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发案的经过


  霍桑再度打开了他带来的那只小皮包,从包中拿出了一瓶水银混合的粉,小心地将粉末撒在大门上的指印部分。又拿出一个骆驼毛帚,轻轻地在门上拂拭。不一会黑漆门上显现出一个白色显明的掌印和指印来。接着霍桑又取出摄影机将手印摄下来。他又用绳尺量一量指印距地的高度。
  他说道:“这三个指印和掌印能不能辨别清楚,我还不知道,不过我总希望有些用处。……银林兄,要是在法医检验以后,能够给我一个更确定些的致命时间,那更好。
  银林应道:“好。不过今天是星期日,吕老头儿又得例外工作哩。
  汪报林向门外的一个警立招一招手,随即回进来。
  霍桑建议说:“银林兄,你既然说那女仆阿金最可疑,要不要先叫伊出来问问?
  汪探长还来不及答复,一个尖锐的女子声音突然刺我的耳膜。
  “我不知道!——真的,我不知道!
  我们和汪侦探长的问答本是在天井里进行的。天井的面积约有三丈阔,一丈多深。里面一排玻璃长窗,上半截镶着干纹格子,下半截是广漆雕花的木板,也都是旧式的,这排窗本也像两旁厢房窗一样是虚掩着的,我们起先不曾注意到。这时呀的一声,中间的两扇推开了。长窗后面,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使女张着两手,正向我们乱摇。无疑地伊起先早已匐伏在窗背后窃听,只因那窗的下半截木板的阻挡,我们都没有瞧见。等到霍桑说出了伊的名字,伊才立直身子从玻璃里显露出来。
  霍桑的脸上仍含着笑容,首先缓缓儿走向客堂。我也跟着进去。汪银林留在天井里。
  客堂中的家具都是红木的,陈设相当富丽,不过椅子茶几连壁上的镜框画屏,一例都是新旧参半式。
  这偌大的客堂只有阿金一个人,按上也静悄悄地没有声响,我很觉奇怪。屋子里出了这样的凶案,怎么竟会有这样的景象?后来才知道死者的母亲,因着受惊的缘故,旧病复发,正厥倒在床上。女佣们和死者的表妹朱妙香都陪在楼上。老仆银林也已出去打电报和清底止了,故而楼下反弄得冷清清的。
  汪银林仍在外面发令分派。我和省桑先进了客堂,向那使女端详。伊的面目黝黑,身材矮小,流一条辫子,有一双灵活的眼睛。伊的身上穿一件奇色花纹洋纱短衫,下面穿一条大脚管黑裤,打扮倒很整洁、伊见了我们簌簌地抖个不止,好似要逃到后面去的模样。
  霍桑向伊招招手,婉和声道:“阿金,别害怕。我们不会教你吃亏的。
  那使女又摇平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假使真的不知情,我们也决不会冤枉你。你尽管放心”
  “那末,我当真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要再问我!”伊的语声在颤动。
  霍桑缓缓在一只红木靠背椅上坐下来,含笑说道:“你不知道也没有关系。只须将你知道的据实回答我好了。他略顿了一顿,又婉声说:“阿金,我看你年纪太轻,对于这件事一定不会有什么关系,不过你也得将你所看见的和听得的告诉我们,那不但不会连累你,我们还要酬谢你呢。”
  阿金张着两只小眼钉住在霍桑脸上,充满了疑惑。但霍桑的宁静的态度和温文的语调已获得若干反应,使伊的神经安定了些。伊的脚好像站稳了,不再向后退。我也在另一只椅子上坐下,来一个“打气”的尝试。
  我向那小女佣说:“阿金,你用不着三心两意。一说明白,马上有赏。
  伊侧过脸瞧瞧我,半信半疑地答道:“先生,你不要骗我,我——我——”
  霍桑忙伸手在衣袋内摸出三四块银币,放在手掌中镇骼作声。
  他说:“我决不骗你。瞧,你只须实说,这钱就是你的。
  阿金听得了银币的声音,伊的眼珠转了一转,伊的嘴唇么微微张动,好像要回答,一时又答不出来。我的打气尝试居然收了效,伊的神态已显然和先前的不同了。银币的效力会这样大,这也是一个小小的例证。
  霍桑乘势问道:“你听我说,昨夜你在什么时候睡的?”
  阿金疑迟了一下,答道:“十点钟。”
  “你睡在哪里?”
