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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鲁内蒂睡了十二个钟头,睡得很沉,一夜无梦。这一觉使他醒来时精神振作,反应敏捷。床单湿漉漉的,但他昨晚并没有发觉自己在出汗。在厨房里,当他往咖啡壶里装咖啡时,他发现昨晚留在碗里的桃子中有三只表面上盖满了柔软的绿毛。他把它们扔进洗涤槽下面的垃圾箱里,然后洗洗手,把咖啡放到炉子上。 他只要一发现自己的思绪回到圣毛罗或者马尔法蒂的供词上,就努力挣脱开,转而去想即将来临的周末,发誓一定要上山踉保拉在一起。他不清楚为什么她昨晚没有打电话来。这种想法拨动了他那自怜自哀的心弦,激起一阵回响:他在这臭烘烘的大热天里大汗淋漓,而她却像《音乐之声》里的傻姑娘一样在山间嘻戏玩闹。可是紧接着,他想起自己曾把电话线切断,顿时被羞愧刺痛了。他想念她。他想念他们大家。只要一脱得开身,他就要上山去。 这个决定让他精神一振,便去了警察局。在那里,他读遍了报纸上有关马尔法蒂被捕的报道。所有的文章都把副局长朱塞帕·帕塔称为他们的主要消息来源。报道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引述了副局长的话,说他“监督了逮捕过程”,而且“取得了马尔法蒂的供词”。报纸把维罗纳银行丑闻归咎于银行最近一任的行长拉瓦内洛,并让读者确信,此人在策划谋杀了他的前任之后,自己又死在他那邪恶的同谋马尔法蒂的手中。只有《晚邮报》上提到了圣毛罗,报上引述了他的话,说这是一个他因为能为之服务而感到不胜荣幸的组织,其崇高的目标和高尚的准则竟然遭人滥用,他对此表示震惊和悲伤。 布鲁内蒂给保拉打了电话,尽管他明知答案一定是否定的,但还是问她有没有看过报纸。当她问报上登了什么时,他只告诉她,案子结了,等他到山上,会跟她细说。就如他所料,她要他再多说点,但他说这事可以等一等。等她放过这个话题,不再追问时,他突然对她如此缺乏耐心闪出一丝气恼,这难道不是一件几乎要了他性命的案子吗? 上午剩下的时间里,他准备了一份五页纸的报告,其中先是阐明了自己相信马尔法蒂口供属实的立场,然后提供了从发现马斯卡里的尸体到马尔法蒂被捕之间发生的所有事情的内容详劲思维缜密的叙述。午饭过后,他从头到尾看了两遍,很不情愿地发现,所有这些东西是如何纯粹以他自己的猜测为基础的:没有丝毫实实在在的证据可以把圣毛罗同任何一件案子联系起来,也不可能有别人会相信,像圣毛罗这样一个从联盟那不可企及的道德高峰向下俯视整个世界的人物,会跟贪婪、淫欲、暴力之类卑鄙的东西沾上边。但他还是用那台搁在屋角一张小桌子上的奥地利维蒂牌标准打字机把报告打了出来。看着打完的这几页,看着那白色的用修正液涂改过的痕迹,他不知道该不该写张条子要求为自己的办公室配备一台电脑。他发觉自已被这个念头吸引住了,盘算着该把电脑放在哪里,不清楚宪竟是会拥有自己的打印机呢,还是不管输入什么都得下楼到秘书办公室才能打印出来,这个主意他可不喜欢。 当他还在思忖这些的时候,维亚内洛敲响了他的门,然后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位个子不高、皮肤晒得黝黑的男人,身穿一套皱巴巴的棉布西装。“警长,”巡佐摆出一副平时用来在市民面前与布鲁内蒂交谈的正儿八经的腔调,说开了,“我想介绍一下卢齐亚纳·格拉维。” 布鲁内蒂凑近格拉维,伸出一只手。“很高兴遇见您,格拉维先生。有什么地方我能为您效劳的?”他把这个男人领到了桌边,朝桌前的一张椅子指了指。格拉维把办公室四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在椅子上落座。维亚内洛坐在他身边的椅子上,踌躇了一会儿,想看看格拉维说不说话,见他没开口,便开始解释起来。 “警长,格拉维先生是基奥贾一家鞋店的老板。” 布鲁内蒂带着一种全新的兴趣看着他。一家鞋店。 维亚内洛转向格拉维,挥起一只手,请他说话。“我刚度假回来。”格拉维开了口,先是跟维亚内洛说,接着,当维亚内洛转过来面朝着布鲁内蒂时,他又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布鲁内蒂身上。