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小角色。”
  “我听说是。”
  赫昔信也那样说。
  “比他高两三级,有一个人,叫甄子新,是华裔,低调、能干,若能靠拢此人,前途光明。”
  嘉扬骇笑。
  “如何靠拢?”
  “看机缘了,”珍微笑,“运气来的时候,推都推不掉。”
  “我给自己两年时间,若公司一直当我是花瓶,便回家读书去。”
  “记住,那人叫甄子新。”
  “知道了。”
  珍没有邀请她进屋坐的意思。
  “蜗居浅窄,又无人打扫,对不起。”
  嘉扬点头。
  “天梯既高且窄,往上爬的时候,请当心。”
  “珍,你始终关照我。”
  “不,嘉扬,你有恩于我才真。”
  公寓门打开,那个金发女子再探头出来,“回来了?”
  珍介绍:“我的室友蜜芝。”
  嘉扬连忙说:“我告辞了。”
  珍伊娜临别赠言:“在公司,褐发女比金头发厉害,金发泰半迟钝。”
  蜜芝抗议:“喂。”
  嘉扬笑离去。
  第二天一早,她回公司报到开会,剎那间嘉扬有点仿徨,幸亏母亲送的名牌套装派上用场,当盔甲用,增加些信心。
  在电梯,她身后有一个女子用意大利语问:“是真货抑或仿冒?”
  另一人答:“今年款式。”
  “这是哪个部门的人?如此夸张。”
  嘉扬本想回过头去笑答:“不敢当,新闻组”,可是终于忍住,佯装甚么都没听懂。
  会议室十来个同事,约翰森帮她正式介绍过,众人对她有点冷淡,并没有任何人提起“我看过你出镜,做得不错。”
  看样子好是应该的,人人都做得到,并没有甚么稀奇。就连约翰森,在公众地方,也表现得相当含蓄。
  终于进入虚伪的成年人世界了。
  嘉扬本来想努力表现得诚恳诚实,可是十五分钟后便发觉前辈们尖刻厉害,这种美德根本行不通,她的表情只得转为冷漠,以免人家觉得她是个热情过度的乡下人。
  只见大哥大姐们边喝咖啡边吃松饼,有人注意到嘉扬:“你来自温埠吧,那有新闻吗,好似冬日下一场小雪便成为三日头条。”
  大家讪笑。嘉扬不知如何反击,总不能说,“不,我们的谋杀、抢劫、青年罪案率都极高,不输给任何大城市”,她僵住了。
  就在这时,会议室门口传来一把声音:“温市有甚么不妥?我便来自温市西端。”
  大家转头一看,约翰森第一个站起来,“子新,你怎么来了,贵人踏贱地,真是稀客。”
  嘉扬立刻知道他便是珍娜口中的甄子新。他一走近,众人自动陪笑腾出空位给他坐,他微笑地问:“是新同事彭嘉扬吧,嘉扬,别以为这间会议室同小学课堂有甚么不一样,同样幼稚无聊,你戴眼镜,就是四眼仔,你衣不够光鲜,那么,就不够级数,还有,你家不住在巨宅,就受到欺侮,这不大有人真正工作,你们说我讲得对不对?”
  嘉扬动也不敢动,内心不住骇笑。“嘉扬,你我同样来自小地方,不能同这班纽约客比,你明日起跟我好了。”
  约翰森立刻陪笑,“子新真会开玩笑。”
  其它的人也都嘻嘻哈哈一轮。可是短小精悍的甄子新却板起面孔,“这是今晨八时总经理出的通告,我们得进一步简约精省,大家好好研究一下吧。”
  他说罢就离去。众人松了口气,除下骄傲虚伪的面孔,当嘉扬是一分子,当她就不住诉苦。
  嘉扬觉得好笑。真的,别把这些人看得太伟大了,被甄子新一戳破了纸老虎,真痛快。
  会议散了,约翰森大惑不解,“甄子新一个月也不来一次,你真幸运。”
  是,彭嘉扬一出生就是个幸运儿。
  “他叫我把你让给他,不知是真是假。”
  “你说呢?”嘉扬反问:“花瓶搬来搬去,放哪个部门哪间房哪张写字上不一样?”
