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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注:斯廷法罗湖怪鸟:希腊神话中的怪鸟,生有铜翼、铜爪和铜嘴,铜羽毛落下后能伤人致死。这些怪鸟吃人肉,后被赫尔克里赶走——一说用毒箭把它们射死。这是赫尔克里做的第六桩大事。) 哈罗德·韦林第一次注意到那两个女人是她俩在湖边小道上遛弯儿的时候。他当时正坐在旅店外面的露台上。那天天气晴朗,湖水碧蓝,阳光明媚。哈罗德叼着一支雪茄烟,深感这个世界相当美好。 他的政治生涯正飞黄腾达。三十岁就当上了次官,颇能引以自豪了。据说首相曾经向某人说过:“年轻的韦林前途不可限量。”哈罗德洋洋得意,并非矫揉造作。生活前景在他面前无限光明美好。他年轻,长相不错,身体健壮,而且没有什么桃色纠葛。 他决定到黑塞斯洛伐克去度假,以便打破常规,避开一切人事关系,好好休息一下。斯特普卡湖边那家旅馆虽然小了点,倒也十分舒适而且旅客也少。那儿仅有的几位旅客都是外国人。到目前为止,别的英国人只有一位老妇人赖斯太太和她的女儿克莱顿太太。哈罗德喜欢这两位太太。爱尔西·克莱顿长得漂亮,颇像古典美人。她根本不大化妆,而且性格也温柔,甚至有点腼腆。赖斯太太可以称得上是有个性的女人。她高高的个儿,嗓音深沉,态度专横,却富有幽默感,是个旅行中很有趣的伙伴。她的生活显然以她女儿的生活为中心。 哈罗德跟这对母女消磨了不少愉快的时光,不过她们并没想独占他,他们之间一直保持友好而不苛求的关系。 旅馆里别的客人没有引起哈罗德的注意。他们大都是徒步旅行者或搭乘旅游车的游客,在这里住一两个晚上就走了。直到这天下午——他几乎没注意到什么人。 那两个女人从湖边小径慢慢走过来,哈罗德的注意力正让她俩吸引住,那当儿,一朵浮云赶巧遮蔽了太阳。他浑身不禁微微一颤。 他呆视着那两个女人,她们看上去肯定有点古怪。两人都长着长钩鼻子,像鸟一样,脸膛奇特地相像,不带什么表情。她俩都披着松松垮垮的斗篷,两边随风飘荡,活像两只大鸟的翅膀。 哈罗德心想:“她俩可真像两只大鸟——”接着他又几乎脱口而出,“真是不祥之鸟。” 那两个女人径直走上露台,从他身旁走过去。两人都不算年轻了——与其说接近四十岁,不如说快五十岁了。她俩彼此长得十分相像,一眼就让人看出是姐妹俩。脸上的表情令人生畏。她俩从他身旁走过时,盯视他一眼。那是对人作出评估的古怪一瞥——近乎残酷。 哈罗德对那两个女人的坏印象越发加深了。他注意到姐妹俩有一人的手细长得像爪子……尽管太阳又露出来了,他还是打了个冷战。他心想:“真是可怕的怪物,活像食肉鸟……” 这当儿,赖斯太太正从旅馆走出来,打断了他的思路。他站起来,给她拉过来一把椅子。她道声谢就坐下来,像往常那样开始织起毛线。哈罗德问道:“您看见刚才走进旅馆的那两个女人了吗?” “披斗篷的吗?是啊,我从她们身旁走过。” “非常古怪的人物,您不觉得吗?” “嗯,是啊,也许有点古怪。她们好像是昨天才来到这里的。两人长得非常像——一定是一对孪生姐妹。” 哈罗德说:“我也许有点奇思怪想,可我明明觉得她们身上有股邪气。” “多奇怪,那我可要多瞅她们几眼,看看我是否同意您的意见。” 她又说:“我们可以从服务台职员口中打听一下她们是什么人。我料想不会是英国人吧?” “哦,不会是。” 赖斯太太看一下手表,说道:“到饮下午茶的时候啦,韦林先生,请您进去按一下铃叫人来,可以吗?” “当然可以,赖斯太太。” 他办完这个差事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问道:“今天下午您女儿到哪儿去了?” “爱尔西吗?我们刚才一起散了会儿步,围着湖边绕了半圈,就穿过松林回来了。