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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日保用普通话同嘉扬说:“你才是三人组的灵魂。” 嘉扬连忙欠欠身,表示不敢当。 “我看过片段,并非胡乱夸奖,或是企图分化你们三人,这次工作完毕,我们可以立刻与你签约。”嘉扬不出声。 “愿意同我介绍你自己吗?” 嘉扬约略把她的身世、年龄、履历说了一下。 林日保纳罕地问:“天天打电话给母亲?” “记者的母亲也会担忧。” “真是,我怎么没想到。”他笑了。 见到白人医生,详细检查完毕,这样说:“康复得很好,多喝水,多休息。”林日保送她回去。 “下一站是印度吧。”嘉扬点点头。 林日保说:“愈是古国,女性地位愈低,你看到的一切,将使你战栗。” 嘉扬不出声,她知道这次旅程看到的,将成为她终身烙印。 林日保说:“没想到平日缄默的你做起新闻来那样凶猛。”嘉扬一怔,料不到有人那样形容她。 “珍伊娜思想已经老化,又嗜酒,试过失场,已无人愿意聘请,她需要你这种新血。” 嘉扬仍然沉默。 “黑麦可崇尚自由,不喜受合约束缚,看你能否成功说服他追随你,照说,也不是难事。”不论从事何种行业,都先得学会做一只狐狸。 林日保把名片给她,“随时与我联络。” “谢谢。” 林日保微笑,“总算开口了。” 他又说:“年轻貌美的女子无论做甚么都占便宜。” “我不会利用色相。” 林日保却说:“色不迷人人自迷。”他走了。 珍伊娜缓缓踱出来,闲闲说:“支那人与你讲甚么?” “喂!”嘉扬抗议。 “可是说我早已过时,工作不力?” 嘉扬轻轻答:“你这样一讲,连我都知道了。” 珍伊娜问:“他们看中了你?” 嘉扬不置可否。 “钟毓幸以后已许久没有华裔新面孔登场了。” 麦可把她们的行李摔出来,“该上路啦。” 嘉扬背上背囊,忽觉沉重。 珍伊娜说:“我一早知道你非池中物。” 嘉扬说:“我忘了拿手表。” 她回转房间,发觉桌子上有一面小镜子,她仔细一看,见镜上有残余白色粉末。 呵,不要多事,已经要离开这个地方,甚么都装作没看见最好。 她取了手表便出门。 最不舍得的是那两只猎隼,像送客似在空中回旋,嘉扬不住朝它们摆手。 “走吧。”他们不过是过客,应收拾恋恋不舍之心。 进了候机楼,嘉扬摊开日志手册,在自制地图上画上一条红线,自安曼连接到加尔各答。 麦可微笑,“嘉扬真可爱,还似小学生似自画地图。” 珍伊娜懒洋洋说:“你懂甚么,这叫做童真看世界。” 麦可感喟,“嘉扬也算得是社会的蓝眼儿了。” 英国人口中的碧眼儿指父亲心目中最宠爱的孩子,与眼珠实际颜色无关。 嘉扬听到只是笑。 麦可问:“这些资料,将来准备写书用吧。”嘉扬点点头。 “用中文还是英文?” “尚未决定。” “届时记得签上下款送一本给我。”嘉扬只是笑。 “书名叫甚么?” 嘉扬据实说:“还未知道。” 麦可建议:“用蓝眼儿看世界吧。” 嘉扬谦答:“我不过是管中窥豹。” 珍伊娜说:“他们华人的养好,一贯低调,从来不夸奖自己,明明有九十分也说成只有六十分。” 嘉扬连忙分辩,“我真的只有五十分。”大家都笑了。 他们登上飞机。 麦可的手提行李无意碰到嘉扬左臂,她雪雪呼痛。伤口缝了几针,像一条小蜈蚣,爬在雪白的手臂上,看上去有点诡异。 麦可用宝丽莱相机对牢伤口拍了几张照片给嘉扬,嘉扬夹在日志当书签。 