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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注:恶犬克尔柏洛斯:希腊神话中的冥国哈得斯的看门狗。欧津斯透斯国王命赫尔克里去冥国把那条有三个头和龙尾的恶狗带来。赫尔克里来到冥国,释放了忒修斯,射伤了冥王并命他交出那条狗。冥王满口应允,只提出不许用武器去制服的条件。赫尔克里遂用两腿紧夹狗头,双手紧卡狗颈,终于把恶狗制服,带回人间献给欧津斯透斯国王。这是赫尔克里做的第十二桩大事。他完成了这十二项艰难的工作后便结束了对欧津斯透斯的服役,回到忒拜。) 赫尔克里·波洛坐在地铁车厢里,身子摇摇晃晃,忽而倒向这一个人,忽而又倒向另一个人。他心想这个世界上人真是太多了!伦敦地铁,在傍晚这个时刻(六点半)确实人满为患。里面又闷又热,嘈杂,拥挤的人群摩肩接踵——众人的手啦,胳臂啦,身体啦,肩膀啦,讨人厌地挤挤碰碰!让周围的陌生人推来搡去——他恶心地想,总的来说都是一群平凡而无聊的陌生人!人类——论堆来看,可就很不雅观。看到一张闪烁着智慧的面孔多么难得啊!一位端庄的妇女又是多么罕见啊!女人在这种非常不利的情况下,居然还织毛线,真不知是什么心气儿?一个女人织毛线的形象,确实也不是最佳的表现:全神贯注,眼神呆滞,坐立不安,手指头忙个不停!这真需要一只野猫那样的敏捷和拿破仑那样的毅力,才能在一辆拥挤不堪的地铁车厢里坚持织毛线而不懈,可女人却做到了!她们如果抢到了一个座位,就会忙不迭地拿出极细的暗红色毛线,卡达、卡达、卡达地织起来! 波洛心想,这真是不恬静,一点女性的优雅都没有!他那个过时的灵魂对现代生活这种压力和匆忙十分反感。周围那些年轻妇女——长得都差不多,都那么不妩媚,个个缺少那种极其诱人的女性气质!他要求更火热艳丽的魅力。啊!看到一个上流社会女人,俏丽,善解人意,机智——一个曲线美妙的女人,一个衣着奢华奇特的女人,那该多好哇!从前就有过这样的女人,可现在——现在—— 车辆在一个站上停下,人们涌出去,把波洛又挤回到织毛线的针尖旁;接着又涌进来一群乘客,把他跟同车人挤得比刚才还像沙丁鱼。车辆又开始启动,猛地一动,波洛给甩到一个拿着疙里疙瘩的手提包的胖女人身上,他道了声“对不起”,又给撞回到一个高个子瘦男人身上。那人的公事皮包正巧顶住他的腰眼。他又道声“对不起”。他感到自己的小胡子也不再鬈曲而耷拉下来。简直是活受罪!幸亏下一站他要下车啦! 这一站赶巧是皮卡迪利广场①,看来大概有一百五十人要在这儿下车。他们像一股大浪潮那样冲出来,涌向站台。波洛给紧紧地挤上一架通向地面的升降楼梯。 波洛心里想这下总算从地狱里钻出来了。在上升的升降楼梯上,一件行李从后面撞到他的大腿关节上,真是疼得钻心! 这时,有一个声音在喊他的名字。他吃惊地抬起眼睛。在对面下降的升降楼梯上,他难以置信地看到一个过去相识的人。一个丰满的女人,一头浓密的棕红色头发,戴着一顶小草帽,帽檐上装饰着一排羽毛鲜艳的鸟形饰物,肩上垂着异国情调的毛皮披肩。 她那绯红的嘴大张着,浓厚的异乡音回荡着。她的肺挺健康。 “没错儿!”她喊道,“就是没错儿!亲爱的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咱们俩非得再见见面不可!” 但是,命运并不比那正朝上下两个相反方向行驶的升降楼梯更无情。赫尔克里·波洛给毫不留情地直送到上面,薇拉·罗萨柯娃伯爵夫人却给带到下面。 波洛扭着身子靠在栏杆上,朝下无可奈何地喊道: “亲爱的夫人——我在哪里可以找到您啊?” 她的回答从下面微弱地传到他耳边,那句话出人意料却似乎又古怪地适合那一时刻的境遇: “在地狱……” (①皮卡迪利广场:伦敦的繁华街道、剧场和餐馆集中之地。──译注。) 赫尔克里·波洛一连眨几下眼。忽然他的脚晃了晃,原来他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到达地面——忽视了朝前迈一步。周围的人群四下散开。在升降楼梯旁边一点的地方,一大群人正挤向那下降的楼梯。他要不要加入那个队伍呢?这是不是那位伯爵夫人刚说的那句话的意思?在这拥挤的时刻,人在地壳底下旅行,无疑就像是在“地狱”里嘛。如果这就是伯爵夫人的意思,那他可真是无比赞同她的这种说法啦…… 波洛下定决心,又挤进那堆下降的人群,给送到下面深处。在楼梯尽头,并没有伯爵夫人的身影。波洛只好在蓝色、琥珀色等灯光标志中选择一个方向走去。 伯爵夫人是否正走向贝克鲁站台或皮卡迪利站台?波洛先后到那两个地方去寻找。他被上车下车的人群冲来挤去,可他始终没找到那位火红艳丽的俄国女人——薇拉·罗萨柯娃伯爵夫人。 赫尔克里·波洛精疲力尽,懊恼极了,再次踏上那通向地面的楼梯,步入喧嚣的皮卡迪利广场。他带着愉快的兴奋心情回到了家里。 刻板的矮个子男人追求浮华艳丽的大块头女人,可说是件不幸的事。波洛从来没能摆脱他对这位伯爵夫人的痴迷眷恋。尽管他前次见到她是在二十年前,她那股魅力却依然存在。即使她现在浓妆艳抹,犹如一名风景画家在涂制日落,遮隐了真面目,赫尔克里·波洛还是认为她依然代表那种奢华诱人的女人。这个小资产阶级人物仍然对贵族怀有激情。一想起当年,她偷窃珠宝首饰那股机灵劲儿,真叫他至今敬佩不已。他还记得她在受到指责时镇静自若承认了那一事实。真是一个千里挑一——万里挑一的奇女子!他再次遇到了她——却又把她丢了! “在地狱里!”她说过。他肯定没听错吗?她是那么说的吗? 可她这话指的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她指的是伦敦地铁吗?