“我在普利亚呆了两星期。在八月假里开着店没什么意思。没人想买鞋。天太热了。所以,我们每年都歇业三星期,我和我太太出去度假。” “那么你刚回来?” “呃,我是两天前回来的,可我直到昨天才到店里去。就在那时,我找到了这张明信片。” “明信片,格拉维先生?”布鲁内蒂问。 “是那个在我店里工作的女孩寄来的。她正在挪威度假,和她的未婚夫在一起。我想,她的末婚夫是为你们工作的,名叫乔治·苗蒂。”布鲁内蒂点点头,他认识苗蒂。“喏,我说了,他们在挪威。她写信告诉我,警方对一双灯鞋感兴趣。”他转回头对着维亚内洛。“我不知道他们是在谈到什么话题的时候想起这事儿的,反正她在明信片的末尾写道,乔治说你们在寻找一个买过一双女鞋的人,鞋是红缎子做的,大号。” 布鲁内蒂发觉自己屏住了呼吸,便逼着自己放松,把气呼出来。“那你卖过那鞋吗,格拉维先生?” “对,我卖过一双,大约一个月前。卖给一个男人。”他在这里顿了一下,等着警察议论,一个男人买那双鞋有多么奇怪。 “一个男人?”布鲁内蒂善解人意地问道。 “对,他说他买这鞋是想在四旬斋前的狂欢节时用。但是,狂欢节要到明年才会举行。这种时候买我觉得挺奇怪,可是我想把鞋卖掉,因为有一只鞋的缎子已经从鞋跟那里脱开了。我想,是左边那只。不管怎么说,鞋正在打折,他就买下来了。五万九千里拉,是从十二万减下来的。确实是便宜货。” “我相信,格拉维先生。”布鲁内蒂附和道,“你觉得假如你再看见那双鞋,能认出来吗?” “我想我能。我在一只鞋的鞋底上写着折扣价。可能还会在上面。” 布鲁内蒂转过来对维亚内洛说:“巡佐,你能不能帮我从实验室里把那双鞋拿来?我想让格拉维先生看一看。” 维亚内洛点点头,离开了屋子。他走以后,格拉维谈起了他的假期,描述着亚得里亚海的水是多么清澈——只要你能向南行进一段足够的距离。布鲁内蒂聆听着,在他认为必要的时候笑一笑。他克制着自己,在格拉维把鞋认出之前并不要求他描述买鞋人的特征。 几分钟以后,维亚内洛回来了,把鞋装在透明的塑料袋里带进来。他把袋子递给格拉维,格拉维却并没有要把它打开的意思。他隔着袋子把鞋移来移去,把两只鞋先后翻转过来,仔细看鞋底。他把袋子凑到离自己更近些,笑了,手持袋子往布鲁内蒂眼前一亮。“瞧,在那儿。折扣价。我是用铅笔写的,所以,买鞋的人只要想擦就能擦掉。可是,你还是能看出来,就在那儿。”他指着鞋底上淡淡的铅笔印迹。 最后,布鲁内蒂终于提出了这个问题:“你能否描述一下买这双鞋的人。格拉维先生?” 格拉维只停了一会儿,便发问起来,面对政府部门,他的声调是毕恭毕敬的:“警长,您能不能告诉我,你们为什么对这个男人感兴趣?” “我们认为,他能为我们正在进行的一次调查提供重要信息。”布鲁内蒂答道,等于什么也没告诉他。 “哦,我明白了。”格拉维回答。就像所有意大利人一样,他习惯于听不懂官方告诉他的话。“比您年轻,我敢说,不过年轻不了多少。黑头发。没有胡子。”也许是因为听到了自己说的话,格拉维意识到这种描述有多么含糊。“我敢说他看上去就跟别人差不多,一个穿西装的男人。不太高,也不太矮。” “你愿不愿意看几张照片,格拉维先生?”布鲁内蒂问,“也许这能帮你认出那个男人?” 格拉维厚道地笑了笑,发现这一切统统跟电视上相差无几,颇感宽慰。“当然可以。” 布鲁内蒂冲着维亚内洛点点头。于是他下了楼,不一会儿就带着两个装满警事档案照片的文件夹回来了,搁在布鲁内蒂的桌面上。他一张一张地翻看这些照片,每看完一张就把正面朝下放在另外一堆上。在维亚内洛和布鲁内蒂的注视下,他把马尔法蒂的照片面朝下跟别的照片归在一起,然后接着往下看,一直看到最后一张。他抬起了头。“他不在这里,甚至没有一个人长得有几分像他。” “也许你能把他的长相向我们描述得更清楚些,先生。” “我告诉过您了,警长,一个穿西装的男人。所有这些人,”他说,指指堆在面前的那叠照片,“呃,他们看上去都像罪犯。”维亚内洛偷偷看了布鲁内蒂一眼。这里面混了三张警官的照片,其中有一张是阿尔维斯警官的。“我告诉过您了,他穿着一套西装。”格拉维重复道,“他看上去像我们中的一个。您知道,就是某个天天上班的人,在办公室里。他的谈吐像个有教养的人,不像是罪犯。” 这话里显露出来的政治上的幼稚让布鲁内蒂一度怀疑,格拉维是不是一个正宗的意大利人。他朝维亚内洛点点头。维亚内洛便从刚才在桌上放下的第二份文件夹的地方把文件夹拿起来,递给格拉维。 