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盼望舆你再度走上 那条怀念的山路 俯瞰经年累月洋洋得意 在岩石间攀跳的白浪 ——风貌 第二天,公使馆的福岛安正武官把森林太郎叫去。林太郎心想,八成是要谈军队勤务的事,心情郁闷地前往位在福斯街七号的日本公使馆。 当时的日本公使馆,如同日后森鸥外在《大发现》中所记,并不宏伟。地下室是鞋店,一楼是私人住宅,二楼才是日本公使馆。即便如此,仍然显得太过宽敞,与日本当时的国力颇为相当。 林太郎一上楼,就看见全权公使西园寺公望和书记官村濑康彦正亲密地交谈着。西园寺公使在去年十二月才到柏林履新。 林太郎向公使问好,公使轻轻点头说:“是你啊。”在柏林日侨聚集的“大和会”新春宴会上,林太郎曾经以德语演讲,获得公使的赞赏。村濑康彦露出诡异的微笑。 “啊,森兄,你找福岛武官的话,他刚好有事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你先到房间等着吧。” 把人找来自己却不在,真是失礼的家伙。——林太郎虽然愤慨,但也于事无补,他走进武官室坐下,茫然回想起四年前谒见公使馆的情形。 当时的公使是青木周藏,侠气豪放如钟馗。初次见面就对林太郎说,像日本这种人民在脚趾间缠绳走路、在人前抠挖鼻屎的国家也有卫生学吗?接任的公使品川弥二郎老实冷淡,滴酒不沾,在某种意义上,算是标准的日本武士。而现在这位西园寺公望,生就一副翩翩公子的气派,看来日本公使的格调也逐渐提升了。 当然,这些都是林太郎个人的偏颇看法。他对虚矫作态的贵族确实没有好感。西园寺虽然贵族气息浓厚,但人还不错,讨厌的是像村濑康彦那种瘪三贵族。 村濑的父亲本是宫中的小职员,因为明治维新的功绩,破格被拔攫为明治政府的高官,荣列子爵。如今的政府高官多半是一步登天,这倒也无可厚非,偏偏他们又急着把自己弄成贵族。 村濑康彦老是摆出自己和西园寺是同类的姿态,其实他的家世和在五大家中仅次于清华家的西园寺家有着天壤之别。他不了解这点而装腔作势,反而处处出馍。他说话鼻音浓厚,不时夹杂着法语,在德国人听来觉得粗俗。他是有些才华,但度量太小,凡事只想到自保,在某个层面上和谷口谦很像。 林太郎正想着这些,房门打开,福岛安正大尉现身。他和西园寺公使正好相反,是个典型的军人。 “对不起,刚才去川上阁下那里。” 川上就是后来的参谋总长川上操六。福岛重重地往椅子上一坐。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不过是谈谈你的军队勤务。我想正式发布命令是在三月初,大概内定到普鲁士近卫步兵第二连,你现在可以开始准备了。” “是。” 林太郎努力压抑内心的失望。该来的终于来啦,无拘无束的日子只剩一个月了。 “就这件事吗?” 福岛拿起桌上的雪茄,咬掉雪茄头,直直地看着林太郎。 “另外,站在负责监督留学士的立场,我有句话想劝你。我也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但听说你最近和一些不正经的女子交往,我相信你心里该有个分寸吧。” 林太郎顿时血冲脑门,猛然想起刚才村濑康彦不怀好意的微笑,他和爱丽丝散步那夜,似乎看到了村濑和谷口。 “到目前为止,你比其他人都来得优秀,如果在留学最后阶段闹出丑闻,那可是得不偿失。我也不是要你别找女人,但要适可而止。” 其实,福岛根本没资格劝他别和女人搞七捻三,他自己还不是和不正经的女子交往而染上怪病。 福岛大尉窥伺林太郎的表情,轻声一咳。 “找女人也就罢了,你为什么还跟冈本那种家伙来往呢?那家伙耽于女色,忘掉本务,不过是轻薄无赖、软弱怠情之徒,是侨民中的讨厌鬼,连大和会都不参加。我还听说他的思想相当危险……” “你大概误会了,冈本只是爱好文学,不是社会主义者。” 福岛冷哼一声。 “文学就会孕育危险的思想,什么恋爱啦、自由啦,难不成你也倾向那类思想?” 林太郎沉默了,跟这种人讨论文学根本是对牛弹琴。 “我不想说重话,你最好立刻和那家伙断绝来往,长此以往,你自己也不会有好下场。你现在不就已经卷入麻烦了吗?” 昨天的事似乎已传入他的耳中。是从德国官方的报告?还是那些包打听家伙的口中? “既然断定是自杀,也跟你没有直接关系,我也不特别在意。虽说你是医官,但毕竟是帝国军人,一旦牵扯到无聊的事件,恐怕有损名誉,以后务必要注意。就是这些了。” “我知道了。” 林太郎简短地回答,行个礼走出武官室,迫不及待地想接触户外冷冽的空气,因为祖国沉闷的空气原封不动地被带进公使馆了。 自己为什么成为军医呢?——林太郎心想。 这当然不是他自己的选择,但他终究无法辜负家人期望他功成名就,成为国之栋梁的心愿。生为石见藩龟井家侍医的森家子嗣,林太郎命中注定要成为医生,而在明治维新时代,军医确实是出人头地的捷径。 林太郎当然不是讨厌所有的军人,他非常仰慕和川上操六一起来到柏林的乃术希典少将那种武士的作风,但是,他怎么也无法喜欢军方整体的独特气氛。 “唉!什么一等军医……” 他从福斯街走向温塔林登大道,一边走一边低声自嘲。 二月四日下午,森林太郎和克拉拉·华尔泰乘着马车奔向柏林市郊的古涅华特。 当时,一过提雅花园一带就算是柏林市郊。南方,也就是现在的天培贺机场附近也算郊外,放眼尽是翠绿的森林和麦田。今天的大柏林是一九二○年时合并附近的村镇而成的。 灰色的云低垂天际,是个寒冷的日子。骏马呼出浊白的气息,蹄声和车辙声交织成单调的旋律,马车毫不停歇地奔往波茨坦。 眼前已可望见古涅华特的针叶树林。树林对面是一潭广大的哈斐湖,树林中还有几个小湖。道路直达哈斐湖南端的波茨坦,这里因为有座腓特烈大帝兴建的洛可可式豪华宫殿桑索希官而出名。 一切都清冷寂静,一片荒凉的寒冬的景色。途中经过的村落,除了路边游玩的儿童,都是静悄悄的,冷风呼啸过行道树的干枯枝头。 “天公真不作美。看样子恐怕要下雪了,甚至可能是暴风雪哩。” 克拉拉双手埋在披肩里,整个脖子缩在毛皮衣领内,半自言自语地说道。 “欣赏日耳曼古堡,这种天气反而有趣。” 林太郎这么回答。这并非外交辞令,而是他的真心话。接触这种北国严寒的风土,他似乎可以了解德国人,尤其是普鲁士人的气质。 “我曾经说过,这栋城堡夏天景致信人。可是伯爵太喜欢这里,即使冬天,周末时也经常来此。” “伯爵是什么样的人?我听说他是俾斯麦宰相的侄子……” 多少有些意识到自己的侦探任务,林太郎问道。 “嗯,不过最近他和宰相好像有些摩擦……” 克拉拉语焉不详,大概是女人不愿意接触太过政治性的话题吧。林太郎想起霍夫曼咖啡馆里那些学生的唇枪舌剑。 当时的德国,真正掌握政治、外交和军事实权的,是称为“Junker”的地主贵族。 这个名词本来是意味着统治阶层的少爷,但十九世纪以后,泛指拥有封建领土特权的直营农场经营者。他们对国王忠贞不贰,封闭保守,血缘意识极高,族中家长拥有极高权限。 俾斯麦当然也是这种出身,起初他是反对德国统一国民运动的彻底保守主义者,但游历各地增广见闻后,想法逐渐改变,终于成为具有国际视野的大政治家。但是,他的地主本质仍然未变,自由主义者和社会主义者反对他也是理所当然的。 然而,随着时代的转变,地主的阶层中也产生反对俾斯麦作法的势力,虽然尚未形诸表面,但确实存在着一个急进的保守主义集团。 俾斯麦在打赢三场战争、巩固德意志基础以后,对外行事往往虚张声势,避免真的拔剑出鞘。他满足于籍外交政策孤立法国,维持欧洲现状。对他而言,如果期待更多,是种过于危险的赌博。 但是历史正迎向帝国主义时代的黎明,明知是危险的赌博仍勇于挥剑出鞘的想法,很自然地开始在德国萌芽。资本主义的急速发展,更加速其成形。皇孙和贝伦海姆伯爵都开始认为,挑战英国、称霸世界,是德国惟一的选择,因而产生新旧势力的对立。 “要说明伯爵的为人有点困难。” 