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错


  
  疑念频起回汝头
  回汝头又惊汝心
         ——风貌

  “客人全都集中在这里了吗?”
  俾斯麦环视众人。
  “是的,只有安娜小姐还留在房里。”克劳斯回答。
  俾斯麦轻皱一下眉头。“安娜?待会儿再问她也好,佣人们除非有必要,也统统集中到一个房间里。”
  俾斯麦老鹰般犀利的眼睛再度环视众人。“各位,想必你们也知道,我不是警察,但是我有权利间接监督警察。要是在平时,我是没有余暇插手管犯罪之类的琐碎事务,但这一次特别,一方面是事情相当诡异,而被害者又是我的侄子,所以我非常在意这个案件。”
  俾斯麦从桌上的木盒里取出一支雪茄,汉斯毕恭毕敬地帮他点燃。
  “我想,这回我暂时充当一下办案总指挥,我相信德国民众一定乐于服从我的命令。不过,这里也有许多外国宾客,你们既然应邀成为这座城堡的客人,也就是我们德意志帝国的宾客,因此希望你们也能听我的,可以吗?”
  当然没有人敢说一句“不”,毕竟对方来头太大。
  “很好,那么我们就开始吧。我希望各位说明当枪声响起时自己正在做些什么?我和缨勒当时刚好抵达玄关。”
  然后,俾斯麦回头看着汉斯。“这位先生,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汉斯·古贝。”
  “当时,汉斯正好出来迎接我们,然后我们看到日本军医森先生在楼梯口附近徘徊,曼葛特将军和鲁道夫上尉在客厅里。”
  “是的,阁下。”曼葛特将军沉重地回答:“客厅里除了我和上尉以外,没有别人,森军医在我们谈话时正要离开客厅。”
  “嗯,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了。克劳斯,就从你开始说吧。”
  “我在自己房里起草伯爵吩咐要写的书信和文件,在布莱克公爵离去以后,我似乎也不需要再陪伴其他的客人。”
  “布莱克公爵?他是什么人?”
  克劳斯赶紧加以说明。
  “你没有通知伯爵布莱克公爵要走吗?”
  “没有,公爵说不必麻烦,而且……”克劳斯有些为难地继续说:“我想今晚应该不至于……不过,在夏天夜里,伯爵经常在旧馆接待秘密访客……”
  俾斯麦苦着脸说:“我明白了。我这个侄子喜欢女人,我也略知一二。那么,克劳斯,你的房间在哪里?”
  “在一楼右侧,就在安娜房间的正下方。”
  “换句话说,非常接近后门口喽?”
  “是的。”克劳斯的表情略显不安。
  “你没发现有人出入那个门吗?”
  “这……我的房间虽靠近门口,但并不在门边,中间还隔着一个收藏家具的储藏室。”
  “门旁的柱子上挂着一大串钥匙,平常都是那样挂着吗?”
  “是的,这是为了方便那些夏天晚上睡不着的客人到院子里呼吸新鲜空气。当然,像今晚这样的暴风雪,没有人会这么做,但还是习惯把钥匙挂在那里。”
  俾斯麦略为沉思了一下。“克劳斯,你听到枪声和克拉拉的惊叫声后,还在磨磨蹭蹭什么呢?”
  “磨磨蹭蹭?”
  “你如果从后门口那个楼梯赶上来,应该比我们早一步赶到克拉拉的房间,但是你却到得很晚。”
  “阁下,老实说,当时因为我有点累,一边工作一边打盹,听到惊叫声后才清醒,好一阵子还以为是做了恶梦。”
  “原来如此。”俾斯麦对这一点不再追究。“你上来之后看到我,于是去通知伯爵?”
  “是的,就在克拉拉小姐说明被射击的经过之后。我原先也愣在那里,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想到有事要做……”
  “大家都知道伯爵在旧馆那边吗?”
  “是的,是伯爵自己向大家宣布的,说是必须去处理一份重要的外交文件。”
  “我们话再说回来,你去通知伯爵的时候,通往院子的后门还上着锁吗?”
  “是的,还上着锁。”
  “伯爵另外有一把钥匙吧。”
  “是的,伯爵有一把。”
  俾斯麦从口袋取出刚才在伯爵书桌上拿来的钥匙串,克劳斯指着其中的一把。
  “那个门总共有几把钥匙?”
