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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 听见叫声,佐田把埋在报纸上的脸抬起来。 “今天这么早?”佐田绽开笑脸。 “今天不能不早点去哟!” 久美走进晨光满溢的饭厅,拉开椅子坐下,同时拿起桌上的咖啡壶。 “我要咖啡。” “嗯,喝吧!”佐田的视线回到报纸上。 “有什么有趣的新闻登出来了?”久美一边说,一边在斟咖啡。 “我只看股票的动向。” “那种东西有趣吗?” “看得懂自然有趣。”佐田对女儿说。“久美,吃点东西才去的好。” “我去外面吃。吃汉堡包。爸爸呢?” “我没什么胃口。”佐田说。 久美稍微垂下眼睑,问:“妈妈呢?” “好像出去了。” “是吗?这么早出去了?” “嗯……” 久美迟疑了一下,说:“昨晚……你和妈妈吵架了,对不对?” 佐田看了久美一眼。 “你听见啦?” “听见啦。你们的房门开着嘛。” “是吗?” 佐田慢吞吞地啜着咖啡。 久美,十八岁。大学一年级学生。 长得酷似母亲,虽然脸孔有点严肃,但因遗传了父亲的温和性格,使她的表情柔美不少,可算是不折不扣的美人儿。 “爸爸──你要和妈妈分手?” 佐田微笑一下。 “你可用不着为那种事担心。” “那可不行。”久美喝了一口不加糖的黑咖啡。“爸爸,假如你们分手的话,我想跟你在一起。” “哎,操之过急了吧!”佐田苦笑不已。 妻子八重子昨晚回娘家了。久美好像还不知道那么详细。 “爸爸──”久美又说。“你要和那个女人一起生活么?” 结果,妻子也知道了。知道他有二十一岁的年轻情妇,以及六个月大的小孩的事。 佐田受到仓冈恭子的指责后,本来准备好好处理一切。 他没想过要跟八重子离婚。不过,他想在经济上照顾情妇两母子。 大概是出席那个会议的某人告诉八重子的吧! 昨晚,佐田和八重子发生激烈的口角,直到深夜。作为S精机公司总裁的女儿,八重子的尊严不容许丈夫有情妇存在。 结果可能不得不离婚哪,佐田想。 “我还不知道会怎样。”佐田说。“总之,我不想你受苦。” “我不是说这个。”久美说。“爸爸,你做你认为最妥当的事吧。不必担心我的事。到了这个时候,我可以一个人独立生活了啦。” “太危险啦。你不是只会玩吗?” “好过份!”久美瞪她父亲一眼。“对了,爸爸,你跟她是在那儿认识的?” “你在说那个她?” “爸爸的‘她’呀!” “嗯……微不足道。” “微不足道?连孩子都有了哟。” “你知道了?我们已用低声谈那些事的哪。” “可是,我很关心嘛。那是我的弟弟或妹妹吧,是不?” “总之,需要花点时间才能解决。”佐田叹息。“等事情明朗化之后,我会告诉你。” “好。我懂了。”久美点头。“不过,爸爸──” “什么事?” “你可别为了我而抛弃那个女人哦。” 佐田吓了一跳,盯住久美。久美的眼睛并没有责备父亲。 “我也知道,男女之间的事,不能用道理或法律来解决。所以──我不认为爸爸做了什么坏事。我想妈妈也有不对的地方。” “谢谢你。可是,你可不许毁谤妈妈。”佐田平静而坚定地说。“这种事,责任在于男方。纵使爸爸和妈妈感情不好,却不等于爸爸可以随便偷情。” 久美瞟她父亲一眼,然后噗哧一笑。 “什么事那么滑稽?” “爸爸真的太认真了嘛。见到就冒火啦。” “为什么?” “偶尔尝试大发脾气,或者打打孩子如何?” “叫我打你吗?” “嗯。打一次,给我一百万。”久美清晰地说。 “你在胡说什么。”佐田笑了。“今早不是要早点去上课么?” “嗯。那我走啦。” 久美噗地站起来,小跑步走出饭厅。动作灵敏,洋溢着青春气息。 佐田的早餐只有咖啡。待会到什么地方吃点轻食好了…… 佐田的情妇入院了。精神状态还不安定,需要二十四小时有人看顾。当然也得请人帮忙照顾六个月大的婴孩了。 佐田也猜不着事情发展会怎样。恐怕她要一段时间才能复原吧! 那段时间,孩子怎么办?自己和妻子之间怎么办?只能等候八重子先表态了。 祸不单行。祸事总是接连发生。 希望不再有其他事情发生就好了…… “爸爸!” 