  “在楼梯下面的小房间里。我和曹妈睡在一间里的。”
  “你睡的时候,还有几个人没睡?”
  “昨夜风凉,九点半时两位小姐已上楼去,太太也早已安睡。后来银林关上了大门,也比我先回房去睡。我和曹妈两个人最后进房。”
  “银林的房间在哪里?”
  “在靠后门的灶间隔壁。”
  “你睡了以后可曾听得什么声音?”阿金正要做出摇头的表示时,霍桑忙止住伊道:“阿金,你得老实些。我知道你实在是听得的。你何必瞒我?你快说,说完了这四块钱就可以赏你。”
  阿金又像受了钉钉之声的诱惑,回过头去向屏门后面瞧了一瞧,低着头沉吟着。
  一会伊果真吞吐地说:“我——一我仿佛听得有人下楼的声音。”
  霍桑含笑道:“对了,我早知道你是个老实人,一定肯告诉我的。现在你不要吞吞吐吐,爽快些说罢。”
  阿金抬了抬头,忙道:“我虽听得一些声音,实在并不知道小姐怎么样死的。”
  霍桑点头道:“好,你放心。那个你当然不会知道。你听得有一个人下楼。是不是?这下楼的人是谁?
  “是小姐——就是被人杀死的我家小姐。”
  “嘱,你怎么知道一定是你家小姐?”
  “我起先也不知道,后来听得书房里开电灯的声音,我有些奇怪,就走出来瞧瞧,才知道是小姐。”
  “晤,你瞧见小姐时,伊在书房里做什么。”
  “我走到书房门口,看见小姐在那里看钟。但我的脚步声音已经给伊听到。伊突然回头来瞧我。书房门本没有关上,伊走到门口、看见是我,便叫我去睡。”
  他又问:“伊跟你怎样说?”
  阿金垂下了头,答道:“伊好像很发火,向我说:‘谁叫你出来?快去睡!’但伊的声音却十分低。”
  “你当时怎么样?”
  “我当然不敢不听。我就回到房里去,心里暗暗奇怪,小姐在这时候到书房里去总有些躁跷。我要想告诉曹妈,可是曹妈已睡得很熟。我也只得回到自己床上去。”
  “你当然不会就睡着啊!
  “是的,我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那时书房中没有什么声音,楼上也是静悄悄地,只听得客堂里的那只大钟打了十一下。”
  “晤,我想你总还听得些别的声音。对不对?”
  阿金顿了一顿,才慢吞吞地应道:“过了一会,我恍馆又听得大门开动的声音——”
  霍桑催着道:“以后又怎样?你快说。”
  阿金沉吟道:“以后我就睡着了,模糊中好像还听得小姐上楼,不过不大清楚。直到今天清早,不料小姐已经死了!”伊的小眼中又射出骇光来。
  霍桑又作温慰声道:“这个你别管。我问你昨晚的事。你听得开门声以后可还有别的声响?”
  阿金皱着眉毛,寻思道:“没有。我因着翻来覆去了好一会,有些地疲倦,不久也睡着了。”
  霍桑瞧瞧阿金的眼光,阿金也张目和他平视。霍桑忽把眼光转到广漆地板上面,用手抚摸着下领,默默地在凝思。
  我趁这空隙,问道:“阿金,你说你还听得你家小姐上楼的声音,真的吗?”
  阿金瞧瞧我,答道:“真的,不过那时候我快要睡着,并不怎样仔细。”
  我暗想这一点如果属实,那庄爱莲一定是在第二次下楼来时才被人杀死的。但爱莲回上楼去的声音,阿金说是在迷糊中听得的,那又未必靠得住。我瞧瞧霍桑,他正取出了日记册,用笔在册上疾书,似在那里记录阿金的供语。
  我又乘机问道:“你先听得打十一点钟,后来又听得开门,这中间大约隔开多少时候?”
  阿金屈着手指默自估量了一会,说道:“不多。我只翻了两个身,约摸一刻钟光景。
  霍桑写时,表面上虽似绝不理会我们的谈话,谁知一听到这句,便突的停了笔回过头来。
  他问女仆道:“只有一刻钟?”