  “三把,另外一把在汉斯那里。”
  汉斯拿出自己的钥匙串给宰相看,的确有一把相同的钥匙。
  “万一客人到院子里时,有人误把门锁上,怎么办呢?”
  “那不成问题,您大概没注意到,外面垂着门铃绳子,直接通到佣人房。”
  “我知道了。接下来是史密诺夫先生,您……”
  “我在自己房里,正打算上床就寝。”史密诺夫面无表情地回答。
  “那边那对法国伉俪呢?”
  “我们都在房里。容我向您报告,我叫皮耶·舅纳,这是内人玛丽安奴。”
  俾斯麦兴趣颇高地凝视玛丽安奴。“能遇见这么美丽的女士,对我这个老人来说实在很愉快,但愿不是在这种场合,而是在舞会上相见。”
  “您过奖了,公爵。”玛丽安奴笑得灿烂,无论什么时候她总是风情万种,皮耶却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
  “再下来是村濑先生,你也在自己的房里吗?”
  “我是辗转难眠,正想楼下可能有人还没有睡,准备出门下楼时,就听到枪声,所以我最先赶到。”
  村濑康彦狠狠地瞪着林太郎,仿佛还记恨刚才林太郎一把推开他的冒失。俾斯麦指定林太郎一同前往旧馆那边,也令他吃味。
  俾斯麦吸了一阵子雪茄,继续问:“汉斯,伯爵到旧馆那边以后,你都没去过吗?”
  汉斯突然被问到,惊慌地挺身回答道:“伯爵去时我陪着,端些饮料,并调整壁炉的火势……”
  “就只有这些?”
  “是的,后来伯爵叫我不要再去打扰他,也吩咐过其他佣人,应该没有人去打扰。”
  “你去的时候,那个房间里有没有别人?”
  “当然没有。”
  “房门是锁上的吗?”
  “是的,由伯爵亲自把锁打开。”
  俾斯麦轻轻点头说:“森先生,你刚才好像从钥匙孔里抽出一些布片来,如果还在你手上,请让我看看。”
  林太郎从口袋中掏出布片,交给俾斯麦。
  “唔,也不算什么重要线索,但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从刚才开始,我也觉得这一点很奇怪。”林太郎边想边说:“如果做单纯的解释,是不希望有人从钥匙孔窥看屋内的情况,可是伯爵不必多此一举,就算需要,也不会塞得这么密不透风。如果说是凶手做的,在枪杀伯爵以前还费事地把这些布塞进钥匙孔里,好像有违常理。”
  “你说得不错。”
  “剩下的惟一可能,就是凶手行凶以后再动这个手脚,但这么一来,怕被人窥见的动机又显得不自然了,因为与其费心布置这些多余的手脚,不如尽快离开现场。”
  “你是说,这个塞布片的动作可能和凶手离奇的逃离方式有某种关系?”
  俾斯麦眼光锐利地看着林太郎。
  “当然,我对凶手是用什么方法逃离的毫无头绪,所以不能说得很清楚。”林太郎想了一下,继续说:“我们医生常常碰上同时出现两三种症状的复杂疾病,那时我们最先着眼的是最明显的症状。这次事件的确像是让人无从着手的复杂病症,而我最先看到的症状就是这些布片,或许当真相大白时,它只是毫无意义的东西,不过……”
  “说得好!”俾斯麦佩服地用力点点头。“就请你好好地想一想你所看到的症状吧。克拉拉,该你了。”
  “是的,阁下。”克拉拉此刻已经完全恢复镇静。
  “刚才你说的话有一点暧昧不清,你说看到旧馆入口那边有东西在动,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克拉拉困惑地说:“阁下,我没有办法正确说出那是什么东西,那地方虽然有灯,但距离太远,光线又暗……”
  “那个东西是白色的,还是黑色的?”
  “这……我也不清楚,或许是我神经过敏,看错了。”
  “会不会是门里伸出一条手臂在那里挥动?”
  “或许吧。”
  俾斯麦失望地轻叹口气。的确,到目前为止,询问一无所得。他有些自暴自弃地拿出刚才那把手枪,扔在桌上说:“有谁看过这把手枪?”
