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阴雨绵绵的星期三,费氏公司的办公室传出阵阵的朗诵声——
  “自君之出矣,不复理残机……”砂砾般难听的声音认真读着书本上的诗词。小小的圆桌摆在办公桌的正前方,上头摆着一本中文(每日之诗),旁边厚厚一叠白纸,上头写着潦草难办的字迹。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輝……”韦旭日悄悄抬起头。坐在办公桌后的费璋云正与费氏公司的会计师研谈年度盈余的图表。他应该不会注意到她吧?
  那她是不是可以休憩一下?
  “下一首。”冷不防的,费璋云从盈余问题中冒出不相干的一句,四十多岁的会计师显然呆了呆,瞟向韦旭日的眼神充满疑惑。
  一星期前,费氏公司正统幕后老板的办公室里多添了一张桌子、一张舒适的皮椅。从此,那女人每天跟着学习中的老板上班、下班,除了中午长达三个钟头的午睡时间外,不时看见她自修着高中课程,固定的星期三是背中国古诗,往往一首接着一苜,完全看她当天吸收能力决定她必须背起几首古诗来。
  韦旭日轻叹口气,翻过下一頁。继续念道:“江雨霏霏江草齐……”她心不在焉地边念边抄写诗句。
  算她登上贼船好了。想跟着他、缠着他,可没料到他是个严格的老师啊。
  当初,她病愈的初几天,费璋云是待在阳宅陪着她。而后,他带着心甘情愿的她进公司,一方面他好熟悉公司里的经营业务,一方面顺便督促她念书——
  “愿意跟我来吗?”费璋云当初软声温语地问她。
  她以为他是有一点点的喜欢上她了,让她黏着他是因为他舍不得她──她是宁愿这样想的。但,事实不然,他怀疑汤宅的成员中有人预謀杀害她。
  他不下数次地问她究竟有没有看到了什么;而他也没报警,像心底早有个底。
  带着她回至汤宅后,他的脸色始终冰寒如天雪,怀疑周遭的每一个人。
  “咦?”像抱小狗似的,她的身子轻松给抱到方圆的桌上,两片唇瓣又惨遭轻咬。
  “痒啦……”
  “你的唇是凉的。”他的嘴带笑,注视她可爱的蘋果脸。她的脸动不动老红着,不知是被他吻不惯,还是天性害羞使然。
  韦旭日贪恋地盯着他的笑脸。
  璋云——很少笑。
  出自內心的笑完全等于零。但,现在他在笑,俊期的五官因为欢愉的笑意而年轻起来,完全没了以往的阴霾、狠辣——
  她忍不住摸着他微笑的脸庞。他的身材高昂,即使她坐在桌上,还是得举高手才能碰触到他的脸。尤其看见他闭上深邃的黑眸,感受柔若无骨的触摸,她的迷惘加深。
  他像变了个人似的。
  “你……最近很快乐吗?”不想打破片刻宁静,又忍不住好奇心。从她病愈回汤宅后,他和她可算是连体婴,几乎是寸步不离的。是什么原因让他的心情变得如此轻松,彷彿拋去肩上所有的重担?
  他张开眼专注地凝视她。“为什么会觉得我快乐?”
  “我……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旭日,言语是人类最有效的溝通方法,如果你不能清楚地表达出来,是很容易吃亏的。”他深深地看着她。“不论你过去受过什么伤害,都必须学习保护自己,没有任何人能永远保护另一个人。”
  “我知道。”韦旭日小声地说,脸上有一抹困扰。“我才出来半年,我很少跟人交谈,刚开始……我甚至遗忘如何组合文字,护士要我吃药、我就吃,医生診断也不会告诉我的病情……我……我……”她一激动又结结巴巴了。
  “我明白,我明白。”他闭了闭眼,将她的头压进他的胸壑里。
  半年!她才刚出院半年!那么她待在医院多久了?八年?或者九年?他咬牙,熟悉的心痛浮现在知觉中。她浑身上下的药味混合着肥皂味,不能说很好闻,但已经习惯。
  “那家医院是哪所?”
