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往青山不放松



——记沪上第一起涉外枪案

  1994年11月23日日落时分,韩国商人李相奉怎么也想不到,他第一次踏上中国土地的第六个小时,会有灾难降临,他生命的日头会骤然陨落。
  沪西某涉外宾馆响起的枪声,被和平空气浸润得麻木的耳朵听去,以为是谁不小心砸破一只啤酒瓶子;更由于种种原因,开枪者在无人看见的情况下,从容隐没于下班车流与人流……
  为了侦破第一起上海涉外宾馆枪杀抢劫外国人的恶性案件,警方开始了艰苦持久的侦破工作。他们六下云南,一下海南,一上沈阳,又直驱武汉和烟台,行程近五万公里;由枪找人,又从毒品找枪,在几乎山穷水尽时,咬住青山不放松,终于在1996年严打期间,将那持枪杀人抢劫者捕获。
  苦斗了一年零七个月的沪上警方终于与对手面对面了,倒要看看“他”是何方神圣!

  一、1408房间飘飞的啬纱

  1994年11月23日,星期三。
  昨日小雪。二十四个节气中的第十九个。节气是北方人的敏感穴,对于江南人,特别江南都市人总有那么点不明就里隔靴搔痒的味道。
  上海当日天气:多云,风力3一4级。最高温度15度,最低温度10度。的确与小雪无关。
  《文汇报》当日重要新闻:
  国家主席江泽民访问越南回到北京。
  94上交会降下帷幕。
  “文化天地”版消息:北京人拍周漩,女主角由王潞遥主演。
  一派太平盛世。
  那天上海的太阳不怎么美丽,由于多云,也由于污染,但这并不影响韩国商人李相奉第一次踏上中国土地的喜悦心情。
  上午10点半钟,他乘坐的班机正点到达上海虹桥机场,在旅行社导游小姐的安排下,住进市区西部的某四星级宾馆。他明天就要因公务离开上海。他得抓紧这半天时间好好看看大上海,好好玩玩。吃过中饭,他乘车游览外滩,在滨江长堤上,倚栏眺望百舰争流的黄浦江和新开发的浦东新区。世界第三、亚洲第一、高468米的东方明珠电视塔让他兴奋,尼康相机频频留下他的身影。还有那么多又好又便宜的商品可给妻子女儿购买。可惜时间太短,不然可以走更多的地方,玩得更开心。听小姐说,城隍庙的小百货应有尽有,豫园的玉佛蛮灵光的,等公务办完回到上海再逛再拜吧。他兴犹未尽地与导游小姐分手返回下榻宾馆。当车窗外涌进一缕浓似一缕的黄昏时,他做梦也想不到,到达上海的第六个小时会有灾难降临;他的生命会和车窗外的日头一起陨落。
  一个人在李相奉住宿的宾馆大堂等得不耐烦了。
  上午在虹桥机场,他从韩国班机熙攘的客流中一眼盯牢了李相奉,看他手提拷克箱,胸挂尼康相机志满意得的样子,符合自己期待中的“猎物”。只可惜他身边一直有个讨厌的女人,一道登记房间,一道吃饭,饭后又一道外出,使他找不到下手的时机。放弃吧,舍不得,何况策划这么久,何况手头实在吃紧,何况让女朋友买单那滋味实在难受,更何况腰里有个硬硬的东西壮胆……耐着性子再等等。李相奉和那位小姐离开宾馆,他就坐在这里等候,除了上卫生间,他不错眼珠地盯着门口,心急火燎口干舌燥,已经等了一个多小时。
  大堂外暮色依依,越发显得大堂里灯火璀璨。沙发上坐着的那个人右手捏着手套,敲打着左手,默默地从一数到一百,数到二百,又数到三百……该死,他想,如果四百数满了,那条“鱼儿”还没游回来,或者和那个小姐一道回来,算他走运算自己倒霉,今天放弃,改天重新来过。
  忽然,他的目光在门口定格——“鱼儿”终于独自回来了。他叮嘱自己别着急,别太着急把屁股抬离沙发,看那条“鱼儿”往哪里游,回房间,还是用晚餐。他看见“鱼儿”领取房间钥匙,“1408”,他默念着房间号码,生怕一时冲动忘记或记错了,1408——要死,另发……直到“鱼儿”高大的身影被电梯门遮没,他才站起身来。腿有点抖,他用力绷直,仍旧轻微抖动。他要做的这件事情的确是太重大了!内心深处残存的良知和勃发的恶念在激烈搏斗。如果前者打败后者,收心收手,一切还来得及。孬种!他恶狠狠地咒骂自己,你不是特别要强觉得自己与众不同么,那么把这件与众不同的事情完成!此刻大堂的灯光已读出他眼里的冷酷无情,他用深呼吸压抑住狂乱的心跳,慢慢地将两只手套戴在手上,食指在手套指缝间轻轻下压,下压,直到手套和手指紧贴一起,他握了握拳,既不妨碍做动作,又不会留下丝毫痕迹。
  他揿了没有同行者的电梯按扭。按照指令电梯把他送往14层,他不想或者说不敢看光可鉴人的电梯间四壁,把目光垂向织有“星期三”中英文字样的地毯。到了,电梯停顿的微弱颠簸,使他下定最后的决心。他走出电梯,走进楼层。不长的楼层走道没有遇见任何人,遇见人他会改弦更张么?不知道。楼层内的地毯吸没了他的脚步声和脚印。站在1408房间门口,左右看看,很安静,没有任何不安全迹象,只有中央空调的呼吸和自己的心跳。1408——要死,另发。他举起手,敲门,听见里边有人询问,他回答。房门的球形把手转动,门被拉开……
  这之后,1408房间有了不寻常的响动,一起震惊沪上的血案发生了。
  晚6点30分,楼层中班服务员阿云来到1408门前,准备当日最后一次打扫客房。她看到门把手上没有“请勿打扰”的指示牌,敲门,没反映,再敲,还没有。她用钥匙打开房门。房间亮着灯,风好大,她第一眼看见厚窗帘拉开着,外边刮进的风将白色挑花窗纱高高撩起,她第二眼看见瞅牙咧嘴的窗玻璃,心里有了几丝不安,多大的力量才能把如此结实的玻璃震碎,第三眼——她真希望永远没有第三眼——她看到零乱的地面靠窗的那边卷躺着一个人,一个男人,男人身上有血,她闻见了令人作呕的血腥……
  (作为现场第一见证人,阿云将在今后的时日里为她的所见做一次次陈述,可怕的情景被陈述强化着,恶梦一般铭刻在心。应该说,她也是特别希望早日破案的一个人。)

