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谋杀案


  这发现太突兀,我不由不怔了一怔。霍桑巴将瓶塞子拔开,先凑在鼻子上嗅了几嗅,顺手将瓶放在桌上,急忙走到床边去。我看这瓶约有三寸高,一寸直径,塞子是软木的。火酒离瓶口约二分。霍桑把他的手提皮包打开了,取出一个小镊子来。他又小心地将镊子伸入瓶内,镊出一件又怕又丑的东西,果真是一枚断指!
  我怔了一会,问道:“真是怪事!霍桑,你想这东西谁寄给你的?”
  霍桑好似没有听得,又回到床边,从皮包中取了一面小凸镜,走到窗口,横着那个断指仔细视察。我看见了这白白地带死色的东西,引起一阵厌恶,不愿意细瞧。霍桑却像一个生物学家发现了一种新标本,聚精会神地在那里观察。
  一会他喃喃地自言自语。“这是一个右手的大拇指,从死人手上截下来的,截断处在拇指的第一节节初上。被裁的时刻虽不知道,可是浸入火酒的时候还不久。”
  我问道:“是一个死人的手指?”
  “是、截断处没有血,是一个证据。”
  “是男子的,还是女子的?”
  “男子的。……唔,我知道那个人是一个有钱的所谓上流人。
  “嘱,你才瞧一瞧,就知道得这样仔细?”
  霍桑招招手。“你过来瞧。我的话并非臆断,都是有确证的。”他把那断指捧到我的前面。“你瞧,这指甲修剪得很齐整,又很细致,肌肉也很柔嫩,显见他是个从来不劳动的所谓穿长衣的上流人。因为做劳动工作的人断不会有这样的手指。”
  “你从他是穿长衣的所谓上流人,就联想到他也有钱吗?”
  “不是。穿长衣的人尽多没有钱,有钱的也不一定是穿长衣的。你这问句不合逻辑。我说他是有钱的富人,另有别的根据。”
  “什么根据?”
  “你瞧,指尖的正面还有些黄色的痕迹。这痕迹你当然也知道是烟痕,但不是寻常的纸烟或雪茄烟痕,是鸦片烟的烟痕。我虽没有尝过这亡国灭种的东西,但我看见过鸦片鬼抽烟。他们装烟时总得用大拇指,大拇指的正面总有些烟痕。若是纸烟或雪茄烟痕总是在食指和中指之间,难得留在大拇指上;即使有,也应在指的侧边,而不应在正面。”
  我连连点头道:“悟,不错。照你这么说,他既不劳动,又有吸鸦片的能力,当然是一个富人。”
  霍柔道:“是啊。现在是禁烟的时候,私贩的烟价贵得黄金似的,除了一般阔官富人们外,谁还抽得起?”
  霍桑的分析很合理,我除了全盘接受,找不出别的话说。
  我又说:“好了。我相信你不会白费工夫。但我看眼前急切的问题是查明这东西是谁寄的,和寄给你有什么用意。否则你这一番研究工作还是没有用处。”
  霍桑点点头,把断指重新浸入火酒瓶中,又把瓶塞塞好了,轻轻放在桌上。
  他答道:“对,你这话不错。我对于这寄件的人,只能有一个约略的轮廓,究竟是谁,我此刻全无把握。
  “纸包裹面有没有纸条字迹?或者可以得到一些线索。
  “没有。我拆包的时候已经留神察看,除了包面上以外,并没有半个字迹。
  我不答,重新将包纸一层一层地细检了一遍,果然不见字迹。
  我说:“那么你仔细想一想。你的朋友中到底有没有姓窦的人?
  路桑摇头道:“那里有什么姓窦的?就是这寄包的人,我敢说也决不是姓窦。
  “你想姓名是假造的?可是包面上还明明有地址哩。
  “姓名既能假造,地址难道就不能假造?
  “你怎么知道姓名地址一定都出于假造?也有证据吗?”
  “这却没有。但据我的设想,一定是便托无疑。因为那个窦字——嗯,这一层此刻不必深究,没有根据,研究也不免流于空洞。我们姑且假定他是假造的;再进一步研究他的用意,似乎比较更重要一些。”
  “不错。这回事太离奇。平空里送一个断指给你,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意思。
  霍桑回头向房门望了一望,走到他先前坐的椅子面前,重新坐下来。
  他道:“包朗,你说得是。这事真离奇已极。我们坐下来谈。
  我也把那藤椅移过来坐下,随手摸出烟盒,取出了两支,一支送给霍桑,一支我自己点着。我想我们到南京来,一来为转地疗养,二来为消暑,本抱着清闲的旨趣。偏偏手空里来了这件怪物,真是太出人意外。现在霞染的好奇心显然已给激动,似乎已准备彻底它的秘密。那么未来的情势正不能预料。
  霍桑吐出了一口烟,开始说:“包朗,这断指来得如此突兀,真叫人索解不得。现在我们要解释这断指的用意,应注意一个先决问题。
  我问道:“什么先决问题?
  他提示道:“就是那人把断指寄给我,究竟是怀着好意,还是恶意?