那里美极了。” 一名侍者来了,赖斯太太要了茶点,然后又一边飞快地织毛线,一边接着说: “爱尔西收到了她丈夫来的一封信。她可能不下楼来饮下午茶啦。” “她的丈夫?”哈罗德感到惊讶,“您知道,我一直还当她是个寡妇呢。” 赖斯太太狠狠地瞪他一眼,冷冰冰地说:“哦,她不是。爱尔西不是寡妇。”她又加重语气添上一句,“可也真够倒霉的!” 哈罗德大吃一惊。 赖斯太太苦笑着点点头,说:“世上很多不幸的事都归罪于酗酒,韦林先生。” “她的丈夫饮酒过度吗?” “是的。还有不少别的毛病。他常常毫无理由地嫉妒,脾气暴躁得出奇。”她叹口气,“这种日子真难熬啊,韦林先生。我非常疼爱爱尔西,自己就生这么一个孩子——看着她不幸福真不好受。” 哈罗德真的动情地说:“她是那样一个温温柔柔的人儿。” “也许过分温柔了些。” “您是说——” 赖斯太太慢条斯理地说:“一个幸福的人会更高傲些。我想爱尔西的温柔出自一种挫折感。生活对她的压力太大了。” 哈罗德犹犹豫豫地问道:“那她——怎么竟会嫁给这样一个丈夫呢?” 赖斯太太答道:“菲利普·克莱顿长得很帅。他原来(现在依然)很讨人喜欢,而且也很富裕——当时又没人跟我们提起过他的真正品质。我自己守寡多年。两个女人孤单单地生活,对男人的品行也作不出什么很好的判断。” 哈罗德若有所思地说:“是啊,确实如此。” 他觉得一股怒火和怜悯涌上了心头。爱尔西·克莱顿至多不过二十五岁。他想起她那双蓝眼睛流露出明显友好的神情,微微沮丧的嘴角有点下垂。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对她的兴趣有点超出了一般的友谊。可她却跟一个畜生结成夫妇了…… 那天晚餐后,哈罗德跟母女二人坐在一起。爱尔西·克莱顿穿着一件柔和的浅粉红色的衣服。他注意到她眼圈儿有点儿红肿。她明显哭过了。 赖斯太太轻快地说: “韦林先生,我打听清楚您指的那两位鸟身女妖是什么人了。她们——是出身很好的波兰人,服务台人员这么告诉我的。” 哈罗德朝另一端那两位波兰妇女坐的地方望了一眼。爱尔西颇有兴趣地说: “是那边坐着的两个女人吗?头发染成棕红色?她们看上去不知怎地总叫人觉得有点可怕——我也闹不清为什么。” 哈罗德得意地说:“我也曾经这么觉得。” 赖斯太太笑着说:“我认为你们俩都有点荒唐。不能单凭看人一眼就判断人家是什么样的人。” 爱尔西笑道:“我想是不应当的。可我还是认为她们俩像一对座山雕。” “专门啄食死人的眼睛。”哈罗德说。 “哦,别说啦!”爱尔西叫道。 哈罗德连忙说了一声:“对不起。” 赖斯太太微微一笑,说:“反正她们不会跟咱们打交道的。” 爱尔西说:“咱们也没有什么亏心的秘密!” “韦林先生也许有哇。”赖斯太太眨了一下眼说。 哈罗德朝后仰着脑袋哈哈大笑,说道:“从来也没有什么秘密。我一生清清白白,毫无隐瞒的事。” 他脑子里突然闪现这样的想法:“人离开了正道,该是多么愚蠢啊。问心无愧——这才是人一生当中惟一需要的。这样你就可以面对世人,对任何打搅你的人都可以说,见你的鬼去吧!” 他忽然觉得自己生气勃勃——十分坚强——完全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 哈罗德·韦林跟许多英国绅士一样,掌握语言的能力很差。他的法语说得不流利,而且带有很重的英语口音。他一点也不懂德语和意大利语。 直到现在,这种语言上的无能并没让他感到担心。在欧洲大陆的大多数旅馆里,他到处遇到能讲英语的人,因此干什么要操那份心呢? 但是在这个偏僻地区,本地人讲的是斯洛伐克语,连旅馆服务台职员也只会讲德语,有时他不得不请两位女性朋友之一给他做翻译,这使他深感屈辱。赖斯太太能说多种语言,甚至会讲几句斯洛伐克语呢。 哈罗德决定开始学学德语。他打算买几本教科书,每天上午花几个小时来掌握这门外语。 