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你到底在干什么!”珍在我背后说。
  “玩游戏。”
  “拜托,把枪收起来。你动我婆婆的枪,她会不高兴的。”
  我把枪放回木匣。
  “这对枪很漂亮。”
  “我不觉得,我觉得所有的枪都可恨至极。”
  她陷入沉默,可是她的眼睛意犹未尽,满满有话要说。这个女人已经把她明亮的短洋装换下,穿上一套并不合身的黑色过膝长衣。她又让我联想起作戏来,只是这次是个年轻女人扮演老者的角色。
  “这样穿还可以吗?”
  她的声音听来充满焦虑,像是因为儿子不在、丈夫去世了,因此开始怀疑起自己到底是谁。
  “你怎么穿都好看。”
  她却拒我的恭维于千里之外,仿佛它会枯污了她。她坐回沙发上,把黑裙往下拉,让双腿完全隐盖在裙摆下。
  我把枪匣关上收好。
  “这些枪是你婆婆父亲的吗?”
  “是的,本来是她爸爸的。”
  “她用枪吗?”
  “如果你的意思是她现在有没有用枪来射杀鸟儿,答案是没有。这些枪是那个伟大人物的宝贵遗物。这栋房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像是遗物,我觉得我自己也是。”
  “你穿的是你婆婆的衣服吗?”
  “是的。”
  “你会不会想住在这栋房子里?”
  “会吧,这房子现在很适合我的心情。”
  她低头以一种倾听的姿态坐着,仿佛那套黑洋装跟太空装一样,浑身都装着通讯的线路。
  “我婆婆以前射杀了很多鸟,她也教史丹射鸟。这种事一定让史丹很困扰,否则他不会告诉我。显然他妈妈也很困扰。在我认识她以前,她早就完全收手,再也不射鸟了——可是我爸爸从来没有收手过,”她突然的表白令人意外。“至少在我妈还没离开他以前没有。我爸爸喜欢射东西,只要会动的东西,他都喜欢射。我妈跟我就得替他射杀的鹧鸪还有鸽子拔毛。我妈离开我爸以后,我从来没有回去看过他。”
  她的话题从史丹的家庭跳到自己的家庭,一点也没经过转折。我觉得奇怪,于是问她:
  “你现在想回娘家吗?”
  “我没有娘家。我妈再嫁,现在住在纽泽西。我最后一次听到我爸的消息,是他在巴哈马群岛开钓鱼船。不管怎么说,我没办法面对他们,他们会把所有的过错都怪到我头上。”
  “为什么?”
  “他们就是这样,没有为什么。因为我离开家,自己打工供自己读完大学,而他们两个都不赞成。一个女孩子家应该乖乖听话,别人说什么就做什么。”
  她的声音冷得像石头,充满了怨恨。
  “那你会把所有的过错怪到谁的头上?”
  “当然是我自己。不过我也怪史丹。”她又低下眼睛。“我知道这么说很可怕。我可以原谅他跟那个女孩的事,还有他为找他爸爸所做的一切傻事。可是为什么他非得要把龙尼也带走——带去呢?”
  “他要向他妈妈要钱,带龙尼去看他妈妈等于是交易的一部分。”
  “你怎么知道?”
  “你婆婆告诉我的。”
  “她的确是会说这种话的人,她是个冷冰冰的女人。”接着,仿佛在对这房子道歉,她又说:“我不应该这样子说她,她受的罪也够多了。史丹跟我都不值得她疼惜,我们一直拿得太多,给的太少。”
  “你们拿了她什么东西?”
  “钱。”
  她听来像是跟自己生气。
  “你婆婆很有钱吗?”
  “当然,她有钱得很。那件‘峡谷之家’开发案一定让她发了不少财,而且她手上还有好几百亩的地。”
  “可是那些地除了几亩酪梨树林之外,生产并不多。而且她好像有一大堆帐单还没付。”
  “那是因为她有钱,有钱人从来不付帐单的。我爸爸以前在雷诺开一家卖运动器材的小店,最买得起的人都是那些他必须威胁要告上法庭才肯付帐的人。我婆婆的祖产每年就有好几千块钱的收益。”
  “差不多几千块?”
  “我不大清楚。她对她的钱口风紧得很。不过她是有钱。”
  “如果她死了,钱会归谁?”
  “你不要说这种话!”珍的声音听来既害怕又带有迷信。她接着用比较克制的声音说:“简若姆医生说她会好起来的,她这次心脏病发,只是因为过度操劳和压力造成的。”
  “她能够正常谈话了吗?”
  “当然可以。不过如果我是你,我今天就不会去烦她。”
  “我去问问简若姆医生,”我说。“不过刚才提的那个问题你还没有回答。如果她死了,钱会归谁所有?”