要么这句话该从宗教意义上来理解?当然,如果她自己的生活方式最终使她似乎可能死后下地狱,当然啦——可她那种俄国式好意的招呼却绝对不会在暗示赫尔克里·波洛也该有同样的下场啊,是不是? 不对,想必是另有所指。她一定是指——赫尔克里·波泪突然困惑得晕头转向!一个多么捣鬼、多么难以推测的女人啊!换了另一个次要的女人,想必会尖叫着说“里茨饭店”或者“克莱丽奇饭店”。薇拉·罗萨柯娃却令人心碎而不可思议地喊出:“地狱!” 波洛叹口气,却并没气馁。他在那种茫然不解的心情下,次日上午采取最直截了当的简单办法,问问他的秘书莱蒙小姐。 莱蒙小姐长得不能再丑了,却又是再能干不过了。在她眼里,波洛并不是什么特殊人物——只是她的老板罢了。她给他提供优良的服务。目前她正一心一意地整理一套新的归档程序,那在她的头脑深处正慢慢趋于完善呐。 “莱蒙小姐,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波洛先生。”莱蒙小姐把手指从打字机键盘上移开,专心等待着。 “如果一位朋友提出跟她——或者跟他——在地狱会见,你该怎么办?” 像往常那样,莱蒙小姐没有停下来思考,还是正如俗话所说:她无所不知。 她答道:“我想那最好的办法就是打电话订张桌子。” 赫尔克里·波洛目瞪口呆地望着她。 他结结巴巴地说:“那就请你——打——电话——订——张——桌子——吧!” 莱蒙小姐点点头,把电话机拉到身边。 “今天晚上吗?”她问道,由于他没有作答便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同意了。她轻快地拨电话号码。 “律师会堂街14578号?是‘地狱’吗?请给预订一张两个人的桌子。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十一点钟。” 她放回话筒,手指又回到打字机键盘上。她脸上微微——露出一点不耐烦的神情。她已经完成任务,那种表情似乎在说,老板现在当然该让她干自己正在干的活儿了吧。 赫尔克里·波洛却要求她解释一下。 “这个地狱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道。 莱蒙小姐看上去有点惊讶似的。 “哦,难道您不知道吗,波洛先生?那是一家夜总会啊——新开的,目前生意很火爆——我想是由那么一位俄国女人开设的。我可以在今天晚上之前就给您轻而易举地办委会员身份。” 到此为止,莱蒙小姐明显表现出已经用了不少时间的神情,赶紧又熟练快速地打起字来。 当天晚上十一点,赫尔克里·波洛走进一家夜总会大门,门上方装置着一排一次只显示一个字母的霓虹灯招牌。一位身穿红色燕尾服的先生接待他,接过他的大衣。 一个手势请他走下几级通往底层的宽楼梯。每级台阶上都写着一个警句。 第一级上写着:“我好意奉劝……” 第二级:“勾销往事,重新开始……” 第三级:“我可以随时放弃……” “真是通向地狱之路的良好祝愿,”赫尔克里·波洛喃喃赞赏道,“想象得真不赖!” 他走下楼梯。梯脚旁边有个小水池,里面种着鲜红的百合花,一座船形的桥横跨在上面。波洛从旁走过去。 左方一个花岗石穴里蹲着一条波洛从没见过的又大又丑的黑狗!它令人生畏而直挺挺地蹲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波洛满心希望那条狗也许不是真的。然而,就在这时,那条狗掉转它那凶恶丑陋的脑袋,从黧黑身躯里发出一声狂吠,那声音真让人胆战心惊。 这时波洛看见一个装着小圆狗饼干的筐子,上面标着“贿赂克尔柏洛斯一块!”的字样。 狗的眼睛直盯着那些饼干。它又低沉地汪汪吠了一声。波洛连忙抓起一块饼干朝那条大狗扔去。 那张大而深的红嘴打个呵欠,接着强有力的上下额卡哒一声合上。克尔柏洛斯接受了那口贿赂。波洛于是走进一扇敞开的门。 那间屋子不大,四处摆着小桌,中间是舞池,由小红灯照亮着。四面墙上装饰着壁画,房间末端有一个大烤炉,旁边站着几位操作的厨师,他们身着魔鬼似的服装,身后有尾巴,头上有角。 波洛把这一一看在眼里,这当儿薇拉·罗萨柯娃伯爵夫人身穿华丽的红色晚礼服,带着她那种感情冲动的俄国人性格,伸出双手朝他冲过来。 “啊,您真来了!我亲爱的——我最亲爱的朋友!又看到您可甭提多高兴啦!过了那么多年——那么久了——多少年了?——不,咱们不提多少年!对我来说,就像是昨天似的。您没变——一点也没变!” “您也一样,我亲爱的朋友。”波洛叫道,亲吻一下她的手。 可他完全意识到二十年毕竟是二十年。罗萨柯娃伯爵夫人势必不能给刻薄地说成整个毁了,可她至少是惊人地改观了。生气勃勃的神态,热烈享受生活乐趣的劲儿,依然存在,而且她也明白,一点也没减弱地明白,该怎样奉承男人。 她把波洛拉到一张已经有两个人坐着的桌子旁边。 “这是我的朋友,大名鼎鼎的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她介绍道,“他就是干坏事的人的克星。我也一度怕过他,可现在我过上了一种极端规规矩矩而也十分枯燥的生活,是不是这样?” 那个听她说话的高个子男人答道:“永远别说枯燥,伯爵夫人。” “这位是李斯基德教授。”伯爵夫人介绍道,“他博古多识,并且对这里的装修给我提出了不少宝贵建议。” 那位考古学家微微一颤。 “如果我事先知道您要干什么,”他喃喃道,“这里的成果还会更让人惊喜万分。” 波洛再仔细环视一下四周的壁画。面前那扇墙上是奥菲厄斯①和他的乐团在演奏,欧律狄刻②眼巴巴地望着那个烧烤炉。