这天上午,天气晴朗,哈罗德写完几封信,看了一下手表,发现午餐前还有一个小时可以去散散步,便走出旅馆,朝湖泊那边走去,然后转进松林。 他在林中溜达了五分钟左右,忽然清清楚楚地听到一阵哭声。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女人在伤心地呜咽啜泣。 哈罗德踌躇片刻,接着就朝哭声走去。那个女人原来是爱尔西·克莱顿。她正坐在一棵伐倒的树干上,两手捂着脸,悲伤得肩膀直抖。 哈罗德犹豫一下,然后走近她,轻声问道:“克莱顿太太——爱尔西,怎么了?” 她大吃一惊,抬头望着他。哈罗德就在她身旁坐下。 他真的很同情地问道:“我能帮你点什么忙吗?不用客气。” 她摇摇头。 “没什么——没什么——您太好啦。可谁也帮不了我。” 哈罗德略带羞怯地问:“是跟你丈夫——有关系吗?” 她点点头,接着擦擦眼睛,拿出她的粉盒化化妆,尽量使自己恢复常态,她声音发颤地说:“我不愿意让母亲着急。她一看到我不愉快就难过极了。所以我就跑到这里来大哭一场。我知道,这样做是很傻气,哭也没有用。可——有时——叫人感觉这种日子实在难过。” 哈罗德说:“这叫我真感到非常遗憾。” 她很感激地瞥他一眼,然后连忙说:“当然是我不对。是我自己愿意嫁给菲利普的。结果却大失所望,这只能怪我自己。” 哈罗德说:“你这样认为倒是很有勇气的!” 爱尔西摇摇头。 “不,我一点也没有勇气,一点也没有胆量。我是个胆小鬼。这是我跟菲利普发生矛盾的部分原因。我怕他——怕极了——他发起脾气来简直吓人。” 哈罗德深情地说:“你应当离开他!” “我不敢。他不会让我走的!” “瞎说!不能考虑离婚吗?” 她慢慢摇摇头。 “我没有什么理由,”她挺直肩膀,“不行,我只能忍受下去。您知道,我有不少时间常跟母亲呆在一起,这一点菲利普倒也不在乎,尤其是我们打破常规,一起到这样一个人烟稀少的地方来。”她脸上略现红晕,又说道,“您知道,部分原因是他特别爱嫉妒。如果我——只要跟另一个男人说上一句话,他就会大发雷霆!” 哈罗德义愤填膺。他听到过不少女人抱怨自己丈夫嫉妒,可是在对那女人表示同情时,却又暗中觉得那位丈夫还是有充分道理的。爱尔西·克莱顿却不是那种女人。她压根儿也没向他轻佻地瞥过一眼。 爱尔西微微颤抖地躲开他一点,抬头凝望着天空,说: “云层遮住了阳光,天有点冷了。咱们还是回旅馆去吧。一定快到午饭时间了。” 他俩站起来朝旅馆方向走去。两人走了不一会儿就赶上一个也朝那个方向走去的人。他俩从她身上穿的那件飘动的斗篷认出了她,是那两个波兰女人之一。 他们从她身旁走过,哈罗德微微鞠一躬。她没有回礼,只用眼睛盯视他们俩一会儿,流露出那么一种评估的眼神,不禁使哈罗德突然感到浑身发烧。他怀疑那个女人是不是见到了他坐在那根树干上紧挨在爱尔西身旁,如果是的,她也许会认为…… 反正,她显得好像是在琢磨似的……他心中不由得冒起一股怒火!有些女人的头脑多么邪恶啊!太阳那时又赶巧让云层遮住,他们俩想必都打了个冷战——也许就在那个女人盯视他们的那一时刻…… 不知怎的,哈罗德心中感到有点忐忑不安。 那天晚上刚过十点,哈罗德就返回自己的房间。那名英国侍女给他送进来好几封信,有的需要立刻复信。 他换上睡衣,穿上睡袍,坐在写字台前开始处理信件。他写完了三封,正要写第四封,房门突然开了,爱尔西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 哈罗德吃惊地跳起来。爱尔西把身后的门关上,两手紧紧抓住五斗柜,大口喘着气,面色灰白。看上去她吓得要命。 她气喘吁吁地说:“是我的丈夫!他突然来了。我——我想他要杀死我。他疯了——疯极了。我到您这里来躲一躲。别——别让他找到我。” 她又往前走一两步,摇摇晃晃地差点儿跌倒。哈罗德连忙伸出一只胳臂扶住她。 