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九九四年九月十五日
  暑假就在医院照顾妈的日子中逐渐接近尾声。
  开学前一星期,爸因为美国的餐饮事业有合伙人的纠纷,所以先行返美,留下兰姨继续照顾妈。
  经过近两个月的相处,妈和兰姨变成很好的朋友,有时两人还会枪口一数对爸炮轰呢。
  我想,我多少可以体会爸变心的理由。这两个月来的观察,我发现兰姨单纯得近乎小孩,没什么心眼,对人的喜怒哀乐都非常直接,加上她个性又十分温柔有耐性,从来没见过她发脾气;相较于妈的内敛与阴晴不定,兰姨的确令人喜欢亲近多了,虽然她并没有妈来得漂亮。
  兰姨离我们印象中抢人老公的狐狸精形象相去甚远,我想这也是妈根快便接受她的原因吧。
  而且说句真话,她照顾妈真是无微不至。喂药、擦澡、按备三餐——因为怕医院伙食不好,妈会没胃口,所以她都是趁妈睡觉时回去按备三餐,再带到医院微波消毒,这之间妈还因抽血检验或身体不适而发了好几次脾气,但兰姨从不曾摆出臭脸或抱怨过,这一点连护士也翘起大拇指称赞呢。
  也许心理状况会影响生理吧,医生说妈的白血球数量已经控制住,没有再激增,红血球也逐渐上升中,病况算是非常良好。
  这是妈发病以来最好的消息了。
   
         ★        ★        ★
   
  一九九四年九月二十日
  今天的经历仿佛电影情节一般。
  下午我离开医院,走在街头时,竟然遇到抢匪在光天化日之下抢我的皮包!我除了大喊救命之外,将皮包抓得死紧不敢放手;虽然没有贵重的财物,但是有我辛苦写给狮子的六大张信纸的“家书”,还有他上次寄来的信,这些可是我的宝贝,怎样也不能丢的!
  而那些胆小又没有正义感的一堆路人,只会旁观,居然没有人出手相救!我跟那个不长眼的抢匪奋战好久,他可能以为我不放手是因为皮包内有“好康”,所以也大胆地与我公然拉扯。
  这祥的拉锯战并未持续太久,终于有位正义之士出面帮我制服那抢匪,而且还将他扭送至附近警察局,一直到做完笔录,我才有机会向他道谢。
  我请他到附近的餐厅吃晚餐,当作是致谢。
  聊天中才知道他竞然是我们学校的教授,他叫卓静川,教的科目是物理学。
  他的外表年轻得让人惊讶,一点也不像是我印象中老成持重的教授级人物。
  而且刚看他追打歹徒的架势,挺有两下子,果真,他告诉我他有跆拳道三段、剑道两段的资格。
  我们聊得非常愉快,除了狮子之外,他是第一个让我没有压力的异性朋友。
  也许因为他大我六岁,感觉上像兄长一样,还有他沉稳平和的眼神,不带任何追求与侵略性,“让我很安心吧。
  总之,我们聊到相当晚,聊到没公车能坐,最后还是他开车送我回家。
  因抢匪而成为朋友,这对我来说是一种非常特别的经验,而且一向与陌生人保持距离的我,也破天荒地接受卓静川的友谊,想来就觉得不可思议。
  一九九四年十月五日
  想来也真奇怪,以前从来不曾在校园内遇过卓静川,自从上次他帮我抓住抢匪后,最近在校园里总会遇见他。
  每次他身边总是围着一群女学生,年轻教授在我们学校本来就少得可怜,他又长得不难看,会受欢迎是可想而知的。
  在校园里不期而遇时,我们通常是点个头算是打招呼了,然后我继续和同学往前走,他也同样继续和女同学说话。虽然彼此没有交谈,但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感觉上没有压力,非常好。
  今天下午去唱片行找“歌剧魅影”的CD,结果遇到卓静川,他也是一个人。
  真难得你今天没跟班。我这样打趣道。
  他笑了一笑,似乎很无奈。
  我问他来找什么CD,他说来找“史特劳斯”的“嘉熔舞曲”,之前朋友借了这张CD,过了许久仍未归还,所以他干脆自己重新再买。
  我笑他太大方,下次我也要如法炮制,反正他不会催讨。
  他摇摇头笑说,被骗也只会有一次,以后就会列为“拒绝借用户”,不可能再出借任何东西。
  这一点他倒还算聪明,不至于乡愿愚昧到任人无止境的占便宜也无所谓。
  吃亏就是占便宜,这句话我一点也不认同,适当的吃亏是智慧,让人当冤大头看就是笨蛋了。
  而我讨厌苯男生。
  我们聊了约半小时左右,他说要去看朋友的画展,问我要不要一起去。
  我考虑片刻便答应。
  可以感觉得出来,他对我并没有任何的企图,纯粹将我当好朋友看待,这也许是我能轻易对他撒下心防的原因。
  在路口,我坦诚了已婚的事实。
  他的反应并没有惊讶,而是好奇我为何如此早婚。
  我把为了孩子结婚的实情告诉他,当然也让他知道我是很爱狮子的。说着说着,我忍不住对狮子的满怀思念而渐红了眼眶。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我:能和喜爱的人结婚是件很幸福的事,不像他,想和对方厮守都难。
  我问他怎么回事?