  约翰森不语。“希望有一日,我做了总经理,也可以说,那男秘书有双长腿,雇用他,加他薪水。”
  话还没有说完,已经有人敲门,一个棕发女子进来笑说:“子新派我来替彭嘉扬安排新任务。”
  “甚么?”
  “嘉扬将出任日间节目《向太阳说早》做见习主持,子新说最怕有人投闲置散,嘉扬,我叫舍榴,在制作部工作。”
  舍榴扔下一份文件,叫约翰森签署,像提货似的把彭嘉扬带走。在电梯舍榴已忍不住笑,“约翰森那银样镴枪头,脱离他真是好事。”
  嘉扬只是陪笑。
  “子新是正经人,已婚,育有两子一女,放心,他一切会公事公办。”
  嘉扬连忙说:“多谢指。”
  舍榴看她,“看样子你出身良好,在这种地方干甚么?”
  嘉扬答得很简单:“寻找理想。”
  舍榴笑了,“这或许有若干名同利,但不会有你要的理想。”
  嘉扬很喜欢她的磊落。舍榴把她带到七楼一间制作室,电梯门一打开直接走进新闻室,“你坐这张桌子,其余的,靠自己了,慢慢自然会上手。”
  这天开始,整整半年,嘉扬不过做龙套、闲角,最耗时间的是“嘉扬,求证”,一大叠线人资料摔在桌子上,逐件查究打探,看可信程度有多高,有无发掘价值,她觉得自己似大机构一枚螺丝钉。但她仍然庆幸可以脱离“约翰森的支那女”身分,正式靠一双手实习,要学习的实在太多。
  这几个月来她并没有单独见过甄子新,他并没有与她搭讪,要求喝一杯,或是嘴头上讨些小便宜,他根本不与她有任何接触。别人也许会失望,但正中嘉扬下怀。她一人时时工作至深夜,那天,合该有事,新的求证资料又堆在桌子上,她缓缓细读。
  ─货轮万福号惯性偷运儿童入纽约港,将于感恩节再度抵达。
  走私人口。嘉扬打了几通电话。
  “是,万福号是巴拿马注册货轮,往返美亚之间。”
  “无可疑,从无犯罪记录。”
  “是,的确将于感恩节上午由威海驶达。”
  嘉扬找到舍榴,“感恩节─”
  舍榴先摆动双手,“我要回缅州老家陪父母吃饭,一年一度,恕不再参与公事。”
  “─是一宗走私人口案。”
  “警方一定会尽力办事。”
  “我想与警方一起行动。”
  舍榴看她,“你得征求子新同意,嘉扬,你是公司职员,公司要对你负责,你也要向公司负责。”
  “我会同甄子新申请。”
  “你不是一直避他吗?”
  原来每个人都知道。
  “嘉扬,小心。”
  黄昏,嘉扬到十一楼找甄子新,秘书已经下班,他仍在工作,只开灯,看上去有点寂寥。
  嘉扬并没有走近,靠门框站停。他察觉有人,抬起头来,嘉扬背光,他一时看不清楚那苗条的人影是谁,踌躇地问:“你找我?”
  “我是彭嘉扬。”她仍然没有走过去。
  “啊,原来是你,嘉扬,你找我甚么事,工作进度还理想吗?”
  “我觉得自己投闲置散呢。”
  甄子新笑,“年轻人总是心急,练好基本功更重要。”
  “我对人事关系及工作程序已经熟练。”
  “你打算怎么样?”
  “我想上万福号调查走私婴儿案。”
  “你始终对妇孺事件有强烈兴趣。”
  “是,因为她们不能为自己说话。”
  嘉扬一直站在门口没有走进甄氏的办公室,奇是奇在他也没有请她坐到对面,两人隔十多二十呎距离在黝暗光线下谈公事,气氛突兀。
  “请派我跟进此案。”
  “我明早叫人帮你,这件事已交给联邦密探调查,我有熟人。”
  “谢谢你。”
  “别中空宝。”
  “我运气一向不错。”
  嘉扬转身离去,怕他跟出来,她不搭电梯,改走楼梯,轻轻走到九楼,才松口气。
  可是,她在停车场却碰见了约翰森。
  “咦,嘉扬,是你。”
  避不开了,只得硬头皮走向前。
  “工作进度如何?”