就在这时刻,房门打开了,一个男人站在门口,他中等身材,两道浓眉,一头光滑的黑发,手里拿着一把修车用的大铁钳,怒气冲冲地发出颤悠悠的尖嗓音,话语几乎是喊叫出来的: “这么说,那个波兰女人说对了!你在跟这个男人勾搭!” 爱尔西喊道:“没有,没有,菲利普。没有这回事。你搞错了。” 菲利普朝他俩冲了过来,哈罗德迅速把姑娘拉到自己身后。 菲利普说:“我错了吗!是吗?我在他的房间里抓到了你!你这个女妖精,我宰了你!” 他一扭身避开哈罗德的胳臂。爱尔西叫喊着跑到哈罗德身子的另一边,后者转身阻挡那个男人。 可是菲利普·克莱顿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抓住他的妻子。他又转过来,爱尔西吓得跑出房间。菲利普·克莱顿追了出去。哈罗德也毫不犹豫地跟在他身后。 爱尔西跑回走廊尽头她自己那间卧室。哈罗德可以听到钥匙从里面在锁门的声音,可还没锁好,菲利普就用力扭开门冲了进去。哈罗德听到爱尔西惊吓的喊声。哈罗德不顾一切地推开房间,也进去了。 爱尔西正站在窗帘前陷入绝境。哈罗德走进去那当儿,菲利普·克莱顿正挥舞着大铁钳子朝她冲过去。她惊吓地大叫一声,然后从写字台上抄起一个沉重的镇纸朝他扔过去。 克莱顿像根木棍一样倒下。爱尔西尖叫一声。哈罗德站在门口吓得不知所措。那个姑娘跪倒在她丈夫身旁。他在摔倒的地方一动也不动了。 外面走廊里传来正有人开一扇门的门锁声。爱尔西跳起来,跑到哈罗德面前。 “请您——请您——”她气喘吁吁地低声说,“快回自己的屋去吧。会有人来——他们会发现您在这里。” 哈罗德点点头,迅速理解了这种不利的处境。眼下菲利普·克莱顿已经没有战斗能力,爱尔西的喊叫声却想必让人听见了。如果有人进来,发现他在房内,那只会造成尴尬而让人误解的局面。为了爱尔西和他本人起见,都不该造成丑闻。 他尽量从走廊悄悄奔回自己的房间。他刚到自己的房门前,就听到一扇房门打开的声音。 他坐在屋里一直等了近半个小时光景。他不敢出屋,心里很有把握爱尔西迟早会来找他的。 有人轻轻敲下门,哈罗德跳起来把门打开。 不是爱尔西而是她母亲进来了。哈罗德被她那副样子吓呆了,她突然显得苍老多了,灰色头发凌乱不堪,两眼周围现出黑圈。 他连忙搀扶她坐在一把椅子上。她坐下,痛苦地大口喘着气儿。哈罗德急忙说: “您显得很不舒服,赖斯太太。要不要喝点什么?” 她摇摇头。 “不要,别管我。我真的没事儿,只是吓了一大跳。韦林先生,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 哈罗德问道:“克莱顿伤得很厉害吗?” 她喘口气,答道:“比那还要糟得多,他死了……” 整个房子都在旋转。 哈罗德后脊梁冒出一股凉气,一下子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他有气无力地重复道:“死了?” 赖斯太太点点头。 她精疲力尽地用平板的声调说: “那个大理石镇纸的棱角正击中他的太阳穴,他朝后摔倒,脑袋又撞在壁炉铁栏栅上。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哪样东西杀死了他——可他确实是死了。我已经多次见过死人,足以辨清这一点。” 灾难——哈罗德脑海里不断回响着这个词。灾难,灾难,灾难…… 他激动地说:“这是一起意外事故……我亲眼看见了这事的发生……” 赖斯太太急忙说道:“这当然是一起意外事故。我也知道。可是——可是——别人会那么认为吗?我——说实话,我很害怕,哈罗德!这里不是英国。” “我可以证实爱尔西的陈述。” 赖斯太太说:“对,她也可以证实你的陈述。也只能——如此啦!” 哈罗德的头脑,当然既敏锐又谨慎,明白她的意思。他回想这件事的前前后后,意识到他们处于非常不利的境地。 