  二、那天过生日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么

  上海市公安局刑侦总队在中山北一路803号办公,因此得代号803。
  23日轮到王军副总队长值班。
  晚饭时,他看见三支队队长凌致福、探长顾智敏、警员薛勇在食堂吃饭,知道他们也值班,走过去说,今天我请客。
  人多吃饭当然热闹,何况是最年轻的副总请客。众人买凉菜,点热菜,端盘子拿碗。菜上得差不多了,王军拿出一瓶酒给众弟兄一一斟到杯中,这才宣布这顿饭的主题:今天是我生日。
  众人心头一热,嗷嗷大叫。生日快乐,生日快乐……杯子碰得山响,酒却不敢多喝。值班嘛。他们不在乎环境的简陋酒菜的好坏,能聚在一起过生日是难得的缘分,咽下去的是一份同甘共苦的情意。
  (往下,他们几个人并肩作战,度过了苦多甜少的一年零七个月,等到水落石出河清海晏的日子,还是在此地,举杯祝捷少一人时,他们能回想起23日晚那顿酒的滋味么?当我为了写作需要,问他们那顿饭到底吃到什么程度时接到报案,有人讲刚开始吃,有人讲吃了一半,有人讲快结束了——当然,案子一发,不结束也得结束。吃不上安生饭,是刑警的第一页功课,胃病,是刑警的第一职业病。)
  19点30分,总队指挥室接到报案:上海市区西部某涉外宾馆发生命案。
  警察接到报案的消息,如同军人听见冲锋的号声。何况报到803的案子没有小案。值班副总队长王军登车出发。涉外宾馆的案子正归凌致福的三支队管辖,顾智敏又是案发片的探长,他们边通知本队警员出现场,边登车出发。刑科所那晚是俞援朝副所长值班,他带痕迹人员和法医登车出发……红灯闪烁,几辆警车风驰电掣驶出803大门。
  热闹的食堂顿时变得冷清,凉菜没了,热菜凉了,半杯生日酒轻轻地摇荡。炊事员边收拾残局,边议论又是哪个坏蛋造孽又有谁家百姓遭秧,又该准备加班的夜宵了……
  7点50分,803的几辆车到达现场。
  之后,张声华总队长、马定华副总队长赶到现场。
  最先进入现场的警员发现死者身前靠窗那边的地上有子弹和弹壳,心头一凛,出来向在场领导汇报:是枪案!解放以来在上海涉外宾馆中还没有发生过枪案,更何况被害人是外国人——王军等已从宾馆总服务台旅客登记表上查明死者身分:李相奉,韩国三湖物产株式会社食品事业本部综合研究所代理,35岁。案件的恶性程度随即升级。情况汇报到局里。上海市公安局易庆瑶副局长、毛瑞康副局长迅速赶到现场。
  侦破工作分几路进行。
  王军从总服务台了解到,李相奉是和某旅行社一位姓裘的小姐办理的住宿登记手续。那位韩国人好像不怎么会讲中文,一应细节都是那位小姐打理的。
  找裘小姐,问清楚她和李相奉分手的时间,以及她所了解的李相奉的全部情况。一路警员的身影被夜色吞没。
  痕迹人员进入现场,勘察取证,照相录像,用无微不至来形容半点也不夸张。边取证,边在脑子里将取到的零星、散乱、杂芜的犯罪现象汇总综合,分析凶手的人数,出入路线和出入方式,作案工具、作案过程,特别是凶手与被害人的关系……这些对确立侦破思路和侦破方向至关重要。
  房门没有遭破坏痕迹——分析凶手是“软进”:一种可能,凶手与被害人一同进房间;另一种可能,被害人先进,但门未关严;或者凶手叫门,里边的人将门打开。
  这是一间标准房,靠窗那半部移位变动厉害,一大两小窗户中的大玻璃呈放射状破裂,裂纹延伸至边缘部。残余玻璃上有大量血迹和少量毛发——经分析,这面玻璃是被害人李相奉与凶手搏斗时用头肩部撞碎的。西侧小窗玻璃下部有孔洞,孔洞周围玻璃呈放射状破裂——分析是枪弹痕迹。
  北窗下的茶几、沙发移位,茶杯、茶盘、袋装茶叶、烟缸及烟缸内两只“This”烟头、热水瓶统统滚落地上。地面有大量碎玻璃片和死者的左脚皮鞋,死者的右脚皮鞋在北床的南侧,鞋上有血。
  被移动的东侧沙发上放有死者的两件行李:塑料手提袋和米字图案布包——分析凶手不是熟人,客房主人没有泡茶,也没有挪开沙发上的东西让座。
  南侧床上有两滩血迹——分析被害人受伤后在此处停留过一段时间。
  北侧床东南角床罩被掀起,露出毛毯,上有血迹。(这片血迹说明什么?在场痕迹人员一时半会儿拿不出令人信服的回答。)
  床头控制柜上电话机机身及听筒上有血迹,听筒拖吊着——分析被害人企图打电话报警。
  被害人屈体侧卧,头东脚西。上身穿白衬衣,下身穿藏青长裤,脚穿白色纱袜。血污满面,嘴、颈、左右脚腕均被胶带缠绕。右手腕所缠胶带呈松弛状,右手握一块碎玻璃片——分析被害人打电话报警无效后,用头肩部撞碎玻璃,企图引起别人注意,随后又抓起碎玻璃片与凶手搏斗。房间和死者身上没有任何证件,只有一张年轻女人和孩子的合影相片。是李相奉的妻子和女儿吧,她们笑得很甜。
  现场共发现四发子弹、两枚弹壳、一粒弹头。
  卧房家具未取到有价值痕迹一一分析凶手戴手套作案,卫生间无异常一一分析凶手没有处理身上的血迹就离开了。门内外球形门把手上的血迹也说明此点。1408房间斜对面的消防楼梯门把手上取到的血迹指明了凶手的出路。
  (往后的两天,侦察员和痕迹人员反复勘察现场,把中心现场扩大,上至15、16层楼层和消防楼梯,下至13、12层楼层和消防楼梯,终于在12层消防楼梯门把手上取到一枚血掌纹。)
  对1408号房窗下地面进行勘察,发现一段长30厘米带血胶带,以及分布广泛的碎玻璃残渣。
  (后来,803刑科所的痕迹人员,把楼下地面所有碎玻璃片拾起,把房间地毯所有碎玻璃片拾起,连同被害人身底手里的碎破璃片一并拾起,拼接还原了那一整块玻璃。相信任何案情简报、案例通讯、表彰文件里都不会提到这点。为了破案,他们做了,做得一丝不苟。)
  法医进行尸体解剖,得出死亡时间是下午5点,死因是枪击。死者头部有二十几处用钝器敲击的创痕,分析是枪把,可见被害人临死前的惨烈。想象李相奉在枪击头部后,在胶带纸捆缚手脚后,仍旧挣扎着打电话、撞玻璃、手握玻璃碎片与凶手搏斗,直至对方开枪。
  调查访问14层全部住宿客人,有没有在那段时间看见异常人听见异常声音譬如莫名电话碰见异常现象?楼层住宿客人不多,正是用晚餐时间,没有人发现对警方有用的线索。
  开了枪,又打碎了玻璃,没有人听见响声么?
  有的,几位在二楼餐厅就餐的客人和服务员听见“哗啦”一声,很像是玻璃破碎的声音,扭头窗外看去,是有一大片碎玻璃。
  什么时间听见的?
  大约下午5点。
  也有工作人员说,发生响动的地方是宾馆的生活区,各种食品从那里运到餐饮部门,也发生过搬运工人不当心,跌破瓶子的事,5点左右听到的声音和跌破啤酒瓶子的声音差不多,也就没当回事。
  经分析,枪声和玻璃破碎几乎同时发生,后者掩盖了前者。长久的和平空气已将公民的眼睛和耳朵熏陶麻痹,他们的爆破听觉记忆中只有碎玻璃声、爆轮胎声,原先还有的鞭炮声这两年也渐渐淡忘。多数人对枪声的印象几乎是空白。最不应该的是,宾馆监控系统恰好在发案时出现故障,录像带上一片雪花。这又给警方破案增加了相当难度。
  (这之后,全市涉外宾馆饭店全部检修更换了不合格监控系统,使95·1·1案和95·4·6案很快告破。)
  调查裘小姐的警员回来。据裘小姐介绍,她上午10点半接到李相奉,12点左右她陪李到宾馆办理登记住进1408房间,后来她又陪李吃了午饭,游览外滩,大约不到4点钟,在上海大厦门口她为李叫了辆出租,让李一人返回。
  什么样的出租?
  银灰色车,尼桑,也可能是皇冠。
  车号多少?
  没注意看。
  请问小姐与李先生用什么语种交谈?中文?还是韩语?
  不,我是英语翻译,不会讲韩语。李的英语水平只能进行简单日常对话。我们的交谈好多时候还要借助英韩辞典。
  裘小姐说,李相奉带一只古铜色小型密码箱,一架尼康变焦相机。吃午饭时,看到他的钱包里有不少美元和韩币。具体数目不详。
  在发案现场和李相奉身上,这些东西统统不见了,连李的护照和身分证也没有了,而这是住宿登记时必需的。
  到此,侦察人员为本案初步定性:凶手为财而来,系持枪杀人抢劫,作案时间为23日下午4点40分至5点5分之间。倾向一人作案。从作案手段的凶残程度看,可基本排除本地人作案,凶手可能来自枪案较多的东北。
  此时,“11.23案”侦破指挥部和由凌致福支队长为首的专案组成立。
  毛瑞康副局长提出要向韩国驻沪领事馆通报案情,以争取他们的协助。
  易庆瑶副局长提出,以枪为线索追查下去,由枪到人——找到凶手。
  23点40分,上海开往北方某市的直快列车驶离上海火车站。他面无表情地坐在软卧车厢里,隔着白色窗纱朝外看,随着火车车身的移动,上海站的广播音乐和杏黄色站台灯光慢慢后退,后退……火车终于驶出上海站了,终于离开上海地面了。他无声地出了口长气。
  同车厢人已酣睡,唯有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铺上。想起方才发生的一切,简直像是一场恶梦……后来,他离开1408房间。“要死”,李果真死了,“另发”,他从死者身边拎走的东西真能让他“发”么?不知道。他更不知道从此心灵再也得不到安宁。身上有枪,不能乘飞机,他来到火车站附近的一家宾馆,登记住宿。“我包一间,别安排别人。”开门进房后,他急忙处理身上手上的血迹,褐红色的血迹在白色洗手池的映衬下格外刺目。他开水龙头,拼命冲洗,仿佛想冲去对刚才一幕的全部记忆,直到水池里不见一丝血痕,直到他感觉水的冰凉刺骨。
  他打开那个人一一他不愿叫那个人死者——的箱子和钱包,清点里边的财产。太让人失望了,财产远没有他想象得那般丰厚,1000美元,100多万韩币,还有不到两千人民币和一张维萨卡。突然他想到:那个人进关时,海关会不会将他的外币号码进行登记,现在那个人出事了,只要自己一用钱,警方会不会根据登记在册的号码将凶手——也就是自己抓获呢?想到此,他后背一阵冰凉。保命要紧,得赶快离开此地,越快越好。
  他收拾好行李,离开房间,到总服务台结帐。总服务台的电脑系统忠实记录下他离开宾馆的时间。
  他走到火车站,将血手套丢在路边的垃圾箱。
  上海火车站售票窗口,他试着递过去那个人的护照和钱,说出需购买的车次。他等着被拒绝,并在心里编着解释的话语,没想到护照和找回的零钱一并从窗口推出,最上边是他要购买的软卧车票。他一阵欣喜,看来外国人的护照还是有用的。从此他把这护照好生保留。
  (这就是时间差。警方的网络还没有布控到的火车站、长途汽车站和轮船码头,凶手已凭借被害人的护照轻而易举地逃离了。)
  不想和同车厢人交谈,离开车还有十分钟他才上车。本车厢除了他只有一个客人,而且在他上车前就已蒙被睡下。
  那夜,他一直在车窗前坐着。火车驶离江苏,进入安徽,天已微明,他才入睡。闭上眼,又是恶梦缠绕。白天,他在铺位上躺着,睡不踏实,也不知道饿。天黑时坐起来脸朝窗外。火车出了山东,进入河北,北方大地万物凋零冷风萧萧的冬季景色布满视野。他望着窗外漆黑的原野,真希望那是一件黑色大毫,能替自己遮风挡雨,躲灾避难。他走进卫生间,把那个人的外币一张张撕碎,打开窗缝塞出去,顺风扬撒,给早就成灾的铁路沿线“白色污染”又增添了几把怪异的、昂贵的内容物。
  他有没有想到,那撕碎的钱挺像纸钱……
  他乘坐的火车离开上海的同时,发案现场接来了803刑科所高级工程师明德茂。年满花甲的老明是枪弹专家。当晚他已睡下,被敲门声惊醒,他明白,又发案了,而且是急案大案重案。老明二活没说,跟上来人就走。职业使然,他已经习惯不分白天黑夜道路远近上班下班,只要听到发案消息,跟上就走(刑警的第二个职业特点:一年到头睡不了几个安生觉)。路上听说被害人是韩国人,发案又在涉外宾馆,他登时感到肩上的压力。
  明高工果真不负重望,他仔细观察了现场拣到的弹壳和子弹,一个小时后,他的苏北口音胸有成竹他说:枪是老式五四式手枪,枪来自云南。
  这句话像开道的响锣,为大海捞针划出一方水域。
  当天长了一岁的王军似乎悟出什么:过生日发此高难案件,是挑战,也是较量。

  三、一下云南

  24日凌晨4点30分,中心现场初步勘察结束。一个不眠之夜,意味着往下还将有许多个不眠之夜。
  晨光触摸着东方明珠电视塔高高的天线桅杆,最早迎接太阳升起的中国第一大都市开始新一天的喧嚣与嘈杂。相信99.9%上海公众不知道昨晚在市区西部打响的枪声,为了这枪声警方又做了些什么。他们不知道,警方也不希望他们知道。每早每早,勤谨的上海市民在交通警的指挥下平平安安上班去,完成一天的工作,再高高兴兴回家来。人民警察的全部付出,不就是为了这一片和平安宁的景象,为了这车水马龙的清早么?
  当日《文汇报》二版通讯:重拳出击,惩治罪犯——杨浦、长宁、南市警方掀起“严打”整治斗争又一高潮。三版比较特别的消息有:慧星与木星相撞。
  枪是云南的,由枪找人,那么第一步应该去云南查询枪的下落。
  7点,明高工回家收拾简单行李,9点,他和刑科所顾耀明赶到虹桥机场,搭乘10点飞赴昆明的班机。
  下午1点,老明和小顾已走进位于昆明市五一路253号的云南省公安厅。
  俗话说:公安是一家,刑警是兄弟。云南警方热情接待了来自上海的同行,很快在“被盗枪支档案”里查出枪源:枪主是德宏州潞西县轩岗乡一位姓李的乡党委副书记,该枪于1992年10月28日被盗,同时被盗的还有8发子弹。
  老明和小顾将情况汇报给上海803,总队长张声华和主管三队的副总队长秦士冲(现任浦东新区公安局副局长)指示老明,既然来了,就多搞些线索,再到璐西县跑一趟。
  25日,老明、小顾在云南省厅的陪同下,一路南飞,到达德宏州府芒市,又一杆子插到轩岗乡。潞西县到轩岗乡没有正式公路,小车开在红泥土路上。盘上绕下颠颠簸簸。陪同的省厅、州公安处的同行,为老明这么大岁数还到穷山僻壤吃苦办案不安。他们叮嘱车子慢慢开,开稳当点,老明却希望车子开快点,早些到达目的地。
  两年前的发案现场到了——轩岗乡政府大院。在来自上海的警员眼里,这个乡政府院落同上海城郊的乡镇政府简直没法比。李书记当年住房改住他人,被芭蕉叶凤尾竹遮严的房后矮墙已剥落坍塌。据当地派出所介绍,1992年10月27日晚,李书记下乡抓赌回来已是半夜,他把枪挂在墙上,而往日里他都是放在枕下。28日下午他从乡政府下班回到家,发现挂在墙上的枪没有了,遂报案。当时在矮堵后边发现一根3米多长的青竹杆,估计是作案工具,窃贼就是用它挑走挂在墙上的手枪。当时派出所曾组织人力侦破,两周后,未果。加上忙,加上办案经费紧张,此案就放下了。1993年,由于电线老化,派出所失火,当时的一手取证材料全部烧光。而当年的办案人也大多不在本派出所了。
  老明和小顾查看了两年前的现场——说真后,已无现场可言。根据地理闭塞交通不便等特点,提出盗枪人不会离现场太远。此时他们心情沉重,一支枪丢了两年,丢在云南的穷乡僻壤,两年后在几千里外的繁华都市打响,打死一名第一次来中国的韩国人,完全不搭界嘛!谁知道两年中间经过多少风风雨雨,曲曲折折,这种因果关系模糊的大跨度流窜作案,凶手会是何方人士?该在多大范围织多大的网才能把他捞出来?……
  一下云南历时五天,老明和小顾给803带回希望的曙光,也带回山高水深的艰难。
  (案子破了后我采访明高工,问他一下云南生活习惯么?他轻描淡写他说:住在县招待所,生活还可以。)