对面墙壁上是奥西里斯③和伊希斯④,他俩好像在冥界举办一场古埃及划船游会。第三面墙上是一些欢快的男女青年在享受裸体混合浴呐。 “青春的国土。”伯爵夫人解释说,接着一口气连着说,以便完成她的介绍,“这位是我的小艾丽丝。” 波洛向坐在那张桌子旁边的另一个女人鞠一躬,那是一位看上去外表很严厉的姑娘,身穿一套格子呢外套和裙子,戴着一副角质架眼镜。 “她非常非常聪明,”罗萨柯娃伯爵夫人说,“她是一位有学位的心理学家,深知精神病人为什么会犯精神病的一切原因!那并不像你认为那样,他们就是疯了!不对,其中还有各式各样的原因呐!我总觉得那很古怪。” (①奥菲厄斯:希腊神话中的诗人和歌手,善弹竖琴,弹奏时,猛兽俯首、顽石点头。—一译注。 ②欧律狄刻:希腊神话中奥菲厄斯之妻,新婚时,被蟒蛇杀死。其夫以歌喉打动冥王,冥王准她回生但要求其夫在引她返回阳世的路上不得回头看她;其夫未能做到,结果她仍被抓回阴间。——译注。 ③奥西里斯:古埃及的冥神和鬼判,伊希斯的兄弟和丈夫。——译注。 ④伊希斯:古埃及司生育和繁殖的女神。其形象是一个给圣婴哺乳的圣母。—一译注。) 那叫艾丽丝的姑娘和蔼却有点倨傲地微微一笑。她用坚决的口气问教授愿不愿意跳个舞。他显得有点受宠若惊,却有些犹豫。 “我亲爱的小姐,我恐怕只会跳华尔兹。” “现在奏的舞曲正是华尔兹。”艾丽丝耐心地说。 他俩站起来跳舞,两人都跳得不太好。 罗萨柯娃伯爵夫人叹口气,独自沉思片刻,轻声说:“不过她真的长得并不难看……” “她没有完全显示出自己的优势。”波洛判断道。 “坦率地说,”伯爵夫人大声说,“我不理解这年头的年轻人。他们不再设法打扮得招人喜欢——当年我年轻的时候,总是试图——挑选最适合自己的颜色的衣服穿——上衣垫点肩——紧身胸衣在腰间束得紧一点——头发也许弄个更有情趣的发型——” 她把额头上那绺浓密的橙红色头发往后理一下——无可否认她至少还在试图竭力那么做呐! “只满足于自然本性,那可——太傻了!也太傲慢了。那个小艾丽丝写了不少关于性的长文章,我倒要问问,有哪个男人会经常约她去布赖顿度周末呢?那都是些长篇大论,工人福利啦,世界的未来啦,倒也很有价值。可我倒要问问。那有趣吗?你看,我倒要问问,这些年轻人把这个世界搞得多么乏味!处处是清规戒律!我年轻的时候可不是这样!” “这倒叫我想起来了,贵公子好吗?夫人。”他在说这句话时,忽然想到时间已经过了二十年,就及时用“贵公子”代替了“您的男孩儿”。 伯爵夫人的脸顿时喜气洋洋,她带着母性的热情说: “那个可爱的安淇儿!长得那么大了,宽肩膀,英俊极了!他如今在美国,干建筑那一行——筑桥啦,盖银行啦,造旅馆啦,建百货公司啦,修铁路啦,凡是美国需要的,他都干!” 波洛显得有些纳闷。 “那他是位机械工程师?要么就是位建筑师吧?” “那又有什么关系?”伯爵夫人道,“他可爱极啦!整天就只关心大梁啦,机械啦,还有那种叫应力的玩艺儿。那些我一点也闹不明白的东西。不过我们彼此爱慕——我们俩一向彼此爱慕!也就是为了他,我也爱小艾丽丝。当然他们俩已经订了婚。他俩是在一架飞机上,或许是在一条船上,或许是在一列火车上相逢的,就在谈论工人福利那个话题的过程中相爱了。她来到伦敦后,前来看我,我就真诚地喜欢上她了。”伯爵夫人把她两只胳臂交叉放在她那宽胸脯上:“我还说——‘你和尼基两人相爱——所以我也爱你——可你要是爱他,干吗又把他留在美国呢?’她就谈到她的‘工作’,她正在写的书和她的事业。坦率地说,我根本就闹不明白,不过我一向说:‘人应当容忍。’”她又接着说道:“亲爱的朋友,你认为我这里构思想象得怎么样?” “想象得挺好,”波洛一边说,一边赞同地四处环视一下,“还很别致!” 这家夜总会宾客盈门,洋溢着那种无可置疑的成功气氛,这倒是无法作假的。那里有身穿晚礼服的懒洋洋的夫妇啦,穿灯芯绒裤子的吉卜赛人啦,穿整套西服的商人啦等等。身穿魔鬼服装的乐队成员在演奏狂热的音乐。毫无疑问,“地狱”的生意红火极了。 “我们这里什么人都有,”伯爵夫人说,“就应当这样,对不?地狱向所有的人敞开大门。” “大概穷人除外吧?”波洛暗示道。 伯爵夫人笑了:“人家不是说富人进不了天堂吗?那他们当然就应当在地狱得到优待啊。” 那位教授和艾丽丝跳完舞回来了。伯爵夫人站起来说: “我得去跟阿里斯泰德斯说几句话。” 她走去同侍者领班、一个靡菲斯特①模样的瘦子交谈几句,然后又挨桌跟客人们去打招呼。 那位教授擦了额头上的汗,喝口酒,说道: “她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是不?大家都喜欢她。” 他道声歉,起身到另外一张桌子那边去跟一个人说话。波洛独自陪着那位严峻的艾丽丝,见到她那双蓝眼睛冷淡的神情,不禁感到有些发窘。他看出她原本并不难看,可他觉察出她明明十分警惕。 “我还不知道你的姓呢。”他轻声道。 “肯宁汉。艾丽丝·肯宁汉博士。我听说您过去认识薇拉?” “快有二十年了。” “我发现她是我的一个很有趣的研究对象。”艾丽丝·肯宁汉博士说,“当然我对她感兴趣也是因为她是我未婚夫的母亲,不过我对她感兴趣还是从职业观点出发的。” (①靡菲斯特:欧洲中世纪关于浮士德的传说中的主要恶魔。──译注。) “是吗?” “是的,我正在写一本书,犯罪心理学的书。我发现这里的夜生活丰富多彩。我们遇到一些犯罪型的人常常光顾这里。我跟他们当中一些人讨论过他们的早期生活。您当然知道薇拉的犯罪倾向——我是指她偷过东西。” “嗯,是的——这我知道。’波洛略感惊讶地说。 “我本人管这种行为叫喜鹊情结。她总是偷闪闪发亮的东西,从不偷钱,总是珠宝首饰。我发现她在儿童时代很受宠爱溺爱,但也被管得很严。