  “嗄?”红咚咚的脸蛋从温暖的怀抱抬起,她迷惑着:“医院?”
  “药,迟早有吃完的一天。必须再拿药,对吧?”他的语气平常,像谈论天气似的。
  “你在关心我吗?”她又露出憨憨的笑容,像是他的一丁点关切慰问就能满足她似的。
  “嘖,我以为我做得够明显。”他执起她的小手,细吻灑遍她的掌心。“你以为我在做什么?每天教一个黄毛丫头念高中的课程是件很轻松的事吗?”费璋云满意地看着掌心泛起攻瑰色泽。
  “我不是黄毛丫头,我已经二十四岁了。”她申诉似的抗议。
  “那就別像个十五岁的小女孩动不动就脸红。”
  “我没有。”
  他的眉峰好笑地扬起。“没有吗?”
  修长的指尖徐徐划过柔嫩的脸颊,瞬间她的脸蛋一片嫣红。
  “我……不习惯男人的碰触。”她乖乖吐实。
  “那很好。”因为不会有除他之外的男人敢碰她。
  韦旭日仍然迷惘着。
  “你变了。”真正想问的是,为什么他突然对她那么好?那个花希裴呢?自从她病愈后,她就跟着费璋云上下班,算是掌握他所有的活动,晚上除了共进晚餐外,费璋云几乎没跟花希裴谈上一句话。以往的深情呢?当初坚决的复仇呢?就连录音带的事,他也不再提起了。
  她所认识的二十八岁的费璋云,是会使尽所有的齷齪方法来达成他的目的。不该怀疑他,但还是忍不住——他是不是在耍什么遊戏?最近连看花希裴的目光都相当冷冽。
  “说,医院在哪里?”又恢复那倨傲的费璋云了。
  “我有药单子,前几天汤二哥帮着我配药了,嘻。”她很高兴他的关心。
  他的脸色未变,冷哼了一声。“什么时候开始,你跟他这么亲热?”
  她的身子软软地贴在他的胸前,他的手掌正握着她的肩,只须轻轻一推,她整个身子就能轻易抱起。
  他的眉峰聚起。“你太瘦。我甚至感觉不到女人哺育下一代的部位。”
  韦旭日这才惊觉她是完全贴在他的胸前。她的脸如火烧、心如鼓跳,乾巴的十爪勉强推开他一段距离。
  “你……”她开始结巴。“你……”
  为什么她脸红说不出话来的时候,他反而挂着幸灾乐祸的表情?
  他很高兴她动不动就脸红吗?
  他的黑眸促狹地打量她的胸前。“十五岁发育不良的身材。”他下结论。
  “费璋云……”她的脸又红了;不是羞红,而是气红。
  “再说,你的唇、你的手脚始终冷冰冰的。一个男人喜欢的是女人温暖的躯体,很显然地,你各方面都不合格。”他嘲笑她。
  没错,他是在嘲笑她,但他语气中并无恶意,韦旭日当然听出来了。但,就因为她的体温比一般人低上许多,所以喜欢靠近他,分享他火爐似的体温。
  “说不出话来了?”他扬起眉,俯下头当着她睁圆的眼眸前,贴上她凉凉的唇,低语:“我可以使你温暖,你要怎么报答我?”温热的唇缠绵厮磨她的,热烘烘的气灌进她的口腔里。
  这——算不算是调戏?韦旭日迷糊地想着。他真的爱得十分古怪,压根摸不透他內心的想法。
  他吻着她,手指划过热呼呼的脸颊,沿着细颈往下轻刮,探进她的毛衣里,摸到一条细长的链子,应该是纯金打造,花样摸起来很素;以往她的穿着十分保守,链子始终规矩地躺在衣服里头,是以不知道她戴着饰物。
  他的手指再顺着链子往下轻刮,约莫在乳溝处摸到凸起的——
  忽然,她气喘吁吁地推开他,唇是被温热了,然而睁大的圆眼写满惊慌。
  “你……你在胡乱摸些什么?”她的小手紧抓着胸前的毛衣不放,像在遮掩什么。
  他的眼将她的举动尽收眼底。“那链子配着什么坠饰?”