他跟爱尔西在一起度过不少时光,另一事实是那两个波兰女人之一见到过他俩在相当投合的情况下一块儿呆在松林里。那两位波兰女人尽管明显不会说英语,可是也可能懂得一点。那个女人如果赶巧偷听到他俩的对话,想必懂得“嫉妒”和“丈夫”这类字眼。不管怎么说,显然是她对克莱顿说了什么而引起他的嫉妒。眼下——克莱顿死了。克莱顿死的时候,他哈罗德本人又正巧在爱尔西·克莱顿的房间里。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不是他故意用镇纸石袭击了菲利普·克莱顿。也没有证据说明那位嫉妒的丈夫事实上没有发现他们俩在一起。眼下只有他和爱尔西的证明,可他们会相信吗? 一阵冰冷的恐惧紧紧攫住了他。 他没有料想到——不,他真的没料想到——他或爱尔西为了一起他们并没有犯的谋杀罪而有给判处死刑的危险。无论如何,那一定只会指控他俩犯了非预谋的过失杀人罪(这些外国有过失杀人罪这项法律条文吗?)。即使他们被判无罪,也会经过漫长的审讯——所有的报刊都会报道这起案件。一对英国男女被指控啦——嫉妒的丈夫啦——很有前途的政客啦。得,这将会意味着他的政治生涯的终结。谁也不会再从这种丑闻中恢复过来。 他一时冲动地说:“咱们能不能设法把那具尸体处理掉?把他埋在哪儿?” 赖斯太太那种惊讶而轻蔑的目光使他脸红了。她尖锐地说:“亲爱的哈罗德,这可不是一个侦探故事!试图干那样的事,可是太愚蠢啦。” “这倒也是。”他嘟嚷道,“那咱们该怎么办呢?我的上帝,咱们该怎么办呢?” 赖斯太太绝望地摇摇头。她皱起眉头,痛苦地思索。 哈罗德问道:“咱们能不能想个办法?甭管什么办法,只要能排除这场可怕的灾难?” 眼下已经出现——灾难!太可怕了——万没料到——真是彻底遭了殃。 他俩彼此茫然对视。赖斯太太嗓音沙哑地说:“爱尔西——我的小宝贝,我什么都可以干——要是让她经历那样的事,她会死的。”她又补上一句:“您也一样,您的前途——一切就都完啦。” 哈罗德勉强说出:“甭管我。” 他心里并非真的这么想。 赖斯太太痛苦地说:“这一切太不公平啦——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我知道得很清楚。” 哈罗德抓住一根稻草,暗示道:“您至少可以说明这一点——一切都很正常,没有什么暧昧的事儿。” 赖斯太太辛酸地说:“是啊,如果他们相信我的话就好啦。可您知道,这儿的别人会怎么想!” 哈罗德无精打采地同意这一点。按照欧洲大陆人的想法,他和爱尔西之间肯定有一种暧昧关系,赖斯太太的否认只会被认为是为了自己的女儿而撒谎。 哈罗德也沮丧地说:“是啊,咱们不是在英国,真倒霉。” “哦!”赖斯太太抬起头来,“这倒是真的……这里不是英国。我现在倒纳闷能不能想个办法——” “什么办法?”哈罗德渴望地说。 赖斯太太突然说道:“您身边带着多少钱?” “没带多少,”哈罗德说,“当然我可以打电报回去要。” 赖斯太太严厉地说:“咱们恐怕得需要不少钱。不过,我认为倒是值得试一试。” 哈罗德感到稍微有点希望,问道:“您说是什么办法呢?” 赖斯太太坚决地说:“咱们自己没有办法捂住这项死亡,可我确信倒有一个可以让官方遮隐这件事的机会!” “您真认为这能行吗?”哈罗德抱有一线希望,却仍有点怀疑。 “嗯,首先店老板会跟咱们站在一边的。他宁愿把这事捂住,秘而不宣。依我看,在这些偏僻古怪的中欧小国里,可以花钱贿赂任何人——而且警方可能比任何人都更加腐败!” 哈罗德慢慢说:“我认为您说得对。” 赖斯太太接着说:“我认为幸亏旅馆里没有人听到任何动静。” “在你的房间对面,谁住在爱尔西的隔壁?” “那两位波兰女士。她们什么也没听见。要不然她们会走出来进入走廊。菲利普很晚才来这里,除了夜班看门人之外,谁也没看见他。