  四、还有一个李相奉

  就在明德茂高级工程师飞赴云南的几天里,侦察员们发现在同一宾馆同一楼层住过另一个韩国人“李相奉”,李相奉第二与李相奉第一年纪、身高相仿。住1417房,于发案当日离沪回韩。
  李相奉第二的出现给本就扑朔迷离的案情又多了几分云山雾罩。
  侦察员的脑筋不能不多转几个弯:
  凶手会不会是冲这个“李相奉”来的而误杀他人?
  这个李相奉在上海的活动和交际情况是否也要纳入侦破视线?
  在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之前,任何可能性都存在。
  本案没破的日子里,李相奉第二在不自知的情况下一直得到上海警方的“青睐”。1995年4月,在得知李相奉第二又来到中国武汉时,上海警方派员赶赴武汉,听说他从业的一家韩资石材企业在下边县里,又追到县里。经调查,李相奉第二是一位守法韩商,在中国做的全是正当生意,公司对他反映很好。看来他与李相奉第一毫无关系,同名同姓同时住宿同一宾馆纯属巧合。
  认定一个与本案无关的小小巧合,也需要做大量认真细致的工作。

  五、大海捞针——查车

  上海市委常委、上海市公安局局长朱达人关注此案的侦破进程。他指出:为了保证上海有良好的投资环境,必须竭尽全力侦破此案。
  11月25日,市公安局、803、专案组召开分县局长、刑侦队长、治安科长会议,布控销赃渠道,清查外来人口,要求各分县局、基层派出所将22日、23日两日在上海各宾馆饭店招待所住宿的外地人名单统统调上来。
  同时召开全市出租车公司负责人会议,请大家协助寻找两辆出租汽车。一辆是裘小姐在上海大厦门口为李相奉打的那辆银灰色轿车,一辆是凶手作案后可能乘坐的逃离现场的出租车。
  三支队警员顾崧和施宇翔分管调查李相奉乘坐的那辆银灰色轿车。
  他们先到一家大的出租汽车公司,经了解,该公司共有九辆类型相仿的银灰色轿车,全部是长包车。一辆辆访问下来,全部否定。
  他们又来到友谊出租车公司。公司保卫部门的同志很热情,他们介绍说,本公司这类车都集中在七队,大约有七八十辆,每辆车两名司机。你们也清楚,司机是不会在家里坐着的,成天外边跑,难得集合开一次会,你们想怎样查呢?
  顾粮和小施说,不管用什么方式,总之越快越好。
  他们在公司保卫部门的协助下,采取了贴紧急协查通告。分批召开安全会议等方式。小顾和小施的本子上一辆辆车子被登记上,又一辆辆被否定掉。总有司机不来公司也不开会。他们还要根据名单一个个上家里找,上家调查只能在晚上。有人可能晚上也不在,还得跑第二趟,第三趟。
  一周时间过去。他们本子上七队的车子只剩下最后一辆了。那天,他们接到公司保卫干部打来的电话,开那辆车的司机已经被叫到车队。小顾和小施赶到该公司。那位司机说,11月23日他替班,所以没在正常工作日志上。
  小顾问他,当天下午三四点钟左右,你是否在上海大厦附近拉过一名高高大大的男人,一直拉到西部的那个宾馆?
  一周来的失望已使他们不敢抱大大希望,他们只想尽快得出结论,哪怕是否定的结论,好再从头开始一家出租车公司。上海毕竟有300多家出租车公司,有四万多辆车子呢。
  司机认真想了想,他的车子每天走过不少地方,拉过不少人,他要好好想一想,既然这件事对警方这么重要。
  记起来了。他说,因为那天是我替班,所以我还有点印象。
  什么印象?
  就在你们讲的那个时间,上海大厦附近,有一位小姐拦车,我的车子停下来开了门,小姐没有上车,对我说了一个宾馆的名字,就是你们讲的这家宾馆,让我把客人拉到那里,那位客人上车后对车外的小姐招了招手。
  你记得清爽,那位小姐没有上车,光是那位高大的男人上了车?
  记清爽了。这种事情勿敢淘浆糊。
  那位坐在车上的客人有多大年纪?
  三十多岁吧。
  他上车以后说了些什么?
  那位先生一直不响。快到下班时间了,往宾馆去的路比较堵。我问了一句:路上堵车,要不要绕着走?那人还是不响。我以为客人不同意绕道,就在拥挤的路上慢慢挪慢慢开。
  路上再没上别的客人?
  没有。司机肯定他说。
  也没见客人同什么人搭话?
  搭什么活?我问他都不响的。
  大约什么时间到的宾馆?
  大部快黑了,4点多5点吧。对了,他付了钱,没拿走帐单,帐单上有到达时间。
  小顾和小施跟上司机去找帐单。当他们把那张薄薄的纸头拿在手里时,真是万分高兴。纸头上清清楚楚地写着车子到达时间:下午4点45分。
  这张纸头不仅填上了李相奉出事前最后一段没有旁证的时间空白,也证明前一段侦破工作对发案时间判断的正确。
  张声华总队长听到这一消息,高兴他说:这才叫侦察工作。咬住不放,一追到底。
  查找另一辆车的工作可没有那般幸运。
  另一辆车因为没有车型没有颜色没有到达地点,这些信息统统没有,只好用笨办法,在发案宾馆门前等候,先是查问下午四五点钟送客来接客走的司机。你们23日同样时候有没有拉过一位身上有血的男人,提一只古铜色密码箱?没有,好了对不起。请问23日下午5点左右你有没有在这里拉过一位提小型拷克箱的男人,那男人神色紧张,身上有血?没有,谢谢不好意思,我们也是执行公务。司机同志,你23日晚上收车后有没有发现车里有血迹?对不起,我们这是执行公务办案子并非咒你血光之灾。你急着拉客人走,那么好吧,这是我们的协查通报,发现情况请与上边的电话和呼机联络,对不起。他们看见,有的司机一拐出他们的视线就把通报从窗口扔出去了……
  考虑到杀人凶手有可能离开宾馆一段路再打车,另一组警员索性站到马路边询问……
  还有人跑出租车公司……
  时值冬季,天阴且寒。
  仅此一项工作量就可想而知有多大了。刑侦工作的特殊性,决定了不可能像植树造林、城市卫生、抗洪救灾等每遇重大或突击时,可请行外人参与帮忙。他们要尽量不打扰和平生活的民众,同时不惊动犯罪嫌疑人和可能为犯罪嫌疑人通风报信的人。所有工作都得担在自己肩上。最没有办法的办法就是加班加点,牺牲休息和节假日。
  我在三支队警员黄海的小本上,看到81辆出租车名单:包括车型、车号、出租车公司名字、司机名字等,最后是工作成果,一个否定的X号。他说,别的本子上还有。别人的本子上还有。多了。
  此工作告一段落,仍然没有查到想象中应该有的那辆车。
  可能由于天黑,司机确实没注意坐车人的装束、行李和表情,譬如你还能记得一周前上班乘地铁时你身边坐着的那个人是男是女多大年纪么?多数人的记忆会是一片茫然与漠然……
  也可能司机印象很淡,讲出来没有把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闭嘴吧。
  还有可能凶手搭乘的是一辆外地过路车,送完他,又开出上海。
  在一个全面开放的国家四通八达的城市,什么可能都会有……
  只是辛苦了警察,而且辛苦得不为人知。

  六、大海捞针——会韩语音、胶带纸、制卡

  发案现场房门没有遭破坏痕迹,分析凶手进门是“软进”。又查实了李相奉是一人回到宾馆,凶手是后进来的,分析房门是敲开的。能让几乎不懂中文又是第一次来沪的韩国人顺利打开房门,分析敲门者会说李相奉能听懂的语言:韩语。
  而我国会韩语者多在东北,从另一角度说明凶手可能来自东北。
  又一张网张开。专案组派员到机场附近会韩语者居住地查访。一个阶段工作做下来,没有结果。
  分析李相奉的致死工具是手枪和胶带纸。刑科所的痕迹人员和三支队侦察员跑遍上海市场寻找同类胶带纸。一家家寻找,一种种取样比对,上海市场销售的147种找遍了比对完了,没有一种与现场的相同。经仪器检验,该胶带纸属劣质产品,推断应是小厂生产,又派员到浙江义乌小商品市场寻找,又是几百种样品,又是一种种比对,仍旧没有相吻合的。
  后来几下云南,又把搜寻胶带纸的任务带了过去,将昆明、潞西市场的胶带纸一种种买来。
  但案情并未从此处突破。
  (在采访中,刑科所副所长俞援朝对我说:不做工作案子一定破不掉,做了工作案子也不一定能破掉。此话颇耐人寻味。)
  经过开会布置动员,一份份材料汇集专案组,这其中有:
  案发宾馆内部调查材料;
  本市星级宾馆客人重复住宿材料;
  上海、四川至云南出差住宿人员查证材料;
  本市出租车调查材料;
  信用卡查证材料;
  同类案件并串材料;
  上海市自1989年以来抢劫犯材料;
  中韩之间通报材料;
  还有22、23日在上海旅馆投宿的所有外来人员材料;
  值得讲讲22、23日所有来沪住宿外来人员材料。
  共报上来145万人的住宿材料——有的内部招待所登记制度不严,有的个体旅馆给钱就让住,身分证什么的根本不要,有的由于管理上条块分割,材料调不上来,当然145万不是那两天在上海住宿外来人员的绝对数字,先将住宿名单一一记录下来,再制成卡片,再接省市、姓氏笔划分类,以便检索。
  所有工作都是手工。
  在这里边寻找重复住宿的,定为重点,挑出来,摸排消化;
  其中有到过云南的,也是重点,挑出来,摸排消化;
  其中有前科劣迹的,特别抢劫杀人前科的,又成为重中之重,一个个调查访问,摸排消化。
  水落才能石出。既然现场认定只有一人(即便有同伙),那你就得把145万在卡人一个个认定,否定或者肯定,一勺勺舀去水分,让那块狰狞的石头露出。当然否定得有证据,得有扎实的证据,否则,万一否定掉的他就是那块石头呢?
  这该又是多大的工作量?
  1994年12月初,专案组搬至建国路一座二楼会议室,长长宽宽的桌子,摆满各式各样的材料,专案组的小伙子把被子也搬来了,一头扎进那片材料的汪洋。从发案到元旦,他们没有休息过。
  (案子破掉的一刻,他们才明白,那块狰狞可怖的石头就在白色汪洋里边,制卡,已经迈出逼近他的第一步。)