  “没有……”
  “为什么不敢给我看?”
  “只是……只是小东西而已。”死捉着,就是不放。
  他的黑眸凝视着她的举动。
  “旭日,我从来没有问过你,你在医院躺了那么多年,医药费从哪里来?”
  “我……爸爸妈妈有钱……”以前他不是漠不关心她的背景,怎么突然逼起供来?
  “有钱到足以负担你多年的医药费?照理来说,是我害惨你,他们应该要求索赔。把电话给我。”他的神色间察觉不出任何的不对劲,就像一切出自他的口是那么地理所当然。
  韦旭日紧张的心猛跳动。“我想……我想,他们不介意……”
  她不是说谎的料子,向来都不是。费璋云冷冷地转着她拚命找着蹩脚的理由圆谎,没打算要戳破她。
  他轻笑,抱着她瘦小的身子回到舒适的皮椅上,自己双臂环胸地靠在办公桌前。
  “璋云……”她完全摸不透他的心思。
  “上课时间还没结束,我再教你一首李白的古诗。”他突然转开话题。
  “嗯。”她用力点头,悄悄松了口气。现在就算要她背个上百首,她都心甘情愿。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乌鴉似的漆黑睫毛半掩,低沉吟道: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李白的敬亭山,很好背的。”他的眼始终瞟向她,密切注视她细微的反应。
  她先是惊愕,而后她的圆眼大睁,被吻红腫的唇逐渐泛白。
  “怎么啦?旭日?”
  “我……我……”她似乎喘不过气来。
  “旭日?”他的眉皱起来,疾步上前及时扶住她的肩。“你想说什么?”
  “我……”她咬着唇,急促的呼吸,圆圆的眼眶里是雾、是水气“对不起……对不起……”她的焦距有些渙散。“我……”她捂着痛心的胸口,低低呻吟着。
  “旭日!”他的手臂及时接住跌落椅子的韦旭日。
  他知道她的身体不好,但没想到会差到这种地步。
  “对不起……”即使是半昏迷状态中,仍重复囈语着。
  费璋云抱起她瘦弱的身子,吼叫外头的人——赫然,他的胸前忽感一片湿意。
  昏沉中,她的泪线珍珠一颗又一颗,像流不完似的滚落脸颊,滲进他的衬衫中,撞进他的心脏。
  一颗、两颗——直到淹没了那颗逐渐复活的心。
           ※        ※         ※
  “我说过,她不能受刺激。”汤定桀的声音隐含着哝哝的指责。
  当韦旭日急送到医院,他委实惊嚇不小。一个星期前才出院,转眼间又躺回病床上。
  “她究竟是受到什么惊嚇?”
  费璋云沉痛地看着他。“她到底有多糟?”
  “何不让她来告诉你?”
  “要我听着她蹩脚的谎言,不如由你来说。”费璋云坐在病床边,凝视雪白的脸蛋,咬牙。“我无意惊嚇她,我甚至无法理解她不肯与我相认的理由。”
  “相认?”汤定桀眼里闪过一抹惊悸。
  费璋云的目光游移至他的脸上,若有所思地说道:
  “你曾经爱过一个女人……爱到她如躯壳里的血液一样,一旦被活生生地抽离,就再也无法生存吗?失去,一次就够!再来一次,我连自己会做出什么事都不知道……旭日的病情有多严重?”
  “最好趁早开刀。”
  “开刀?”费璋云已经往最坏的方向打算了。但开刀?凭她这么弱的身子?
  “我明白目前她的身体状況并不是处于最佳。”汤定桀读出他的想法。“如果要问我的建议,我会赌它一赌。旭日的心脏不好,拖是可以,但我不敢保证能再拖多久,也许下一次的惊嚇足以致命。”
  费璋云的拳头紧握,而后放松。他的脸色发白。“机率呢?百分之百?”