  嘉扬但笑不语。
  “非常忙,但是一点表现也无,可是这样?这样上一年半载,你会知难而退。”
  嘉扬叹口气。
  “甄子新没派特别工作给你?”
  嘉扬说:“我还有点事,改天再谈。”
  他生气了,“嘉扬,我不致于在停车场非礼女子。”
  嘉扬耸耸肩,“不过,今夜是月圆之夜。”
  约翰森看她,“我不信你这鬼灵精会继续寂寂无闻;说到底,我是你第一个伯乐。”
  “不,不是你。”
  “是谁,珍伊娜?”
  “她的确也是我的恩师。”
  “对,你曾在小镇的电视台讲天气,那的主管首先把你自校园新闻系打救出来。”
  “嘉扬,你没有忘记老朋友。”
  “你知道几时出发?”
  “凌晨,趁敌人警戒力最低的时候出击。”
  嘉扬笑,“你负责拍摄精采镜头即可。”
  “嘉扬,你长大了。”
  “的确老练许多。”她摸自己的面孔。
  “这间电视大厦不知藏多少老妖,你要当心。”
  “嘘。”
  “白女的金发统统是漂染的,还有,黑女又喜欢把鬈发拉直,扮得愈接近白人愈好。”
  嘉扬拍他肩膀,“别激动,我们管我们做事。”
  “珍就是受不了这些人才决定搞独立制作。”
  “麦可,我懂得保护自己。”
  “一个新闻记者要花大量精力搞办公室政治,还有甚么力气应付工作?”
  凌晨三时,他们还是出发了。
  码头附近浓雾,能见度只有十呎左右,远处空中有一朵幽冥绿油油的亮光,那是自由女神像的火把,在黑色雾夜中看去十分诡秘。
  他们看到了万福号,它已经安然停泊在码头上。
  嘉扬十分意外,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线报有错。
  “来,我们上船看看。”
  “嘉扬,危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我跟你上船。”
  “你太高大,碍事。”
  “喂,你打算杀身成仁,也得有人用摄影机记录呀。”
  两个人轻轻走近船身,发觉船上公然有人上落,十分正常,他俩面面相觑。
  “是虚报。”
  “上去看看。”
  两人沿窄木板闪缩地走上甲板,有两名水手大声在争吵,不知说的是哪种方言,两人都听不懂。
  是一艘毫无异样的货船。
  “走吧。”
  “不,下底舱去看看。”
  “小心水手把你丢进大海喂鲨鱼。”
  嘉扬低声央求:“这次行动倘若没有结果,我连做狗粮都不配。”
  麦可叹气:“你看,谁叫你到大公司追名逐利。”
  嘉扬讶异:“船上毫无戒备,何故?”
  麦可轻声答:“要不,船是清白的,要不,已经搭通天地线,肆无忌惮。”
  船底舱异常黑暗,堆满干货,嘉扬正要放弃,忽然之间,听到咯一声。
  她与麦可立刻闪身躲在一旁。
  呵,原来底舱之下还有密室。
  地下室有亮光透射出来,气氛诡秘。
  有人打开暗格爬上来,走上甲板。嘉扬明知危险,忍不住好奇,走过去,拉起暗格门,朝底下看去。
  麦可与她都呆住了。
  只见人影憧憧,货轮底层竟是一个简陋的宿舍,嘉扬闻到一阵酸臭,像是腐烂的食物正在发酵。
  当眼睛习惯了昏黄的光线,嘉扬看到十多二十个幼儿,自初生到两三岁不等,挤在一堆,似等待宰割的小动物。