珍伊娜说:“抱歉我没有将身世告诉你。” “那是你的私事。” “家母与一名英国人私奔生下我,她娘家一直认为是奇耻大辱,利用亲情诱她回去探亲,还未进家门已经中枪倒地。” 嘉扬问:“他们为何践踏妇女?” 大家默然。 半晌麦可才说:“也许,因为妇女生活上需要照顾,久而久之变成一宗附属品,任人宰割。” 嘉扬感慨,“是,像一只狗或一只猫一样,日久失宠,仍吃得饱已经很好。” 她想到了自己母亲,黯然神伤。 “咦,你怎么会有感触?” “实不相瞒,家母自三十六岁起就过寡妇般生涯,丈夫在生,但另结新欢,对她不理不睬。” 珍抬起头想一想,“到了这种地步,女方亦应负责。” 嘉扬说:“我也觉得她应该走出去。” “她还贪图甚么呢,一个虚假的名分?” “不,她只是缺乏勇气,她没有胆量。” “所以只得天天接受侮辱……生活质素,如此低落,自尊荡然无存,生不如死。” 嘉扬落下泪来。 “咦,嘉扬,那是你父母的事。” 嘉扬拭泪,“在我们的社会,母女同心。” “呵,那压力岂非太大。” “是,我们的荣辱也往往牵涉到整个家族。” 麦可皱上眉头,“多么麻烦。” 珍扯开话题,“嘉扬,你看过泰姬陵没有?” 嘉扬老实不客气地说:“我对于当权者将荣誉建立在人民痛苦上的建设一点兴趣也没有。” 珍笑,“说得好。” “但月色下的泰姬陵的确美得不似凡间。”嘉扬埋头读资料。 这次有人在飞机场接他们。一个高大英俊的美国人胡佛非常亲切,口口声声愿意帮他们做任何联络工作:“大家是同事,我派驻加尔各答已有一年,各处门路都钻得烂熟。” 可是三人组想看的,并非各类名胜或是酒店中为欧美游客表演的舞蹈及结他音乐。 珍伊娜冷冷说:“我知道该往何处。”胡佛背珍吐吐舌头。 他采取个别击破术,悄悄同嘉扬说:“真难为你,同这样一个臭脾气的前辈合作,她出名霸道,自私,又憎恨男人。” 换了是男人,他就会说这个前辈公私分明,工作态度严谨,还有,不近女色。 嘉扬忽然问这个金发儿:“你为甚么歧视女性?” 他先是诧异,随即嬉皮笑脸,“你弄错了,我爱煞女人。”嘉扬嗤之以鼻。 忽然之间,胡佛作一个恍然大悟状,“我明白了,你是珍伊娜的新相好。” 嘉扬拉下脸,“你再说我就请你吃耳光。” 珍过来说:“胡佛先生,你请回吧,有事我们自然会与你联络。” 已经说得十分客气,那胡佛知难而退,大家耳根清净。 珍的第一站是一间学校。校长名古晋,是英印混血儿,看到珍亲昵地拥抱,她们应邀参观课室。 只见七八岁到十二三岁的女孩子穿美丽的沙里习舞,鼓声咚咚,师一边示范一边说:“她看到他了,双手合十,眼珠往左边瞄去,满心欢喜摆动头部,脚下生了莲花,跳跃嗒咚嗒嗒……” 她们都拥有一双鬼影幢幢的大眼睛。 天气炎热,嘉扬本来已经出了一身大汗,可是校舍深园大宅,非常阴凉。天井种玉兰树,异香扑鼻,嘉扬满心欢喜。 她们在石上坐下来。 古晋轻轻说:“自淫窟中把她们救出来,总得会她们一技之长。” 嘉扬这才知道震惊,一股寒意自顶流下至踵,原来学生们的身世如此可怜。 只听得校长说下去:“经费有限,也只得救一个算一个,我们还设有英语班及缝纫班等。” 这时女工捧出了茶点,还是道地的英式下午茶,大吉岭红茶、青瓜三文治,殖民地时代似尚未过去。 古晋女士说:“欢迎你们。” 珍说:“我一直挂念你。” 正想聊天,又有人过来在她耳边低声报告,她立刻站起来,“请恕我有事。” 珍耳尖听到,便问:“是你那著名的善终服务吗?古晋,请带我们去拍摄。” 嘉扬一听,浑身汗毛竖起来,她不是害怕,而是受不了惨况刺激。 