生活对她来说是无法忍受的枯燥无味——枯燥却很安全。她的性格则要求戏剧性——渴望受到惩罚。这就是她沉溺于偷窃行为的根源。她要显得比别人突出,要得到受过惩罚的臭名!” 波洛不同意:“她作为俄国旧政权的一名成员,在大革命期间生活肯定乏味而且不会安全吧?” 肯宁汉小姐那双淡蓝眼睛微微显露一丝感兴趣的神情。 “啊,”她说,“旧政权的一名成员?她是这样告诉您的吗?” “她是一名无可争议的贵族。”波洛坚定地说,竭力排除伯爵夫人亲口告诉他的有关她早期放荡生活情况给他留下的某些不愉快的回忆。 “人们都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事。”肯宁汉小姐说,带着本行专业那种目光瞧着他。 波洛立刻警觉起来。他觉得不出一分钟她就会对他说他内心是什么情结啦。他决定把这场战役打回到敌营里去。他喜欢罗萨柯娃伯爵夫人的社交圈子,部分原因在于她那贵族根源,他不打算让这个长着熟醋栗似的眼睛、戴副眼镜、有个心理学学位的丫头扫他的兴。 “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令人吃惊的事吗?”他问道。 艾丽丝·肯宁汉没多费口舌,干脆说她不知道。她摆出一副无所谓而宽容的样子。 波洛接着说: “我感到惊讶的是你——年轻,如果下点功夫的话,会显得很漂亮——嗯,使我惊讶的是你却不肯下这个功夫!你穿着那种带着大口袋的厚上衣和厚裙子,好像要去打高尔夫球似的。可这里跟高尔夫一点关系也没有,这里是华氏七十一度的地下室。你的鼻子又热又亮,你也不往上搽点粉,你嘴上抹的口红毫无情趣,没有强调出你那嘴唇的曲线!你是个女人,可你并不在意你是个女人。我要问你一声,为什么这样呢?真是怪可惜的!” 他一时满意地看到艾丽丝显得通人请了。他甚至看到她两眼闪现出一丝气愤的神情。接着她又恢复了她那种蔑视的笑态。 “亲爱的波洛先生,”她开腔道,“我担心您恐怕已经跟现代思维逻辑脱节了。重要的是本质,而不是那些装饰!” 她抬头望了过去,这时正有一位非常英俊的深色头发的青年向他俩走来。 “这个人是那种最引人兴趣的类型。”她热忱地小声说,“保罗·瓦莱斯库!专吃软饭的人,还有不少堕落的渴望!我想让他给我讲讲他三岁时一个照管他的保姆的事。” 一两分钟后,她就跟那个青年一起跳舞了。他跳得潇洒极了。他俩舞到波洛身边,波洛听到她在说:“在伯格纳度夏后,她送给你一个仙鹤玩艺儿吗?一只仙鹤——哦,这可别有含意!” 波洛一时自娱地推测这位肯宁汉小姐对各种犯罪类型如此感兴趣,早晚有一天会惹祸上身,她那残缺的肢体会让人在荒郊树林里发现。他不喜欢艾丽丝·肯宁汉,可他足够诚实地意识到自己不喜欢她的原因在于她竟然那么明显地看不起他赫尔克里·波洛!他的虚荣心受到了伤害! 这当儿,他发现了另一件事,就暂时把艾丽丝·肯宁汉弃置脑后。舞池对面坐着一位年轻的金发男子,身穿晚礼服,那种举止显示他是个过惯悠闲放荡日子的家伙。他的对面坐着一个喜好奢华的姑娘。他傻呵呵地凝视着她。谁看见他俩都可能会悄声说:“一对懒散的阔人!”波洛却深知这个小伙子既不懒散也不富有,他其实是查尔斯·史蒂文斯警督。波洛认为史蒂文斯警督可能是在这里执行任务呐…… 次日早晨,波洛去到伦敦警察厅,拜访他的老朋友贾普警督。 贾鲁对他试图打听的事情的答复出人意料之外。 “你这条老狐狸!”警督亲昵地说,“你是怎么得知这些情况的,我真服了。” “可我向你保证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出于妄想好奇罢了。” 贾普说波洛这种话只能去哄大兵,谁信你那一套! “你想知道那个‘地狱’的所有情况吗?嗯,表面上看,只是另一处夜总会那类场所。还真火!他们一定挣了不少钱,尽管去那里玩的开销当然也很大。是由一个俄国女人公开经营的,称自己是个什么伯爵夫人——!” “我认识罗萨柯娃伯爵夫人。”波洛冷冷地说,“我们俩是老朋友。” “可她只是个傀儡。”贾普接着说,“她没有投资进去,可能是那个侍者领班阿里斯泰德斯·帕波波勒斯——那家伙在那里有股份——可我们也不信那地方真属于他所有。我们其实也不知道真正的老板是谁!” “你就派了史蒂文斯警督去了解情况,对不对?” “哦,你看见了史蒂文斯?幸运的小伙子,接了这么一个好差事,在花费大量纳税人的钱!不过他倒也发现了不少事。” “你们想在那儿发现什么啊?” “毒品!大规模贩毒行径。但是,不是用现金而是用珠宝首饰购买毒品。” “是吗?” “就是这么回事。那个什么夫人——或是什么伯爵夫人——觉得收现金很麻烦——反正她不愿意从银行里提取大笔现金。可她得到首饰——有时是家族的传家宝!把那些东西拿到一个地方去‘清理一下’或者‘重新镶嵌一下’——那些宝石在那里从原来的底座上给取下来,再给换上人工宝石。那些取下来的宝石就在伦敦或欧洲大陆给卖掉。一切都很顺利——从来没有发生什么盗窃,也没有出现过追捕盗贼的叫喊声。即使迟早经人发现一件头饰或一条项链上面的宝石是假的,那位某某夫人也只表现出一种茫然无知而惊惶失措的样子——闹不清那上面的假宝石是什么时候怎样给换上去的——那条项链从来就没离开过她啊!于是派遣流汗受累的可怜警察徒劳无益地追查辞退的女仆、可疑的男仆和擦玻璃的工人。 “可我们并非像那些社会女名流所想象的那样愚蠢!我们接二连三地接到报案——可我们从中发现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所有来报案的女人都现出吸毒的迹象——神经质,烦躁——抽搐,瞳孔放大等等。问题是:她们从哪里得到毒品?