  阿金点了点头,神气上并无疑惑。
  霍桑忽目灼灼地瞧着我,说:“包朗,我看我得向你道歉哩。
  这句话突如其来。我倒有些愕然。
  我问道:“你指什么?可是说—一”
  这时注银林恰从外面走进来,忽沉着脸厉声向阿金说:“好刁滑的孩子!你既然知道这许多事,早些为什么不说?”他回过头来。“霍先生,伊一定还知道别的事情。
  我才知道我们和阿金的说话,银林虽在天井里,却都已听得。不过他对付这女孩子的那种凶狠狠的状态,未免还脱不掉传统的本来面目。而且他这一举显然又把阿金吓呆了。
  霍桑忙在容答道:“银林兄,清轻声些。这孩子年纪还轻,吃不起惊吓。你若要究问仔细,还是问别一个人,这女孩子的说话当然不会使你完全满意。”霍桑说着,便把手中的银币向阿金手中一塞,挥挥手叫伊进去。阿金便像一只断了线的纸芬,一飞也似地走进去。
  这时客堂后面替换了一个男人出来。那人年纪在五十开外,脸上有几点粗麻,穿着一件灰布的短衣,分明就是那发现尸首的老仆银林。霍桑向他瞧了一瞧,就招招手和他谈话。银林说他一早就出去报信,又打过电报到庐山去报告他主人,又已请了一位姓王的医土上楼去诊视他的主母。那女主人因发肝胃病,痛倒在床上,但这病是时时发的、报林又说明因看前门口有尸体横着,所以他们都从后门里进出。
  霍桑问道。“现在我们可能向你家主母问几句话?。”
  银林答道:“太太虽然好一些,可是还没有精神说话。
  霍桑踌躇地说;“我要问问你家小姐平日的行为和伊所交往的朋友。我不知道有没有别的人可以问话—…·银林,你可也知道?”
  银林沉吟道:“小姐的女朋友很多。若说男朋友——-
  “男朋友怎么样?”
  “我听得太太说,小姐快要和计先生订婚,不过还没有确定。
  霍桑注意地问道:“计先生?你看见过吗?”
  银林点头道:“见过的,他以前时常来的。他知道我家小姐喜欢坐汽车.总陪着伊一同出去。但近来两三个星期中,他来的次数少了。
  “他住在那里?”
  “华记路九十六号。今天清单小姐的被杀的事发现以后,曾妈便去通知他,故而刚才他已来过一次,但一会儿便走了。
  “他来了不久就回去的?”
  ““正是。他说家里有事,停一会再来。”
  霍桑回头问江银林遭:“你来的时候这姓计的可还在不在?”
  银林摇摇头。“不在了,据说他刚巧出外。但我已打听清楚,他的名字叫曼苏,在庐江大学里读书。”
  霍桑点点头,又问老仆道。“计曼苏看见了你家小姐的尸体,可曾说过什么话?”
  那麻子道:“‘他不住地摇头叹气。他说小姐这样死的实在太凄惨,不能不想谈于把那个凶手捉住,替小姐伸冤。
  霍桑背了手在客堂的广漆地板上踱了几步,低头沉吟了一下。一会,他又停了脚步问那老人。
  “除了姓计的以外,可还有别的男朋友和你家小姐来”往?”
  银林答道:“还有一个姓申的,从前也常到这里来玩。近来可不来了。他本来是小姐的同学。”
  霍桑继续在客堂中踱来踱去。那麻子的一双黑眼也跟着霍桑的背形瞧来瞧去。其实霍桑的眼梢却始终在暗暗地端相着这老人。
  他突然停了脚步。“银林,你有什么话?说啊。”
  麻子用手背抹了抹嘴唇,才答道:“还有——一还有宋少爷,以前也跟小姐一块儿出出进进。”
  “哈,来少爷?他也是你家小姐的朋友?”
  “不,他是大姨太的干儿子—一大姨太很—一很喜欢他。”
  “晤!现在这未少爷在哪里?”
  “我听说他已经出洋去念书了。”
  “他住在什么地方?”
  银林接嘴说:“刚才朱小姐已经告诉我,他住在晴川路九号。”
  霍桑点点头,又踱了一回,忽站住了瞧着汪银林,他的双眉紧擦着。
  他说道:“银林兄,事情很复杂,一时还找不出头绪。我想见见这里的主妇,但伊又在发病,显然还不可能。我想第一步先得把死者平日的行径查一查清楚,然后才有线索可寻。”
  银林应道:“对。我想那个计曼苏既然和死者的交情很密切,又有订婚的传说,他对于伊的行径一定比较明白。我们先去看看他,好不好?”