  “五十对五十。”汤定桀沉稳地说,发现费璋云的脸色泛青。“璋云,百分之五十是估量最高的成功率了。你放心,我的恩师是心脏科方面的权威,由他执刀,我们可以掌握百分之六十的成功率。”
  费璋霎咬紧牙根。百分之六十?即使是百分之九十,他也不愿下赌注。她以前是曾有过心脏方面的毛病,但并没有现在这么严重,是因为时候未到?还是当年那场爆炸案使她变成现在这样子?
  如果她的身体能再养好些,或许就够狠心送她上手术檯。
  “下赌吧!”汤定桀急于说服他。“我可以马上安排机票,送她到英国去。”
  费璋云注视他略为急切的脸庞。
  是什么原因让定桀急着想将旭日送走?因为这里有预謀杀她的人?或者是因为汤宅?过去九年来,他如行尸走肉般的活着,毫不关心外界其他人的死活,甚至汤宅里正上演所有可疑的事物,他也漠不关心。
  一直到他睁开了眼,看清周遭的世界。
  他想接手费氏公司,然而他向来尊敬的汤競声有如黄鼠狼似的到处防他……是的,防他。他没说出口并不代表他愚鈍得不知汤競声强烈的反应。一间小小的费氏公司让汤競声死命地抓权不放,为什么?
  当年,汤競声继承花希裴泰半的遗产外,尚接手花家两间子母公司,为何独独钟情于费氏?
  理由十分简单。花希裴的遗产早已散尽,子母公司成了他人的囊中物,仅剩费氏;在短短约九年里。
  不发威的老虎仍然是一只老虎;然而天生是只病貓,任凭如何想像,也永远无法化为一只蓄势待发的老虎。汤競声曾是三间公司的老板,也曾投身在商场的尔虞我詐中,可惜他所拥有的资产中,并没包括投资的眼光;就算九年前拿遗产来弥补公司的亏损,如今也因其他投资失败而赔掉花家子母公司。
  而费氏公司正一步一步走向子母公司的后路。
  汤非裔更別谈。完全承袭父亲投资的眼光,自行开业的公司已瀕临破产边缘。
  九年前,他们都曾靠着花希裴的一半遗产翻身,迄今呢?还想靠谁的家产来二度翻身?
  他的眼蒙蔽太久,瞧不清摆在眼前的真相。
  汤氏父子是不是有可能为了挽回公司而害死一条无辜人命?如是,是谁?汤兢声?汤非裔?
  “璋云,你可以考虑看看。早一刻决定,成功率愈高。”
  费璋云颇含深意地注视着汤定桀。“这项赌注足以影响我的一生。当年,我下错赌注,导致八年来我懵懵懂懂地活着,我不打算赌旭日的生命。”
  “下错赌注?”隔着薄薄镜片看着这个继弟,一时之间不由自主地掉开目光。他不敢直视费璋云。“你是说……你后悔动手为希裴报仇?”
  “不,我从没后悔过。”他的手握住韦旭日的冰凉小手。“我只后悔当年没找出真正的凶手。”剎那间,精銳的目光仔细收尽汤定桀脸庞上心虛慌乱的变化。虽然只有须臾间,却足以看出当年之事,汤定桀也有一份。
  费璋云闭了闭发热的黑眸。
  这世界上究竟还有什么是他可以信任的?
  连最信任的继兄都背叛了他。钱财真能腐蚀一个人最基本的道德?
  “璋云,呃,真正的凶手?”汤定桀严肃的脸庞出现不安。瞄了一眼昏睡中的韦旭日,侷促地开口:“你是说,除了那两个老美,还有人倖存?那个花希裴……找是说希裴既然逃过一劫,我们放弃报复吧!中国有句俗话不是说:‘冤冤相报何时了?’,我们放弃报仇吧!?”
  “她真是希裴吗?”他淡然说,冷冷地注视汤定桀慌乱地捡起滑落的听筒。
  “怎……怎么不是呢?”
  费璋云抿起唇,面露疲憊。
  如果连相处二十年以上的亲人都无法信任时,在这个世界他究竟还能相信谁?
           ※        ※         ※
  我爱他。
  我爱他!
  我只是想待在他身边而已!