  没有人回答。
  “各位!”俾斯麦停顿半晌说:“我相信今天聚集在这儿的都是绅士淑女,或许有些话难以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现在我请各位回到自己的房间,有话要跟我说的人就来,任何情报我都非常欢迎,必要时我也会请你们过来,到时希望你们能欣然赴约。”
  当然无人提出异议。史密诺夫率先走出客厅,其他的人随后陆续离开。林太郎也回到自己的房间,他想俾斯麦的新建议成功的希望不大,但在此刻,即使是宰相,也想不出其他更好的点子吧。
  佣人送来热牛奶和点心,升起壁炉的火后离去。林太郎喝着牛奶,重新思索一遍情况。
  冈本提到的社宾和福尔摩斯这些名侦探,在这个时刻会从哪里找到破案线索呢?贝妲的死和这次事件之间又有什么关联呢?毕竟,这两个命案都是在密室里发生的。
  林太郎起身拉开窗帘,打开一点窗户,凝视旧馆建筑。在雪光中,古旧的城堡只是一个阴森森的黑影。在庭院的这边——靠近湖的这边满地积雪,没有半个脚印。就算有,因为距离那栋建筑太远,很难和命案连在一起。
  他关上窗户,又坐回椅上,继续思索。他注意到一点俾斯麦完全没有触及的地方,或许宰相故意避免触及这一点。说起来也不是别的,就是安娜。俾斯麦指责克劳斯最后赶到克拉拉房间,试图紧追克劳斯的行踪,但是应该第一个赶到克拉拉房间的人不就是住她隔壁的安娜吗?何况她和克拉拉亲如姐妹。
  当然,年轻的贵族千金一旦上床入睡后,是不会随便再出房门的,但是安娜明明还穿着晚餐时的衣裳。如果说她已换上睡衣,听到克拉拉惊叫后又换上正式礼服,又太不合常理,再高尚的贵族在那种时候,顶多再加披一件袍子吧。
  但是,安娜的妆扮和晚餐时完全无异,旁人两次要她接受林太郎的诊察,她都拼命地拒绝,好像非常害怕让人进到她房间。
  就在这时,林太郎蓦地一惊,环视四周,仿佛听到某种怪声。他侧耳倾听,窗户那边确实传来扣、扣的声音。他倏地紧张起来,略微犹疑后再度走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打开窗户,他发现有个东西紧趴在窗边墙上。他想要看清楚那是什么东西,霎时以为自己做了恶梦,惊惧和困惑在他胸中搅起一股激烈的漩涡。
  冈本修治正踩在一楼和二楼之间的凸台上,整个身体贴着墙壁,脸色苍白、浑身颤抖。林太郎二话不说,先死劲地把同本拉进房中,然后急忙关上窗户,掩上窗帘。
  “你搞什么鬼?这种糊涂事你也做得出来?”
  他好不容易压下想大声开骂的情绪,闷声斥责。冈本没有回答,只是抖着发紫的嘴唇直奔壁炉。
  他大概待在户外太久,整个人都冻到骨髓去了。看他这个样子,林太郎也觉得他有些可怜。
  “森君,对不起。”
  等身体稍微恢愎正常后,冈本嘶声致歉。林太郎脸上浮现绝望的表情。
  “我是那样斩钉截铁地要你别乱来!瞧你干的好事!”
  “我做了什么?”
  “你是不是杀了伯爵?”
  “杀了伯爵?他被人杀了吗?难怪刚才这里乱哄哄的。”
  “你别跟我打马虎眼。”
  “我干嘛跟你打马虎眼?我对天发誓,我真的没做。”
  “你刚才在哪里?”
  “这栋建筑面向大湖的地方有个加了屋顶的阳台,我就在那里。……早先还在城堡四周徘徊了一阵子。”
  “你到过有塔的那栋建筑吗?”
  “绝对没有。”
  “你怎么爬上这边来的?”
  “我看到你从窗户探出头来。我从刚才就一直在找你的房间,幸好门边有棵树,我爬到树上,沿着凸台爬过来。”这栋建筑物的左右两端都有个门,冈本指的是左边的门。
  “我再问你,你干嘛来这里?又是怎么溜进堡里的?还有,我再问你一次,你真的没杀伯爵?”