  嘉扬震惊地张大嘴:在这了,他们都是肉参。
  麦可低呼:“我的天。”本能使他立刻悄悄开动匿藏的摄影机。嘉扬忘记躲避,她一步一步走近,仔细视察幼儿,麦可跟在她身后。
  嘉扬轻声报道:“他们并不哭泣,神情呆滞,像是服食过镇静剂,使人想起不法之徒自热带雨林盗猎偷运的鹦鹉……但,这些都是活生生的婴儿,呵,二十一世纪了,还有令人发指贩卖人口行为。”
  一个中年女子看到他俩,并不惊奇,反而陪笑说:“过来看看,有白皮肤,也有黄皮肤。”随手一指,“还有罕见的红头发,不过一早已被人订下了。”
  那保母模样的女子像是宠物店售货员,介绍一堆小狗小猫似,可见公然有人明目张胆上落来做买卖。
  是这种无惧王法,肆无忌惮的态度,使嘉扬怒不可遏。
  她对麦可说:“报警。”
  在这电光石火间,探照灯大亮,他们听到传声喇叭高声警告:“立刻投降,这是警方,你们已经被包围,举起双手走出来。”
  麦可说:“执法人员终于来了。”
  船上开始骚动,人声沸腾。
  婴儿轻轻呜咽,在地上蠕动,有一个爬到嘉扬脚下,嘉扬伸手抱起他,发觉他就是那个红发男婴,纷乱中嘉扬对牢镜头说:“这名来自俄国的幼儿,已经有人认购,价格若干,又如何领取合法文件瞒天过海,是我们要继续探讨的问题。”
  她刚想放下那骯脏的婴儿,制服人员已经赶到,大手搭到她肩膀上,“小姐,请即离开现场。”
  嘉扬与麦可离去。回到岸上,发觉灯火通明,密探及警车布满码头,其余电视台新闻组纷纷赶至。
  有同事发现了嘉扬,“你可得到戏肉?”
  嘉扬转过头去问麦可:“兄弟,你说呢?”
  “寸寸戏宝。”
  同事大悦,“你们先回去,我们善后。”
  嘉扬立刻与麦可离开现场。
  麦可大惑不解,“为甚么我们会比警方早到十分钟?”
  嘉扬想了一想,“因为有人告诉他们,已有记者抵达现场揭发此事,警方若无行动,待片段播出,死无葬身之地。”
  “呵,怪不得突然行动,可是,这通告密电话由谁打出?”
  嘉扬微笑,“你说呢?”
  赶回电视台,嘉扬金睛火眼地把资料整理出来给上司过目,立刻安排在清晨五时新闻时间播放。
  嘉扬劳累到极点,到生间用双手掬起冷水敷脸。呵非人生活。可是已经上了贼船,下不来了。
  金发女同事戴安走进生间来,看见嘉扬,马上尖刻地说:“你运气真好,那样普通的故事居然上了头条,皆因今日国防部没有轰炸波斯湾,以及无七四七航机坠毁。”
  嘉扬已无力反驳,一声不响离开生间。
  说的也是,运气永远最重要,幸亏今日没有大事发生,造就了彭嘉扬,倘若某城再来一次八级大地震,几时轮到她出镜。
  嘉扬想请麦可去吃早餐。
  麦可忸怩地说:“稍后有人来接我。”呵,原来是女朋友,那样疲累,嘉扬还是笑了,没想到这名黑大汉会成为她的知己好友。
  麦可轻轻说:“我俩已经订婚。”
  “啊,恭喜恭喜。”
  “我把她的名字纹在这。”
  麦可举起手臂,卷高袖子,给嘉扬看他爱人的名字。他皮肤颜色深,嘉扬要凝视才看得清楚,只见是小小三个楷书:黄洁和。
  “嗄,是华裔?”嘉扬意外。
  “是墨西哥与华人混血儿。”
  “可以见她吗?”