谁在经营那项非法交易?” “你认为答案是那个‘地狱’吗?” “我们相信那里是那项非法交易的总部。我们找到了首饰改造的地方——一家名叫哥尔康达的店铺,出售高级仿制首饰。有一个名叫保罗·瓦莱斯库的下流坯——啊,我看出你也认识他?” “我在‘地狱’里见到过他。” “那是一处能见到他去的地方——是他真正出没的地方!他要多坏就有多坏——可是女人——就连体面的女人——都对他言听计从!他跟哥尔康达有限公司有点关系。我敢肯定他是‘地狱’的黑后台。那里是他物色目标的理想地点——什么人都去那里,社会女名流啦,职业骗子啦——那里是最好的聚集点。” “你认为那项交易——用首饰换毒品——是在那里进行的吗?” “是的,我们知道哥尔康达那方面的情况——我们想要另一方——毒品那方面的情况。我们想闹清楚谁在提供货源,从哪儿来的?” “到目前为止,你们还没有头绪?” “我认为是那个俄国女人——可我们没有证据。几个星期前,我们以为已经有些进展。瓦莱斯库到过哥尔康达公司,在那里取了几块宝石后就径直去‘地狱’。史蒂文斯一直监视着他,可他没真正看见他传递那玩艺儿。瓦莱斯库离开那里后,我们就抓住了他——可他身上没有宝石。我们查抄了那个夜总会,把所有的人都搜了一遍。结果是没有宝石,没有毒品!” “一场惨败,对不?” 贾普不自在地说:“还用你说!差点惹出不小的麻烦,幸亏在包抄中我们逮住了佩维瑞尔,就是那起白特西凶杀案的主犯。纯属偶然,原以为他逃往苏格兰了。我们一名警官根据他的相片把他认出来了。所以就算是善始善终——我们获得表扬——对那个夜总会也是个大宣传——自那以后,那里的生意就更火爆了!” 波洛说: “但是,对那起毒品案的侦破却没有什么进展。也许那里面还有个隐蔽的场所吧?” “肯定是那么回事,可我们没有找到。我们就像是用篦子把那地方彻底篦了一遍。只限于咱俩之间说说,不得外传,我们在那里还进行过一次非法搜查——”他眨了眨眼,“纯粹是秘密进行的。想破门进入那个隐蔽处,没成功。我们那名暗探差点儿让那条可恶的大狗撕成碎片!它就睡在那里守卫着!” “啊哈,是克尔柏洛斯吗?” “对,给狗取了这么一个怪名——俏皮的名字。” “克尔柏洛斯。”波洛若有所思地喃喃道。 “你也来插一手如何,波洛?”贾普建议道,“这是一个有趣的案子,值得一干。我憎恨贩毒这种勾当,那是在毁灭人的灵魂和肉体。这真可以说是‘地狱’!” 波洛沉思着说:“会叫它彻底败露完蛋的——对,你知不知道赫尔克里大力神第十二桩丰功伟绩是什么吗?” “不知道。” “制服恶犬克尔柏洛斯。这正合撤,对不对?” “不明白你在胡说什么,老家伙,不过要记住:‘狗吃人’可是条新闻咧。”贾普朝后一仰,哈哈大笑起来。 “我想非常严肃地跟您谈一谈。”波洛说。 时间还很早,夜总会里还差不多是空的。伯爵夫人跟波洛坐在近门口的一张小桌旁。 “可我一点也不感觉严肃。”她反驳道,“那个小艾丽丝倒一向是严肃的,这话我只跟你讲讲,我觉得那很叫人厌烦。我可怜的儿子尼基跟她在一起能有什么乐趣呢?什么也不会有。” “我对您是很有感情的,”波洛坚定地继续说,“我不愿看到您处于那种所谓的困境。” “可您说这话真够荒唐的!我现在正处于顶峰,财源滚滚而来啊!” “这地方是您的吗?” 伯爵夫人的目光变得有点躲躲闪闪。 “当然是啊。”她答道。 “可您还有个合伙人吧?” “这是谁告诉你的?’帕爵夫人严厉地问道。 “那位合伙人是不是保罗·瓦莱斯库?” “噢!保罗·瓦莱斯库!亏您想得出!” “他可有很坏的——犯罪记录。您知道不少罪犯经常到这儿来吗?” 伯爵夫人扬声大笑。 “这真是个老好人在说话!我当然知道!您没发现这正是这个地方有吸引力的一半原因吗?那些住在梅费尔区①的年轻人——他们在伦敦西区天天见到他们自己那路人感到厌烦了,于是就到这里来见识见识各种罪犯:贼啦,诈骗犯啦,花言巧语的骗子啦——甚至也许还有某个杀人犯——下星期会在周末版报上登出来的那个家伙!这多有意思。这样——他们就会认为自己是在观察生活!还有那些整天都在推销女袜裤、长统袜和紧身胸衣的很挣钱的商人也是来这儿解解闷!这跟他过的那种体面的生活、交的体面的朋友相比,多么不同啊!此外,更令人惊喜的是——那边桌旁坐的是伦敦警察厅的警探,正在摸他的小胡子呐——一位穿燕尾服的警探!” (①海切尔区:伦敦西区高级住宅区。──译注。) “那你什么都知道?”波洛轻声问道。 他俩的目光相遇,她微微一笑。 “我亲爱的朋友,我可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幼稚。” “您在这里也经营毒品吗?” “噢,那事我可不干!”伯爵夫人厉声道,“那是一种叫人憎恶的事!” 波洛凝视她一两分钟,然后叹口气。 “我相信您。”他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您更应当告诉我,谁是这儿的主人。” “我是主人啊。”她简短地说。 “在营业证上也许是。可您背后还有一个人。” “您知道吗,我的朋友,我觉得您太好事了。你说他是不是太好奇了,杜杜?” 后一句话是轻声说的,接着她就把盘子里的鸭骨头扔向那条大黑狗,它凶狠地用牙一下子咬住。 “您管那个畜牧叫什么名字?”波洛岔开话问道。 “这是我的小杜杜!” “叫这么一个名字,真有点莫名其妙!” “可它可爱极了!它是条警犬,什么都会干——什么都会——您等着瞧!” 她站起来环视四周一下,突然从旁边那张桌子上拿起一盘刚给端上来的美味多汁的牛排。她走到那个大理石壁龛前,把那个盘子放在狗面前,同时嘟囔了两句俄文。 克尔柏洛斯两眼朝前望着,好像那块牛排并不存在似的。 “你看见了吗,这不仅仅是几分钟的事!不,它可以这样待上几小时!” 