  “你别一次问那么多问题,你要我发几次誓?我真的没有杀伯爵,只是……”
  “林太郎!”一阵甜美低沉的呼唤,霎时让林太郎吓破了胆。通往和隔壁房间共用的盥洗室的门突然打开,他飞快地奔向那扇门。
  “我拜托汉斯让我搬到你隔壁的房间,我的房间窗户也坏了,而且有点恐怖……”克拉拉说着探出头来,林太郎想要阻挡,但为时已晚,冈本无处藏身,怆惶失措。
  克拉拉也愣在原地,睁大着眼。林太郎不知如何是好,一时沉默无语。
  多亏凶杀案件和宰相一行抵达后堡内使空房变少,克拉拉才能搬到林太郎的隔壁,履行先前的约会。或许她怕从走廊过来引人注意,所以从这边的门悄悄过来。是爱情使她变得大胆而尝试小小的冒险吗?她也许认定林太郎这时还没有入睡。
  恋爱使人忘掉戒心。林太郎此刻才清楚知道她那专情的思慕之念。他高兴得想哭,全身血液沸腾。
  但——时机实在不对。
  “冈本先生!”克拉拉愕然低唤。
  林太郎把心一横,到了这个地步,不管后果如何,也只有硬着头皮撑下去。
  “克拉拉!”他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凝视她的眼眸说:“冈本刚刚才从窗户爬进这个房间,我也还来不及问他详细经过,但他发誓绝对与命案无关。他对伯爵是有恨意,老实说,我也不敢百分之百相信他的誓言,但此刻我只能暂时接受他的辩白。”
  林太郎又继续说:“站在我的立场,此刻我不能见死不救,如果冈本在这里被捕,不知会有什么样的下场。他那点自白恐怕没人会接受。当然,你和别人不同,但是很多人都认为东洋人野蛮古怪,尤其是警察,一定会像野狼看见小绵羊般好好整他。”
  克拉拉沉默不语,但眼中没有责备,林太郎得到鼓励,继续说:“我对他也有责任,等我问清楚以后,若有不合理的地方,我一定会采取适当的处置。我发誓一定会尽一切努力查明真相,弄清是非黑白。此刻,就请你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这时,走廊那边的门突然响起敲门声,林太郎感觉自己脸上血色尽失。就在此时,克拉拉迅速采取行动,她牵着茫然呆立的冈本,迅速奔回她刚才进来的那扇门。
  “森君,是我,开门哪。”门外传来日语呼唤,是村濑康彦。林太郎浑身冷汗直冒,如果这个小心眼又官僚气十足的家伙看到冈本,别说什么同胞爱,一定会大闹一场。
  林太郎无限感激地目送冈本随着克拉拉消失后,才从容开门。
  “谁在这里啊?”村濑康彦一进门就贼溜溜地环视屋内,他可能听到刚才的谈话声。
  “你自己看到啦,除了我还有谁?是我在自言自语啦。”林太郎暗自松了口气。地板上还残留着一些溶化的雪,是冈本留下来的,希望村濑没发现。
  “是吗?”村濑康彦低声说,但没有继续追究。
  “森君,宰相阁下请你马上过去。”
  “宰相找我?”
  “是的,我刚才想到一件事,就去告诉阁下,之后他要我来请你过去。”
  “你想到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村濑康彦皱着眉说:“我总觉得玛丽安奴这个女人很有问题,伯爵似乎对她颇有兴趣,史密诺夫也在走廊强拉着她不知说些什么。”
  他那若无其事的支吾口气,让林太郎不知该相信多少。不过,这番话本身可信度应该不低,如果是真的,大概是皮耶在楼下图书室时发生的事。
  但是,村濑告诉俾斯麦的只有这些吗?继续追问,恐怕徒劳无功,何况他也没有这个资格。
  “是这样吗?那好,我现在就去。”
  林太郎说着,和村濑一起走出房间。他当然担心冈本,但若再磨蹭迟疑,恐怕会引起村濑的猜疑。此刻只有寄望克拉拉好人做到底了。
  在走廊上和村濑分手,他下楼去,正好碰到史密诺夫从客厅出来,和他擦身而过。史密诺夫板着脸,一脸怒气冲冲的表情,就连林太郎向他点头招呼都没有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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