  “这样可怕的东西,哪里会有好意?当然是恶意无疑。”我直觉地应了一句。
  霍桑皱皱眉,摇摇头。“话虽如此,我oJ却不可怀着成见。你得知道凡推想一件事,必须看到各方面,才不致于偏颇误事。譬如那寄断指的人或是蒙着冤枉,或有别种关系,因为慕我的虚名,把断指寄我,希望我给他伸雪。这就算不得是恶意了。
  “那末你想真有人希望你给他伸冤?”
  “这也不能轻易断定。不过我们既要彻底研究,就不能不先从善意方面来一个可能假定。
  “唔,那么善意方面,你还有其他的可能性吗?
  “还有一个,不过我也想不出它的来由。
  “那是什么?”
  “也许有一个正在实习解剖的医学生,在解剖尸体时割下一只手指,寄给一个朋友开开玩笑。学生们割一只死人的耳朵,塞在同学的袋里发发笑,那是常有的事。这自然也算不得恶意。可是我实在想不出会有这样的朋友。
  我吸了一口烟,沉吟了一下。“我看不会有这样的事。你不会有这样恶作剧的朋友,尤其是少年的医学生。
  霍桑同意说:“是,我也觉得如此。现在再从别一方面看,假定那人是怀着恶意的。那也有三种可能的理由。
  “哪三种?”
  “第一,是栽赃嫁祸。譬如我平素有什么怨仇,或是有怀恨我的人。那人知道我现在作客他乡,没有援助的人,就把那人自己或他人所犯的罪证移交于我;等到发觉的时候,再将我牵涉到案子里去,使我受不白的嫌疑。
  “这一层容易解决。你只须自己问问,有没有这种怨家,便可以循迹根究。”
  霍桑忽笑道:“你怎么说容易?我平生行事,总凭着自己的天良,自问并没有亏德,当然不致有关于私人的深仇宿怨。可是怀恨我的不能说没有。你总也知道,就我的职务而论,感恩我的固然不少,因立场冲突而嫉恶我的自然也难保没有。我从那里去找?
  我停一停,又说:“那么照你的眼光看,这第一种理由是否有成立的可能?
  “我们不必先下断语,姑且把各种理由汇集起来,然后再比较轻重,以定应付的策略。你说对不对?
  “对。你说第二种理由。
  霍桑又吐了几口烟,才慢慢地答道:“第二种就是有人妒嫉。对于我有了妒忌心的人,自然会有一种希望我失败的私愿。假使有机会可以中伤我,说不定就会实施他们的卑劣手段。因此,近日或者恰巧有某种疑案发生了,那妒我的人故弄狡猾,取了一个断指寄给我,特地来试试我的力量。因为那人料我得到了这个断指,若要从事探索,头绪既然毫无,势必要归于失败;我若不声不响地置之不理,他们也会笑我庸弱无能,徒拥虚名。从今以后他们或者要把这回事传为话柄,作为讥讽我的资料。那么一去一就都足以使我难堪。他们中伤的计划岂不是就可以成遂了吗?
  我不觉鼓掌道:“对了!这一层理由比前一层更切近——”
  霍桑插口道。“惺,你也以为更切近吗?假使果成事实,这意外事岂不是昨天的报纸上惹出来的?回头我少不得问问朱雄,我们的消息是不是由他传述开来的。”他丢了残烟,仰起身子,在桌上取了一把有书画的折扇,挥个不停。似乎他起先不觉得热,因为这最后的意念才按捺不住。
  我又问道:“你刚才说有三种理由。那第三种又是什么?”
  霍桑一边挥扇,一边低下了头,目光凝注着地板,似在那里构思。
  他抬头答道:“第三层理由,我只有一种怀疑,还没有具体的解释。现在姑且把我——”
  他忽然顿住了,敛神侧耳地听着。接着他忙向我做一个眼色,又挥一挥手,似乎说房外有人进来,叫我把桌上的火酒瓶和纸绳等一切东西藏边。我急急起立,把那些东西收拾在一只镜台抽屉里,重新坐下。霍桑才高声招呼。
  他问道:“外面什么人?进来。”
  呀地一声,房门开了。李四拿了几份报纸踱进来。
  他说:“先生,这里本地的报纸都全了,一共四张。”
  霍桑受了报,点点头。李四重伤退出去。霍桑随即取起一张大江南报,忙着展开来。
  他向我说:“包朗,我们看一会报,片刻地再讨论、”
  霍桑看见了报,有一种守待不住的表现,使我怀疑他的看报的目的。因为他方才要看报,目的不过是为着戏目,显然没有什么要紧,这时我料想他的目的已经变更,所以急不可耐。我看见他敏锐的目光在报纸上一行一行地浏览过去,十分迅速。而且他展开的一页果真不是戏目广告,而是本埠新闻。不一会他突的从椅子上坐直了,抬起了他的炯炯的目光。
  他喊道:“包朗,这里果真有一段新闻?”
  我忙问道:“暧,什么新闻!”
  “一件谋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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