  霍桑同意了,但主张先到爱莲的书室里去看看,也许有什么约会的信件之类,可以提供些线索。但我们在那一间富丽的书室中搜寻了好一回,并无所获,结果只发见了一份金门剧场请爱莲剪彩的请柬,两份阔人的喜帖,日期都是在下星期。我们不得要领,就即离开庄家。
  我们往华记路去时,三个人同坐一辆汽车。霍桑并不说话,兀自抽着纸烟,他的目光,有时灼灼地转旋,有时忽凝注着不动,一望而知他的脑子正运动得非常剧烈。
  一会,汪银林似乎耐不住缄默了。“霍先生,你瞧这一件案子可容易办?”他分明在探口气。
  霍桑喷了一口烟,定了一定神,缓缓答道。“容易?这两个字在我的词汇中不大熟习。
  “什么意思?很难,
  “‘难?我也不大承认它。
  “那末你现在可有些眉目?
  “我正在推测这案子的起因和那行凶的是个什么样人,可是还没有把握。
  我乘机说道:“大致怎么样?你说说也不妨、”
  霍桑从车窗里丢了烟尾,说道:“据阿金说,死者昨夜里曾一个人悄悄地下楼,因被阿金瞧破,便将伊呼叱开大。伊似乎准备有什么秘密行动——一好像伊要等候什么人来约会。
  汪探长高兴地应道:“对,这假定很合理。
  霍条自顾自地继续说:“死者后来亲自开大门,可见那来客本来是在伊期望中的。但那个来客是否就是杀人的凶手,或者是除了伊所约会的一个人以外,另外还有第二个人劫物行凶,我还不敢决定。
  汪银林进一步问道:“那末,动机方面,你可已有什么见解?
  霍条又烧了一支新烟。“瞧那行凶的情势,一刀就致命,可见那人下子时的坚决。案子的性质,就我们已知道的情节而论,无论谋财,嫉妒,或是扶怨报仇,或是偶然误杀,都还没有充分的根据。我还不能够贸贸然断定。
  汪银林沉吟了一下,忽自动表示道:“我以为动机是图财。而且那凶手必定是和死者相识的。这一点大概是可以说定的了。
  霍桑放下了纸烟,笑道:!‘晤,可是世间的事,往往有出人意料外的—…·包朗,你可还记得冯纪兴的那一回事?
  我点点头,应道:“记得的,他是被人误杀的。
  霍桑又吐吸了两口烟,向银林解释道:“这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那冯纪兴的贴邻有一个姓林的。某一天晚上,有个人打算行刺那姓林的,却认错了一个石库门。冯纪兴听得有人敲门,开门出去。便白白地送了性命。这件事我们几乎走入了迷途,幸亏觉悟得早,终算没有冤屈无辜的人。
  汪银林忽瞠目道:“唉,庄家的隔壁也有一宅同样的石库门。你难道说那庄爱莲也是出于误杀的?”
  霍桑摇头笑道:“你误会f。我没有这个意思。我的本意就是说在没有得到充分证据以前,“可轻下断语。这就是科学态度,也是我们当侦探的应有的态度。……唉,那不是华记路吗?好了,别说空话罢。我们见了计曼苏再说。
  计曼苏的住所离庄家不远,是一宅西式小洋房,还有一个小小的花园。从绿漆的铁楞门里望进去,那洋房共有三层;面积不很大,式样倒很新颖特别,也许就是所谓立体式。我们先在门房里说明了来意,要见见他家的小主人。不料那黑睑的中年的守门人摇摇头,回说小主人不在家中。
  霍桑问道:“他往哪里去的?”
  守门人答道:“今天少爷清早起来刚要出外,忽而有一个老妈子来找他。少爷就跟着IN去。我不知道他往哪里去。”
  霍桑倒过头来瞧着汪银林,低声道:“他大约从庄家出去后,已另外往别处去,还没有回来过。”
  汪银林道:“我们可要在里面等一会?”
  霍桑沉吟道:“他什么时候回来,既然不一定,我们何必坐失时机?我的意思不如——一
  这时候忽见铁门外面走进一个穿纯白真直贡呢的西装少年来。他一见我们,不由的停住了脚步。
  那黑脸的守门人忙招呼道:“少爷,这三位先生正要寻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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