  七、大海捞针一16省市刑侦协作会议

  确定作案枪在云南,倾向作案人在东北,如何对付这种大跨度流窜犯罪,上海803派王军副总队长赶到北京,请求公安部给予支持。
  案发后第22天,1994年12月15、16两日,公安部刑侦局局级调研员邹国庆抵沪,主持了由北京、天津、吉林、辽宁、黑龙江、陕西、江苏、云南、海南等16省市公安厅(局)的刑侦处长会议。
  各路刑侦高手云集上海,首先复勘了现场。
  中心现场1408房间北床东南角毛毯上的那一片血迹究竟说明什么?上海同行虚心求教。
  公安部的邹国庆仔细端详着那块血迹,片刻,说,我看像是带血手枪平放留下的痕迹。
  对枪案较有经验的东北同行表示赞同。
  在场上海警员豁然,根据同行点拨,再看可不是个手枪平放痕迹么?
  此点又证实了一人作案的分析判断,又要杀人,又要劫财,手里还拿着枪,当然会有放下枪的时候。如果两个人作案,枪就不用放了。
  集思广益。1994年11月23日下午4点45分至5点5分在这家宾馆1408房间发生的案情可做大致描绘:
  李相奉乘坐裘小姐为他从上海大厦门口拦的银灰色轿车,4点45分回到住宿宾馆。他先进入房间,关上门,脱掉西服,解下领带,准备休整一下去用晚餐。这时他听见有人敲门,他问来人是谁?外边的人用他听得懂的韩语回答,李先生听到熟悉的本国语言,很高兴地把门打开,让外边人进来。设想李相奉与凶手有一段简单对话。如:你有什么事找我云云。凶手不想多耽误时间,乘李不注意,用枪把猛击李的头部,李昏迷后,用胶带纸将他的口鼻、双手和双脚牢牢缠住,拖到床上。为了翻东西,凶手放下带血的枪。李相奉突然醒来,企图打报警电话,惊动了凶手,凶手阻挠。李相奉挣脱手上的胶带纸,一头撞碎房间的玻璃,抓住一块玻璃碎片与凶手搏斗,就在这时,凶手开枪了。李相奉中弹身亡,凶手拿上李的拷克箱、相机、护照,身分证、维萨卡,匆忙离开,他用血手套扭开门把手,又将门带上。见斜对面不远处就是消防楼梯,他推开消防楼门,顺着楼梯往下走。边走边把手套摘下来。走到12层,他用摘掉手套的手一一手上有血——推或者拉开一扇防火门,进入12层楼层,走进电楼下楼。
  与会者肯定了上海警方所做的前期调查工作和侦破思路,认为此案应与云南潞西的枪案并案侦破,重点在云南。邹国庆说,上海的工作上海做,云南的工作云南做。上海方面派工作组配合云南破枪案。
  同时会议决定,立即在全国范围内对两案涉及到的人、枪进行认真排查,从盗枪案入手,寻找被盗枪支流向。
  会议结束后,每位代表行李里多了一包东西,不是上海土特产,而是专案组在一万四千五百多张卡片中分检出的该省市人名单,请同行帮助调查,并将情况反馈回专案组。
  12月26日,公安部向全国各省市公安厅局发了加急明传电报,转发了《上海“11.23”持枪杀人抢劫案侦察网协作会议纪要》,要求各地警方对已出现或今后发生同类型案件要认真做好串并工作,发现情况及时报告公安部或通报上海市刑侦总队。
  1994年11月底、12月初上海《文汇报》重要消息:
  11月25日,巴金老人度过91岁生日,上海市政府有关领导前去看望并送鲜花。中共中央关于大力加强农村基层组织建设的通知。广告版一整版“巨人脑黄金”,广告词是:让一亿人先聪明起来。(不知有否人和厂家较真儿:到底有多少人服用巨人脑黄金后聪明起来?)
  11月26日,明年春运,组织民工有序流动。梅兰芳、周信芳大师诞辰100周年纪念活动。十部大片即将冲击国产电影市场,首部放映《亡命天涯》。广告版整版中华鳖。
  11月27日,当好来沪投资外商的向导和参谋。地铁一号线无缝线路全线通车。
  11月29日,中国复关谈判。中央综治委在沪召开座谈会,探讨流动人口管理工作。
  11月30日,辽宁阜新起火。
  12月8日,新疆克拉玛依起火。
  人们清楚地记得,那年冬季,股市熊气笼罩一片低迷,全国各地的火势却越来越旺。先是吉林省吉林市银都夜总会起火,殃及吉林博物馆,恐龙化石和世界陨石王被烧;随后是辽宁阜新起火,烧死二百多人;紧接着新疆克拉玛依起火,让人揪心的是,烧死的大部分是孩子……
  细究火灾频发原因有许多。但至少有一点和刑事案件上升共同:在社会转型期间,要大力加强法制建设,管理制度需落实实处,精神文明建设万不能放松,不能让钱——钞票把什么都冲了。

  八、二下云南一—一条小路曲曲弯穹细又长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云南,红土地上共同生活着25个民族。这里多山多水,有名的山脉有:横断山、乌蒙山、高黎贡山、怒山、无量山、哀牢山……有名的江河有:金沙江、元江、怒江、澜沧江……东西透返流经中国国土的大部分江河,到了这里变成南北垂挂,一江两国,云南省有名河流的归宿。
  瑞丽江的下游是纵穿缅甸的伊洛瓦底江;
  怒江的下游是萨尔温江;
  澜沧江的下游是流经缅、老、泰三国交界处的睸公河……
  德宏州全称是: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州府在芒市。芒市的意思是:人们向往的地方。
  一提起傣族,人们会想起孔雀舞和那支委婉动人的歌:有一个美丽的地方,傣族人民在这里生长,绿绿的森林弯弯的小路,蓝蓝的江水碧波荡漾。一提起景颇族,人们会想起那出有名的现代京剧:黛诺。一般他说,傣族多住依水的竹楼,景颇喜居靠山寨子。
  此次803小分队由三级人员组成:副总队长王军、三支队副支队长毛立章、探长顾智敏。王军和毛立章都曾在北大荒当过十年知青,在我国金鸡报晓的版图上,北大荒地处鸡头的位置,而云南德宏地处鸡腹。北大荒几乎全年没有夏季,而四季百花开的德宏州很少开过雪花。这里天蓝如洗江水澄碧空气醉人云彩更是可观可赏的一景。女作家宗噗曾撰文赞曰:三千里地九霄云。而傣族小普少(少女)婀娜多姿,小普毛(少男)清秀悄拔更是让看倦看厌了灯红酒绿脂粉丛的眼睛发亮。
  改革开放以来,德宏州的边贸十分活跃,还建起了能起落波音737飞机的机场。
  难怪只有86万人口的德宏州,每年会迎来700多万中外游客呢。
  12月21日,上海小分队来到云南。
  “11·23”案发案一个月了,他们只掌握枪的来龙:枪是云南的,枪被盗了,仅此而已。
  一切要从枪的去脉搞起。此次办案不在家门口,在几千里远的边疆少数民族地区,办案不能单纯办案,要遵守民族政策、尊重民族习俗、听懂当地方言,适应当地生活——这些是此次办案的基础,当然自始至终都要依靠当地公安人员的大力协助。协助的好坏,并不靠一纸命令,而是人心与人心的理解与沟通。
  上海803小分队首先拜访了当地领导,特别拜访了轩岗乡的傣族乡长。乡长很豪爽,表示一定尽力支持上海公安远道办案,有什么困难,只要是我们能解决的一定解决,办案子牵扯到哪个我们决不拦挡。
  上海小分队与德宏州公安处刑侦大队副大队长李成功、聪西县公安局副局长宋云,以及当地刑侦队、派出所临时抽调的十多位干警组成联合专案组,重新开始侦破两年前的枪案。王军笑着说:说咱们是一根绳上两只蚂炸可能不好听,就算一根藤上两个苦瓜吧。
  两年时光,足已把现场痕迹磨平;何况大火烧了原始记录,办案人星散,重新集合起人,却难集合起当年新鲜清晰的记忆。
  难么?来之前就知道难,困难的深沟大壕,只能用加倍工作去填平一一他们已别无选择。
  据当年办案人的笔记载,1992年10月28日,轩岗乡党委副书记下午下班4点40分左右回到家,一进家门,发现挂在墙上的五四手枪不见了,简单找寻后没有,遂报案。
  轩岗乡派出所去过现场,发现屋后地上有一根3米多长的青竹竿,这种竹竿满山皆是,随用随取,用完就丢弃。据分析,窃贼就是用这根竹竿作案。现场屋后有一条红泥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往山上的寨子。特殊的地理形势,使办案人员做出判断,作案对象不会从很远地方来,就从本乡本土有前科劣迹者中摸排。发案后几天,当地召开公判毒贩大会,全部警力上会,案子没什么头绪就放了下来。
  今日从当年放下处拾起。
  警方分析作案人一种可能是关系人,为仇而来,从与李书记有嫌隙人中摸排。
  一种可能是小范围流窜,为财而来——卖枪得钱,或贩毒得钱用枪保毒。
  几路人马开展工作。调出县招待所当年住宿外来人员名单(一旦发现与上海有关系的,就把名单传回上海,在那145万张卡中检索);布控销赃渠道,会否有李相奉丢失的相机、拷克箱等?调查附近农场流动人员;查找现场的同类胶带纸……
  先后排出8个重点嫌疑人,经过调查取证,否定掉了7个,另一个在境外缅甸做木材生意,时进时出,什么时候入境,不清楚。
  轩岗乡有一条清清的河,叫芒市河,这条河流经风平、三台山、户弄、遮冒,在快到碗叮市的地界流入瑞丽江。每天清早,傣族姑娘到河中汲水,娉娉袅娜的身姿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水中。傍晚,她们又排着队到河里洗衣洗澡,傣族,尤其水傣,爱清洁爱水,她们的欢笑将一河落日搅成散金碎银。这里的山水四季皆绿,绿得纯粹彻底,看一眼眼亮,看多了,直能把心肺灌洗得透明。
  这些让画家和旅游者如痴如醉的景色,却很难让远道而来的上海警官分神动心。他们肩上的担子太重了。
  转眼就过年了,旧年过去,新年来到。元旦那天大队长李成功在家里请客,好菜醇酒,犒劳来自上海的刑警兄弟。酒杯相碰时,碰出了不少掏心掏肺热辣辣的话:你们大上海的警察能在我们这穷地方扎下来办案,吃得苦,作风又细,我们很感动。日后,要向你们好好学习。来,干了这杯!
  王军说:你们条件这么差,派出所才一台破摩托,管辖地山高沟深,缉毒缉枪的任务又这么重,可你们硬是凭着保一方平安的责任心,将工作做好,来,干了这杯酒,感谢你们对我们的无私帮助。
  说感谢就见外了,罚酒一杯!
  李队长发现,他们毫不迟疑地干掉杯中酒,却迟迟疑疑无处下筷。他扫了一眼菜盘菜碗,无菜不辣。他恍然道:辣子放多了,害你们吃不成。
  据说云贵川人比赛着吃辣。一个叫不怕辣,一个叫辣不怕,一个叫怕不辣。口味清淡的上海人的确被辣怕掉了。傣饭的特点除了辣,还有酸和苦,据说前两味是开胃的,德宏一年四季夏天,酷热天气人们大多不想吃饭,辣和酸可以开胃下饭。而后一味苦是清火的。惬意滋润一方人的水土,对另一方水上来的人的最直接报复,就是水土不服。三位上海警官轮番闹肚子,发烧,有的人边打吊瓶边办案子。有时晚上停电,还得点蜡烛看材料。
  夜风摇曳烛光,摇曳凤尾竹婆姿的树身,大青树繁茂的树冠,有鸟儿的梦讫,有花儿的清芬,有竹篱竹门开合的吱吱呀呀……这时,他们若想起霓虹闪烁的上海外滩、电视机前的家人,会觉得恍如隔世么?
  落后与发达并存,贫穷与富裕同在,这就是90年代的中国国情,这国情促使大众想富盼富造富,也激活不少人非法致富的欲望,这是当今社会不安定因素之一,刑事案件大幅度上升原因之一……题外话了。
  二下云南,盗枪案仍未告破,但毕竟积累了不少有价值的材料,为最后的胜利打下基础,特别是与当地警方同心协力办案的基础,如同跋涉在那条曲曲弯弯的红泥小路上,虽然还没看到曙光,但毕竟向前迈出了扎实的脚步。
  1995年l月13日,小海小分队返沪。接机人发现他们黑了瘦了,身心皆很疲累。
  当日,上海某影院召开“95·1·1案”立功颁奖大会。1995年1月1日也在上海某星级宾馆发生一起杀人抢劫案,因饭店电视监控系统发挥作用,加上803支队和静安分局刑侦支队联手,34小时此案告破。专案组荣立集体三等功。
  人家的案子破了,人家立功了!
  我们呢……
  1995年第一天发此恶案,预示着一个不寻常的年头的开始。当年是被百姓称为不怎么吉利的“闰八月”年。

  九、三下、四下云南

  刑侦工作不能搞“计划”,因为你无法计划何时何地发何等样案子,需投入多少人力物力财力才能侦破,刑侦工作几乎永远是“后发制人”;而案子破不破得掉,何时破掉,有时不完全取决于刑警是不是尽心尽力尽智尽才;社会治安好坏是全社会防范、打击力量与犯罪力量对比的结果: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天下太平;反之,天下大乱。如果魔道力量不相上下——这在个案中完全可能,暂时结局则很难说。
  11·23案虽没破掉,可是95·1·1案和95·4·6案破得快破得漂亮,总算使要强的三支队小伙子们在同行中不至于太丢脸。何况11·23案未破,工作也还没完。
  检索卡片一直做到1995年10月,这其中,三十小伙子把发案宾馆自1988年开业以来住宿客人全部查了一遍,共有几十万呢。
  有外地警方反馈回来的人员情况,能否掉的否掉,有问题的去查;
  有新发抢劫类案的也在卡片中翻找检索;
  有带去或寄去名单没有回音的,又要去电去信催问;
  我想,一万四千五百张纸片经过这么多次摩掌把玩,上边该叠满三支队小伙子的“簸箕”和“斗”了吧,这是一份宝贵的破案者的指纹档案呢。
  既然“主战场是云南”,既然还有一个嫌疑人没有被认定,那么毫无疑问,还得去云南。
  1995年8月29日,毛立章和顾智敏从余热未消的上海赶到热上加热的云南德宏州。
  他们在昆明稍事停留,因当地也发了一起外国人被害案,案情中也有胶带纸捆缚手脚的情节。他俩看后感觉不象,胶带纸也不相同,遂到潞西。
  此时,从当地警方专案组成员那里得知,另一嫌疑人最近频繁出入中缅边界,做板材生意,专案组联络当地警方在他经常落脚的招待所守候两天,将他拘留。审下来,觉得不象,最终在总队领导的认可下,将他排除。
  那个中秋节,毛立章和顾智敏在异地他乡度过。边地的月亮没有遭到污染一定又大又圆,星光也比城市明亮,可照亮眼睫。一条走了很久的路走到没有结果的尽头,相信毛立章和小顾一定没心情观星常月。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那月光也有了几分悲伧呢。如果顾智敏知道这是他很难有第二回的边地赏月,他会好好看几眼,好好接受月光的洗浴么……
  9月26日到10月7日,毛立章和薛勇有了第四次云南之行。他们沿着新的线索开始了新的跋涉。除了新一轮摸排,还要将上海带来的名单消化,还要查找那该诅咒的胶带纸。
  国庆节,他们又是在云南过的。
  当我为了写作需要,问薛勇怎样过的国庆节时,他轻描淡写地说:白天呆在招待所,晚上当地公安请我们逛夜市,赶街(音Gai)。