  他又是一副无奈的笑容,说带我去看完画展后,他会让我知道他的故事。
  到了忠孝东路四段某知名画廊后,我就发现了一丝端倪。
  这个名为“魅采”印象派画作的画家是一位美丽与气质兼具的成熟女子,风采逼人。一踏进会场时,卓静川的眼眸就再也没有离开那位女子,他深情四溢的眼神与平常和我说话时的平静完全不同,用脚趾头猜也知道他是为谁情伤了。
  那女子看到他,随即走了过来打招呼,不过态度冷淡而客气,同样是一脸笑容,但是少了她与别人在一起时的那种热络。
  看得出来,她不是很欢迎卓静川。
  而卓静川却一反平常被女学生包围时的淡然从容、他热情洋溢的笑容一直挂在脸上,还不断赞美她的画展很成功,画作很棒!
  其实我们也不过刚进会场,都还没开始看画作呢。
  那女子也没拆穿他的话,只是投以一抹了然的笑意后,便离开去招呼其他人。
  看着那女子递来的名片,干净简单,她叫简净云。
  你很爱简净云吧?我望着他仍依依不舍凝视着她背影的眼光,问道。
  他震动了一下,才掉转回眼光苦笑着说,我很蠢吧?
  换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他:没关系,恋爱就是这么回事。
  他叹了口气后,没再说什么,带着我去看她的作品。
  其实我对这种印象派的画作不太懂,但是看他很认真地欣赏着,我也只好跟着努力看。
  等我们离开画廊后,已是一小时之后的事,他买了她的一幅作品,我看他真是爱得不轻啊。
  沿路,他缓缓告诉了我他这段长达十年的苦恋。
  我听得目瞪口呆,其精采程度可以为一本小说了。
  简单来说,简净云十年前搬到他家对面,成为他的邻居后,他就对这个足足大他五岁的小女人逐渐产生情愫。从他作弄到他家帮他恶补英文的她,到他渐渐高壮,转而保护她,这段青梅竹马、似有若无的感情,就在她家人的压力催促她结婚下而告终止。
  她结婚了吗?我惊讶地打断了他的话。
  没有,他的脸色黯了下来。但是她订婚了!
  “不过我不在乎!”他又一脸坚定地告诉我。
  “可是,我看她好像不太欢迎你耶。”我小声地老实说道。
  他的脸色骤然失去了光采,停滞了好半晌,他才叹了好长一口气,娓娓说道,他和她之间一直有着年龄上的问题,她相当介意比他大,一直无法挣脱世俗的藩篱,迟迟不愿面对他的感情。
  小五岁?!若是我,可能也无法接受比我小的男生,好像姐弟谈恋爱喔。
  不过我可不会告诉他这想法,毕竟不是每个人都会分意年龄问题,何况他够沮丧了,我又何必刺激他呢?
  看他也是一个死心眼的人,劝了也没用,唉!
  自古多情总被无情伤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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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九四年十月十二日
  下课后赵丽卿请我帮忙布置新闻社。据说是要为某位社员庆生,瞧她那副不自在样,随便用膝盖想也知道她坠入爱河啦。我没有多问便答应了。
  布置完后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赵丽卿要请我吃饭致谢,我拒绝了。一来,同学互相帮忙而已,二来,狮子这两天可能放假,我想回家等他。
  颗着凉凉的微风,我慢慢踱向公车站牌,走到一半,突然瞧见卓静川斜倚在围墙边,神情不太对。
  “在等人吗?”我在他身边站定时问道。
  “可以陪我去喝杯酒吗?”
