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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谷镇,一度确是市商会可以大吹特吹的地方。高山之上是太松树、橡树和石南科灌木的天下。稍下一点,是大的造船用槲树。其下是起伏的丘陵地,再下就变成了一度极为肥沃的山谷地。 现在,整块地是废地,大块大块的石头,排列在深深挖泥机挖出的巨沟旁。这些都是原始冰河和河水浸蚀的大圆石。当时也许要大得多,即使现在仍像大太阳中沙漠里的大白石。在控金的人没有碰过的丘陵地上,大量的橡树造成了黑黑的阴影。斜坡上不是葡萄园就是兰园。留下来的足够告诉大家,这里一度末被破坏前农夫们有多快乐。 一条河自山上流下,在河谷镇外经过,随后因着地势的转平,分成很多支流,流入丑陋不堪的人造石块区。 我找到一家汽车旅馆,先住下来。登记的名字用真名赖唐诺,登记的车号也一字不错写上公司车车号。我怕的是有一天警方会调查我每1 分钟的行动,我不能叫别人说我使用假名在逃。 我立即展开行动。 仍居本镇未离开的镇民深恨挖金人的不择手段。本来有地的人,已经清理一切拿了现钞去较大的城市了。镇里,一度全是挖金办公室、机械公司,现在都空了出来。整个镇里暮气沉沉有如葬礼仪式在进行中。仍在镇上做生意的面铺都很沮丧,留在那里的原因是暂时不知该到哪里去。 没人知道挖掘公司当时的纪录后来到哪里去了,那些总公司都是在别的地方的。资料都没有了,大机器也没有了,连雇员也不知去向了。 我不断地询问,有没有那位年长雇员仍在镇里没有离开。有位杂货店的老板告诉我,他认为有一个老隐士,叫作彼德什么的,当初有替挖掘公司服务,参与挖掘。他想不起彼德姓什么了,也已不知道他现在住哪里了,不过他在河的下游一里处有一个住处。那地方还有一块地,没有被他们控过,而彼德住在这上面。他每过一段时间会到镇上来采购一些供应品。他都是付现,而且从不多言客套寒暄。什么人也不知道他如何维生。 我又听到有不少公司正在这一带计划要把石块放回地下,而把地下沃土再翻到上面来。老本地人都在说,即使他们能办成,也至少要很多年后,上面才能长出农作物来。另外一派人物认为只要用现代化的科学肥料,谷类几乎立即可以自这种泥土上生出来。各派自以为是,先入为主,凡是和自己不同理论的都不予考虑,听都不听,各作没结论的争论,我知道和他们去谈话,不会有结果的。 我来到彼德的隐居处时,时间已近黄昏。他住的地方一度曾是挖掘现场作业的房子,四周都有窗户。一半的窗户,已经被彼德用油筒上剪下来的铁皮钉在窗上,封了起来。 彼德已经快近70岁了。他骨骼很大,但是肉不多。没有皮松弛的样子。他姓苟。 “你想要知道什么?”他问,一面引导我坐向一张自造的木板凳,板凳边上有个旧货堆里捡起来的破火炉,火炉里有火在烧,火炉上一只锅子,没有锅盖在煮豆子。 “我想知道一些这一带的古老故事。”我说。 “为什么?” “我是个作家。” “你在写什么?” “一篇掘金的历史故事。” 彼德把烟斗目嘴上拿下来,拿住烟斗部,把柄端向河谷镇大概的方向指一指。他说:“他们会把什么都告诉你的。” “他们偏见很多。”我说。 彼德有趣地轻声咯咯而笑,哲学意昧地同意道:“一大堆狗屎理论。” 我向房间的四面看看。我说:“蛮温暖的住处呀。” “给我这种人住正好。” “怎么可能挖金子的人没看中这块地呢?” “他们一定要留一条地,使河水不倒灌进工作的地方来。他们本来想做一条防洪堤,把河水引开,但没有成功。他们留这一条地不挖,以便将来再来时,土地不会给河水淹没了。” “这一条未挖过的地有多大?” “大概一里长,几百码宽吧。” “真是极漂亮的农地,其他地方本来也像这里一样吗?” “不是,这一条本来也是未耕的土地。其他土地都不知要比这一带好多少。尤其是近山谷的地。” “我觉得这一带已经不错的了。” “嗯哼。” “我一路过来还看到有兔子。” “不少兔子。有时我也打一两只吃它们的肉。”