古晋犹豫一会儿。 “也许,适当的披露会吸引捐款。” 古晋苦笑,“我们的确需要经费。” 珍立刻说:“放心,我们会用隐藏摄影机拍摄。” 古晋说:“那么,随我来。” 走过天井,经过长廊,来到一间大厅,约放十来张病,嘉扬满以为会听见呻吟、看到维生设备及护理人员,但都没有。 病人或熟睡,或卧坐,神情都相当安详,她们都是十分年轻的女性,穿白袍,赤足,看到古晋,过来亲吻拥抱。 他们放轻脚步,轻轻走过。 古晋女士在一张病前停下,“这是妮洛尔。她已弥留。” 她坐在沿,轻轻祷告。 妮洛尔只有十多岁,双眼微睁,秀丽瘦削的面孔安宁,双手交叠胸前。 忽然,弥留的少女嘴唇蠕动,说了几句话。 古晋抬起头,“她怕上帝不原谅她。” 嘉扬忽然插嘴:“不,上帝一定原谅你,你将坐在上帝右边,直到永远。” 嘉扬背光站,太阳照在她头上,形成一个光圈,那少女微笑,又说了两句话。 “她问你可是上帝的使者。” 嘉扬勇敢地回答:“你将往一个更好的地方。” 少女呼出最后一口气。 从来没有更轻贱的生命,悄悄来,悄悄去,没有惊动任何人,无声无息。 古晋站起来,“我们会给她一个适当的葬礼,她在世上没有亲人,我们把她自街上拾回,她患末期爱滋病。” 这时连铁汉似的珍都吁出一口气。 三人组轻轻离去。 麦可挥汗,“嘉扬说得好,谁还有心情去看泰姬陵。” “我们还有更可怕的地方要采访。” “不!”麦可惨叫。 嘉扬说:“先找个地方让我喝杯威士忌加冰。” “那还不容易,叫胡佛出来结帐。” “不,不要他,看见他都讨厌。”嘉扬用手掩住面孔。 珍终于说:“今天休息吧。” 回到旅舍,嘉扬终于喝到她的威士忌。 她拨电话回家。 “是你,真好,嘉扬,请问:婚筵吃中菜还是吃西菜?” “中菜。” “龙虾还是蒸鱼?” “都要。” “谢谢你,”陶芳欢天喜地,“现在妈妈同你说。” “嘉扬,此刻你又在甚么地方?电话帐单上有来自南美洲的电话。” “我在印度加尔各答。” “当心!” “知道,”停一停,“家真热闹。” “是,办喜事原来这样高兴。” 嘉扬不知说甚么才好,两个世界泾渭分明,对她来说,母亲那边喜气洋洋已经有点陌生。 彭太太说:“听到你声音才觉安乐。” 挂了电话,嘉扬发觉胸口发痒,开头以为是虫蚁咬,脱掉衣服看,发觉一块一块肿起来的是风疹。 风疹是无名肿毒,通常因敏感引起,不知何时来何时退,但嘉扬心中有数,这次发皮疹是因为精神太过紧张。 她又取出赫昔信的百宝袋,翻了一翻,果然有风疹药、止痒膏,她非常感激。 她不禁拨电话给他。 “赫昔信。”他熟悉的声音传来。 “老赫,是彭嘉扬。” “是你,”他十分欢喜,“终于想到我了。” “天天用你的药袋。” “嘉扬,恭喜你,同美国广播公司签了约。” “你怎么知道?” “这一行的消息传得多快。” “托赖,我运气好。” “还有,你受了伤可是?” “轻伤,不足挂齿。” “可大可小,你自己留神。” “这一切都是别人传到你耳中?” “彭嘉扬,你已成为名人。” 嘉扬啼笑皆非,“承你贵言。” 他终于说了实话:“少了你在身边叽叽喳喳,恍然若失,大家都想念你。” 嘉扬只是笑。 “我有事要出差,下次再谈。” 嘉扬依依不舍。 风疹肿块却更加刺痒,坐不宁站不稳,又不敢抓,怕加倍恶化,一照镜子,连脸上都大块叠小块,难看极了。 嘉扬已有多日没照镜子,发觉皮肤已经晒成棕色,四肢也比较粗壮。 麦可过来,一看到她的脸,“这是甚么?” 嘉扬答:“麻疯。” 