  我仔细打量他,想知道他是不是跟我开玩笑。
  他脸上、眼底有着浓得化不开的哀伤,浓得连空气都变阴沉。
  “发生什么事了?”我关心地看着他。
  “陪我喝一杯好吗?”他声音里有压抑的痛苦。
  我犹豫着;狮子可能今天放假,若他回来看不到我……
  “算了,我自己去吧。”他摇摇头不勉强我,神情落寞地转身往前走。
  他沮丧的样子令我看得有些不忍。
  “到底是什么事让你要借酒浇愁呢?”我拉住他的袖子。“因为简净云吗?”
  他闻言疆住不动,半晌,他突然全身开始颤抖,严重到他即使扶靠着墙壁仍是抖个不停。
  “你怎么了?别吓我啊!”我整个人傻住了;难不成他有……癫痫症吗?我快速走向前仔细瞧他,结果却令我更为谅讶,他并没有口吐白沫,而是泪脸的泪痕!
  我第一次看到男人哭,而且是哭得这么哀伤沉痛。
  不由得,我竞有些鼻酸,是感动于他的痴情吧。
  我无言地站在他身旁陪他。我了解他对简净云的感情,我想她可能做了彻底伤透他心的事,他才会如此伤痛欲绝吧。
  这个时刻,我是怎么也开不了口说我要回家等老公,而且狮子也不一定今天回来啊。
  看着他抽搐颤抖不停的双肩,我真想叫简净云来看看,看她把这样一个意气风发的男人折磨成什么样?爱情为什么不能是一加一等于二这么简单呢。
  我翻遍了背包终于找到一包面纸,我递给他,好一会儿他才伸手接过去。
  他似乎对自己的失控很不好意思,背转过身擦拭刚才伤痛过后留下的痕迹。
  “嘿、等会儿去喝酒吧!”
  我还来不及思考,这句话己经从我口中飞奔而出。我暗骂自己的冲动之际,也只好祈祷狮子明天再休假。
  他闻言随即转身看向我,眼中出现了一抹应该称之为感动的光圈。
  “谢谢你愿意陪我。”
  暗夜里看不到我无奈的苦笑,是我不小心泛滥的同情心答应了他,我的理智可没有。
  “是你的眼泪感动了我,下次可不一定有这种机会。”我对他眨眨眼,故作轻松状,还像个哥儿们般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
  在PUB里,他喝了杯“龙舌兰”后,才缓缓说出令他失控的原因。
  简净云要结婚了,而且是奉儿女之命!
  他一直以为她是有点爱他的,也认为只要他痴心等侯,终有一天她会勇敢接受他的爱,没想到她竟然和别的男人发生关系,还有了孩子!
  他一想到她曾在别人怀里,就几乎发狂。
  “十年的感情就此崩塌,我好恨哪!”卓静川一口气喝掉酒之后郁郁道。
  “恨什么呢?感情是你自己要给的,又不是她强要的。”我客观地说。
  “所以我恨我自己笨呀!”
  我瞧了他一眼,不禁微微一笑。
  “掉进爱情海里,人人都会变苯的。”我这么回他。
  他楞了一愣,挤出一丝比苦瓜还苦的笑容,随即,地招手又点了一杯酒。
  “为这个苯瓜脱离苦海来庆祝一下吧!”他举杯自我调侃着。
  后来,他又喝了好几杯酒,所幸他的酒力算不错,即使真醉了,他看起来还算清醒,说话仍是条理分明。
  今晚他没再提及简净云的事,反倒是倾听不少我和狮子之间的事。也该说我并没有可以倾吐的人吧,我不喜欢随便说这些事,不过卓静川有种让人安心的特质,可以放心地对他说心事而不怕被泄密。
  我们聊到近十一点。他发现我老看表,这才抱歉今晚占用我的时间而提议送我回家。
  我想这么晚可能也搭不上公车了,就答应坐他的便车。他坐计程车先送我回家再自己回去。
  回到家,意外地看到一向早睡的婆婆竞然还没睡,客厅还有岱伶及……狮子?!