哈罗德,我认为这事可以给捂住——给菲利普弄一张自然死亡的证明书!付出高额贿赂金就可以办到——要找到那个合适的人——也许是警察局长吧!” 哈罗德黯然一笑,说道:“这简直是出闹剧,对不?好,咱们就试试看吧。” 赖斯太太简直就是干劲十足的化身。店老板先给叫来了。哈罗德留在自己房内,不介入此事。他跟赖斯太太达成默契,对外最好就说那是一场夫妻间的争吵造成的。爱尔西年轻貌美会赢得更多的同情。 次日上午来了几名警察,被引进赖斯太太房内。中午时分,他们便离开了。哈罗德发了请马上汇钱来的电报。他也没参加任何一次贿赂活动——说实话,他想必也没法参加,因为那些警察没有一个会说英语。 中午十二点,赖斯太太来到他的房间。看上去她面色苍白,疲惫不堪,不过脸上那种轻松的表情倒表明情况顺利。她简单地说:“办妥啦!” “感谢上苍!你简直太了不起了!这简直叫人难以相信!” 赖斯太太若有所思地说:“事情进展得那么顺利。您几乎会认为这事很正常似的。他们差不多立刻伸手要钱。真格的——还真是有点恶心!” 哈罗德干巴巴地说:“现在不是争论公职人员腐败的时候,他们要多少钱!” “要价相当高。” 她列出下列人名单: 警察局长 警察署长 代理人 医生 旅店老板 夜班看门人 哈罗德只评论道:“我看不用付很多给夜班看门人,对不?我想那只是因为他制服上有条金饰带的关系吧。” 赖斯太太解释道:“店老板提出这项死亡根本没发生在他的旅店里。官方的说法是菲利普在火车上患了心脏病,沿着走廊走出去想透透空气——要知道他们总是把车门开着——他就栽了出去,倒在铁轨上了。那批警察要是愿意干的话,他们可机灵能干啦!” “嗯,”哈罗德说,“幸亏我们的警方可不像这样腐败。” 他怀着英国人那种优越感到楼下去吃午饭。 午餐后,哈罗德通常都跟赖斯太太和她的女儿一块儿喝咖啡。他决定照例不变。 自从昨天晚上以来,这还是他再次见到爱尔西。她面色苍白,显然还没从那场惊吓中缓过来,不过倒尽力表现得跟往常一样,谈些天气和景致的平常话。 他们谈到一位新来到的游客,试着猜出他的国籍。哈罗德认为留着那样的唇髭必定是法国人——爱尔西说是德国人——赖斯太太则认为是西班牙人。 露台上只有他们三个人,除此之外,远远的另一端坐着那两位波兰妇女,她俩正在钩编织品。 像往常那样,哈罗德一看到她俩就觉得浑身战栗。那种毫无表情的面孔,那鹰钩鼻子,那两只长爪子一般的手…… 一名侍者走过来告诉赖斯太太有人找她。她便起身跟他前去。他们看见她在旅店进口那儿跟一位身穿制服的警官碰头。 爱尔西惊恐万分地说:“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哈罗德立刻劝她放心:“哦,不会,不会,绝对不会!” 可他本人也忽然感到一阵恐惧。 他说:“你母亲真了不起!” “我知道。妈妈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她永远不会坐下来认输。”爱尔西颤抖一下,“可这一切多么可怕啊,是不?” “现在别再想啦。一切都过去了,都妥善处理了。” 爱尔西低声说:“可我没法儿忘掉——是我杀了他。” 哈罗德连忙说:“别那样想。那只是一起意外事故。这你也明白。” 她脸上显得高兴些了。哈罗德又说道:“反正事情已经过去。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永远也别再想啦。” 赖斯太太回来了,他们从她脸上的表情看出一切进行得顺利。 “真吓了我一大跳,”她近乎兴高采烈地说,“原来是要办理一些文件手续。我的孩子们,一切都顺利。我们现在摆脱了麻烦。我想咱们可以要一瓶酒来助助兴吧。” 要的酒给端来了。他们举杯庆祝。 赖斯太太说:“祝未来美好!” 哈罗德向爱尔西微笑着说:“祝你幸福!” 