然后她又轻声说句话,克尔柏洛斯就闪电般飞快地弯下长脖子,那块牛排就像变戏法儿那样一下子便没影儿了。 薇拉·罗萨柯娃张开两臂抱住狗脖子,亲热地拥抱它,她这样做不得不踮起脚尖。 “您看它多温柔!”她大声说,“对我,对艾丽丝,对它的所有的朋友都这样——他们爱干什么都行!不过你必须对它说那句话才行!我还告诉您,它会,譬如说,把一个警探——撕成碎片’对,撕得粉粉碎!” 她放声大笑。 “只要我说一句——” 波洛立刻打断她。他不信任这位伯爵夫人的幽默感。史蒂文斯警督也许真会面临危险! “李斯基德教授要跟您说句话。” 那位教授不满地站在她的胳臂近旁。 “您把我的那块牛排拿走了,”他抱怨道,“您干吗拿走我的牛排?那是一块很好的牛排啊!” “星期四晚上,老伙计!”贾普说,“那是战斗打响的时刻。当然是安德鲁执行任务——缉毒战斗队——不过他很愿意你参加。不喝了,谢谢。不想再喝你这种怪甜的饮料啦。我得当心保护我的胃。那边放着的是不是威士忌?那还差不多。” 他把酒杯放下,接着说: “我想我们已经识破了那个谜。那个夜总会还有另外一扇通到外面的门——我们已经找到了!” “在哪里?” “就在那个烧烤炉后面。有一部分可以给转开。” “可你一定会看到——” “不,老朋友。等突击一开始,灯就给灭掉——把总电闸关上——过一两分钟再给开亮。谁也不准从前门出去。有人在那里把守。不过现在搞清楚了,有人会带着毒品从秘密出口逃走。我们一直在调查夜总会后面的房子——我们才恍然大悟。” “那你打算怎么进行呢?” 贾普眨眨眼。 “按计划行事——警察出现,灯给灭掉——有人在那秘密出口盯着,看谁从那里出来。这次我们就可以把他们逮住了!” “为什么要在星期四?” 贾普又眨眨眼。 “我们窃听了哥尔康达公司内部谈话,录了音。星期四会有货从那地运出。是卡林顿夫人的绿宝石。” “容许我,”波洛说,“也做一两个小小的安排,好吗?” 星期四晚上波洛照常坐在离进口处很近的那张小桌前,环视四周。‘地狱’像往常那样,生意很红火! 伯爵夫人比往常修饰得更加艳丽。今天晚上她俄国味儿更浓,拍着手,放声大笑。保罗·瓦莱斯库来了。他有时穿着无可挑剔的晚礼服,有时又像今晚这样穿一身阿飞装束,扣子紧扣的上衣,脖子上围着围巾,看上去又邪恶又漂亮。他从一个佩戴着好些钻石的中年胖女人身旁脱身,弯身邀请艾丽丝·肯宁汉跳舞,后者坐在一张小桌旁正忙着在一个小笔记本上写东西呐。那个胖女人恶狠狠地瞪了艾丽丝一眼,又爱慕地望着瓦莱斯库。 肯宁汉小姐的目光没有爱慕的神情,只流露出纯科学兴趣的眼神。他俩跳舞经过波洛身旁时,他听到他俩交谈的只言片语。她如今已经不再打听保姆的事而正探询保罗当年进的私立小学的女总监的情况。 音乐停后,她坐到波洛身边,显得又高兴又激动。 “真有意思,”她说,“瓦莱斯库会是我那本书中最重要的一个实例人物。象征性是不会给弄错的。譬如说马甲背心吧——因为背心象征刚毛衬衣①,还带着其他一切联想——整个事情就变得很清楚了。你可以说他绝对是个罪犯型的人,不过是能给治好的——” “女人最喜爱的一个幻想就是她能改造一个流氓。”波洛说。 艾丽丝·肯宁汉冷冷地望他一眼。 (①刚毛衬衣是苦行者或忏悔者贴身穿的。此处喻惩罚工具,苦难的根源。──译注。) “这不是什么个人恩怨问题,波洛先生。” “从来也不是,”波洛说,“永远是纯粹无私的利他主义——不过那目标通常总是一位对人喜欢的异性成员。譬如说,难道你会对我在哪儿上过小学,或者哪位女总监对我是什么态度感兴趣吗?” “您不是那种罪犯型的人物。”肯宁汉小姐说。 “你一看到一名罪犯就能辨出他是个罪犯型的人吗?” “当然能。” 李斯基德也来到他俩桌旁,坐在波洛身边。 “你们在议论罪犯吗?您应当研究一下公元前一千八百年的《汉漠拉比①法典》,非常有意思,波洛先生。在火灾中抓住的盗窃犯应当把他扔进火中。” 他兴高采烈地望着他前面的那个烧烤炉。 “还有更古老的苏美尔③法典。一个妻子如果憎恨她的丈夫,并对他说‘你不是我的丈夫’,人们就会把她扔进河里。这比离婚法庭的判决更省钱更省事。不过一个丈夫如果对妻子说这样的话,那他只需付给她一些银子就打发了。谁也不会把他扔进河里。” “还是那个老故事,”艾丽丝·肯宁汉说,“对男人是一种法律,对女人则是另一种法律。” (①汉谟拉比(公元前?~前1750):巴比伦王国国王。在位期间,武力统一美索不达米亚地区,实行中央集权统治。颁布《汉谟拉比法典》。——译注。 ②苏美尔:已知最早文明发祥地,后即巴比伦地区。公元前4500-前4000年前一种非闪族人定居此处。公元前2350年,乌尔第三王朝国王颁布了此法典。——译注。) “女人当然更喜欢金钱的价值。”那位教授沉思着说,“要知道,我很喜欢这个地方。大多数夜晚我都到这儿来。我不需要付钱。伯爵夫人给安排好了——非常感谢她——她说,考虑到我对这里的装饰向她提供过建议,可以免费接待我。其实这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找当时根本没闹请她问我那些问题是要干什么——她跟那些艺术家当然就把事情弄拧了。我倒希望永远没人知道我跟这种糟糕的事有过任何关系。我永远也不会承认。不过嘛,她倒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我总想她很像一个巴比伦人。巴比伦女人都会经商,你知道——” 教授的话突然被一阵叫喊声淹没了。有人在喊出“警察”——女人全都站了起来,一片喧哗。电灯熄灭了,电烧烤炉也灭了。 在这阵骚动中,那位教授却宁静地背诵《汉谟拉比法典》的片断。 灯又亮了,赫尔克里·波洛已经走在门口几级宽台阶当中,一些站在那里的警察向他敬了礼。