  我兴奋地尖叫一声,随即向狮子狂奔过去。
  狮子的反应出奇的冷淡。
  “你也知道要回来?”他面无表情地望着我。
  “当然,这是我的家啊。”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懂他话里的讽嘲意味从何而来。之前去医院照顾妈,如果没有留守病房,也都是这个时间回到家。
  他看着我没有说话。婆婆和岱伶也是同样沉默。
  这气氛真的不对劲,我心里开始响起警告铃。
  我看了一眼面色冷峻的婆婆及一脸看好戏摸样的岱伶,我知道一定有事发生。
  “发生什么事了吗?”我看着狮子,希望他可以给我答案。我从来没见过他这般冷凝的脸色,看了令人心底发毛!
  “你还真会装!”出声的人不是狮子,而是一旁的岱伶。“我们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事呢?可以直接说来听听吗?”我忍住气对着这一向惟恐天下不乱的“好妹子”说着。
  “你和野男人在PUB里约会,我都看见了啦!”岱伶一脸的得意,仿佛被她抓到小辫子似的。
  “野男人?!”我楞了好几秒才意会过来。“他是我们学校的教授叫卓静川,不是什么野男人。他感情受创,正好遇到我,所以我就听他吐苦水,如此而已,并不是什么约会,请你在事情没有弄清楚前不要乱说话!”
  “我才没有!”岱伶快速瞄了一眼狮子后强辩,“你们孤男寡女躲在角落边,谁知道是吐苦水还是谈情说爱哪!”
  这根本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呢!
  “明明是一件光明正大的事,为什么你要把它说得这么暖昧呢?他知道我己婚,我也知道他心有所属,我们只是谈得来的朋友,没有任何男女的感情存在,就是这么简单。”我耐住性子解释。
  “你说得倒简单,别忘了你是已婚身分,大半夜跟个男人在PUB喝酒,你说没什么,鬼才相信呢。”
  “清者自清,你若要硬扣罪名,我也无话可说了!”我冷冷地回她。这种事只有愈描愈黑,尤其是说的人又别具心机时。
  “哟!生气啦!”岱伶怪叫一声。“犯错的人还有权生气吗?你知不知道哥等你一个晚上?不陪老公却去陪别的男人……”
  “岱伶,你说话不必这么挑衅,我并不确定狮子今晚回家啊,你这样火上添油不觉过分吗……”
  “好啦,你们吵够了没!”一直安静没出声的婆婆开口说话了。
  我看了岱伶一眼不再说话。
  “现在都几点了,你们不怕隔壁邻居听了笑话吗?”婆婆继续念着。“凝雅,不是婆婆在帮岱伶说话,你一个已经结婚的人,不比那些未婚小姐,可以一天到晚在外面玩这么晚,行为要检点些!好啦,大家都去睡觉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语毕,婆婆起身回房,岱伶丢给我一个胜利的眼神后也回房去,只剩我和狮子在客厅。
  他一直保持沉默,而且不看我。
  我知道他非常生气,但是我更不爽。
  我在他心中的价值就这么低吗?他宁可信他妹也不相信我?
  他妹刚才极尽所能挑拨离间,白痴都看得出来他妹是加油添醋,他竞都闷不吭声,摆明了站在他妹那一边!
  我等了三分钟,给他机会解释。
  三分钟过了,他仍是面无表情,一句话也不吭。
  我决定保留自己的骨气。我起身盯房去洗澡,留下他一人在客厅,他要生闷气就随他去,今晚我才不要妥协。
  第一次,我没有等他便先行入睡。
  睡意朦胧中,感觉到一双铁臂将我揽了过去,下一秒,我被紧紧抱进温暖的怀里。熟悉的体温让我不自觉反手抱往了对方,但我仍拒绝睁开眼。
  我知道这是狮子道歉的另一种方式,我想推开他,但强烈的生理需求却让我抗拒不了他。我们将近一个月没有在一起,此刻的拥抱迅速燃起了我们的欲望。
  这一晚,没有任何甜言蜜语,也没有柔情缱绻,只有肢体的火热纠缠;他的表现十足像个野兽,在我身上留下许多吻痕,虽然粗鲁狂暴,却带给我另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感。
  一整晚,我们压榨彼此的精力,似乎没有竭尽绝不休止,不记得我们疯狂做了几次,只记得我们俩最后筋疲力尽相拥而眠。
  风暴似乎已经过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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