  “当然,跟我来。”
  黄小姐在大门口等麦可,看到他们,走过来招呼,她身形高大健美,轮廓分明,打扮时髦野性,手提两顶头盔,啊,她驾一辆哈利大逊机车,威风凛凛。
  嘉扬看得发呆。黄洁和过来握手,“是嘉扬吧,麦可说你是他最佳伙伴。”聊了几句,这一对情侣飚车而去。连麦可都找到了理想归宿,只有彭嘉扬还孤零零。
  不过,接的一个星期,风头属于嘉扬一个人。
  她一直追究万福号事件,连领养事务所都不放过,穷追猛打,引起广泛注意,每周新闻杂志节目不得不跟进,调过头来问她拿资料。
  舍榴放完假回来,目瞪口呆,“哗,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你做了些甚么,整幢新闻大厦都嘉扬长嘉扬短。”
  嘉扬笑了。
  “忽然之间红了起来,听说新闻车上将标出你的肖像。”
  嘉扬笑嘻嘻,“红有甚么难。”
  “哗,听听这口气。”
  “要持续这一点点名气才难呢。”
  “那么,努力搧风拨火加油呀。”
  舍榴面子上非常大方平和,可是嘉扬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一味谦逊。
  下午,人事部忽然通知她换房间。由大堂中座搬到靠窗小小板间房,连私人计算机型号都比较新款。
  嘉扬讪笑:这样大的机构,竟然采用如此拙劣的赏罚制度,偏偏非常有效。祝贺她的电子邮件挤满信箱,可是,嘉扬也看到了恐吓信。
  她立刻通知保安。警方马上派人跟进,驻新闻室彻底调查。
  彭嘉扬风头一时无两,过两日,大老板她上十二楼参加早餐会议。
  嘉扬刻意穿一袭湖水绿套装,脸上敷了粉,添一点淡蓝色眼影粉,一进场,就叫人眼前一亮。
  上头对她十分赞赏。
  -“嘉扬的声音可去演出莎剧,得天独厚。”
  “别看她,拚搏起来,像一只猎隼。”
  可是都是广泛浮面的客套话,作不得准,嘉扬知道她需不停卖力。
  自十二楼下来,电梯仿佛落得特别快。
  她从头到尾没有看到甄子新,有点怀念这个隐形上司。
  回到自己的地方,脱下高跟鞋,换上球鞋,嘉扬又开始寻找新闻。她逐页报纸细读,特别不放过小字。
  暂时站稳了脚,可作有限度自由发挥,她看到一段小小不起眼新闻:三十六岁男子李察道尔被控溺毙一对亲生子女,十二岁的莎拉及十岁的陆加,原因:新女友不喜欢这一对孩子,而他们的生母已于年前患癌症病逝。
  嘉扬不出声,鼻子发酸。
  也好,终于可以在天国与生母会合,不必再留人间吃苦。有天国吗?一定有!有上帝吗?一定有!
  嘉扬到法庭旁听。凶手是一相貌平凡朴实的中年男子,丝毫没有凶残之相,这才叫人害怕,他已认罪,神情木然,垂头不语。
  他女友否认叫他摆脱子女。
  辩护律师企图说服陪审员,该男子因失业,又需单独照顾一对子女,受不住压力而致精神崩溃。
  控方律师出示一对子女近照,有陪审员轻轻饮泣。已经这样大了,再过几年,已可独立生活,或者,跟随社会福利署安排,可是不,他们的生父决定牺牲他们宝贵生命来表示他对另一女子的贞忠。
  那可怜的生母泉下有知一定在墓中辗转流泪。
  法庭门外有人对凶手喊:“畜生!”
  嘉扬心情沉重。做这种新闻多了,迟早会胃穿洞,嘉扬自法庭出来,步行到热狗档买午餐吃。
  有一华裔年轻妇女领一对儿女也在买点心,她只买了一份,小心翼翼把一只热狗撕成两半,分给两个孩子。
  女孩稍大,大约五六岁,一不小心,半边食物落在地上,她害怕地想拣起,但是母亲已经破口大:“你这赔钱货,笨死了,连吃都不会吃!”
  随手一巴掌,那小女孩退后一步,也不哭,只是默默看地上的脏热狗。嘉扬走过去,把手上的食物交给她,“送给你。”
  妇人正喜出望外,嘉扬轻轻用普通话同她说:“为甚么叫亲女赔钱货,即使是,你又能赔多少?你祖母、母亲皆是女子,你自己也是女子,为何对女性如此轻蔑?或许,再过几年,生养死葬,全靠此女,她是你最大的财富,你需善待她,共渡难关。”
  那妇人楞住,忽然哭了,可见知道内疚,还有得救。
  嘉扬叹口气,不再有胃口吃任何东西,索性走到附近海洋馆,购票入场,走到一角坐下,打电话给母亲。
  “妈妈,在做甚么?”
  “刚刚买了一大堆小衣物回来,正在整理,有事吗?”