麦可坐下来:“这次你也吃足苦头。” 嘉扬回答:“真没想到这世界的阴暗面如此可怕。” “宝贝,你还没见到万分之一呢。” “你看,我也开始喝酒。” “少喝怡情。” 麦可皮肤黑得发亮,嘉扬伸手出去,轻抚他的背脊,“奇怪,人类肤色竟有那样大差别。” “但血液一概鲜红色。” “是。”嘉扬笑了。 “戴块面巾,我带你出去吃咖喱。” “我患风疹呢。” “怕甚么,以毒攻毒。” “叫珍也一起。” “她另外有事。” 嘉扬顾不得,用纱巾遮上风疹,与黑麦可出去吃饭。 嘉扬一贯把所有重要的东西都带在身边。 麦可带她到小巷饭店吃羊肉咖喱,味道鲜美,连舌头都几乎吞下。 印籍主人过来与麦可搭讪,赠他们一客甜乳酪。 嘉扬忽然想起母亲叫印裔男子为红头阿三,不禁笑起来。 麦可掀起她的纱巾,“咦,风疹竟褪下去了。” 万幸。 可是在这个时候偏偏见到了她讨厌的胡佛带朋友进来。 那金发儿口不择言,竟指说:“原来你喜欢黑人。” 嘉扬喝了两杯,已忘记君子动口不动手,忍无可忍,伸长手臂,赏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麦可劝说:“走吧。” 到底还算是同事。 他拉她离开是非之地。 “怎么到处碰见这可憎的美国人。” “这人像蟑螂,四处流窜。” “我的手辣辣痛。” “又一次因工受伤。” 嘉扬笑得落泪。 “早点睡。” “知道。” 半夜醒来,觉得潮热,抬头一看,月亮似银盘般闪亮,她叹口气,同谁共婵娟呢,她都没有意中人。 有人在门外轻轻叫她:“嘉扬,嘉扬。” 谁? 是黑麦可,“来,我带你去看恒河。” 呵恒河,念小学时看地图小嘉扬就向往不已,这是古文明的发源地,而且拥有最好听的译名,它原名干支,在世上已有亿万年,与幼发拉底河及黄河一样著名。 “天还未亮。” “跟我来。” 他们悄悄离开旅舍上车,麦可给她一支新鲜莲蓬,让她剥吃,嘉扬满嘴芬芳。没想到麦可那样富心思。 嘉扬问:“你可结过婚?” “两次,现在分居。” “为甚么?” “一年倒有十个月在路上,感情难以维系,我计算过,今次我们需乘搭廿二次飞机才能完成工作。” “她们都不了解你。” “女人都还等男人去体贴她们呢。” “这工酬劳并不高,为甚么拚命?” “我欠珍一个人情。” “你们都是义气子女。” “你呢,嘉扬,雪白粉嫩的你为何跑到这种地方来。” “我一早说过我想寻找名利。” 这时,硕大晶莹的月亮渐渐隐去,天边鱼肚白,他们驶近恒河三角洲,下车向长堤走去。 剎那间地平线上出现一线红光,接,太阳缓缓升起,金光四射,嘉扬遮住额头,呵,真壮丽动人。 信徒纷纷涉水走入河,和衣浸在水中,合什祈祷。嘉扬感动了,只希望众们如愿以偿。 回到旅舍,却挨了一顿骂。 珍大发脾气,“离队也不通知我,去了何处?叫人担心,万一失踪,到甚么地方找你们?麦可,你再带嘉扬乱走我就开除了你。”麦可不出声。 “半小时前就该开始工作了。” 这次的目的地是低级红灯区,臭味四溢的陋巷、旧楼、搭出一座座笼子般小露台,女子就坐在笼中展览,看到中国人,有些扯过披肩遮住半边脸,有些索性别过脸去。 嘉扬踩污水感慨地报道:“正当西方先进富庶妇女在为下一季春装走向烦恼的时候,这些女子却正出卖肉体筹嫁妆,是,你没听错,妆奁不足,会遭男家轻视甚至杀害,官方无法压抑这种罪行……” 嘉扬的大眼睛闪烁由衷的愤怒,语气无奈悲哀,一定会叫观众动容。 “在这座人间炼狱中,一百多名女子失却廉耻自由,最年幼者只得十一岁,先生、女士,请伸出援手救助她们,请注意世上有这种惨事正在发生。” 