  求求你,別带我走!
  “我不走!”
  韦旭日大叫,挣扎睁开眼,一双漆黑的眼正离她一吋不到的距离注视着她。
  “嗄……”心脏差点蹦出胸口。“璋云……你嚇到我了。”她的心狂跳着,分不清是惊嚇所致,还是仍被梦魘困扰着。
  “比不上你嚇到我的程度。”费璋云徐缓地说,双手支着她的两侧,完全没撤开的打算。
  嚇到他?韦旭日的眼角瞄到四周惨白的墙。是医院吗?她又回到医院。浑沌沌的脑袋瓜模糊地想起在公司里忽然倒下的情景。她的眼怯怯地溜了一圈,终于不得不正视一吋远的费璋云。
  “为什么要这样看我?”红晕在惨白的双颊浮起。开口说话的时候,嘴唇有些刺痛。
  “谁想带你走?”他的声音低沉。“没有人能从我身边带走任何属于我的东西。
  她的眼睁圆。“我……我属于你吗?”霸道的宣言的确是该抗议的,但心里还是忍不住雀跃着。
  他说,她是他的。嘻。
  费璋云扬起眉。由他身上传来一阵阵的温热。“你想抗议?”
  “才不。”她怯生生地笑着:“我不会说我是属于自己的,因为我……寂寞好久了。知道能属于某个人的感觉真好。”
  “我也能属于你的。”他低语,脸埋进她的发丝,頎长的身体倾贴着她瘦弱的身子。“我会恨重吗?”
  “不……”韦旭日脸红心跳地,悄悄从被单伸出双手,尝试地环住他宽广的背。
  他没反应?好极了,嘻,今天是她的幸运日吗?悄悄地用力抱着他的背。他很暖和,韦旭日闭上眼贪恋地享受这一份温暖的躯体。
  “我喜欢你,璋云。”她满足小声地咕哝着。
  就在先前,她作了梦。梦里四周一片黑夜,黑夜中像有人拖着她走,冰凉的身体感觉不到一丝温度,走过的路结成冰,呵出的气成霜,如同数年前那一夜,在烧灼的疼痛中死神拖着她走渡奈何橋。那一夜,她逃过死神的追捕,现在呢?如不是梦中忽然的温暖热气让她的呼吸顺畅、手脚发热,她还跑得掉吗?
  热气?
  韦旭日眨眨眼,小心地舔了舔红腫刺痛的嘴唇。是他——趁着睡梦中亲吻她吗?思及这个可能性,她的脸红咚咚的,喉头为之抽紧。
  她爱他。她真的好爱好爱他。
  如果有一天……她再也醒不过来,再也见不到他……
  “旭日,你在哭吗?”费璋云感觉到她的抽搐,支起身体俯视着她。
  她的泪如珍珠,滚落枕边——
  “我……我爱你,璋云,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她哽咽地嚷着。
  “我知道,我知道。”费璋云捧住她梨花带泪的脸蛋,冲口:“想继续爱我,就必须养好你的身子。我可不接受短短几年的感情,懂吗?你懂吗?”
  韦旭日哑然,傻傻地看着他。继续爱我?接受?
  他的意思是……他的意思是……她的整个身子忽然止不住地顫抖起来。
  “冷吗?”他拉好毛毯。
  “我……我……”她的牙齿打起顫来,结巴:“你……的意思是……”
  费璋云皱起眉头,轻拍她热呼呼的脸颊。“我可不希望在我表态的时候,让你心脏病发。”他的神色未变,心脏之下的位置却在发痛。
  “表……态?”
  “对。你再发顫下去,我就吻你。”他的手从薄薄的毛毯上顺着她的曲线滑过。“这次我可就不止吻你的嘴。”曖昧的语气一时让韦旭日分了神、红了脸,也止了顫。
  “我一直没表态过我的心意。”费璋云的神色趨于严肃正经,眼底蓄着悸痛。“我,费璋云,娶定你,旭日。”
  韦旭日呆住。嘴唇微微启着,小鹿似的眼珠震撼、惊喜地望着他。
  “娶……我?”