久美探脸进来。 “怎么还没出门?” “哎,零用钱有点缺嘛。”久美侧侧可爱的头说。 佐田十分溺爱女儿。 “那就从爸爸的钱包拿一点吧!” “谢谢。其实已经拿啦!” 久美丢下愣住了的佐田,翩然离去…… 佐田苦笑着,摊开社会新闻版。 由于那是一份经济报纸,对于所谓“事件”的处理篇幅很小,佐田看到的,其实已是死亡新闻之类。 有没有交易客户中的社长、总裁或他的夫人去世的消息,都有必要留意。 本来这些不是社长的工作。可是性格使然,佐田有时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佐田的视线之所以停在一宗小小的交通意外报导上,大概是偶然罢了。通常他只飞快的浏览标题而已。 尤其是发生在高速公路的意外,没什么有趣的记载。然而这特意提出来,原因是牵涉五部车子的连环大车祸,肇事原因是一名女驾驶者驾驶出错。 女驾驶者错误摆动驾驶盘。死亡的是大木幸子,三十六岁。 大木幸子。 佐田重复看那个名字。 听过的名字。在哪儿听过? 这篇报导没有说明死者有没有职业。 佐田决定马上打电话到秘书家里。 到了公司,佐田立刻问女秘书: “知道了什么吗?” “刚才向报馆方面查询了。”可以信赖的秘书说。“我想九点半以前会有回音。” “好的。其他报纸呢?” “摆在社长的桌上了。” “是吗?对不起,麻烦你替我到楼下拿一份三文治和咖啡来。” “遵命。” 秘书出去了。 佐田走进社长室,终于沉着下来。 无论怎样都好,这里是他一个人可以独处的地方。 他把身体靠在椅子上,然后掀开秘书替他买齐的所有报纸。 所有报纸都刊登了那宗意外的报导。可是,一帧照片也没有。 佐田死了心,合起报纸。首先把今天的会议资料过目一遍。 电话响了。 “我是佐田。” 对方不说话。佐田立刻知道是谁。 “八重子吗?” “我在娘家。”无感情的声音。 “哦。” “我想目前好好想一下。” “我知道。” “久美怎么样?” “她去学校了。昨晚的对话,她好像听见了。” “因为你说话太大声了嘛。” 彼此彼此,他想。现在决定不说什么。 “久美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必担心她吧!”八重子说。“不过,请你不要让那个女人踏入家里。” “她入院了。怎能做到这种地步?” “那就好。” 外线的灯亮了。 “对不起,我有公事上的电话进来了。待会我再打给你。” “不,我会打给你。在这之前,请别打扰我。” 电话挂断了。佐田叹一口气,转换另一条线。 “喂,爸爸吗?” “原来是久美。怎么啦?” “现在我在大学附近的咖啡室。正在看电视新闻……” “怎样了?” “昨晚,高速公路发生车祸──” “噢,我在报纸上看到了。” “死去的岂不是大木老师?” “大木老师?” “对。小学的那位──” 对!想起来了。大木幸子。原来是她! “爸爸,记得吗?” “当然记得。不过,大木幸子是个常见的名字啊。” “可是年龄也是三十六啊。难道不是那位小学老师吗?” “可能是吧!”佐田装作平静。“即使是她,也已经是八年前的事啦。” “可是,洋子被杀,伊东又被──好可怕唷!” “那只是巧合罢了。”佐田微笑着说。“你是为此特地打电话来的吗?” “嗯。毕竟──太令人震撼了。” 佐田顿了一会,说: “怎样?今晚跟爸爸一起吃饭好吗?” 电话继续执拗地响着。 京一老早就从被窝坐起来,一直盯着那个响个不停的电话。 早上九点多了。 大木幸子昨晚好像没回来。这种事是第一次。 发生什么事? 京一困惑不已。因为幸子叮嘱过,她不在家的时候,绝对不要接任何电话。 可是,这种响法……也许发生了什么特殊事故了。 会不会是警察?他们猜到京一可能在这里,所以打电话来了。会不会呢? “不会的──” 若是那样,大概已直接上门来了。 好吧!京一下定决心,拿起听筒。万一是可疑对象,马上收线──不,不如说搭错线比较恰当── “京一吗?” 从听筒传来的是父亲的声音。 “爸爸,是你!”京一松一口气。“我一直在迟疑着,不知该不该接听哪。” “糟糕了!”