他伸手指指墙上挂着的点二二口径锈掉的来福枪:“这支枪外表不怎么的,内膛可是光亮如镜子的。” “这块地的地主是什么人呢?” 他的眼睛闪着光彩。“本人。” “真是好极了。”我说:“我觉得在这里生活,比在镇上好得多。” “事实上确是如此。这个镇已经死掉了。这里则不然。你怎找来的?” “镇里有人说你可能在这里,而且可能告诉我一些挖金时代的故事。” “想知道些什么?” “只是些一般性的就可以了。” 彼德又把烟斗的桶指向河谷镇的方向。“那些人真令人倒胃口。整件事,我在开始的时候就完全看透了。这一带的土地肥沃,用马用犁的时候,这里是鱼米之乡,农夫生活过得十分惬意,突然有人来游说挖金子,多数人都认为不可能的事,大家反对,突然真的有了金子,大家疯狂起来。地价也狂升起来。没有肯出售,因为天天有新价。商会介入,他们向商人低头、把整个镇送上门去。镇里每一个人都有工作做,还要自外镇进口人来,很多很多人。市镇大大膨胀,物价飞涨,交通工具来不及供应货品。每每有冷静一点的人都会谈起,一旦挖金公司工作做完,市镇会变成什么样子。 “慢慢的,狂热平静一点了。炒地皮的人都想脱手了,买的人意愿不高了,工作需要的人少了,即使卖压重,市商会尚不能面对现实。他们不断说有一条铁路会筑进来经过这里,本镇会是铁路上重镇之一。又说石头下面还有黄金。但是下坡时比上坡时快得多。不多久,就变成今天你见到的模样。每个人都在咒挖金公司。” “嗯哼。” “什么时候开始工作的?” “正当他们开始要挖金子的时候。” 火炉里的火旺了一点,火炉上的豆子在滚,彼德站起来,用支木匙把豆子翻一翻。 “我对这一段十分感到兴趣。” “你说是个作家?” “提的,假如你想赚几块钱,我可以整个晚上和你在一起,你讲的对我都会有用的。” “多少钱?” “5块钱。” “先拿来。” 我给他1张5元钞票。 “一起用晚餐。” “高兴之至。” “除了豆子,饼干,糖浆,没有别的东西。” “听来已不错了。” “你不是本地区的渔猎督导官吧?” “绝对不是。” “好吧,我还有两只偷猎来的鸡。我们两个先来吃饭。吃完了饭,再来聊。” “我帮你弄好吗?” “不要,你坐着。坐那角上去,不要挡路了。” 我看他一个人弄晚餐,不自觉地有些羡慕他。房子很简陋,但是很干净。每一件东西有一定位置, 没有一件东西不在位置上。食柜是木板钉成,原来是装两个5加仑煤油筒的大木箱。装物柜是小木箱上下左右钉在一起的,都不必用锯子就钉成了。彼德拿出两套刀叉盘子。糖浆,他解释给我听是自制的,一半白糖,一半红糖,加了点枫树味。饼干,实际上是自己用铁皮烘的干饼。没有牛油。干煮豆里大蒜特别多。汁很浓厚。鸡是腌过的。彼德解释在本州准猎季中,他喜欢宿营打猎。有时禁猎季也手痒,不过打来的鸡必须远离房子去毛,去内脏,去头,去足洗清洁,所有杂碎都要埋掉,然后把它腌过。没有一个浑帐的渔猎督导官可以找到他藏在哪里。 “这些家伙常找麻烦吗?”我问。 “城里有一个家伙自己讨了一个督导官助手干。”彼德道:“他有时会到这里查看一下。”彼德又咯咯地笑了起来,他说:“还不是每次什么都找不到。” 晚餐吃得很舒服,饭后,我希望彼德准我来洗盘子,但是在争论的时候,彼德就把该洗的都洗干净了。所有的东西又放进了箱子做成的食柜。彼德把煤油炉放上自己造的桌子。 “来支香烟?”我问。 “不要,我还是用我的烟斗。便宜一些。我也喜欢用烟斗——有满足感。” 我自己点上香烟,彼德点上烟斗。那是个斗很大的烟斗,所以要装很多烟丝,吸起来尼古丁一定很多,整个房子也都是烟味,不过并不难闻。 “你想知道些什么?”他问。 “你也曾经参与探勘过?” “当然。” “怎么深勘的,我认为不是太容易,因为值钱的都在水下面。” “那时候,”他说:“我们有个钻井机,用它来探勘不困难。你把钻头打穿地面到河床,用个吸泥机把地下泥巴和水吸出来,所有吸出来的倒进一个大缸,一盘一盘淘,就掏出黄颜色来了。” “颜色?”我问。 “是的。那是被河水及冰河自上游冲下来的,大小如针尖。要很多很多次的淘金后,才能值1毛钱。” “那你必须要掘很多很多洞,才能赚钱罗?” “不行,赚不到钱。只有大大的挖土机在1 毛钱一平方码的土地上才能有利润。