她有无法压抑的愤怒,出示一种针药。 “相信你们听过这种Y绝育药。”嘉扬不出声。 “由贵国某慈善机构提供,免费在我国使用。” 嘉扬忍不住说:“你难道不赞成节育?” 印道莉女士板起面孔,“该种针药从未在人体试验,贵国妇女也从不采用,最近报告显示,已有使用过Y绝育药的本国妇女患上癌症。” 嘉扬这时说:“多产妇女难产致死的比率岂非更高。” 大家没料到这名初生之犊会说出这样政治性不正确的话来。但是,又千真万确指出关键所在。 印道莉铁青面孔,“难道我国妇女的生命、权益,皆低人一等?” 嘉扬看她,一面“是”字险些儿出口,被珍一个眼色止住。 印女士继续说下去:“把这种针药引进我国的所谓慈善机关有何企图,是否想灭绝某种族裔?” 嘉扬说:“我们会跟进调查。”噫,问题复杂到极点。 “到了下一个世纪,人口膨胀--” 印道莉断然说:“那是另一个问题。”嘉扬不想再问下去。 他们拉队离开。 在车上嘉扬有点惆怅,“我原本以为可以见到戴卡蒂亚珠宝的马哈拉渣或马哈拉尼。” 麦可说:“下次吧,我介绍你认识在剑桥读英国文学的藩王后裔。” 嘉扬问:“做记者是否可以看遍各色人种?” “是,政客、罪犯、美女、俊男,百行百业的明星,甚至王室贵族,打出记者招牌,无远弗届。” 嘉扬嗤一声笑,“那也不过狐假虎威,贵国强凶霸道,随便派个打手出去,人家见了已经诚惶诚恐。” 谁知麦可直认不讳,“那当然,如果我是赞比亚记者,见闻就差多了。”珍一直低头不语,听到这话,才笑出来。 麦可问嘉扬:“这次行程,印象最深刻是甚么?” 嘉扬不假思索的答:“安曼市那两只猎隼,我从未见过如此神骏通人性的飞禽,飞得那样远那样高,可是仍然懂得与地面接触。” 珍懒洋洋说:“我们还不如它呢。” 麦可又问:“辛苦吗?”嘉扬轻轻点头。 “比当初想象如何?” 嘉扬苦笑,“一早知道是这样,哪敢出发。” 珍说:“是呀,就是因为年轻无知,不知不觉走到今回,回头一看,汗流浃背,天呀,千山万水,是怎么走过来。”语气无限苍茫,嘉扬为之恻然。 她问珍:“可是,成绩斐然,亦无遗憾了吧。” 别看嘉扬年轻,捧起人来不痕,很有一手,珍伊娜一听,感觉十分舒服。 她笑笑,“哪有毫无缺憾的人生。”三人组在车上竟谈论起人生来。 嘉扬说:“我渴望变爱。” 麦可揶揄,“喂,名利之外还要爱情?” “都要。” 珍笑说:“她年轻,别与她计较。” 车子一停下来,珍便回房准备下一站资料。 嘉扬说:“珍的生命中除了工作没有其它。” “是,我们渐渐断了六亲,竞争激烈,连带朋友都统统得罪,只得与工作共眠。” 嘉扬想一想,“家母会永远爱我。”麦可笑了。 那天晚上,他们收拾行李上路,也算是难得了,三个人的身外物仍然只得手提包,嘉扬带的几件线衫已经洗得发白,她从来没有穿烂过衣服,看样子第一次把衣物穿破的经验快将来临。原来,单靠一件行李也能生活,嘉扬对简约二字有了新体验。 她打开地图,呵,下一站是中国。 嘉扬问:“为甚么不停香港,那是繁华锦绣地。” “你想探亲?” “不,但久闻那是购物天堂。” “我们不去那,香港的女性生活得不错。” “也一定有极黑暗的一面。” 珍微笑,“我们去中国杭州,届时只得你一个人谙华语,嘉扬,看你的了。”嘉扬不出声。 “答应我,提问时要一般敏锐,不得留力。” 嘉扬答:“是。” 半晌,嘉扬说:“我父亲在杭州有间厂。” “啊,真的,可否款待我们?” “我试试。”