  “我爱你。”
  母亲笑道:“真肉麻,洋派就是这点不好。”
  “妈,爱嘉维还是爱嘉扬多一点?”
  “嘉扬。”毫无犹豫。
  “为甚么?”
  “嘉维已有自己的家而你没有。”
  “小时候呢?”
  “女孩子更需要痛惜。”
  嘉扬深深感激母亲,她是一个最新派的老式女子。
  “我不是赔钱货?”
  “嘉维才是赔钱货,一个人花不够,再拖一个进门,现在又快要添多两名。”
  嘉扬笑得弯腰。
  “有空时时回家来。”
  嘉扬收起电话,走到一缸水母面前坐下。
  这灯光幽暗,使透明幽冥正在浮游的水母看上去更加神秘莫测。
  嘉扬凝视它们抖动裙边,忽而闪出荧光,忽而消失在黑暗中,心情渐渐平伏,不再激动。
  各人有减压的方式,有人喝酒,有人服药,她来与一缸水母作伴。
  放学时间未到,海洋馆十分静寂。
  嘉扬正在陶醉,发觉玻璃上有一个人影。
  她转头一看,咦,是甄子新。
  她大奇,轻声问:“你怎么会在这?”
  甄子新并没有走近,他站在一只狰狞的八爪鱼面前,笑笑说:“我有月票,这是我最喜欢的地方。”
  “那边有鹞子鱼。”
  “我喜欢八爪鱼。”
  “海洋静寂的世界真叫人类向往。”
  “也难怪,海洋是生命之源,生命之祖。”
  像上次一样,他们并没有走近,甄子新在八爪鱼前坐下。
  八爪鱼整团蜷缩一起,用吸盘紧啜住玻璃,正在熟睡,动也不动,不知多逍遥舒服。
  半晌,甄子新说:“万福号一案做得很好。”
  嘉扬笑笑。
  “又在调查新案?”
  “是,想访问一个杀子之父的心理历程。”
  “你对介绍纽约各种茶室这种软性节目不感兴趣吧。”
  “不。”
  “听说你已经接到恐吓电话及邮件。”
  “别让家母知道便可。”
  这时,有管理员经过,两人不约而同静了下来,然后,又恢复对话。
  “我支持你。”
  嘉扬抬起头,刚好看到一条鲨鱼在天花板一条玻璃管道中游弋。
  命运真奇怪,叫她碰见了一个尽力支持她的甄子新,若非如此,她在大机构坐几年冷板,自然就知难而退,告老还乡,找份职。
  现在欲罢不能,惟有跟黄砖路一直向前走。
  甄子新同她一样,深谙日久生情这句老话,丝毫不敢托大,因此一开头就维持安全距离,不是怕人言可畏,而是为自保。
  “我很幸运,你是个好主管。”
  甄子新忽然自嘲:“最好是其貌不扬,从不传绯闻。”
  嘉扬一怔,随即温柔地说:“男子以才为貌,夫子说,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况且,须眉男子,堂堂正正,气宇轩昂,胜白脸书生多多。”
  甄子新忽然沉默,被年轻貌美聪明的彭嘉扬这样坦率评估,他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隔一会儿,他站起来,欠欠身,“我有事先走一步。”
  嘉扬微笑,“侧门有一档冰淇淋,我推荐青柠棒冰,特别醒神。”
  他点点头走了。
  嘉扬过去检查那条八爪鱼,它紧闭眼睛憩睡,完全不受外界影响,玻璃上有一张小小警告字条:“请勿敲打玻璃”,嘉扬决定在办公室墙上也贴上同样字条。
  时间到了,她得回法庭去听最后陈词。
  这会是彭嘉扬的终身职业,她打算做到(一)身体支持不住,(二)观众不再支持她为止。
  嘉扬走到侧门去买冰淇淋吃。
  小贩立刻把一支青柠棒冰递给她。
  嘉扬意外,“咦?”
  小贩笑,“一位先生说,就会有个穿卡其裤的小姐出来买冰淇淋,把这个给她,已经付过钱了。”
  嘉扬接过棒冰。
  “他还说,有些事,好象无论如何避不过。”
  是,等发生,不过,那又是另一章故事了。
  彭嘉扬朝法庭走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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