而且还只能一个人工一天开完。” “但是,这种蹩脚矿苗,他们用什么方法来估计可以有多少利润呢?” “容易。”他说:“工程师打洞知道一次可以抽出多少平方英寸的泥土,而每一平方英寸泥里又有多少的散金。” “他们没有挖到有很多很多金子的洞吗?” “没有,只是黄金的颜色而且。” 我等了一下,好像是自己在想,只是想出了声音。“要伪造这一类资料,并不困难呀。” 他自口中拿出烟斗,看向我一分钟,把嘴唇闭成一条直线。什么也不说。 “这是唯一你们探勘过的地方吗?”我问。 “不是。我熟悉这一种方式的工作后,”他说:“他们调我查全国工作。我也去过加拿大的克伦岱克河,那是尤肯河的金矿区,那里常年冰冻,我们先要用水蒸气把表面的冰溶解才能开始挖洞。我也去过南美探勘。我跑遍全国——最后回这里开挖泥机。” “存下钱来吗?” “1毛也没有。” “但是你现在不工作了呀。” “没错,我还过得去。” 我静默了一下。彼德又说:“我现在过日子花不了多少钱。我的东西都是来自就地取材。蔬菜是自己种的。只有豆子,烟草,糖,面粉是不时要进城买的。我也买腌火腿,炸火腿剩下来的油可以炒菜。一个人生活,简单得很。” 我又自己想了一阵。我说:“我来的时候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过一个十分舒服的黄昏。现在只缺乏一件事了。” “什么事?” “来一点酒。我想我们可以一起进城,很快弄一瓶回来。” 他看向我、好久地不开口。“你喝什么的酒。”他问。 “随便什么,只要是好酒都行。” “你通常付多少钱去买酒?” “3块钱左右一夸特。” 他说:“你别离开,我马上回来。” 他站起来,走出门去。我听到他走出去的脚步声。我听到他走出去20尺左右。然后他站定了不动。此后,脚步声又响起。门外月光正明。经过没有被洋铁皮打死的窗户,我向外望,我看到月光照射下,橡树,松树底下都有阴影。挖掘过的地方高低不平,一部份凸起之地反射月光成白色,使我想起了沙漠。 过不多久,彼德回来坐下。我看向他,拿出我的皮夹,拿出3张1元钞票。 他交回我1张钞票,伸后进裤袋,掏出一个5角硬币,交给我。“我只带来一品脱。”他解释道。 他自后裤袋拿出一个瓶子。放在桌上咱己去拿了两个杯子。他倒了一些在两个杯子里,自己又把瓶子放回后裤袋。 酒是深琥珀色的。我尝了一下。居然不坏。 “好货,”我说。 “谢了。”他谦虚地说。 我们坐在那里喝酒,抽烟。彼德给我说老矿区的故事,给我说沙漠中失落矿区的故事,非法占夺他人矿权的故事,因矿造成夙怨的故事,也点缀了不少本地旧日最热闹的奇闻轶事。 第2杯下肚时, 我头脑已经有些嗡嗡的了。我说:“听说最近有一家新的挖掘公司,想要来这里。” 彼德咯咯笑出声来。 “会不会你们那个时候漏失了什么?” 彼德说:“那时我的老板是个姓潭的老头子。以为他的眼皮底下会漏失什么东西,那是天下的大奇闻。” “但是仍有一些地方他们不能深及河床石,是吗?” “没错。” “有不少这种地方。” “没错。” “那么他们为什么不能在这里再挖?” “可以呀。” “能赚钱?” 彼德把嘴唇闭紧。“也许。” “翻后,他们又可以再把这里变成可耕地?” “那是他们在讲。” “真成事实,不会那么好?” “没错。” “我猜他们会找到你挖掘时的纪录,知道每一块地能钻多深,钻过多深,然后他们会知道再去哪里挖。” 彼德凑向我道:“我一生见过最假、最鬼的骗子,都聚在一块去了。” “什么意思?” “他们这种挖掘法。” “他们已经开始挖掘了?”我问。 “当然。这里再下去一里半。老天,全是骗人。” “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他说:“老天!他们把黄金放进钻探的管子去,又把它抽上来,用盘子掏出来。过一段时间,就会招揽一批凯子来参观。凯子们个个两眼瞪着盘子底下,猛看淘出来的金沙。他们不知道的是,有一位工作人员要用手拉住一根绳子以安定钻子的上下走动。你仔细看他手,你会看到他一只手放裤袋内,只有一只手扶着绳子。