  十、那个年末

  老处长端木宏峪去世,无疑是1995年803的大事。
  新中国培养、在上海刑侦战线战斗了41年的老端木于1995年9月3日去世,终年68岁。他走的辰光是白露前的一个星期天,星期天是休息的日子,这一天成为老端木永远的安息日。
  有着“江南名探”美誉的端木宏峪或可做为一个时代刑警的代表,体现他价值的不是资产、华屋和豪车,而是一串破得漂亮破得响当当的案子——于双戈抢劫杀人案、小林康二被害案、钻石案、智擒“东北虎”案……他的去世也许标志着一个时代刑侦工作的结束,而另一个已经开始。不管怎样,老端木用他的精神、品德、才智和经验,把他们一代的刑侦工作推到了后人不加倍努力就难以超越的高度。
  中国国情决定了不大会有亨特那样的“神探”,但可以有老端木那样的“名探”。越多越好。
  11月,离发案一年的日子不久,两下云南的三支队探长顾智敏突然中风,脑部血管破裂,昏迷一个月,后经医院大力抢救,家人和队里同志悉心照护,才苏醒过来,可是很难再像以前那样生龙活虎到处奔波调查取证办案子了。
  人们心里浮起阴影:小顾是累的。他是案发片的探长,又是个内向的人,案子没破压力大,本来血压就高,又不当心……人们为他惋惜,才35岁,正是干活的年龄……
  谁说这不是为破案做出的牺牲?
  那个年末,韩国驻沪总领事届满回国,新的总领事走马上任。新老领事交接工作,其中一项是那起未破的“11.23案”。老领事带着新领事专门拜访了上海市公安局局长朱达人,彬彬有礼地询问,在侦破此案的进程中,有什么需要领事馆效力的么?
  那个年末,由刑侦总队牵头,在上海召开了“新时期谋财杀人案件研讨会”。这个会议看上去与“11·23案”无关,但我今天翻看会议材料,才发觉会议与此案的最后侦破关系极大。
  803张声华总队长在会上有一个清醒而又精彩的发言。他说:
  谋财杀人案件是杀人罪案中的一种,是最常见的刑事犯罪案件种类,此类犯罪历史渊源几乎同人类社会一样古老、悠久,而且横贯于人类社会发展的各个阶段。
  谋财杀人案件侦案破案的研究,也同案件本身一样历史悠久,加之案件性质的严重性、案件情节的复杂、曲折性,历来是侦察破案的难点、焦点,同时也是历代侦察破案的高手一展才华的最佳舞台……古今中外,最有影响、最有成就的侦察破案名探、专家无一不在这一领域里建功立业的。可以这样说,侦破谋财杀人案件的经验、方法、途径、手段,是刑事侦察破案史上最华彩的篇章。
  往下,张总分析了当前上海市谋财杀人案件的新特点。他指出有两大新特点:1.谋财杀人犯罪由相对封闭向相对动态转化……犯罪的因果关系更具模糊性;犯罪的随机性、跨越性加大;犯罪的疯狂性、破坏性更为加剧。2.谋财杀人案件由偶发性向系列性转化。
  此类案件难破有主客观两方面原因。客观上:侦察方向难定,犯罪对象难寻,案件难结。主观上,张总提出的第一点就是:攻坚克难的意志疲软……在他提出的对策思路中,第一条是提高认识,增强信心。第二条是发扬传统,深化经验,挖掘潜力。他说:谋财杀人案件是最古老、最传统的刑事犯罪,多年来,包括近年来侦破此类案件的成功经验可谓车载船装,但高度概括不外乎这样几个字:准、快、深、细、韧。准,则精干分析判断,善于综合各种情况,确定案件性质,明确侦破方向;快,则行动迅速,快出现场,快查证,快决断,快追捕;深,则问题分析深入,调查访问深入,不为表面现象迷惑、轻信;细,则工作细致,不放过任何点滴情况、信息、线索、顺藤摸瓜;韧,则坚韧不拔,楔而不舍,面对困境,正视而不畏惧,坚定而不动摇,咬住不放,深追细查,一追到底,不破不休。
  这其中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对“11·23”案讲的。案件进入低谷,进入山重水复疑无路的僵持阶段,指挥员给自己打气,更给广大参战干警鼓劲加油。
  那个年末,也就是“11.23”一周年的日子,他想起要为死于他手的“李相奉”祭一祭。一年来,李相奉的魂灵总来骚扰他,那张糊满血的脸,圆睁的怒目时常进入他的梦境。他买了些冥币、香烛,找一僻静处将香烛燃起,冥币焚化,他在心里默默祈求:你走吧,至少至少离我远点……看着香烟袅袅升起,冥币像黑蝶般飘散,他稍稍有了点平安感,潜意识里,他觉得不会有警察找到他,法律之剑不会落到他的头上,不会的,既然这么久没有动静……
  他忘记了这句老话: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十一、1996年慰问公安干警的春节联欢会在上海召开

  每年春节,中央电视台有几台晚会是必须制作和播出的。一台给全国人民拜年,一台拥军爱民,一台慰问公安干警。
  时代的确不同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现代社会,公安与军队等于来了一次很重要的换防。原先壁垒森严的边关变成改革开放的口岸,原先“御敌于国门之外”口号,让位于“WelcometoChina”的巨型标语牌。百万大裁军的同时,公安队伍一年年扩编。队伍壮大了,担子也更重了。周恩来总理早就说过:和平时期,国家安危公安系于一半……没注意从哪年开始,有了春节期间慰间公安干警的晚会。
  1996年这台晚会在上海制作。晚会既隆重热烈,又饱含深情。晚会请来了电视剧《西部警察》中刘汉的原型——刚刚牺牲于罪犯枪口下的兰州市公安局刑警大队副大队长刘晓东的妻子,妻子的一番话和随之演唱的刘晓东生前最爱唱的歌《少年壮志不言愁》让在场者黯然泪下。
  刹那间,人们体会到刑警的光荣与奉献就是如此紧密相连。
  我不知“11·23”专案组的干警看没看这台晚会,不知他们看到此情此景时做何感想……
  我只知道就在春节的那个2月,原来在建国路二楼会议室铺天盖地的卡片和材料收拢来,搬回到803支队。
  我还知道4月23日,803又一次召开各分局刑侦支队长会议,“11.23案”列为严打期间上海市公安局的督办大案。
  会议开了两天,重看现场录像,重温侦破思路,梳理做过的工作,与会者对前一阶段的工作给予肯定。
  现场枪来自云南——云南那支枪两年前丢了一一谁盗的枪一一枪又如何到了凶手手里……那支枪从丢到打响这中间一定有着曲曲折折的经历,还要从头开始,顺藤摸瓜摸下去,哪怕那支枪从盗到打响中间又倒了好几手,但只有从第一手开始,让案件滚动起来,才可能把凶手抓到。
  这的确需要领导下大的决心,四下云南,办案经费已十分惊人,再下云南除了花钱是肯定的,案子破不破得掉却无法肯定,可要是不下去,连破掉的可能也不会有。
  五下云南小分队阵容强大:由三支队支队长、本案专案组长凌致福带队,还有三支队副支队长毛立章,他这是第四次下云南,成为专案组下云南次数最多的一个;考虑到继续查找现场的胶带纸的现场的血掌纹比对,刑科所副所长俞援朝也加入小分队,还有接替顾智敏的年轻探长薛勇和警员、顾智敏的好朋友顾崧。
  张声华总队长对凌致福说,云南贩毒者大多需要枪的保护,所以不少人是贩毒贩枪的双料货,此次去云南,把排查思路放宽一些,在贩毒人群中找找线索。