她找出父亲的名片,照号码拨电话过去。 有一名讲普通话的接待员说:“念祖制衣,请问找谁?” “是彭嘉扬找她的父亲彭念祖,他在杭州吗?” “呵,原来是二小姐,请等等。”那人对她家庭状况了如指掌,倒是意外。 半晌,她父亲来听电话,“嘉扬,你在哪,有甚么事?” “爸,我明日下午到杭州。” 彭念祖一怔,“是特地来看我?” 嘉扬略为尴尬,“我与同事一行三人来中国采访。” “好呀,可是要我招待?” 嘉扬笑,“再好没有了。” “我有招待外宾的寓所,我派人派车来接飞机。”没想到父亲对子女又是另外一种态度。 他问:“嘉维的婚礼如期进行?” “没听说有枝节。” “谢天谢地。”嘉扬满意地挂线。 她把情形同珍说一遍,珍哗地一声,“有那样好的父亲,还做甚么记者?” 嘉扬有遗憾,“可惜,他不是好丈夫。” 麦可劝说:“那是他们之间的恩怨。”嘉扬无奈,低头不语。 珍说:“你也有这么大了,成年人怎可盼望花常好月常圆。” 麦可却说:“这次可找到东道主了。” 嘉扬笑问:“你有三个愿望?” “有,吃四川菜、吃杭州菜,以及吃广东菜。” “撑死你。” “甚么?” “说你吃撑了。” “全部办妥,心情异常兴奋,觉得很幸运。” “怎么在加尔各答上飞机?” “呵,乘机畅游亚洲名都。” “印象好吗?” “人很多,马路拥挤,天气炎热。” “领养的孩子,是男是女?” “是一个五个月大的女婴,叫秋月。”嘉扬点点头,通常都是女婴。 “她有兔唇毛病。” 嘉扬连忙说:“那是小意思,三十分钟外科手术即可矫正。” 夏巴太太很高兴,“我也那样想。”珍见他们说个不停,微微笑。 夏巴先生问:“杭州是个怎么样的地方?” “中国人有句老话,叫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哗。” 夏巴太太又问:“请问,你幼年学习英语可有困难?” “没有,我相信小秋月也会同样适应,你不必担心。” “啊,谢谢你。” 嘉扬也老实不客气的问:“是甚么促使你俩到中国领养儿童?” 夏巴夫妇异口同声:“我们爱小孩,自己已有两个儿子,渴望小女儿,既然证实已不能生育,便领养一名。” “可是不同文不同种的孩子 ……” “你是指肤色吧,对我们来说,孩子即是孩子。”嘉扬顿时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平凡的普通人原来也可以有这样无私崇高的思想。 夏巴太太兴奋地说:“听说华人幼儿肠胃不适合牛乳酵素,我们会喂豆奶。” “我在研究中国人的习俗及节日,总要叫秋月也熟悉祖先的文化,不可剥夺她在这方面知识。” 嘉扬肃然起敬,“夏巴先生,你一定要与我交换姓名地址。” 夏巴太太说:“我们住多伦多约克区。” 看过嘉扬的名片,夏巴太太说:“呵,你是记者。” “可否跟你们去领取秋月?” 夫妇互相交换一个眼色,十分有默契,“欢迎之至。”他俩异口同声,立即约好时间地点。 转头一看,麦可已经盹,珍正凝神在做功课,双眼对牢计算机荧幕专注地找资料。 彭念祖没有食言,他派了两名伙计来接飞机,拉中文字横额:“欢迎彭嘉扬小姐”,感觉十分扰攘。 ------------------ 文学视界扫描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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