  “龙尼。”她的声音很低,可是身体忍不住紧张激动。“你是担心谁来付你的费用吗?这就是你该去找龙尼,可是却一直赖在这里不走的原因吗?”
  我没有回答她,只是坐着保持低姿态好一阵子。愤怒和悲伤像电流一般轮番出现在她身上,她把愤怒的矛头转向自己,把裙子的下摆放在两手中间用力撕扯,像是想把它扯破似的。
  “珍,你不要这样。”
  “为什么不要?我讨厌这件衣服。”
  “那就脱下来换另一套。你绝对不能倒下去。”
  “我受不了一直等待。”
  “这件事很可能还会拖一阵子,你必须忍耐下去。”
  “除了等,我们是不是还能做些别的事?你就不能出去找他吗?
  “不能直楞楞地找,地太大,而且水太深。”她看起来失望已极,因此我加上一句:“不过我有一两条线索。”
  我再度拿出那则广告,和那张史丹父亲跟柯帕奇前妻的合照。
  “你看过这个没有?”
  她低下头去看那张剪报。
  “广告登出来好一阵子以后我才看到。史丹在《纪事报》上刊广告并没有告诉我,那时候是六月,我们在旧金山。他也没有告诉他妈妈,所以当她看到的时候,她气疯了。”
  “为什么?”
  “她怪他把这个丑闻重新抖了出来。不过我想,除了她和史丹之外,其实没有任何人会在乎。”
  还有柯帕奇父子会在乎,我心想,或许那个女人也会。
  “你知道这个女人是谁吗?”
  “我婆婆说她姓柯帕奇,本来是本地一个叫做莱恩·柯帕奇的房地产商的太太。”
  “他跟你婆婆的关系如何?”
  “在我看来,他们处得非常好。他们是‘峡谷之家’的伙伴,也可以称为合资人。”
  “那他的儿子杰瑞呢?”
  “我不认识他儿子。他长得什么样子?”
  “瘦瘦高高的,大概十九岁,留一头棕色带红的长发,满脸胡子。很情绪化的一个男孩子,他昨天晚上用一枝枪敲了我的头。”
  “他就是那个把龙尼带上船的人?”
  “就是他。”
  “那我想我大概知道他。”她的目光转而内敛,有一阵子仿佛在做心算。“他那个时候还没留胡子,不过我想,今年六月有一天晚上他来过我们家。我只看到他一下子。史丹带他到书房,把门关起来。不过我相信他是带着剪报来的。”她抬起头来。“你想他是不是要报复我们?因为他妈妈跟史丹的爸爸跑了?”
  “有可能。我觉得这孩子真的很爱他妈妈,事实上,他现在正要去找她也说不定。”
  “那我们就得找到她,”珍说。
  “没错。如果我的线人值得信任,这位柯帕奇太太——以前的柯帕奇太太——目前住在旧金山南边的半月湾附近。”
  她紧抓着这个线索不放,因为这是唯一的线索。
  “你替我到那里跑一趟好不好?今天就去好不好?”
  她的脸上重新恢复了生气,我真不愿意让她失望。
  “我最好先待在这里,等到我们有了确切的消息再说。杰瑞去年参加了安森那达的船赛,他很可能正朝那里开。”
  “要到墨西哥去?”
  “很多年轻人最后都跑那里去了。不过我们是应该查查这条半月湾的线索。”
  她站起身子。
  “那我自己去。”
  “不,你待在这里。”
  “待在这个房子里?”
  “反正不要离开这个城。我想这件案子并不是要求赎金的绑架案,不过万一是,你是他们唯一想接触的人。”
  她看着电话,好像才用它讲过话。
  “我没有钱。”
  “你刚才跟我说过,卜贺太太很有钱。如果必要,你可以向她筹一些,事实上,我很高兴你提到钱的事。”
  “因为我还没有付钱给你?”
  “我是不急。不过,我们很快就需要用点钱。”
  珍苦恼起来,穿着那件不合身的黑衣裳在小房间里走来走去,显得又拙气又生气。
  “我不要去跟我婆婆要钱,我可以去找份工作。”
  “目前看来,这样做并不实际。”
  她在我面前停下脚步。我们交换了一个尖锐的眼神,这意味着我们可能成为恶敌,也可能变为挚友。她体内储存的怒火像深埋的热泉,是从她的婚姻或是她的新寡身份中都无法探及的。
  仿佛她总算赞同了我的作法,她用一种比较有信心的语气说道:
  “既然谈到实际,你打算怎么把我的儿子找回来?”
  “我打了个电话给一个叫麦威里的人,他在旧金山开了一家侦探社。他对整个湾区了如指掌,我想跟他合办这个案子。”
  “那就这么办吧!我去筹钱。”她似乎下了个决定,而且这个决定不只牵涉到钱。“那‘你’打算做什么?”