  十二、五下云南

  采访中,薛勇问我,你知道长征走了多久?怎么不知道,今年是长征胜利60周年。走了一年。我们办这起案子花的时间比长征还长,一年冬七个月。长征走了两万五千里,而“11·23”案子破掉,干警的行程近五万公里,真是比长征还长。
  5月7日,803小分队五下云南,开始了最长一次在云南的破案经历。
  他们先到昆明,提审提供在潞西县轩岗乡某人处见到过枪的线索的犯人。留下血掌纹样品在犯人中比对,进一步在当地市场查找同类胶带纸。
  四天后,一行人来到德宏州潞西县。州公安局和潞西县公安局从上海小分队精兵强将身上看出了他们的破案决心。俗话说,事不过三,上海警察,再三再四还再五,我们一定要大力协助他们,哪怕放下或缓办我们手中的案子呢。
  上海警方与云南警方交换了通过查毒寻找枪支被盗下落的新思路,得到云南警方的首肯和支持。之后的办案,联手参加的不光有刑警,还有德宏州和潞西县的缉毒警。
  小分队的人对新冒出的嫌疑人进行摸排。一次为了到境外调查取证,毛立章和薛勇差点做了换防缅兵的挑夫。新的嫌疑人又一次被否掉。
  第一次到云南的顾崧由于水土不服,腹泻、高烧,一天要到医院吊四瓶盐水。
  5月18日,璐西县公安局获得一条线索:在华侨二分场工作过的缅甸人张某,是个贩毒贩枪的双料货。最近此人准备武装贩毒。可惜人在境外,难以拘捕。
  两地警方迅速商定了诱捕张某的方案。
  5月24日,张某落网。
  此时,毛立章、顾崧和俞援朝因事先行返沪,留下凌致福和薛勇在当地坚守。
  经过当地警方攻心审讯,不仅审毒,而且审枪,东拉西扯避重就轻的张某终于谈到曾卖过一支枪给东北人。
  “哪个东北人,叫啥子名字?枪是哪里整的?哪样卖给东北人的?”潞西警方听到有枪,而且是东北人买去的,心中一动,此枪会不会同“11.23案”有关系。一连串问题砸过去,不给张某半点喘息机会。“你必须一抬抬讲清楚,莫要耍滑头。”
  张某想想,做为卖枪的中介也不够死罪,他交待了:
  “1994年4月,好多号记不清了,好像是泼水节的日子,我还在金三角威亚公司工作。有一天,来了一个东北人找我们公司的业务主管阿欢。刚好阿欢不在,我接待了他。他讲他是沈阳人,叫许庆国,在一家外资公司当翻译,会讲日语和韩语。到这里来是想做点橡胶玉石生意。我说做橡胶玉石生意要大本钱,你有好多钱?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说先买点样品回去,有人感兴趣,再调资金过来。吃了一顿饭,混得熟了。他悄悄对我讲,想搞一支枪。我问他搞枪整哪样?他讲姐夫是个生意人,买卖做大了,有支枪胆子壮些。当时我手里没有枪,也没听说什么人手里有枪要出售。这个姓许的沈阳人在我们公司住了一个星期。走时丢下2000元钱让我买到枪后同他联络。5月,他又打长途电话来,问我枪搞到没有。我讲,还没有。看来他要得很急。当年11月他又到德宏来了。
  “我见他三番四次跑来买枪,看来是真想要,不是公安的水鸭子。就给他到处打听。打听到轩岗乡那边有人有一支枪要卖。”
  轩岗乡——“11.23”案的现场枪不就是在轩岗丢的那支么?
  “轩岗乡什么人卖枪给你?枪是哪里来的?”
  “只知道有人要卖枪,并不知道枪是哪点搞的,那个告诉我有枪的人就是这么讲的,公安你们也晓得,江湖上人不多问的,不问你从哪点来,不问我到哪点去,怕让你们公安晓得了,掉脑壳的。”
  “晓得掉脑壳,还做那些违法生意。接着说,枪是哪样卖给姓许的,枪是啥子型的?”
  “我同许庆国讲有一支枪,不在芒市在轩岗,要不要去看看。他问不会有诈吧?中间人看到过枪,应该问题不大。我对许说,到那点看着情况不对,就不提买枪的事。他讲,这么大风险的事情最好当面看看。我们骑车到了轩岗乡,狗日的那条路好难走。天气又热。这次我们见到那个要卖枪的人。他讲有一支五四枪要出手,1900元。我们还价到1600元,他不卖,1700元,他还是不卖,还到1800元,他才同意卖了。”
  “除了枪,还有啥子?”
  “还有8发子弹。”
  “枪是啥子型的,有啥子特点?”
  “五四手枪,枪带是绿色的。枪号中好像有一个8。”
  潞西警方大高兴了,张某所讲越来越贴近轩岗乡丢的那支枪了。
  “没有问那个卖枪的人枪是怎样搞到的?”
  “江湖上的规矩是不问这些的。”
  “那个卖枪给你们的人叫啥子名字?”
  “我们也没问。只怕是问他也不肯讲实话。只听见轩岗的那人叫他郎四。”
  潞西干警心头一亮,这个郎四,正在摸排盗枪案的嫌疑人名单里。“那个姓许的是什么时候离开芒市的?”
  “当天我们从轩岗乡买好枪,没多停留,骑上车就走了。路途骑到没人地方,还掏出枪每人试了一枪。枪太旧了,好久没用,都有些生锈了。不怎么好用。”
  “姓许的什么时候离开芒市?”
  “当晚我们骑车到芒市,已经很晚了,找了一家私人旅店住了一晚,许庆国第二天就走了,大约十一月十几号。”
  “后来你们还有联系么?”
  “1995年7月间,我接到他的一个长途,说还想搞点子弹。我问他子弹做哪样都用光了?他讲,打野兔。”
  “这个许庆国的详细地址是哪里?”
  “他给我留过名片的,我没带在身上,在境外。”
  山重水复总算走到柳暗花明,潞西县公安局将审讯的情况通报凌致福,并说,他们已派人去找那个郎四。
  郎四不是轩岗乡人,而是轩岗乡旁边风平乡老光村人,曾因盗窃罪被判刑四年。潞西公安局将郎四擒住,就枪的来历连夜突审。吃过官司的郎四死不开口,审急了,就说是路上捡的,捡的?好,把你捡枪的经过一点点说来,哪一天捡的?哪地方捡的?怎么别人捡不到就你捡到?老老实实讲出来。
  谎话是很难编圆的,越讲越破绽百出。郎四索性不开口,一幅死猪不怕滚水烫的样子。
  整整六天六夜,郎四才讲了真话。
  “10月27日是轩岗乡赶街的日子,我和女朋友到街上玩了一天。吃罢晚饭,送女朋友回家,女朋友就住在从轩岗乡政府后边那条小路走上去的寨子里。我送了女朋友回来,走到乡政府那排房子后边,看到一间房子里开着灯,开着窗,明明白白看见墙上挂着一支枪。我同女朋友耍,要花钱的,可我又没得钱,这支枪可以变钱的。我手痒痒了,从山上找了一杆竹子,3米多长,伸进去,刚好够到那支枪的带子,没费什么劲,枪就到手了。我揣好枪,急急忙忙跑回自己的寨子,把枪收起来。后来听说公安找枪,就没敢出手。一直过了两年,没得动静,我想这下该没问题了,又等钱用,正好听说有人要买,管他什么人买,只要价钱合适就出手。1800元,我把枪卖了。我老实交待,可没用这把枪做过违法的事情。”
  潞西警方让他把偷枪现场情况详细讲一遍,路是什么样,房间什么样,被盗枪在第几间房,枪有什么特点,那条红泥小路在乡政府什么位置,怎样走上山,又怎样走下来……
  郎四一一坦白。
  此处有一点需要说明:1992年盗枪案刚发时,嫌疑人中曾有郎四,可惜当事人家属记忆有误,她讲副书记前一晚回家把枪挂在墙上,第二天早上她还见到过,副书记下午下班回来4点多钟才发现枪不在墙上了。根据她错误的记忆,遂把发案时间划定为白天,排查的嫌疑人也多是白天做案的贼。郎四的做案手法是“夜窃”,所以没列入重点,他讲他当晚送女朋友回家,经查证属实。两年后上海警方重提此案时,郎四当年的女朋友已因其他原因自杀了,给调查带来一定难度。
  这是一起没有因果的偶发案子,难也就难在这里。
  凌致福听完潞西警方的通报,心情十分激动。他和薛勇又分头对张某和郎四进行审讯,把案情进一步敲实。
  1996年5月30日凌晨2点,因事先行回沪的三支队副支队长毛立章正在外边巡查执勤情况,有Call机呼他,说是远在潞西的三支队长凌致福打来长途,有要事相告,请他马上复机。他回到803,打通长途,老凌在话机那头说,去咱们那堆卡片中找一个人,一个辽宁沈阳叫许庆国的人,这边得到线索,枪就卖给这个人了,看他案发那两天在不在上海。查好后把结果告我。
  毛立章搬出那堆卡片,很快找到辽宁沈阳,也很快找到姓许的那一栏,姓许的人不多,只有薄薄的7张。翻开第一张,不是,第二张,还不是;第三第四张不是;第五张不是第六张并没有因为六就顺,还不是;此时毛立章手里只剩下最后一张。他心里默念着:就是它了,赌赌运道吧。翻过来的这张上边清清楚楚地写着“许庆国”三十字,住沈阳市皇姑区某街某楼,发案当天他住宿上海火车站附近宾馆。在场警员都叫了起来。刹那间冲击心胸的感觉如此强烈。这张卡片和14500张卡片凝结了803刑警多少希望,多少失望,多少沮丧,多少忧心如焚……当它终于从14500张卡片中跳出来时,像舞台追光样打在上边的刑警的目光又饱含着多少喜悦,多少兴奋,多少激动,多少自豪。此时此刻,所有失望所有沮丧所有忧心如焚都得到回报。
  毛立章将此情况迅速告知张声华等总队领导。第二天上午,他带员去许住宿的宾馆调查,从登记册上只看得出他在该宾馆住宿一天,至于什么时间住进来,什么时间离开的反映不出来,进一步调出结账的发票存根,电脑在上边忠实地记录下许庆国18:53分住进,21:59分离开,只停留三个小时。而这三小时刚好是作案后清洗血迹收拾赃物的时间,然后逃离上海。
  越来越接近犯罪目标了,众警官的心情又兴奋又紧张,该动手抓捕了,案子能否漂亮了结,全看这最后一搏。有的案子破了,犯罪嫌疑人基本认定,可是人在全国“飘”,久久难以捉拿归案——案子也就久久结不了,像个裂开着的伤口。有人甚至说,抓人比破案还难。现在人户分离现象大量存在,知道他是哪儿的人,去抓他他不在,究竟在哪儿?没人知道。何况还有持假身分证作案的……什么可能都有。因此抓捕方案要制定得严丝合缝万无一失。

  十三、三路擒凶

  6月5日,副总队长王军带领凌致福、毛立章和另两位年轻警员飞赴沈阳。
  陈伟和詹清飞抵烟台,在许工作的烟台某韩资公司守候。
  回家没几天的薛勇6号飞昆明,8号抵德宏,为防许庆国外逃,协助当地警方在边防布控。抓捕的重点在沈阳。
  1994.11.23,是王军的生日,当日他值班他出现场,当时他想,过生日发此重案,莫非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要考验和磨练他,对又长大一岁的他提出新的标高……
  二下云南,协助云南警方破盗枪案,是他带队。
  执行抓捕工作的重点在沈阳,又是他带队,莫非他跟11·23真的有缘……此时,人未抓到手,不敢有丝毫怠懈分心,每一步计划安排都须如履薄冰小心谨慎。他深知肩上担子的沉重。
  王军一路将案情最新进展通报辽宁和沈阳警方。
  怎么凶手还真是我们这里的人?
  据查,第一网将许庆国网进来后,曾把他的材料打回沈阳,请当地警方协查。当地派出所反馈回来的证明是:大学生,无前科。这也是实情。也许还得庆幸没有惊动他,否则,不知会是怎样的局面。
  沈阳市公安局刑警与特警全力支持上海市的同行完成好任务。
  一张网悄悄地撒了下去。
  很快证实该许庆国是真的,而下是持别人的身分证作案。
  又查明他现在不在沈阳,也不在烟台,究竟在什么地方,不清楚。
  等,只有耐心张网等待。
  一天,没有动静,两天,没有反映;三天,没有情况……王军天天与张声华总队长热线联系。他知道张总也着急。我想,用度日如年来形容上海警方那几天的心情半点也不过分。
  布置上会不会有什么问题?有什么漏洞?许会不会听到风声还是有人走漏了风声?王军和凌致福、毛立章反复思谋,应该没有什么问题。案发一年多没有动静,许应该平静下来,不再像惊弓之鸟,这是最好的抓捕状态。一怕走漏风声,二怕他持枪作乱,劫持人质伤人或自伤,工作要细了再细。可不能从我们手里使该案功亏一贯满盘皆输。
  6月10日上午9点,张总与王总通话,五天来,几乎天天都是此时王军的手机发出嘀嘀的鸣叫,红灯闪烁。那是千里之外的一份牵挂。王军汇报了当日工作安排,说,还没有许的动向。那就再等等看。挂机。
  一个小时后,好消息来了:许庆国昨天半夜从保定回到沈阳,正在家里。
  立刻,撒下去的大网上每一个结子都绷紧了,往下该收了。
  王军等与沈阳警方商定,还是要稳,不要惊了他,先想法把他住房的门打开,最好找街道干部或是熟人把门叫开——行话:软进一一进门后动作要快,要不等他开枪就把他制服。
  同意。
  正在商量如何开门的时候,许庆国的父亲从外边办完事返回家,掏出钥匙开门(王军后边多次讲道:运道来了,这就是运道,你别不相信),早就埋伏多时的沈阳特警顺着打开的门缝挤了进去,见客厅没有许庆国,又冲进里边卧室,许庆国和他的女朋友正在床上睡觉呢,没等他弄清楚怎么一回事,一副冰冷的手铐已铐在了他的手上。
  许庆国睁大眼睛,努力说服自己这一切不过是梦,虽然他做过多次这样的梦,这是事实。可是他搞不懂,怎么会,怎么会有这一天,不是那么多天都过去了都没有事情么?他以为以后的天也会像以前的天一样太阳东升西落月亮缺了又圆,天下太平不会有事情,可是以后的天里边怎么竟包含着灾难临头的一天?
  警察问他枪在哪里?他冷着脸不回答。
  枪!许庆国父母对警察说,是不是槁错了?庆国,你解释一下一定是搞错了。我儿子在一家韩国公司做事做得好好的,昨晚上才从保定出差回来,哪里来的枪。女朋友也在一边应和。
  许庆国咬往嘴唇不回答。他看到另一个警察打开了书柜,将摆放书柜里的一个密封纸盒搬出来放到桌上,问他,这是什么?他闭上了眼睛,一颗心在疾速下坠下坠。纸盒上的胶带纸被撕开了,嘶嘶啦啦的声音像晴天霹雳。盒里的一包东西被托了出来,包装纸被一层层揭开,直到最后一层纸也被无情地揭开,一支黑色手枪袒露在桌上,枪身擦了油,还有8发子弹。枪被一个警察连纸托在手里,交给另一个警察。另一个警察细细辨认:老式五四手枪,枪带是绿色的,枪号中有一个8,就是这支。许庆国听出这人是从上海来的。
  父母亲颓然地跌坐在椅子上。
  带离房间的时刻,许庆国看了一眼伤心欲绝的父母,他知道不再会进这个家门了。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历:6月10日,黑色星期一。挂钟指着12点25分。
  正午的阳光晃着许庆国的脸,阳光好暖好亮,但只片刻,他就被塞进车子里。他明白了,为了一年多前做过的事,片刻间他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女朋友,失去了工作,失去了头顶上原本人人有份的阳光,失去了自由……
  紧接着,毛立章带搜查证又一次进了许庆国的家,在同一个书柜里,翻出被害人李相奉的护照、身分证和一次也没有用过的维萨卡(据许庆国后来交待,因购车票时,发现护照很好使,就留了下来。曾经想用护照和维萨卡取款,到银行打听过,说必须本人来取,别人代取不行,一直没敢用)。人赃俱获,用上海话说:结局不要太好!意思……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如果人抓住了,枪不在;或者被害人丢失的赃物不在,此案还是不好结。现在有枪,有李相奉身上的东西,还有勘察现场时发现许庆国在12层消防门上留下的血掌纹,以及在上海火车站附近宾馆停留仅三个小时的住宿发票——许庆国被牢牢地钉死在本案上。
  毛立章在搜查现场打电话给王军,王军又打电话到上海,将这一好消息告知苦苦等待的张总,隔着上千里地,王军都可以感到张总的喜悦。初步审讯许庆国。他交待了李相奉的尼康相机在烟台他的公司。早在烟台等候的上海警员从许的住所搜出了那部相机。
  王军事后对记者说:那时候的心情不是喜悦,不是激动,难以形容。
  让我来试着形容:
  那是一种冲破黎明前的黑暗曙光初现旭日即将东升的欣喜感;
  那是一种突破艰难险阻终于攀援到顶的成功感;
  是与看不见的对手长时间反复较量终于将对手打败的胜利感;
  对自己智慧与体能的一次检验;
  自我价值的确立与实现;
  为不平淡的人生履历又添了一笔辉煌;
  它是悲欣交集的心情;
  更是“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的境与界。
  那一刻的感觉强烈和浓缩,没有此经历的人难以企及,沉溺于小悲欢小愁怨的男女难以理解,所以他们轻易不与人言,甚至不与亲人言。他们珍惜这份感觉并把感觉珍藏,在往后的日子里,默默滋养身心,照亮前路。他们此时最好的伴侣是酒,醇香浓烈的酒为他们洗去风尘,挥发疲惫,抚平心弦,激活新的智慧与体能,从头开始。上海警方与辽宁、沈阳警方共同举杯!