你再仔细看,可以看到他不时把口袋内的手伸出来去扶那绳子,又把本来扶绳子的手放口袋里去。那只才自口袋里伸出来的手中,会有含量的金沙撤进钻头里带下地去。告诉你,这是相当诡的设计。他们不会使它出来太多的金子。他们算得精精的,而且.钻头不到以前钻过的深度以下,他们也不出金沙。不过,老弟,你相信我,这些凯子亲眼见到,当钻头钻到河床石之后金沙就大量增加了。你甚至可以亲自从一个洞的出金量,计算到每一亩地,可以出多少金子。又可以计算到发财的数目字。他们得挖一个像肯德基州一样大的洞,来藏这里挖出来的金子才行。” “他们投资了不少黄金?” “什么?撒进洞里去的吗?” “是呀。” 他摇摇头道:“要不了多少。他们是浑蛋。有一天会被捉去坐牢的。” “他们挖了几个洞?” “3个。正在开第4个,才开始。” “什么人在幕后,知道吗?” “不知道,本州南方来的一批骗子。他们出售的股票也都在那里。” “镇里的人对这件事有什么想法?” “分成两派。有的哇哇叫,发牢骚。有的赞成拥护。一旦只要有人又说要再挖掘这一带的土地,市商会就狗踮屁股高兴得要命,以为以往的光耀日子又将来了——只是他们不要自己来挖掘。” “为什么?” “这显得他们热心过度了。一看到又有人来这里挖金子了,我就知道金子是放下去的。他们把金子撒下去,淘出来,筹钱再开第2口井。要不要再来点酒?” 我说:“不了。这家伙顶够劲的。” “那是真话,我自己亲手酿出来的,我知道。” “你说你的,我还要开车回去的。” “我自己一个人也不太喝,但是有朋友聊天时不同,你是个好人——作家,是吗?” “嗯哼。” “写些什么?” “不同题目的文章。” “对开矿什么也不知道,是吗?” “什么也不知道。” “怎么突然发神经要写这个题目?” “我认为会是个很好的题目——登上有关的杂志,不是开矿性,但是是农业性的。” 他看我半晌也不说话,慢慢地他又把烟斗装满烟草,全身轻松地抽着他的烟斗。 过一阵之后,我告诉他,我要走了,我说也许有一天我会回来再问他一些问题。我告诉他,我每一次来都会付他5 块钱,占他一个黄昏时间。他说非常公平,我们互相握手。“但是,”他说;“任何时间,你想来‘拜访’,用不到花5 块钱的,来就是来了。我喜欢你。不是每一个来访的人我都请他坐的。从来也没有太多人尝过这好东西。”他把手拍拍自己后裤袋里的酒瓶。 “这我知道。”我说:“要再见了。” “再见。” 我开车回到汽车旅馆。一辆大而光亮的两人跑车,停在我租的屋子前面。我把钥匙拿出来,打开屋子门。我听到相邻房子里有声音传出,我很快把我房门关上。我听到碎石铺的步道上有脚步声,脚步声走上我门廊,门上响起敲门声。 要来的终于来了。我至少该沉着应付。 我把门打开。 门外站的是薄雅泰。“哈罗。”她说。 我把门为她打开。“这里,”我说:“不是你该来的呀。” “为什么不该?” “很多理由。例如,不少侦探正在找我。” “这点老爸告诉过我了。” “还有,假如他们发现我们两个在一起,报纸上可有得写了。” “你是说两个在一间房里?” “是的。” “多够刺激。”她说。过了一下,她又说:“你不介意,我不在乎。” “我介意。” “介意什么,你的名誉?” “不是,你的名誉。” 她说。“父亲也会来的,午夜前会到。” “他怎么来?” “飞机。”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个汽车旅馆?” “我一家一家找会找不到?这里也只有4家,第2家就找到了。” “你父亲来这里干什么?” “事情越来越热了。” “有什么新发展?” “韦来东律师打电话给我,邀我明天下午两点钟到他办公室去。” “不要去。” “为什么不?” “我认为失踪的信件在他那里,他正在准备加重压力。” “你认为所有信都在他那里?” “是的。” “你根本不相信检方侦探出卖地方检察官这一套说词?” 我摇摇头说:“先把自己放轻松,你已经在这里了。先享受一下这里的一切。” “唐诺,你喝酒了?” “怎么样?” “庆祝什么” “我和一个造私酒的一同吃了顿晚饭。” “造私酒的?