克拉拉这么说时,马车由主街道右转,直奔森林深处。 “宰相的情况,你可以用一个典型的普鲁土地上贵族来说明,但是贝伦海姆伯爵就非常复杂了,他有像日耳曼民族的地方,但作风又像英国人。或许你也听说过,他还给人法国浪子的感觉。” “那是因为他长时间住在国外吧。外交官多少有些地方像外国人。” “或许吧。总之,很少人像他那样令人捉摸不定。” 冈本也说过类似的话。林太郎心想,这下真是碰上难缠的对手了。克拉拉继续说:“你等一下看了就知道,新盖的建筑是英国式的,总管也仿照英国称为管家,你会觉得他是多么以英国为傲。” “难道不是吗?” “伯爵喜欢的大概只是英国的贵族风气,他对中意的东西无论如何都要弄到手,或许他是个合理主义者。……但对女儿安娜来说,他算不上慈祥体贴的父亲。” 林太郎暗自庆幸,克拉拉对贝伦海姆似乎也没什么好感。但这对他的侦探工作似乎没什么帮助。 马车已经完全驶入森达城堡的路。“但是路况不太好,我们走这边。” 马车转向左边的路,城堡和湖水都被树荫挡住看不见。奔驰一段时间之后,路又分为两条,这回马车走右边的路。路向右边绕一大弯,稍微爬一段坡路后,很快就看见道路两侧的古老石柱,路旁竖着一个精工雕出“Schimmelschloss”字样的木牌。 没多久,眼前出现桥梁,视界突然大开。左边是一座大湖,藉着桥下水道与右边的小湖相连。刚才看到的池塘,是这个大湖泊的岔口,或许是古代筑城的人凿出这条水道,衔接湖泊和池塘。 城堡在桥的正对面,结实厚重的老旧城门在正中央,城墙向左延伸,一直连到岸边的小尖塔。右边的古城墙似乎已经倾颓,只围着铁栅。 黝黑厚重的铁门已由内打开,城门小窗口中探出一个人头,并立刻缩回去,再由城门现身。原本以为会听见“停,什么人?”的叫声,但守门人只是颔首为礼,马车直接穿过城门而入。 相当宽敞的庭院中央有座喷水池,对面是栋宏伟的二层楼建筑。庭院左边延伸至湖畔,岸旁有座凉亭。右边是马厩,前面也竖着铁栅,越过城堡屋顶,可以看见古老的灰塔。 走上几阶石梯,一位五十岁左右、气质高尚的男人来开门,迎接林太郎和克拉拉。 “欢迎光临,请进。”林太郎赶忙还礼,克拉拉只轻轻点头。 “你还是一样精神奕奕啊,汉斯。客人都到齐了吗?” “小姐和克劳斯先生已经到了,伯爵和其他来宾一会儿就到。” “是吗?我可以马上见安娜吗?” “我立刻为您传报。这位想必是森先生吧。在下是管家汉斯·古贝,有事尽管吩咐。”汉斯说完,庄重地转向右边,往里走去。 里面是天花板挑高、相当宽敞的玄关大厅,正面是楼梯,左右都是长廊,四周墙壁上挂着装饰的动物标本和中世纪武器,入口两侧古老的石像和装饰在台座上的铠甲林立,因为光线微暗,让人有沉闷、阴郁的感觉。 长廊前出现一个人,林太郎先是一惊,那纤瘦的体形很像那个叫卡尔的社会主义青年,定睛一看,五官完全不同,是位三十岁左右、看似耿直的人。他看到两人,立刻大步走来。 克拉拉为他和林太郎介绍。他是贝伦海姆的秘书约翰·克劳斯。 握过手后,克劳斯说:“今天早上临时又决定再招待一位日本客人,您来了正好。” 林太郎有些困惑。对方或许顾虑不习惯社交的日本人乐于有同乡在场,这一番好意对林太郎来说,反倒成了麻烦。 “请问是哪位?” “当然是您认识的人,日本公使馆的村濑先生。” 这下更无趣了。如果有村濑康彦在身边,笨拙的侦探动作铁定逃不过他的法眼,甚至跟克拉拉的谈话都必须小心避着他。 “还有哪些客人?”克拉拉问。 “有俄罗斯的塞格·亚历山大·史密诺夫先生,英国的汤玛斯·布莱克公爵,法国大使馆的贝纳伉俪,还有曼葛特将军。” 那时,林太郎觉得这简直像是一场人种博览会。当他五十三岁遭逢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回想这时的情形,或许该有某种感慨吧。除了曼葛特将军之外,其他的客人,包括林太郎在内,在一九一四年时全部成为德国的敌人。或许贝伦海姆具有某种预知能力,精心安排了这场邀约。 