伊东的声音十分迫切。“大木老师死啦!” 京一不太明白父亲话中的含意。 “老师──昨晚好像没回家。” “当然啦。昨晚发生车祸,她死啦。报纸登出来了。” 京一一时说不出话来。死了?到底是什么意思?父亲是不是神经失常了? “京一!你有没有听见?” “嗯……你说什么?” “振作些!大木老师死了。懂吗?你不能留在那里。马上收拾东西离开!” 京一终于明白,脸都白了。 “老师死了?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为什么撒这种谎?” 伊东的严厉声音终于使京一回过来了。可是,事情变成这样,他不晓得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爸爸──我应该到哪儿去?” “不知道。我被跟踪着。总之,我会想办法。在这之前,你要找个地方躲起来,懂吗?” “可是,怎样联络?” “赶快离开公寓。可能有人会去老师的房间察看。” “我知道了。” “晚上打电话回家吧。知道吗?” “嗯。” “赶快走吧!” 电话挂断后,京一仍然拿着听筒,呆呆地坐在那里。 老师……死了。 离开。离开这个公寓。对,必须离开! 京一甩甩头,慌忙穿上衣服。可是,必须刮胡子,还有,换洗的衣服怎么办…… 不知所措地磨蹭了将近三十分钟。 好不容易来到玄关准备离开之际,传来咔嚓一声,玄关的门打开了。 京一吓得动弹不得。 对方好像也吓了一跳。 “怎么?有人在呀。” 随着说话声,出现一名穿制服的警官! “不会的,应该只有她一个人住。”开锁的老人说。 敢情是这幢公寓的管理员。 “你是谁?” 对方用不友善的眼光瞅着京一。 “我──我是老师的朋友。”京一说。 “老师?” “呃──大木小姐,她从前是当老师的──我是她那时的──” “奇怪。我竟然不知道她把男人带回家。” “不,我准备回去了。再见!” 京一正要准备出去的时候,警官阻止他。 “等一等──这里的大木小姐因意外去世了哦。” “嗯。刚才,我听说了,吓了一跳。” “是吗?” “嗯。我必须赶着回家──” 由于警官目不转睛地注视他,京一变得语无伦次。 “要不要进去?”老人这样说。警官的视线从京一移开。 “噢,让我看看吧!有没有从她亲戚来的联络?” “目前还没有。” “是吗?好吧,你可以走了。”警官转头对京一说。 “对不起。” 京一低头行个礼,急急迈步走了出去。 大木幸子的寓所在一楼,马上可出到马路外面。 京一走得很急。突然有人喊:“喂,等一下!” 那个警官!他发现了。尖锐的声音,不是普通叫人的声音。 京一不顾一切的拼命跑。 “停步!”警官喊住京一。 不要!谁会停步?我要逃!逃给你看! 京一不晓得应该走去那里,只是一古脑儿向右边转弯、转弯…… 可是,平常的他运动不足,现在喘起来了,双腿如同麻痹似的沉重起来。 “畜牲!” 京一停下脚步,垂着头,全身都随呼吸抖颤起来。 追过来的脚步声已经听不见了。是否逃脱了? 总之,当下好像没事了。 京一踉跄地迈步往前走。汗水从身体涌出,由背部流淌下来。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被大木幸子带来这里后,京一一步也没出过外面,他对这一带的环境完全不熟悉。 好像是个不受欢迎的住宅区,安静得怕人。可能是大房子太多的关系。 京一走了一段路,拐了一个弯,立刻呆立在那儿──怎会──怎会这么胡闹? 前面就是大木幸子的公寓。 兜兜转转,居然回到原来的地方! 两部巡逻车停在公寓前面。红色的警车灯射入京一的眼睛。 好些警官从幸子的房间进进出出。 京一逃跑了,那个警官叫人来这里支援。听说通缉中的杀人犯躲在这里,附近的居民从远处围观看热闹。 京一楞楞地呆立在原地。当然,必须逃走。起码必须马上藏起来。可是,京一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不动。 他感觉到,眼前的光景简直就像映现在银幕上的幻影一般。 一只球滚过来,打中京一的脚。