我以为世界上已经没有这一行的人了。” “这种人是一直到处都有的。以后也不会消灭的。” “那个人是好人吗?” “嗯哼。” “酒好不好?” “相当不错。” “有没有带一点回来?” “都带在肚子里。” “闻起来你喝了不少。”她走近嗅了两下。“还有大蒜味。” “熏到你了。” “还好。可惜没有早点来,可以一起去。和造私酒的一起吃有大蒜的晚饭,多过瘾!大蒜是加在什么菜里的?” “豆子。” 她走向一张会发响的椅子,坐下来。“唐诺,你有香烟吗?我一听到你开车回这里,就兴奋得不得了,连皮包都没有带,就立即过来了。” “皮包在哪里?” “在隔壁那房子里。” 我给她一支纸烟,“里面有现钞吗?” “有。” “多少?” “600,700元。我不知道正确数字。” “最好去拿过来。”我说。 “喔,没关系的。告诉我,唐诺,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想要弄一点可以对付韦来东的东西。” “为什么?” “他要对你加重压力,我就对他加重压力。” “有可能办到吗?” “我不知道,他是非常精明的。” “这里是洛白公司有地的地方是吗?” “这件事你知道有多少?” “只有洛白告诉我的一点点。” 我看向她说:“我要问你一个可能你不肯回答我的问题。” “那就别问,唐诺。我们处得不错,我不希望你问我问题。”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喜欢独立过我自己的生活。有人问我太多问题使我感到没有隐私权。对我喜欢的人,我会回答他问题,但是事后会后悔。我老是如此的。” “不管怎么样,问,我还是要问的。” “是什么呢?” “你有没有给你的洛白哥哥钞票?’” 她把眉头起:“这恐怕是爸爸想知道的吧?” “是我想知道的。” “有,”她说。 “多不多?” “不多。” “放进他公司的钱?” “不是,不是,爸爸一度不给他支援后,我给他一点,只是让他过得去,又可以自己有个开始。” “多少?” “我一定要回答这问题吗?” “是的。” “我不愿意。” “我希望你会回答。” “你强迫我,我会回答,事后我会不高兴的。” “多少?” “大概 1500元。” “多久一段时间之内呢?” “两个月。” “什么时候停止给他的?” “他开始工作后。” “自此后没有再给他?” “没有。” “你停止供给他后,他要更多的了,是吗?” “是的,我恨他这个样子。知道吗?唐诺。我对他并没有什么关心。我觉得他惹人厌得很。但是怎么说他也是家庭里的一分子。不应付他我就得出去自己一个人生活。” “为什么不离开家自己去过呢?” “因为爸爸弄得一团糟。” “你是指他的第二度婚姻?” “是的。” “他是怎样卷入这个漩涡的?” “我还真希望能知道呢。唐诺,这真不是一个话题。” “既然已经谈起了,你就说下去吧。” “反正这我也有错。” “怎么会?” “我去南海、又去墨西哥,又去乘游艇出游。” “怎么样?” “留下爸爸一个人。他的个性也怪,他又硬又臭,但是内心非常优柔寡断。他对妈妈非常好。我们3 个人生活得完全旁若无人。他的家庭生活非常圆满,这对他十分重要。妈妈死后—一妈妈有她自己的独立财产你是知道的——她财产分给我和我爸爸。那时我——一我看我告诉你好了——那时我因为一件失利的爱情,伤心得难过。现在我不再在乎了,那时我以为再也不会比得过这种感情的伤害了。爸爸叫我出去走走,我装了个箱子就走了。我回来时,他又结婚了。” “怎么发生的?”我问。 “其他的人是怎么发生的。”她痛苦地说:“你看看她!我不喜欢说她,但是我也不必,你自己亲自见过她。两种完全搞不到一起去的人,你倒说说看,只有一种可能。” 我看向她。我说:“你是说勒索。你是在说——” “当然不是。”她说:“你自己研究一下,这个女人是个成功的女演员。你有没有自己想过,为什么,那么许多个性坚强的能干女人,老是到老处女年龄还没有结婚,而唠叨,吹毛求疵,整天批评别人的女人,却能得到一个好丈夫?” “你想告诉我女人的擒夫秘诀?”我问。 “是的,假如你不点不亮的话。”她半笑地说:“唐诺,你也是该知道这一类事的年龄了。” “好吧,告诉我吧。” “有个性的人,是任何时间都不一样的。”她说:“他们不会因为一己之利,而像他君子一样改变面貌,耍小小的噱头技巧。这一派的女人只会把自己表现在人前,我就是这个样子的。喜欢我就来娶我。” “另外一派,她们并没有一定的个性,但不同意别人的恶意,她们懂得把自己缺点掩饰—一爸爸现在的太太知道爸爸当时寂寞,要有一个家,知道他女儿出去旅行,可能会结了婚回来。她请他到家里去吃饭。” “洛白也表现良好。表现出男人与男人的相对友爱。她当然绝不是现在你见到她的样子。父亲对她有高血压的事,在婚前是没有听到过的。那时,她只是一个不喜外出、爱护家庭的好女子,她愿意牺牲自己,为别人建立一个家庭,在爸爸很累时会替他按摩,无聊时会陪他下棋——喔,她对下棋爱好得不得了—一”雅泰眼睛发亮:“结了婚之后,她可一次也没有和爸下过棋。”她升高她的音调,以便学习她的继母。“喔,我真好——想和你下盘棋。我常—一想以前和你下棋好——一好玩。不过是我的高——血压。我现在不行了,你知道医——一生叫我不可以受刺激。医生要我平静,放松,不可以紧——一张。” 突然,她停下,说道:“你看,是你引发了我的。我想你是故意等这个机会,趁我在生气的时候,好让我告诉你我平时不会说的事。” “相反的,”我说:“我对这一类事,一点兴趣也没有。我有兴趣的是最后你和你的兄弟达成了什么协议了。” “感激非凡。”她大笑地道:“我挖出心来把什么都告诉你,现在你说没有什么兴趣。” 我向她露露牙齿,我问:“吃过东西了吗?” “还没有,而且我饿极了。我一直在等你,以为你随时会回来。” “我想,这种地方8 点半之后是不会有店开着门的。不过,高速公路上应该找得到24小时有东西吃的地方。” “你要知道,唐诺。” “什么?” “你嘴里喷出来的大蒜味道……” “有开胃作用?”我问。 她大笑道:“你人很不错,唐诺,但是你那辆车子,真是不敢领教。拿去,这是我车子的钥匙,我们一起出去历险吧。” “你爸爸什么时候到?” “午夜之前到不了。你倒真有办法,把他弄得服服贴贴的。”她打开车门,自己先跳进去。 我把打火钥匙放进匙孔,把引擎打着。引擎转动时既不咳嗽,也不打嗝喘气,声音轻得有如缝纫机,但是力量大得如火箭。我把排档放在低档,轻轻加油,差点把我的头摇掉。雅泰大笑道:“和你那老爷货不同吧,唐诺?这玩意儿除了陷在泥潭里,否则我们用二档起步。” “我现在懂了。”我说。 我们找到了一家西班牙餐厅。她把餐单所有的特色菜都吃了。我们离开餐厅后,她建议道:“我们在月光下开一会车吧。” 我估计沿了河会有一条走出山谷的道路。最后终于找到了它。沿河而上,在山谷一千尺以上时水泥路到了尽头,我们在泥地上开,一直到了一个突出的地方,在那里我们可以俯视整个河谷镇。自上面看下去,挖过的沟渠不怎么深,也不反光。月光是柔和的,整个镇是夜景的一部份,就像星星,黑暗和在鸣叫的夜虫一样。 我把引擎和车灯关上。她靠向我。一只白尾巴野兔在月光下跳着窜过汽车的正前方。一只猎头鹰粹然飞下攫捕一只不知道是什么的猎物。在山谷中它的影子只是一个斑点。远的山脊在月光下只是一条不明显的线条,河谷镇已经平静地入睡了。我感到她身上传来的热量,清楚听到她平静的呼吸声。我向下看过她一次,以为她睡着了,但是她眼睛张得很大,对前面的景色视若无睹。 她伸过手来握住我手。她把修剪整齐的指甲在我手背上摩擦着。一度她叹了口大气,突然她转向我,问道:“唐诺,喜欢这里吗?” 我用嘴唇磨一下她的前额,作为回答。 我以为她会把嘴唇抬高一些,让我可以吻她的,但是她只是挤得我更近一点,静坐在那里没有动。 过了一下,我说;“我们早点走吧,在你爸爸回来前,我们最好能在旅馆里。” “我也如此想。” 两个人一声不响沿了山间的路境蜒而下。然后她说:“唐诺,为了这件事,我可能一辈子会喜欢你。” “什么事?” “每一件事。” 我大笑道:“算了,都是我该做的。” “不是,”她说:“还有为了一些你没有做的事。