他走到街头,转向拐角那边。一个浑身散发臭气、红鼻头的小个子紧靠着墙站在那里。那人焦急而沙哑地小声说: “我在这里呐,老板。是我该干活儿的时候了吗?” “对,干吧。” “这里四周可有不少警察呐!” “没关系。我已经跟他们交代了你的情况。” “我希望他们别干涉,行吗?” “他们不会干涉。你肯定能完成你干的事吗?那条狗可是又大又凶。” “它对我不会凶,”那个小个子很有信心地说,“倒并非因为我手里有这个玩艺儿!任何一条狗都会如此跟着我下地狱!” “这一回,”赫尔克里·波洛轻声说,“它得跟着你走出地狱!” 次日凌晨,电话铃响了。波洛拿起话筒。 贾普的声音: “是你让我给你打电话的。” “对,没错儿,怎么样了?” “没发现毒品——我们找到了那些绿宝石。” “在哪儿找到的?” “在李斯基德教授的口袋里。” “李斯基德教授?” “你也没想到吧?坦率地说,我也闹糊涂了!他看上去像婴儿那样吃惊,瞪着大眼望着宝石,他说他丝毫没有印象这些东西怎么会进入他的兜儿里了。可是妈的,我相信他倒是说的是实话!瓦莱斯库在灯灭时轻而易举地把东西塞进了教授的口袋里。我简直料想不到李斯基德教授这样的人竟会跟这种事搅到一块儿。他属于那种高级知识分子阶层,要知道他甚至跟大英博物馆也有关系咧!他惟一的花费是买书,还买那些发了霉的旧书。不对,他不会干这种事。我现在开始认为我们对整个这件事判断错误——那个夜总会里压根儿就没有贩卖毒品那回事儿。” “哦,有的,我的朋友,昨天夜里就在那里发现的。告诉我,有没有人从你说的那个秘密出口走出去了?” “有,斯堪德伯格的亨利亲王——他昨天才抵达英国——和他的随从;内阁大臣维塔米安·伊文斯(工党成员当大臣这个工作不好干,得特别小心!没人理会一名保守党政客生活放荡,花天酒地,因为纳税人会认为他花的是自己的钱——可要是工党的人那样做,公众就认为他花的是他们的钱!总的来说就是这么回事);贝阿特丽斯·万纳夫人是最后一个——她后天就要下嫁给那位年轻而自命不凡的莱姆斯特公爵。我想这群人里不会有谁会搅在这起案子里的。” “你想得对。然而毒品就在夜总会里,有人把它拿出夜总会了。” “是谁?” “是我,我的朋友。”波洛轻声说。 他把话筒放回原处,切断了贾普气急败坏的喊声。这时门铃响了,他走过去把前门打开。罗萨柯娃伯爵夫人仪态万方地走进来。 “要不是咱们年纪太老了,唉,这说出去多不好!”她喊道,“你看,我是按你写的字条的叮嘱来到这里的。我想,有个警察跟在我后面呐,不过他可以呆在街上。现在,我的朋友,告诉我,是什么事?” 波洛殷勤地帮她解下狐皮围脖。 “您干吗把那些绿宝石放在李斯基德教授的口袋里?”他说道,“您这样做,多不好呀!” 伯爵夫人的眼睛瞪得圆圆的。 “我当然是想把那些绿宝石放过您的兜儿里呀!” “噢,放进我的兜儿里?” “当然,我急忙跑到您坐的那张桌子前,可当时灯灭了,我可能糊里糊涂地放进了教授兜儿里了!” “那您为什么要把偷窃的绿宝石往我兜儿里放呢?” “我当时想——得赶快想个办法,您明白,该怎么办才好!” “真格的,薇拉,这可真是没法夸您啦!” “可是,亲爱的朋友,您考虑一下嘛!警察来了!灯又灭了——我们请来了那些贵宾,可不能叫他们受害——这时有只手从桌上把我的手提包拿走了。我又夺了回来,可是隔着丝绒料子我摸到里面有什么硬东西,我把手伸进去,一摸就知道是珠宝,我立刻就明白是谁放过去的了!” “哦,是吗?” “我当然知道!就是那个流氓!那个追逐富婆的游手好闲的家伙,那个恶魔,那个两面派,骗子,扭动的毒蛇,猪崽子,保罗·瓦莱斯库!” “就是‘地狱’里您的那位合伙人吗?” “是啊,是啊,他是那里的东家,是他出钱开设的。直到现在我一直没有背叛他——我是说话算话的。可现在他居然出卖我,他想把我卷入跟警察打交道的纠纷里去——哼,我现在要把他抖落出来——对,抖落出来!” “冷静点,”波洛说,“现在请跟我到旁边那间屋里去一下。” 他打开房门。那是一间小屋,可是猛一下似乎让人感到里面竟让一条大狗整个占满了。克尔柏洛斯在“地狱”那么宽敞的地方都显得巨大无比,在波洛起公寓套间的小饭厅里,就显得屋里除了狗之外,什么都没有了。不过,那里还有那个散发臭味的小个子。 “我是按照计划到您这里来了,老板!”那个小个子沙哑地说。 “杜杜!”伯爵夫人嚷道,“我的宝贝儿杜杜!” 克尔柏洛斯用尾巴拍打着地板——但它没动窝儿。 “让我介绍您认识一下。威廉·希格斯先生,”波洛大声喊着,好盖过克尔柏洛斯尾巴拍地板的雷鸣般的声音,“是他干的那一行里的大师。在昨天晚上那阵喧嚣中,”波洛接着说,“希格斯先生诱引克尔柏洛斯跟随他走出了‘地狱’。” “你把它诱引出来了?”伯爵夫人难以置信地望着那个像耗子似的小人物,“可你是怎么引的?怎么引的?” 希格斯先生窘得两眼低垂。 “不太想在一位太太面前说这种事。不过有样东西任何一条狗都无法抗拒。任何一条狗,只要我教它跟随我,它就会跟随我到任何地方去。当然,您明白,这法子对母狗不起作用——对,那就不同了,是这样的。” 伯爵夫人转向波洛。 “可为什么呢?为什么?” 波洛慢慢说: “一条训练好的狗叼在嘴里的东西不接到命令就绝不会松口。它能叼在嘴里好几个钟头。您现在让您那条狗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好吗?” 薇拉·罗萨柯娃瞪大眼睛,转身清脆地喊出两句话。 克尔柏洛斯便张开巨大的嘴,那当儿可真吓人。克尔柏洛斯的舌头好像要从嘴里摔出来似的。 波洛走上前,拾起一个用粉色盥洗用品防水袋包着的小包。他把它打开,里面是一包白粉末。 “这是什么?”伯爵夫人尖声问道。 波洛轻声说: “可卡因。