  “我娶的是旭日,不是病罈子。我会为你找最好的医生,散尽所有家财,也要治愈你。”
  “不……”事实将她刚刚还在天堂的心打入无边地狱。“不可能治愈的……不可能的……”
  “你爱我?”
  “我爱你、我爱你,我真的爱你。”她急促的语气表露了她的真心真情。
  “你想嫁我?”
  “想……”想极了。日日夜夜的美梦,因为是梦,所以才知道没有实践的一天。
  “那就给我信心。”费璋云果断地说,如炬的目光灼灼地望入她的眼。“我只打算娶一个妻子,如果你只能陪我十年、二十年,或者更少的时间,我是不会要你。想嫁给我,必须给我信心。”语气中没有半丝柔情。
  “信心?”连她自己也没有了,怎能给他?
  “是的,信心。信心起于你的保证。我要你当着我的面发誓,无论如何都得活下去,就算到了绝望的地步,也得给我有活下去的信念,我要的是一个能陪伴我五十年的妻子。”从他的嘴吐出的每一个字是这么的鏗锵有力,彷彿……彷彿一旦她答应成为他的妻子,她一定会活过五十年的。
  五十年……多漫长的日子。如果,如果她真的能朝朝暮暮地守着他五十年……有这可能吗?他可知道每一回她病发,从浑沌中的黑暗里挣醒过来是多么的艰难?他可知道每一回昏厥过去的剎那,她好怕好怕这是最后一次看见明亮约世界?
  要承诺谁都会给,但谁能真正实践它?
  “回答我。”
  她有资格许下承诺吗?
  “我……要想想。”她小声地说,否决真心的吶喊。她要的、她要的、她一直要的。她想毫不考虑地就许下承诺,她想立刻成为费璋云的妻子,她想陪着他五十年,好想好想的。但是她不敢,因为她没有把握她的心脏会不会随时停止。
  费璋云沉默半晌,才开口:“也好。我可以给你时间,你先把身体养好。什么事情都可以往后延。”
  韦旭日注意到他的意味深长,彷彿他发现了什么重要的事……
  “怕我吗?”他的嘴角倨傲地扬起。“不论我做任何事情,都无须怕我;你可以信任我的。”
  “我一直是信任你的。”她脱口道。
  黑漆的眼专注地看着她。“我呢?我能能信任你吗?你有足够的诚实让我信任吗?没有欺骗?没有谎言?”
  “我……”她不安地垂下眼。她没有——她一直没有诚实。
  “我以为再也没人能撩拨起我的感觉,然而遭到相处二十年的亲人背叛,还是感到心痛,如果连他们都无法相信,我还能信任谁呢?”
  韦旭日睁圆了眼,心中忐忑不安。“你……为什么这么说?”他知道了吗?他知道了吗?
  她读不透二十八岁的费璋云的心思。即使,她是这么地爱他。
  费璋云的嘴角挂着无奈的笑容,抚着她的发丝。“闭上眼休息,我要你蓄养所有的体力。从现在开始,你不只为你自己而活,你还多一个使命;如果真如你所言的爱我,那么就不要让我再一次行尸走肉地过日子。”他的指尖抚过她冰凉的眼皮,逼得她不得不乖乖闭上眼休憩。
  再一次?韦旭日有些不安地沉入梦乡。璋云是別有玄机吗?他自始至终都未提起汤宅里的花希裴……对,还有花希裴的事要解决。他发现有人背叛他吗?诸多混乱的思绪盘旋在她心上,很乱也有些痛,但还有甜甜的。
  璋云要她当他的妻子。他要的是她韦旭日。
  在沉入梦乡之际,忽然响起他低沉的声音,一时间分不清是现实或是梦中——
  “当一个男人遇上所爱的女人,无论时间沉澱多久、无论何种形势相遇,始终会变上对方的,只要她拥有那男人所爱的特质,一定会爱上的。我的心只有一颗,一颗心如何能分成两分爱?你懂吗?旭日。”
           ※        ※         ※
  “北岡?”绕过花圃,沿着小径走进阳宅前,司机小李发现北岡站在阴影下窺视花园的某个角落。
  大廚北岡迅速回过頎长的身躯,显然松口气。“原来是你。”
  “当然是我。”小李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身体,越过北岡身后望向花园,某个熟悉的人影正巧消失在另一转角处。
  “这些天你都到哪里去了?”北岡拿着透明的小袋子,里头是粉红色的花瓣和香料。
  小李耸耸肩。“我有点事——”他的眼瞟视袋子。“这是什么?”