  十四、一队红灯闪烁的警车融入和平安宁的长街

  怎样将许庆国和那支枪平安从沈阳押回上海,成了上海803小分队最后一个艰巨任务。
  有枪,不好乘飞机。
  一个方案,王军、凌致福等押许庆国乘飞机,另两人带着枪乘火车。
  不踏实,一点不踏实。王军事后对我讲。这个方案被否决。
  要么王军一人先飞回来汇报,其余人押着许庆国和枪乘火车。王军说,基本这样定下来,机票也给我买好了,可我心里还是不踏实。沈阳至上海特快列车要行驶近三十个小时,几乎是两夜一天,万一路上出什么事情?还是大家一起走。就这么决定了。
  沈阳开往杭州的特快列车88次,过北京后改为85次。这是返回上海最快的车次了。还有点麻烦。按有关规定,特别快车不让上带手铐的旅客。可是许庆国实在不能在沈阳多停留。又通过当地警方交涉,终于弄到11日晚88/85次六张硬卧车票,靠厕所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许庆国上车前被又一次“打扮”好,手铐、脚镣,上车后睡在下铺,身上盖着毯子,警察坐在他的周围。
  月台上,有人为他们送行,那是并肩战斗的沈阳同行,上海警方从心底感谢他们。抓带枪的犯罪嫌疑人,是件玩命的活儿,更何况是替别地警察玩命,可是沈阳刑警二话没说,像办自家的案子一样,硬是埋伏了五天五夜,最后时刻,冲进许家的骁勇,铐住罪犯的迅捷,予人深刻印象。他们身体力行了那个口号:公安是一家,刑警是兄弟。再见了,好兄弟!
  许庆国躺在下铺,没有人为他送行。可能以后的人生路途只有这些警察相伴相送了。再见了,沈阳!
  22点,站台广播播放着那首“沈阳啊沈阳啊我的故乡”,甜甜的,美美的,88/85次列车驶出沈阳站。
  火车进入夜间行车。停广播,关大灯,喧闹的车厢很快沉入睡乡,此起彼伏的酣声响了起来。
  上海的五个警察几乎没有阂眼。车厢里不好讲话不好吸烟。许庆国稍有动静,还要问他是不是要上厕所,是不是饿了,要不要喝水。他们的原则是尽量满足他生活上的要求,别惊了他。
  许庆国躺在那里,闭着眼睛,手脚不能动,却半点睡意也没有。身下的车轮滚过他的家乡,滚过东北的黑土地,滚过他不堪回首的二十五岁人生……
  0:15分,火车到达锦州车站,停车12分。车站杏黄色灯光伸进车窗,抚摸着他的脸。这也是他那年干完那件事后回到家乡的最后一站,当时他的心情是多么轻松,或许那一份轻松是自己制造出来的,从没有实在发生过。而眼下是他离开家乡的第一站,人生是怎样安排的?真的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全报么?
  3:19分,火车抵达山海关站。他听到上海警察在小声对话,一人问另一人,可曾到山海关玩过?另一人讲,哪里有时间玩,每次都有任务,来去匆匆的。一人向他介绍山海关几处好玩的景点:天下第一雄关,长城的最东端。(许庆国想插嘴:最东端是老龙头。想想又罢。)还有孟姜女庙。孟姜女什么样?那谁知道?反正塑成像摆在庙里,看上去一点不靓。另一人吃吃地笑。许庆国也想笑。车子开动了。许庆国突然想到,笑什么笑,进关了,进鬼门关了……
  火车怎样过的唐山,许庆国不记得了,他竟然睡着了。等他睁开眼睛时,列车停在天津站。绿色窗帘已被撩开,天津的太阳好亮。车厢里开始新一一的喧闹。旅客们忙着洗涮和吃早饭。噪音很大的广播播放着早餐的品种和价格。
  一位中年警官和和气气地问他,昨晚睡得好吗?要是困就再睡一会儿。要是睡好了,等一会儿我们吃早饭。许庆国看出他脸上的倦容,点点头。
  车过沧州,古时发配犯人的地方。
  车过德州,年轻的警官下车买了两只德州扒鸡。
  中午,车到济南。许庆国去过济南城里的大明湖和趵突泉,由于天干,也由于污染,大明湖上的水气散发出硫磺味,而趵突泉水停喷的时间越来越长。记得他当时还与同行者大声批评人类的贪婪与短视。
  不过泰安,到泰山旅游的客人到此站下车,许庆国去过泰山,他是乘缆车到中天门,又攀登上十八盘,到达南天门的。那天早晨看日出不巧多云,他还说改日再去,反正他工作的韩资公司就在烟台,离泰山也不远,他想起一个伟人的名句:人或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看来他与泰山无缘了。
  下午时光过得很快。那几位警官看他不想睡了,让他坐起来,同他聊天。他们问他家庭情况、个人简历,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情……而许庆国最想知道的是——你们怎么会抓到我?枪是云南的,我是沈阳的,我在上海一个亲戚朋友也没有,你们怎么会找到我?每每问到这个问题,就如同撞上一堵讳莫如深的墙。许被抓当天下午,沈阳刑警先审,看他有没有在沈阳做案,审下来,没有。当晚,就是上海警官审他,许庆国说,上海的案子我承认是我作的,可是你们怎么会找到我的?上海警官没有正面回答。从被抓那一刻,像毒蛇样啮咬他心的就是这个问题:你们上海警察怎么会抓到我?此刻,一位上点年纪的上海警官依旧日不紧不慢地说,不要做坏事,做坏事总会被人发现的。
  晚10:28分,火车开进南京车站。
  许庆国看出,上海警官脸上露出几丝快到家的轻松和喜悦。他们让他躺下,再休息一会儿。他不讲话,躺了下来。
  此时车厢广播播放一支无名的歌,许庆国把这支歌听了进去:
  世上纵有许许多多的梦,唯有这个梦最迷蒙,多少人为了这个梦来聚会,多少人乘着这个梦去旅行。哦,金钱梦,撕破了伪装,裸露着疯狂,哦,金钱梦,捣毁了爱情,绞杀了真诚;
  世上纵有许许多多的梦,唯有这个梦最朦胧,多少人做着这个梦沉睡,多少人却让这个梦惊醒;哦,金钱梦,能葬送友谊,能泯灭人性,哦,金钱梦,只是个泡影,强做却难成……
  上海市中山北一路803号。
  又是一个不眠夜。
  沈阳开来的火车13日凌晨3:40分到上海西站,803接站的人已安排好了。张声华总队长对探长薛勇、高建宝、警员顾崧等说:执行任务把警服穿好,可能会有新闻界到场。又询问食堂的宵夜安排了没有。他原准备在队里等着,想想看,还是乘着他那辆尾号“803”的座车来到上海火车站。不是不放心王军他们,已经人枪在手,很快就要到上海,应该说803已大功告成,一年零七个月的风风雨雨,多少个不眠之夜,多少次眉头紧锁,成功的确来之不易。他应该到站道一声辛苦,也想早点看到大家。“铁路警察各管一段”,他这一段即将结束,往下该移交预审,移送检察院、法院,按法律程序一站站走了。回想这中间经过的,应该有一些可以总结可以提高可以为今后破案所避免和借鉴……张总的思路已经走远。
  果然有摄像机和闪光灯在那里等候。镜头对准进站的火车,对准警察围上去的车厢门。
  85/88次列车终点站是杭州。上海下车的人不太多,好像还没有接站的人多,下车人感到奇怪,怎么会有这么多警察?这么多记者?本次列车上有什么重要人物么?
  没等他们看清,重要人物已被众僻警簇拥。小高和顾彬押着许庆国,薛勇殿后。想象中作下如此大案恶案的凶手应该是个人高马大的东北汉子,许庆国出入意料地又瘦又小,比押着他的警官个子还低,也就一米六几的个……
  许庆国没想到迎接他到上海的会是这样一种场面,走时是黑天,此刻天也还没亮,他彻骨地感到:黑天和黑天可大不相同。
  八辆警车,头尾相衔,车顶红灯闪烁。车队开出火车站,开上高架桥,融入和平安宁的晨街。