唐诺,你是个好人。” “有什么事你没告诉我吗?” “不是的。我只是告诉你,换了别人,不会像你那样的。别的男人想要的太多,我要随时准备拒绝,我对你可以放轻松,你在我边上,我可以只当你是宇宙的一部分,其实你才真正是我的一部分。’” “你的意思是,我没有进取心?” “唐诺,别那样说!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也懂。不过女孩子说哪一个男人在身边绝对安全时,不见得是一个很好的恭维呀。” 她大笑道:“假如你会知道,我真正心中感到和你在一起,我有多不安全,你会大吃一惊。我意思是说,在那一段时间,环境多美,我—一暧!我又何必给你解释——反正,唐诺,你能用一只手驾车吗?” “能。” 她把我右手自驾驶盘上拿下,绕过她头放在她肩头上,自己弯曲向着我。我慢慢地把车开过小镇的无人街道,小镇现在看起来像个鬼城,是活在记忆里的地方,很多房子都是欠修,需要油漆的。树荫在月光下有点诡异,房子更像是虚幻的。 薄好利在汽车旅馆等候我们回来。他包了一架飞机,又租了一辆带司机的车子送他过来。 “爸爸,你提前来临了,是吗?”雅泰问。 他点点头,又左右左右的看着我们两个人。他和我握手,吻了雅泰,又转过来看我。他什么也没说。 “爸,别那么认真好吗?”雅泰说:“我希望你那手提袋里有威士忌,因为这时候镇里的店早已全部打烊了。我看到小厨房里有糖和平底锅,我给你们做一点加糖的威士忌饮料好了。” 我们一起来到雅泰为她自己及父亲租下的双人房。我们在客厅坐下,雅泰做了些热的威士忌饮料,把它倒在杯子里,分给我们饮用。” “在这里找到什么消息?”薄好利问我。 “不多。”我说:“但是也已经足够了。” “怎么回事?” “他们是在探勘。他们探勘挖过的地,用的是钻头。因为钻地只需要很小的土,而且把金子放下去再钻出来,花费不需太多。又可以把同一批金子用了一次又一次。” “多少?” “我不知道,很少的钱就可以了。应该如此。” “最后会变怎么样?” “公司幕后老板会把公司的钱都拿走溜掉。这里也绝不敢弄探土机来挖一下,因为一挖就会显得金的成份相差太多,矛盾得无法解释了,于是大家会知道金子是加进去的。” 他把一支雪茄尾巴咬掉,静静地抽了一下雪茄。我见他曾经两次自酒杯上缘看向女儿雅泰。 “怎么样?”我说。 “什么东西怎么样?”他问。 “下一个行动,完全由你决定。”我说。 “你认为呢?” “完全在你决定如何处理。” “我把一切交在你手里,知道你能干,对你能保护我们,我感到满意。” 我说:“你别忘了,明天这时候,我可能被逮在哪一个地方监狱里,被别人当谋杀犯处理。” 雅泰情不自禁短短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父亲转过眼光看了她一下,又转回看我道:“你有什么建议?” “你要使洛白不牵进去的意愿有多强?” “非常重要,我自己正在使3 个共同事业有一个大的进展。这时候,发生在我身上这一类事件,会有重大的影响——倒不是经济上的——但是,这些家伙会用异样目光看我,人们也许会指指点点。我去自己俱乐部别人也会回顾着我。我走进房间时别人的谈话会立即停止,而我还要假装不知道他们在谈什么。” 我说:“处理这件事,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方法?” 我关切地说:“我们也许可以一石二鸟。” “什么是另外一只鸟?” 我说:“喔,只是偶发的一件事而已。” 雅泰把她自己的杯子和盘子推向一侧,自己靠在桌子上说:“爸爸,你看着我。” 他看向她。 “你在担心,因为你以为我爱上了唐诺了,是吗?” 他光明正大地看着她眼睛说:“是的。” “我实在还没有。我也不会去想爱上他。他在帮我忙,他是个绅士。” “我懂了。”薄好利尖酸地说:“你接受他,让你自己信任他,但是你不接受我。” “我知道我没有全部依靠你,爸爸。我应该信任你的,我现在告诉你。” “不要选这个时候,”他说:“以后好了。唐诺,你有什么办法?” 