当然,一八八八年的欧洲还处于和平时代,但同年六月即位的威廉二世,没多久就提倡黄祸论,和日本对立,不久更驱使德国掀起第一次世界大战。 “还有,”克劳斯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鲁道夫上尉晚餐后会骑马过来。” 林太郎更觉扫兴,连那个高傲的普鲁上军官也要来! 这时,楼梯上走下一位十七、八岁的女孩,克拉拉正转向她,因此林太郎完全不知道克拉拉对鲁道夫上尉要来有什么感受。 这个女孩——伯爵千金安娜,给人相当孱弱的感觉。她长得很美,但仿佛忧虑重重,整个人带着一层阴郁的影子,只有眼睛像发烧似地炯炯有神。林太郎猛然觉得,她的眼神和冈本修治有点像。 安娜和林太郎简短寒喧后,拉着克拉拉到角落去,专心地交谈,她那瘦削的肩膀微微颤抖。 “请到这里休息吧。”克劳斯指着左边的房间。那是客厅。安娜和克拉拉的交谈比预想得简短,安娜又回到楼上,克拉拉朝他走来。 “趁着天气还没变,我带你到后山参观。古塔等别的客人来了以后,再让伯爵亲自导游吧。” “是的,就请两位慢慢欣赏吧。”克劳斯说完,轻轻行礼离去,克拉拉伴着林太郎朝着右边长廊走去。长廊尽头是扇通往后院的门,门旁的柱子上吊着一串大型旧钥匙,克拉拉用钥匙打开门。 走出城堡,刚才只看到顶端的古塔整个呈现在眼前。几乎毫无装饰的古塔,感觉就像古堡的城楼。古塔连着历经相同岁月的二层楼旧馆。 “那地方还能住人吗?” “稍微整理一下是可以住人的,不过伯爵把楼下当书房使用,楼上是武器收藏室。我觉得那地方阴森森的,连三十分钟都待不下去。但伯爵特别选在这地方建城堡,可见他很喜欢这里。” “城堡大门一带和这栋建筑都是古堡遗迹吗?” “没错,而且那个也是。”克拉拉指着右边的小石屋,屋旁也有铁栅门。 “本来那里是仓库室或武器库,现在好像是普通的储藏库。” 两人穿过古老的两栋建筑物之间,往后山走去。来时在马车中看到的小山丘,凸出于古塔建筑附近。稍往前行,是几近磨损的石梯,直达山顶,这大概也是古堡遗迹。 山顶上的古堡废墟只剩下几根石柱和地基,几乎全毁,但整体看来是十三、四世纪的建筑。经过长年的内乱和风吹雨打,古堡巳不复当年旧貌。 站在山顶,更清楚地看出古堡的地利。现在的新馆过去可能是入口,整座城堡在前面和侧面的两滩湖水守护下,傍着险崖,依林而建。 眼下的蓝色湖水,一望无际的古涅华特森林,还有更远处的哈斐湖——虽说不上景观壮丽,但也有几分庄严。 林太郎和克拉拉暂时无言伫立,不知何时,灰色的天空飘落一两片雪花。终于下雪了。 “你知道‘蜜妮侬之歌’吗?”克拉拉突然问。 “就是歌德《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里的那首?” 克拉拉点点头,她的眼眸浮现不可思议的悲哀。 “不是第三章开头的‘你知道吗?南国’,而是舒伯特以‘蜜妮侬和弹竖琴的人’为题作曲的那首。” “那我就不知道了。” “我很喜欢这首歌。” 克拉拉说着,低声唱起。 只有知道憧憬的人, 才了解我的痛苦…… 这两句在最初和最后各重复两遍,让林太郎印象深刻。他没听过将青春烦恼表现得如此贴切美好的句子,只有知道憧憬的人……没错,只有知道憧憬的人,才…… “你的诗集名称是来自这首歌吗?” 克拉拉点点头:“舒伯特非常欣赏这首诗,先后谱了六次曲。” 这时林太郎突然发觉,克拉拉也有想从某种沉闷束缚中解脱的痛苦挣扎,就像是被幽禁在古塔里的公主,睁着憧憬的眼眸望向塔外的天空。 “克拉拉!” 林太郎轻声呼唤,一股无法按捺的冲动流窜全身,他展臂拥住克拉拉,她也像被吸进去似地倒入他怀中。 在相拥的两人四周,白色雪片静静舞落。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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