她也朝他微笑着,举起酒杯说:“为你——为你的成功干杯!我敢肯定你会成为一位伟大人物。” 他们从恐惧中缓了过来,感到欢乐,近乎晕眩。阴影已经消除!一切平安无事了。 露台尽端那边,那两位鸟相的妇人站了起来。她们把活计仔细卷好,从石板地走过来。 她们轻轻鞠个躬就在赖斯太太身旁坐下。其中一个开口说话。另一个盯视着爱尔西和哈罗德,嘴角挂着一丝微笑。哈罗德认为那不是一种善意的微笑…… 他瞧瞧赖斯太太。她呢,正在倾听那个波兰女人讲话,尽管他一句也听不懂,可是赖斯太太脸上的表情表明情况不太妙。那种焦虑和绝望的神情又重现在她脸上。她听着,偶尔简短地插句话。 两姐妹起身告辞,生硬地点了点头,走进旅馆。 哈罗德探身向前,声音沙哑地问道:“怎么回事?” 赖斯太太绝望而无可奈何地轻声答道: “那两个女人要敲诈咱们。昨天晚上她们全都听到了。现在咱们打算把这事捂住,事态就会严重一千倍……” 哈罗德·韦林在湖边溜达。他已经忧心忡忡地走了一个小时光景,试想靠体力活动来使内心失望的心情平静下来。 他最后来到他第一次注意到那两个可怕的女人的地方,她俩正在用邪恶的爪子牢牢掌握他和爱尔西的命运呐。他大声喊道:“该死的女人!叫这对吸血的妖精见鬼去吧!” 一声轻微的咳嗽使他转过身来。他发现自己正面对那位蓄着厚厚唇髭的陌生人,后者刚从树荫里走出来。 哈罗德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这个矮个子男人一定听见了他刚才说的话。 哈罗德一时不知所措,有点荒唐可笑地说: “哦——呃——下午好。” 那个人用标准的英语答道:“可对你来说,恐怕不是个好下午吧?” “嗯——呃——我——”哈罗德难以启齿。 那个矮个子说道:“我想你遇到了麻烦吧,先生?我能帮你点什么忙吗?” “哦,不用,不用,谢谢!只是出出火气,您知道。” 另一位轻声说:“可我知道,我能帮你点忙。我说你遇到了麻烦,是跟刚刚坐在露台上的两位女士有关吧,对不对?” 哈罗德睁大眼睛望着他。 “你知道她们的底细吗?”哈罗德问道,“顺便问一声,你是谁啊?” 那个矮个子好像在向王室成员交待自己的简历那样,谦虚地说:“在下是赫尔克里·波洛。咱们到树林里走走,你把你的情况全都讲给我听,怎么样?我在说,我大概可以帮助你。” 直到今天,哈罗德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竟会向一个才交谈几分钟的人倾诉了自己的全部心事。也许是因为过度紧张的关系吧。反正,事情就是这么发生了。他把事情经过全都告诉了赫尔克里·波洛。 后者一语不发地听着。有一两次他严肃地点点头。哈罗德刚一说完,波洛就出神似地说:“这些斯廷法罗怪鸟,长着钢铁般的尖喙,食人肉,生长在斯廷法罗湖畔……对,完全符合!” “你在说什么?”哈罗德瞪着大眼,问道。 他也许在想,这个怪样子的矮个子是个疯子吧! 赫尔克里·波洛微笑着。 “我只是在沉思,没什么。要知道,我有自己对事态的看法。关于你这件事嘛,看来你的处境很不妙咧。” 哈罗德不耐烦地说:“这并不需要你告诉我!” 赫尔克里·波洛接着说:“这件事很严重,是在敲诈。这些鸟身女妖强迫你付钱——付钱——一再付钱!你如果拒绝她们,那就会发生什么事呢?” 哈罗德辛酸地说:“事情就会暴露出来。我的前途就给毁了,一个从没伤害过人的姑娘也就要倒霉了,天晓得,结局会是什么样子啊!” “因此,”赫尔克里·波洛说,“一定得马上采取一些措施!” 哈罗德不加掩饰地问道:“什么?” 赫尔克里·波洛仰着身子,半眯着眼睛,说道(哈罗德脑海里又在怀疑这人是否神志正常): “现在是使用铜响板(译注:用硬木或金属制成,套在拇指上,跳舞时合击发音的板。此处暗喻轰走怪鸟)的时候啦。” 哈罗德说:“你是不是疯了?” 波洛摇摇头,说道:“没有啊!我只是想尽力效仿我的了不起的前辈赫尔克里。