  十五、发人深思的生活之路

  在上海市公安局预审处,年轻警官大量耐心细致的工作触动了许庆国,他一点点回顾自己的人生经历及走上歧路的过程。
  许庆国出生于70年代初,还在文革未结束的动乱年月。父亲是国家干部,母亲做过教师,许庆国是家里的老小,上边有两个姐姐。小儿子十分讨父母亲的喜爱,两个姐姐也很宠他。从小养成了他自傲、逞强、内向的性格。小时候在学校念书,他想要别人的东西一定要得到手,别人想动他的,门儿也没有,许庆国的母亲与韩国亲戚往来很多,故许庆国会讲韩语,后来又学会日语。他的少年青年时期可谓不愁温饱一帆风顺。
  他是在沈阳财经学院上的大专,毕业后分到工厂,他不想到工厂,认为自己有能力做一番事业。于是通过姐姐和母亲把档案调出来,进了一家韩国公司。像他这种性格的人,很难在外国公司胜任愉快。他摆不对自己的位置,以为自己是知识分子,又会韩语,应该做管理工作,应该得到老板重用。其实他在韩国老板眼里就是一个打工仔,与其余许许多多打工仔没什么两样,干你就好好干,不干你就滚蛋!于是他自尊心受挫,于是“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于是爷不干了走了。
  往下的一家公司老板,还不如前一家。工头甚至开口骂他。骂别人也就罢了,只看表情听不慌,骂他他听俺听进心里怒火中烧。“士可杀不可辱”,又一次“拜拜”……
  再三再四……一次比一次糟糕,一次次被老板炒。我想,无论东方,还是西方,哪一国老板可能都不喜欢雇佣三天两头跳槽的员工。此时的他不知自省,而一味报怨社会对他不公。
  他参加过一次某国家机关招考公务员,据他说成绩还行,可是被别人走后门顶了。
  现代社会之所以比过去文明进步,原因之一是给予个人更多选择的自由。但这自由不是降低对个人的要求,相反要求更高,你在选择“选择”的同时,应该背负起一份责任,还应具有强健的心理素质与承受失败和挫折的能力,因为这一切都是你自己选择的。否则还是吃大锅饭,听别人安排。
  许庆国没有。他身边也没有人告诉他应该怎样,或许告诉他他也听不进去。我们看到大多的年轻人在社会的海洋里劈波斩浪学会一身好本领,我们也看到一些年轻人在那里“漂”和“飘”,没有罗盘没有舵,迷航和触礁的危险离他们不远了。
  许庆国后来到了一家日本人在常州开的鞋业公司。这家公司老板之所以雇佣他,是看上了他会的两种语言:韩语和日语。这家公司中层管理人员不少是韩国人。日本老板要许庆国混在他们中间,听他们讲些什么,然后向日本老板汇报。
  这是个带有屈辱性的工作。许庆国一开始还是接受了。一个人在生存困难的情况下,是会忍受屈辱的。他想,我可以说没听见什么,或者瞎编点内容告诉老板……
  这段时间,许庆国为了业务经常跑上海,跑虹桥机场,他熟悉了韩国班机抵沪的情况,也了解机场附近的宾馆与交通。
  这期间,他喜欢上一位常州女孩。原来他在沈阳交过一位女朋友,带到家里去过,父母亲很中意,他也打算有了一笔钱就结婚。可能在常州举目无亲的缘故,也可能因为自己个矮,在人高马大的北方姑娘面前总感到压力,所以一见到这位柔情似水的江南女孩娟,他动心动情了。娟也喜欢许庆国的书生气,觉得他人内向不油滑,能到这么远的地方打天下,有本事。设想一下许庆国在沈阳姑娘眼中的形象,父母亲的“老疙瘩(东北话:小儿子)”,两位姐姐眼中的小弟,像总也离不开家的雏乌,可爱却不可敬。在常州女孩眼里,许庆国是挺挺拔拔的男子汉,可依可靠,这多让许庆国自尊心受用啊。他们很快好起来,许庆国把自己的选择告诉家里:不要沈阳姑娘,要常州女孩。
  家里不同意。连见也没见的女孩,谁知道是什么人?
  许庆国想,不同意没关系,那边先冷着,这边先热着,反止公司的薪水够用,家里也管不着我。
  愿他和常州女孩娟真的过过一段心心相映没被金钱污染的日子。
  但这日子不长。日本老板还没来得及责备许庆国的敷衍,中层的韩国人发现了许的特殊任务,简直就是“特务”么?
  撕破脸大闹一场后,许庆国在常州公司无立足之地,日本老板宁可开罪他一人,也不愿开罪那么多韩国人。许庆国又一次拜拜。
  那是1994年4月。往后的半年之内他一直没有正当工作。那个常州女孩不久也调到海口一家宾馆总机做了接线员。
  当年4月,他下云南,向张某人提出购枪。
  5月,打电话给张某,问枪搞到没有。
  这期间,他试着自己做生意,终因缺启动资金一事无成。他曾想拉人人伙,可是他一文不名,没有阅历,没有社会信誉,没有银行贷款,谁又会和他一起做呢?
  这时,他梦寐以求的是自己能有一大笔钱。
  因为思念,也因为学做橡胶生意,许庆国带着向姐姐要来的四五千元钱来到海口找常州女孩娟。
  海南经济特区经过国家的宏观经济调控,房地产、股票等前一段火爆得惊人的买卖已不那么好做了,一些土地征用了没钱盖房,长满青草;一些高楼因资金短缺无法封顶,1993年底洋浦封关,并未吸引想象中那么多的外来资金,前来投资者大多做短线,餐饮业、旅游及“三来一补”企业,但物价仍高居全国之上。一碗普通的稀饭要6一8元。
  原本困惑的许庆国到了海南更加迷惘。“花花世界,鸳鸯蝴蝶”,在这里谈情说爱是要钱的,总得请女朋友喝杯咖啡吧?喝完了,女朋友掏钱买单,那滋味还不得像咽下去的咖啡一样苦涩,做生意,得,开口人家就问你有多少钱?钱少了都不行,别说没钱。带在身上的那点钱,就像大太阳下的湿衣服,半个时辰不到就干了——刚够请一顿像样的饭。往后一应开销都得女朋友支付,许庆国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冷峻难看。
  一天,女朋友娟对他说,听说云南那边橡胶便宜,不如到那边看看。
  许庆国听出逐客的话音,也许是他多心,自己这么一副两手空空立不起来的样子,人家不轰,自己还有脸住下去么?
  1994年11月,他来到云南德宏,找到张某,又一次提出买枪。
  张某想想,2000元在自己这里放了半年多,再不给人家枪,也有点不好意思。正好听说轩岗那边有人有枪要出手,他便牵线做成了这笔生意。
  枪在手的许庆国思想起了变化。枪既可以保护自己不受伤害,也可以主动进攻伤害他人。
  有枪在手,许庆国无法乘坐飞机。他11月16日离开德宏,三天后到昆明,原想搞到北京的火车票从北京回沈阳,可是他买到一张到上海的车票。
  坐在火车上,他就开始盘算,有枪在手,总归干不了什么好事,去上海也好,他在上海没亲戚,做了事没人认识他,做完就走。
  到了上海,他选择机场附近的一家招待所住下——这时他已把目标选中韩国班机下来的旅客,在他心中,韩国人有钱,他又会韩语,好兜搭一一当晚的住宿情况,由于管辖原因,803没有调上来。而他在云南那边,因住宿个体旅馆,也没能查到。第二天,他退了房,把简单行李存在机场,就去虹桥接机。他一眼瞄上李相奉,第一是看李像有钱的样子,第二,许庆国后来对预审人员说,看看李年轻,年轻人一般怕死,把枪掏出来,他会给钱的。
  当他听接机的裘小姐对司机说出住宿宾馆的名字时,就打了一辆车,到那家宾馆旁边的饭店下车,步行到李相奉住宿地。他此时已计划好,万一事后警方查起来,司机会是第一个出卖他的人。因此他不一步到位,而是用了障眼法,在此处下车,到彼地作案。
  再往后的全部过程与现场勘察结论几乎完全一样。
  许庆国后来说开始向李相奉要钱,李很轻蔑地掏出一美元给他,让他离开,他被激怒了,拿出枪把猛砸李相奉的头顶。把李砸晕后,用胶带纸捆住他的手脚和嘴巴,正翻东西的时候,没想到李相奉突然醒过来,挣脱胶带纸,又是打电话,又是砸玻璃报警,许庆国终于扣响手枪扳机,实在是手臭,六发子弹出膛,只中了两发,一发打中李相奉耳部,一发击中心脏致死。其余四发有两发臭弹,有两发干脆从枪膛里掉出来。
  之后,他热血贲张,头晕目眩。用袖子把李的东西划拉进塑料袋里,装上相机,拎起密码箱出了1408房间。房间对面就是消防楼梯。他推开消防门朝楼下走去,走了两层,终因体力消耗太大,心慌得很,走不下去了,用脱了手套的手推开12层消防门,进了楼层,又从楼层电梯下到底楼(此时电视监控系统若不出故障,许庆国的庐山真面目会早些显现出来,也不会有一年零七个月的大跨度周旋,后话)。
  他出了宾馆,打了一辆车(这辆车始终没有找到),先到机场存包处把自己的行李取出,又坐车到了火车站附近的某宾馆,往下的一切活动已在前文中叙述,不赘。
  他对预审员说,他觉得他做这件案子很不值得,根本没得到他需要的做生意的资金,只有不到两千元人民币。
  他后来到了烟台一家韩资公司做事,身上的毛病倒改了不少,成为管理操作工的一个小工头。听人议论起上海一韩国人被害的事情,心里很害怕,过了很久看看没事,以为真得没事了。1995年给德宏张某打电话,说是要子弹,其实也是打听一下警察有没有查问。
  他当时想,做就做大,真的发了财,再报答被害人的父母,也可以报答养育自己的父母。
  他说,其实一直不安心,李相奉临死前的样子太可怕了。后来他都不敢同别人一床睡觉——显然是谎话,警察去抓他时,他正和女朋友睡在一起,是沈阳的女朋友。他说,有一箱东西在常州女孩那里,破案后警察去找,有人说是有东西在这里放过,可是现在已不在了。
  他让预审员帮他打听一下,李相奉父母有几个孩子,如果他还能出来的话,他去给李相奉父母做儿子做孙子做什么都行,只要能补偿。
  到后来,他认识到,犯了罪,首先对不起父母,虽然平时父母说他他也不听,但父母都是为他好。
  第二对不起国家,毕竟国家培养了他,让他受了高等教育,他还没为国家做任何事呢。
  听预审员讲,许庆国的父母和姐姐都到上海来过,没提什么要求,只希望预审员转告儿子,要好好坦白,配合政府。问问他身体好吧?心情好吧?往后的日子如果能见面,他们还来,如果见不到,就不来了,话你们传到就行了。预审员对记者说,见面的机会就看是否公审了。但我们现在不方便对他们讲任何话。只把他们的话转告许庆国。许庆国说,谢谢!
  可怜天下父母心!

  十六、总结会开了四个小时

  “11.23案”破了以后,上海市公安局局长朱达人正式通告韩国驻沪领事馆总领事。
  6月24日,韩国驻沪总领事致电朱达人局长,对为“此次侦破工作作出努力的上海刑警及其他地区有关人士表示衷心地感谢”,并且说“随着该案件的侦破,上海的韩国企业及韩国人对上海地区治安状况又有了一个新的较高评价,这将有利于今后对上海的投资”。
  朱局长接电后批示:请张声华总队长转达对侦破此案的有功人员,再次表示感谢!
  7月5日,公安部部长陶驷驹签署命令,给“11·23”专案组记集体一等功,颁发奖状,并奖给人民币1万元。
  7月9日,上海市公安局给“11.23”专案组14人记功表彰。请记住他们的名字(其中多数人在前边的文章中已经提到):
  二等功获得者:王军、凌致福、毛立章、明德茂;
  三等功获得者:俞援朝、顾智敏、薛勇;
  嘉奖者:顾崧、陈伟、杨振衡、韦键、王德明、邵致远、俞剑斌。
  他们代表为“11.23案”作出贡献的所有人。
  据悉,上海市公安局奖给三支队一台桑塔那轿车,凌致福支队长将车号尾数定为“1123”。
  7月9日的表彰会,开了四个小时,除了表彰和总结经验,更多谈到侦破过程中的不足。803刑警深知,上海的治安形势并不会因为破了此案而有所改善,上海的政治、经济、文化地域特点,使它成为城乡流入流出地,境内外流入流出地,南北交汇,内外交汇,决定了这块土地上犯罪种类齐全,既有最落后愚昧的,也有高智商的,因此在相当一段时间里,治安形势仍很严峻,我们不能有丝毫怠懈,依旧得小心谨慎如履薄冰……
  这些话,这些清醒的认识,或许比豪言壮语更有价值。
  据上海《新民晚报》8月19日报,第4000家外资企业——韩国大东模型塑胶(上海)有限公司已经落户浦东王桥工业区,谁能说,这不是破掉11·23案社会效益的延伸

  尾声

  据《法制日报》上海1996年10月24日讯,杀害韩国人李相奉的凶手许庆国今天被上海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判处死刑。
  法院认为,被告许庆国的犯罪情节严重,社会危害极大,以故意杀人罪、抢劫罪判处其死刑,以非法买卖枪支弹药罪判处其无期徒刑,决定执行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另据《法制日报》1996年12月14日报,上海市高级人民法院近日举行新闻发布会,公布了对许庆国的终审判决结果,维持上海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的判决,并于12月10日执行枪决。刑场上响起的枪声,是对两年前沪西涉外饭店枪声的回应吧。
  许庆国死时25岁。
  12月10日上海市天气,晴转多云,风向北风,风力3一4级,最高温度12度,最低温度3.3度。大雪过,冬至不到的季节。看那天气下不来雪。那么暖,怎么会有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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