京一看见,把那只粉红色的塑胶球捡起来。 那画了漫画主角脸孔的球有点脏,气泄了,按它马上瘪了下去。 “还给我!”一名五六岁的小女孩喊,并且伸出手来。 京一把球递给小女孩。小女孩有点好奇地抬起脸仰视京一。 “小百合!”母亲的声音。“过来!” 小女孩转个身去,背着京一跑开了。 “对不起。”母亲对京一说。 京一知道那句话是向自己说时,忙不迭地回答一句:“不用客气。” 那位母亲也是来看热闹的吧。假如她知道替她孩子捡球的就是杀人犯,不知她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京一突然失去逃跑的心情,很想对着站在那里的人群喊道:“我在这里啊!” 如果真的做了,大概很有趣吧!大家一定目瞪口呆,说不定警察不会马上接受。 一阵晕眩。 京一摇摇欲坠,靠在旁边的电灯柱上,闭起眼睛。这样下去,敢情会失去知觉。 突然被人用力捉住手臂,京一睁开眼睛。一名素昧生平的女性站在那里。 不,似乎曾经在那儿见过。 “你是伊东京一吧!” “嗯……” “我是你父亲派来的。我是金井美祢子。上次在公司里──” “啊,原来是这样的。” “快跟我走。万一被发现了怎办?” “对不起,我──”京一东歪西倒地往前迈步。 “振作些!能走吗?” “总觉得──头晕眼花的。” 京一出现轻微的贫血现象了。 怎么说?因他一直呆在幸子的公寓里不动,突然走了那么多路,头晕乃是理所当然的事。 地面好像往左往右翻浪似的起伏不平。 发生什么事?地震吗? “振作些!”金并美祢子慌忙扶住他。然而京一的体重不轻,凭她实在扶持不住。 “糟糕。总之,你要加油啊!必须走到能够截到计程车的地方。” 虽然金并美祢子这样说,可是京一晕头转向,已经走不动了。 最后他在路边蹲了下来。 “站起来!被人看见就不得了啦!” 金井美祢子尽力拉他起来,然而京一只是摇头。 金井美祢子叹一口气。 “没法子了。你留在这儿,我去叫车,拜托司机来载你好了。知道吗?留在这里别走哦!” 京一点点头,不过,看来又不太知道的样子。 京一模模糊糊地听见金井美祢子急步跑开的脚步声。 怎么我老是在头晕的时候被女人所救。对了,上次大木老师也是。 大木老师──对了,听说老师死了。 可是,那是真的吗?虽然那是老师的车,会不会是别人驾驶呢? 不错。老师一定活着。因她答应过要救我的。 京一对大木幸子倾慕过。 对。就像幸子在临死之前突然产生的遐想一样,京一也在幻想中拥抱过幸子。 老师知不知道?白天当我一个人在公寓的时候,悄悄窥视老师的内衣裤…… 京一觉得脸腮痒痒的,伸手一抹,发觉自己哭了。 坚强些!你不是男人吗? 可是,眼泪愈涌愈多,京一怎么也制止不了。 “起来!”一个声音说。 “嗄?” “站起来。”女人的声音。 可是,噙着眼泪的眼睛,视线模糊,他只能朦朦胧胧的见到对方的影子。 刚才那个女人吗?她叫什么名字?记不清楚了。 不过,好像跟刚才有点不同…… “快来。站起来吧!” “我……站不起来。”京一说。 “你能站起来的。站站看!” 是吗?不过──真的。不是站起来了吗? “过来。” 好像是个穿黑衣的女性,她先站起来走在前头。京一茫然地跟着她走。 走了一段路,进了一条窄窄的路中,那里停了一部车。 这是什么车?好有气派。 大概是外国入口车吧!他想。 “来,上车。” 那个女人打开后座的门。 “车子够宽,躺下来也无妨。”女人说。 “对不起。” 京一的头先钻进去,爬上车座,然后低下头来。 传来“唬”一声关门的声音。 很舒适的坐垫。 了不起。的确是好车。 这是什么牌子的车?待会必须问一问。 车子缓缓地开动了。实在舒适无比,京一想。 抬头一看,天花板铺了一层布。有点像被救护车载着的心情。 还是──卧在灵车里,抬头看棺材的心情? 京一笑了。不知道有没有发出声音,就是想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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