你再耐心等待几个小时,我的朋友,明天,我就可以把你从那些迫害你的人手中解救出来!” 哈罗德·韦林次日早晨看到赫尔克里·波洛独自一人坐在露台上。他对赫尔克里·波洛许下的诺言不由自主地深信不疑。 他走上前去,关切地问道:“怎么样了?” 赫尔克里·波洛满面春风地对他说:“没问题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全都圆满解决了。” “可是到底出了什么事啊?” 赫尔克里·波洛嗓音柔和悦耳地说: “我使用了铜响板。或者照现代的说法,我促使钢丝嗡嗡响了起来——简单说吧,我利用了电报!你遇到的那些斯廷法罗怪鸟,先生,已经给转移到某处。她们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里不会再耍她们那种阴谋诡计啦。” “她们是通辑犯吗?已经给逮捕了?” “正是。” 哈罗德深深地透了口气。 “太棒啦!这我可从来也没料到。”他站起来,“我得赶快去把这事告诉赖斯太太和爱尔西。” “她们已经知道了。” “那太好了,”哈罗德又坐下,“告诉我这是怎——” 他突然顿住。 从湖旁小径那边走过来那两个长得像鸟、披着飘荡的斗篷的女人。 他惊叫道:“我还当你说她俩已经给逮捕了呢!” 赫尔克里朝他的目光望去。 “哦,那两位女士吗?她们俩完全无害;就像看门人对你说过的那样,她俩是出身很好的波兰女士。两人的长相也许不大招人爱,仅此而已。” “可我弄不明白!” “是啊,你是弄不明白!警方要捉拿的是另外两位女士——诡计多端的赖斯太太和那位爱哭的克莱顿太太!出名的食肉鸟是她俩!这两个女人是专靠敲诈为生的,我亲爱的先生。” 哈罗德觉得天旋地转。他有气无力地说: “可那个男人——那个被杀的男人呢?” “谁也没有被杀死。根本就没有一个男人!” “可我亲眼见到了他啊!” “哦,没有。是那位嗓音低沉的赖斯太太成功地扮演了那个男人。她扮演了那个丈夫的角色——不戴她那头灰色假发,再适当地化点妆就行了。” 他朝前探着身子,拍一下哈罗德的膝盖。 “你在生活当中不该过分轻信人,我的朋友。一个国家的警方是不那么容易贿赂的——他们也许根本不可能贿赂——尤其是杀人的案子!这种女人利用大多数英国人不懂外语而耍花招。因为她能讲法语和德语,总是那位赖斯太太跟店老板交涉,负责处理事务。警察总是出入她的房间,对吧!可真正说了些什么?你一点也不知道。也许她只说丢了一枚饰针什么的。尽量想办法让警察来几次,叫你看见他们。至于其他方面,真正发生了什么事呢?那就是你打电报把钱汇来,一笔数目不小的钱,你都交给了赖斯太太,由她出面负责一切商谈!就是这么一回事嘛!可她们非常贪婪,这些食肉鸟,她们发现你对那两位倒霉的波兰女士厌恶至极。那两位无辜的女士走过来跟赖斯太太交谈了几句完全无关重要的话,这就使她克制不住,又故伎重演,再讹诈一下。她知道你一句波兰话也听不懂。 “那你就不得不再叫人汇来更多的钱,赖斯太太便假装把钱分配给另外一批人。” 哈罗德深深吸一口气,说道:“那爱尔西呢——爱尔西呢?” 赫尔克里·波洛把目光移开。 “她扮演的角色也很成功。一贯如此。一位很有表演才能的小演员。一切都很纯正——天真单纯。她不是靠性来勾引人,而是借助那些向女人所献的殷勤。” 赫尔克里·波洛又出神地添了一句: “这种办法对英国男人非常有效!” 哈罗德·韦林又深吸一口气,轻快地说: “我是得下功夫学会欧洲各种语言啦!谁也甭想再欺骗我第二次!” ------------------ 克里斯蒂小说专区扫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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