在两个警官的注视下,格拉维开始翻阅这一堆数量较少的照片。当他翻到拉瓦内洛的照片时,他停下来,抬头看布鲁内蒂。“这是昨天被杀掉的银行家吧,不是吗?”他问,指着照片。 “他不是买鞋的人吧,格拉维先生?’,布鲁内蒂问。 “不,当然不是。”格拉维答道,“如果是的话,我进来的时候就会告诉你了。”他又看了看照片,这是一张工作照,原先登在一本收录了所有银行高层人员的手册上。“不是这个人,却是这种类型的。” “这种类型,格拉维先生?” “您知道,西装、领带、锃亮的鞋。干净的白衬衫,头发理得不错。一位真正的银行家。”刹那间,布鲁内蒂仿佛回到了七岁,跪在母亲身边,面前是圣玛丽福莫萨——他们教区里的教堂——的主祭坛。母亲仰望着祭坛,一边画着十字,一边说话,嗓音颤抖,夹杂着几许乞求,几许虔诚。“圣母玛利亚,看在您的为了我们所有这些无足轻重的罪人献身的儿子份上,允准我这么一个请求吧。在我的有生之年,我再也不会在祈祷中向您乞求一丝额外的恩典了。”这是他在年幼时听了无数次的承诺,只因为就像所有的威尼斯人一样,布鲁内蒂太太总是对那些地位显赫的教友的影响深信不疑。 此外,这并不是布鲁内蒂平生第一次遗憾自己缺乏信仰,但这并不妨碍他暗自祈祷,格拉维一旦看见买鞋人,就能把他认出来。 他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格拉维身上。“还有一个人可能会从你那儿买来这双鞋。不幸的是,我没有他的照片。不过,假如你能跟我来,到他工作的地方看他一眼,也许你就帮得了我们。” “你是说,实实在在地参与你们的调查?”格拉维的热情像孩子一样。 “对,如果你愿意的话。”。 “当然愿意,警长。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我都乐意帮你们。” 布鲁内蒂刚站起身,格拉维就跟着跳起来。在他们往市中心走的路上,布鲁内蒂向格拉维解释了一下他希望格拉维做的事。格拉维没有提问,能遵照嘱咐去做,他已经心满意足了,俨然一个配合警方调查一起重大案件的好公民。 走到圣·卢卡广场,布鲁内蒂指出了通往圣毛罗事务所的大门,提议格拉维先生到“罗萨·萨尔瓦”喝一杯,让布鲁内蒂先上楼,五分钟以后他再上去。 布鲁内蒂走上这如今已颇为熟悉的楼梯,敲敲办公室的门。“进来。”秘书叫道,他便进去了。 等她从电脑上抬起头,看清来人是谁,禁不住一阵冲动,半个身子掉到椅子外面。“对不起,小姐。”布鲁内蒂说,举起双手,做了一个他希望不至于惹出麻烦的手势。“我想跟圣毛罗先生谈谈。这是官方的警务。” 她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只是盯着他,嘴巴张成一个大大的“O”型,到底是出于惊讶还是因为害怕,布鲁内蒂也吃不准。她缓缓地伸手向前,按动了桌上的一个按钮。她一边把手指搁在上面,一边站起身,但为了安全起见,人还是呆在桌子后面没动。她站在那里,手指还揿在按钮上,凝视着布鲁内蒂,一声不吭。 过了几秒钟,门就被人从里边拉开了,圣毛罗来到了外办公室。他看见他的秘书就像罗得之妻一样,哑口无言,纹丝不动,接着看见了门口的布鲁内蒂。 他的愤怒顷刻间爆发了:“你在这儿干什么?我给副局长打了电话,叫他让你离我远点。出去,从我的办公室里出去。”一听到他的声音,秘书就从桌边往后退去,靠着墙站好。“出去!”圣毛罗又说了一遍,这回几乎是在喊了,“我不愿意遭受这种迫害。我要让你·…·”他说到一半,但当另一位跟在布鲁内蒂后边的男人走进办公室时,他住了口。一个他不认识的男人,一个穿着一身廉价布西装的小个子男人.“你们两个,从警察局来,再回到那儿去。”圣毛罗嚷道。 “你能认出这个人吗,格拉维先生?”布鲁内蒂问。? “对,我能。” 这一下圣毛罗呆住了,尽管他仍然没有认出这个穿廉价西装的小个子男人。 “你能告诉我他是谁吗,格拉维先生?” “他就是从我这儿买走那双鞋的男人。” 布鲁内蒂从格拉维这儿转回头,看着办公室另一侧的圣毛罗。此刻,他似乎已经认出了这位穿廉价西装的小个子男人。“那是什么鞋,格拉维先生?” “一双红色女鞋。四十一码。”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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