  “菜单上的新作料。”北岡掩不住脸上风采。“一般廚师拿花当装饰,要不就是弄个花茶什么的。但在中国云南的某些部族以吃花闻名。我打算以花当主菜。”
  小李怔了怔,脱口道:“你懂园艺?”
  “多多少少知道一些。有些花能吃,有些则连碰也不能碰,将来要开店的人怎能让客人食物中毒呢?”
  小李含糊几声,正想上楼见费璋云,北岡叫住他。
  “小李……我很怀念那几回野餐,真的……”北岡意味深长地喃道,走回廚房。
  小李望着他的背影半晌,上二楼。
           ※        ※         ※
  “进来。”费璋云阴沉的声音响起。
  门扉推开,小李环视房內。
  “小旭那丫头刚从医院出来,没跟着少爷吗?”这可是天下奇闻唷。
  “老劉陪着她上医院复診。”费璋云耐心地等着小李閤上房门,才问道:“七天的假期有收穫吗?”
  “有。”小李的脸仍然有些困惑。“是有韦旭日的存在。但,她的父母是为一对退休的老夫妇做事。我在英国亲眼见过她。”
  “见过她?”
  “就在昨天。一脸雀斑的混血儿,头发是金色的,身高六呎。家庭背景算不上富裕。”小李顿了顿,道:“汤老爷曾私下请人调查过小旭,但私家偵探那里似乎有人掉了包。”
  “查出旭日的家庭背景吗?”
  “是的。那对退休的夫妻是从台湾移民至英国的。姓韦,九年前领养一个女儿,就叫旭日,没有照片,因为她长期住在医院里……”
  是了,就是旭日。
  费璋云握紧拳头。
  那对韦家老夫妇曾是花家患难之交。他曾听去世的花伯父提过一次,仅此一次。因为是患难之交,所以不常摆在嘴上说,只擱在心理。就连汤競声也不清楚在英国还有那对家财万贯的老夫妻。
  如果不是他偶然间想起,对于旭日的身世之謎始终还有所疑惑。
  是他们救了旭日吗?
  “少爷,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扑朔迷离大概是汤宅最佳写照。
  “一个人怎能跟过去的容貌完全不同?”费璋云喃道。
  “整容。”小李一开口,立刻招来他的注意力。“少爷,你脱离这世界太久,资讯永远在跑。”
  整容?怎么没想到——但,为什么要整容?
  小李退出房间后,他静静地思考……
  混乱的头绪在抽丝剝繭后,逐渐明朗化;就因为明朗化,所以每发现一件真相,就愈心惊。
  真相始终在他的眼下九年,却从来没有仔细看过。这间屋子里,除了旭日、老劉,小李是他唯一尝试信任的。
  在被最亲近的人背叛后,如果不尝试付出信任,他会变得猜忌、疑心。一旦开始猜忌,那种负面的情感会永无休止地纠缠下去。他不想要,因为他想给旭日幸福。一个日夜猜忌的男人连自己也无法得到幸福,如何能给所爱的女人幸福的生活?
  他的目光停在櫃子上的唐老鴨,嘴角不由自主地扬了起来。他站起身,拿过手掌大小的唐老鴨。
  他像这只唐老鴨吗?暴躁而不满?
  “像吗?”他微笑,细细打量它,而后微笑消失。
  唐老鴨的缝制十分精致,唯有背部的车工有些粗劣,像是手工缝制。
  他掂了掂重量,随即沿线拆开。
  唐老鴨的內部尽是白色的棉絮,还有——
  录音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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