看起来就这么一点——可是对那些愿意付钱买的人来说,它却是可以值好几万英镑呐……足可以给成千人带来毁灭和灾难……” 她倒抽一口气,叫道: “您认为我——可那不是我干的事!我向您发誓那不是我干的事!过去我收藏些珠宝首饰、古玩、小珍品什么的解解闷——要明白,那是为了帮助人生活,可我也觉得,凭什么?凭什么一个人该比别人拥有更多的东西?” “正像我对狗就有那样的感觉。”希格斯先生插嘴道。 “您没有是非观念。”波洛难过地对伯爵夫人说。 她接着说: “可是毒品——不!因为那种东西造成灾难、痛苦、堕落!我没想到——一点都没想到——我那个十分招人喜欢、无害而叫人高兴的小‘地狱’竟被人利用来干这种勾当!” “我同意您对毒品的这种看法。”希格斯先生说,“可是用猎犬贩毒——那可太卑鄙了!我永远也不会干那种坏事,过去也从没干过。” “可您说相信我,我的朋友。”伯爵夫人向波洛央求道。 “我当然相信您!难道我没花工夫费心思抓出那个真正贩毒的元凶吗?难道我没执行了赫尔克里第十二桩艰巨任务,把克尔柏洛斯带出‘地狱’来证明我的侦破吗?因为我要告诉您,我不愿见到我的朋友遭到诬陷——是啊,遭到诬陷——因为如果案发了,您是要背这个黑锅的!因为想必会在您的手提包中搜出绿宝石,如果有谁再(像我这样)足够聪明地怀疑到毒品是藏在一条凶狠的狗嘴里——那么这条狗又是您的,对不?即使它也已经认可小艾丽丝到了听从她的命令的地步,您还是有口难辨!对,您现在总可以睁开眼睛明辨是非啦!打一开始我就不喜欢那个满口科学术语、身穿带大口袋的上衣和裙子的年轻女人。是啊,大口袋。竟对自己的仪表如此不注意的女人,这就不对头了!她还跟我说了什么——重要的是本质!啊哈,本质就是那些口袋,那些她可以带来毒品而取走珠宝的口袋嘛——这项小小的交易可以在她跟同伙跳舞时轻而易举地进行,而她却在装作把那个同伙当做一个心理学研究对象似的。啊,这种伪装真是太棒了!谁也没怀疑这位有医学博士学位、戴眼镜、认真的心理学家。她可以偷运毒品入境,诱使她那些有钱的病人嗜毒成瘾,然后出钱开设一家夜总会,并且安排好公开由一个——咱们可以这么说——过去有点小缺点的女人经营!可她藐视赫尔克里·波洛,她以为自己可以用谈论童年时代的保姆和马甲背心等等鬼话来欺骗他。那好,我等着她就是。灯一灭,我就连忙起身站到克尔柏洛斯旁边去。在黑暗中,我听见她走过来了。她打开它的嘴,强把那个小包塞进它的嘴里,我就——没让她感觉到,轻巧地用一把极小的剪刀剪下她袖子上的一小块衣料。” 他戏剧性地举起一薄片衣料。 “您看——跟她的上衣同样的格子呢——我会把它交给贾普,让他去找它原来的出处核对上——然后就把她逮捕归案——而且再一次说伦敦警察厅多么聪明能干啊!” 伯爵夫人目瞪口呆地望着他。突然她像雾角信号那样响而尖地恸哭起来。 “可我的儿子——我的尼基。这对他会是个很大的打击——”她停顿一下,问道,“要么您认为不会那样吗?” “美国有的是姑娘。”赫尔克里·波洛说。 “要是没有您,他的母亲就会进监狱——进大牢了——头发都给剪掉——坐在一间牢房里——充满消毒药水的臭味儿!哦,您真太可爱了——太可爱了。” 她站起来扑向前去,把波洛搂到怀里,使出斯拉夫人的热情紧紧拥抱他。希格斯先生赞赏地观望着。大狗克尔柏洛斯使劲用尾巴敲着地板。 在这一片欢乐中,忽然响起门铃的颤声。 “贾普!”他从伯爵夫人的拥抱中脱身出来。 “也许我到隔壁那间屋子里去更好些!”伯爵夫人说。 她便溜进那扇门。波洛去开门。 “老板,”希格斯关心地喘着气说,“您最好先照照镜子,看看您自己那副模样!” 波洛照办了,退了回来。口红和染眉毛油把他的脸涂抹得花里胡哨。 “如果来人是伦敦警察厅的贾普,他肯定会往坏里想——肯定的。”希格斯先生说。 门铃又响一声,波洛赶紧擦掉唇髭尖上的油腻腻的口红。希格斯又问一声:“您要我还干些什么——也走开吗?这条‘地狱’大狗怎么办?” “如果我没想错的话,”赫尔克里·波洛说,“把克尔柏洛斯带回‘地狱’去吧。” “就依您的话。”希格斯先生说,“说也怪,我还真喜欢上这条狗了——可它不是我喜欢留下的那种——没法儿永远养着——太扎眼啦,如果您明白我的意思。想想看,我得花多少钱买牛肉和马肉养活它啊!我料想它像一头小狮子那样能吃。” “从扼死涅墨亚狮子到制服恶犬克尔柏格斯,”波洛喃喃道,“全部完成了!” 一星期后,莱蒙小姐给老板拿来一张账单。 “对不起,波洛先生。我要不要照付这笔款子?丽奥诺拉花店,红玫瑰,十一镑八先令六便士。送至西中央一区终端街十三号‘地狱’,薇拉·罗萨柯娃伯爵夫人。” 赫尔克里·波洛的脸刷地一下像红玫瑰的颜色那样红了,连脖子都红了。 “照付,莱蒙小姐。是对一个喜庆——嗯,表示一点小意思。伯爵夫人的儿子刚在美国跟他老板的女儿订婚了,她爹是一位钢铁大王。我好像记得伯爵夫人最喜欢红玫瑰。” “不错。”莱蒙小姐说,“可这个季节的玫瑰价格相当昂贵啊。” 赫尔克里·波洛挺直身子。 “有些时候,”他说,“人不必考虑节约。” 他哼着小曲儿,走出房门,脚步轻快,近乎蹦蹦跳跳。莱蒙小姐呆视着他的背影,忘记了自己要做的那套归档程序。女人的天性一下子在她心中勾了起来。 “老天爷,”她喃喃道,“我真纳闷——真格的——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不过……当然不会……” ------------------ 克里斯蒂小说专区扫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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