  “等下去——然后问问题。” 她做了个不耐烦的动作,然后又坐进沙发。
  “你就只会问问题。”
  “我自己也问得很烦啊!有的人不等我问就会告诉我很多;偏你不是这样。”
  她带着不信任的眼光望着我。
  “这又是一个问题,对不对?”
  “倒不是。我一直在想,你的婚姻很奇怪。”
  “而且你希望我告诉你。”她说。
  “如果你愿意讲,我洗耳恭听。”
  “我为什么要讲?”
  “是你把我牵扯进来的。”
  我的提醒又触怒了她,她的愤怒本来就濒临一触即发的边缘。
  “我知道有人被称作窥淫狂,可是你不觉得你更恶劣?”
  “你到底有什么事情这么羞于启齿的?”
  “我没有,”她说,火气很大。“你别烦我,我不想谈!”
  有好几分钟,我坐着没讲话。我想我多半是爱上她了,一来因为她是龙尼的母亲,二来她年轻漂亮,那副裹在紧身黑洋装里的身躯尤其动人。
  可是她新寡的身份似乎在她周围构筑了一个我无法跨越的围栏;更何况,我提醒自己,我年纪几乎是她的两倍大。
  她注视着我,眼神是坦诚的,仿佛听到了我的思维。
  “我真不愿意承认,”她说,“以前我从来没对谁承认过。我的婚姻的确是很失败。史丹活在他自己的世界里,我根本亲近不了他;如果他还活着,或许他也会这么说。可是,我们从来没有认真谈过这个问题。我们只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各过各的生活。我照顾龙尼,而史丹则愈来愈热衷找寻他的父亲。偶尔深夜他在书房工作时,我会去看看他。有时他就只是坐在那儿,把那些照片和信件东翻西弄的,看来像是个在计算自己财富的人,”她没头没脑的很快笑了一下。“可是我不应该轻忽他的,”她接着说。“我当时应该认真去看待这件事。罗威尔牧师曾经这样劝我。他说史丹是在寻找失落的自我,现在我才慢慢体会到,他说的对。”
  “我很想跟罗威尔牧师谈谈。”
  “我也是。很遗憾,他已经死了。”
  “怎么死的?”
  “寿终正寝。我真的很想念他,他是个好人,很体谅人,可是我那时候没听进他的话;我在生气,而且妒嫉。”
  “妒嫉?”
  “妒嫉史丹跟他的父母亲,甚至妒嫉他们触礁的婚姻。我觉得他们好像在跟我的婚姻争宠,慢慢的反客为主。史丹愈发沉溺于过去,对我愈不耐烦。或许,如果我多努力一点,是可以阻止他的。但是,就那么一个错失,一切就都无法挽回了。他在《纪事报》上刊的广告引爆了这整场大灾难,对不对?”
  还好这个问题我不必回答,电话铃响了。是麦威里。
  “嗨,亚契,任务完成。有什么小弟可以效劳的?”
  “我在找一个女人,大概四十岁左右。她十五年前离开圣德瑞莎的时候名字是爱伦·柯帕奇,娘家姓苏东。她跟一个叫礼欧·卜贺的男人一起去旅行,这个人现在不知是否还跟她在一起。根据我一个有点脱线的线人说,她目前人在半月湾附近,住在一栋两三层楼高的旧房子里,房子上面有一对圆塔,四周都是树,有橡树,也有松树。”
  “你能不能讲得具体一点?半月湾这一区有很多树啊!”
  “大概一个礼拜以前,她家附近有条大丹狗,看来像是走失的狗。”
  “这位爱伦小姐是什么背景?”
  “她是圣德瑞莎一个房地产商人莱恩·柯柏奇的前妻,他告诉我,她是史丹福毕业的。”
  麦威里嘴里“得儿”的一声,表示满意。
  “这表示我们要从帕罗亚多这一带开始找起。史丹福的毕业生都会回到那里,像归巢的鸽子。你有没有这位爱伦·苏东·柯帕奇的照片?”
  “我有一张六月底在旧金山《纪事报》上刊的广告照片,照片是她跟礼欧·卜贺十五年前抵达旧金山时拍的,他们当时用的名字是史罗福夫妇。”
  “我的剪报档案里有这张广告,”麦威里说。“如果我记得没错,这则广告提供一千块钱的赏金。”
  “你对钱的记性真好。”
  “没错,我就是这样。我最近又结婚了,那笔赏金我有分吧?”
  “很不幸,那个提供赏金的人已经死了。”
  我把史丹·卜贺怎么死的连同其他细节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
  “这个爱伦小姐为什么这么重要?”
  “我正打算问她。不过你不要去问,要是你找到她,通知我一声,下面由我接手。”
  我向他道了再见,又向珍告别。她的心情已经转变,她叫我不要走,不要抛下她一个人。我离开屋子把前门带上的时候,听到她气得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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