我热情地说:“我绝不管你薄家有多少钱,我提供的是合理的服务——” 他伸手按向我的肩头。他的手指用力地抓我。“我不是埋怨你,我是在担心雅泰。通常都是男人围了她团团转。她看他们的好戏。有时她对付他们的态度,连我都觉得过意不去。那是指以我男性立场,看这些男人被耍来耍去——”突然,他脸转向雅泰,他说:“现在你可以不必担忧了,雅泰。在我出发来这里之前,我告诉薄太太佳乐,她可以去找她的律师,和我的律师研究一个分产协定,我要她去雷诺,安排一个不吵吵闹闹的离婚,我要她把儿子也带走。现在,唐诺,你把你的办法说说看。” 我说:“这件事背后的主脑,是一位叫韦来东的律师。我相信我能先下手为强,对他加以压力。我可以办到一半,另外一半不好办,因为股票已经卖出去太多了。” “多少?” “不清楚。相当数目就是了。会有不少人呱呱叫。” “同业公会会怎么说?” “韦来东发现了一个投资条例上的漏洞。或是至少他认为这是一个漏洞。” “我们能逮住他尾巴吗?” “凭这件事不行,他太滑了。稳稳坐在那里坐收10%的不当收益。所有公司的职员,将来都要顶罪。” “我们该怎么办?” “唯一可行的方法是,”我说:“找到股票持有人,让他们把股票卖掉。” 他说:“唐诺,这倒是我第一次见到你做出像驴一样笨的建议。” 雅泰赶紧替我辩护道:“爸爸,他的建议,在我看来倒是切实易行的。你没有看出来吗?这是唯一的一个办法呀。” “乱讲,”他说,在椅子里把背弯起,头垂下猛咬雪茄道:“买这种公司股票的人本来是等于赌钱。根本不是投资。他们梦想的是百倍,5百倍,甚而5千倍利润的。用他们所付的钱,想把它买下来,他们门牙都会笑掉,笑你愚蠢的。付他们10部想把它们买下,他们会以为中了头彩了,你有内幕新闻,于是100 倍也休想买到了。” “我认为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怎么啦?”他问。 “只有一个人能把它买回去,那就是韦来东。” “他怎么可能会要买回去?”。 “他可能突然发现,所有卖出的股票都有非法转让之嫌,于是他请推销员到所有持有人那里,告诉他们这个淘金计划不能成功,公会要他们用钱把所有卖出的股票收回来。” “要你办到这步,要花多少钱?’他冷淡地问:“看样子要花50万才行。” “我认为我们花500就能办到了。” 他说;“我看你疯了。” “这件事花500元,划得来吗?” “5万元我也干。” 我说:“雅泰的车就在外面,我俩出去跑一趟。” “我能一起去吗?”雅泰问。 “我看不行。我们去拜访一位已经退休的单身客。” “我喜欢单身男人。” “那就一起去吧。”我说。 我们3 个人一起坐在前座。由我开车一路颠跤地走向挖掘过的土地边缘,直到灯光照到苟彼德独居的房子外面。 “你们坐一下,”我说:“我先进去,看一下他的样子能不能接见女客。” 我自车座上滑下,走向房子。黑暗中爆出一声大喝:“手举起来!两手举起来,举高些!”我走向车前,一面把双手高高举在空中。车头灯照出了我的身形,苟彼德野性地说:“就知道你是只走狗——好吧,你就来自己找好了,狗条子,假正经。一个作家!嗯?早先那辆车倒真像是个作家的。要是你没有搜索状,你给我快快滚!要是你有搜索状,你就自己来搜好了。” 我说:“彼德,你又把我看错了。我来是想再要一些资料,只是这一次我愿意付更多的钱。” 回答我的是听不得的粗话,直接侵犯我的父母祖先。 突然,车门又打开,雅泰出来,直接走向黑暗去,她说:“老实告诉你,没关系的,是唐诺带了我和我爸爸来这里,和你谈一件生意。” “你是什么人?” “我叫雅泰。” “到亮光里来,我要看清楚一点。” 她移到我身旁,站在车头灯灯光里。 薄好利用愉快的声词说:“下一位就轮到我了。”他离开车子轻松地站到我们身边来。 “你他妈又是谁?”苟彼德说。 我说:“你浑蛋,他是圣诞老人。”我把双手放下来。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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