·瓦列里扬诺维奇叫来。”她大声说道,看都不看女服务员一眼。
  几分钟后,殷勤的餐厅主任跑到她跟前。娜斯佳打开手袋,从里面抽出三张面值五万卢布的纸币。
  “派个人去买花。我要粉红色的石竹,黄色的石竹送到喜欢我的人坐的那张桌子上。要快一点。”
  格尔曼·瓦列里扬诺维奇拿过钱就跑出去了。
  “我真不理解您。”绍利亚克说。
  “他终于先开口了,”娜斯佳松了一口气想道,“他终于先开口同我说话了,而不是被动地回答我喋喋不休的提问,他终于有不明白的问题了,事情终于有进展了,但是上天有眼,我是付出了代价的……手上的青紫斑可以见证。”
  “您不理解什么?”她有气无力地问道,无意识地抚摩着手上的疼痛部位。
  “您为什么要买您不喜欢的花?”
  “因为我从来不买我喜欢的花。我要把我喜欢的花送给能给我带来愉快的人。”
  “这不是答案。”
  “就是这样。”
  “您喜欢黄色的石竹花?”
  “不,我什么样的石竹花都不喜欢。”
  “那么您的罗密欧喜欢这种花了?”
  “我怎么知道他喜欢。”她冷漠地耸耸肩。
  “那为什么……”
  “我不知道,”她打断了绍利亚克的话,“什么也不为。我都没有问您为什么跳舞的时候那样做。您之所以那样做是因为想做或者认为需要那样做,这就是全部的答案。我并没有认为自己有权要求您回答为什么您决定那样做或者不那样做。决定就是决定,决定了就要做。”
  “您是个极端民主主义者,我得警告您。”
  “不,不是。我是无政府主义者,绝对自由的拥护者,我所说的自由主要是指作决定的自由。所以,我没有总是向您提出问题,也不打算回答您关于花的问题。如果您吃饱了,我们就回到旅馆去。”
  “那花怎么办?花还没有买来呢。”
  “有人会把花送到房间去的。”
  娜斯佳照账单付清了钱,他们又登上了旅馆的三楼。收到了一张一百元的纸币后伊丽莎白·马克西莫夫挪在值班日志上写道:“豪华间里住两个人。”坐在三楼值班位置上的女值班员没有问娜斯佳什么话,只是用不友好的目光目送她进了房间。
  “您睡在卧室里。”她用不容争辩的口气对帕维尔说。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点了点头。娜斯佳迅速走进卧室,拿了自己的衣服,到浴室更换。她在脸上抹上许多肥皂,洗掉化妆,然后淋浴,洗完热水澡后她又穿上自己心爱的牛仔裤,再穿上汗衫和高领绒线衫,自己感觉好多了。
  走进房间她马上看到扔在桌子上的巨大花束,帕维尔坐在圈椅上,闭着双眼,两手交叉放在胸前,一条腿搁在另一条腿上。娜斯佳不觉得奇怪,心想这可能是他喜爱的姿势,只有这样他才感到适意和舒服。
  “躺下睡吧,”她说,“您大概累了。”
  “不。”
  “我可累了,我想睡觉了。”
  绍利亚克站了起来,一句话不说地走进了卧室。娜斯佳跟着他进去,从一张床上取下一条床单,回到客房,把床单铺在沙发上。她熄了灯,脱掉鞋和绒线衫,穿着牛仔裤和汗衫钻进被窝。
  她知道她未必能睡得着,因为这个莫名其妙、极其危险的人就在离她几米的地方。但是哪怕睡不着躺一躺也好,静静地躺着,思考着。她知道,应该回忆回忆今天所发生的一切,一步一步地回想,以便对帕维尔·绍利亚克的举动作出正确的判断。
  卧室里静悄悄的,好像帕维尔连翻身都没有翻过似的。突然她听见床铺“吱吱”响起来,接着又听到细小的脚步声,从卧室通向客厅的门打开了。
  “怎么回事?”娜斯佳压低声音问。
  “想对您提个问题,可以吗?”
  “可以。”
  “在那里,在餐厅里您吓坏了吗?”
  “你这个败类!”娜斯佳心想,“你这个狗崽子,怎么了,想拿我当试验品?现在你那么好奇,破例首先向我提出问题,连觉都不想睡了。”
  “与其说吓坏了,不如说惊呆了,”她和颜悦色地回答说,“您今天早上还拒绝用‘你’称呼我,后来突然间改变了。我期待您作出类似的举动。您蹲了两年监狱,对我有戒心,这是可以原谅的。”
  “那么说,您一点儿也不害怕?”
  “当然不害怕,您认为我应该害怕什么?您究竟在想什么?我从来没有同男人睡过觉。”
  “请原谅,晚安。”
  门“吱”地响了一下,帕维尔进了卧室。
  “我当然害怕了,”娜斯佳心想,“我第一次感到害怕是在吃午饭的时候。你这个可怕的人,帕维尔·绍利亚克。天哪,我究竟怎么把你带到莫斯科?我今后再也不想见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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