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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蹒跚地回家。 妹妹在窗口张望,一见我,立刻奔出来,给我带来一丝光亮。 “妈妈,”她吃惊,“你怎么一身泥斑,怎么了?” “我摔了一跤。”我低声说。 “哎呀,让我帮你。”她扶着我。 踢乙一动,捧起她的脸,她双眼明亮如玻璃珠子,似要透视我的脑海,阅读我的思想。她是我的女儿,我还来得及爱她关注她,奠错过这个机会,要抓紧妹妹,趁还来得及。 我淋浴,她在浴帘外陪我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我问:“你们的父亲呢?” “在书房里,好些时候没出来。” “弟弟呢?” “做他助手。” 热水撞在脸上,我顺过气来,啊,我的生命还有一大截呢。 “你手上有多处擦破。”妹妹提醒我。 “是吗?” “妈妈。” “什么?” “你与爸爸要分开?” 我一怔,心想也到向孩子们摊牌的时候了,“是。” 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她没说什么。 我试探地问:“失望?” 女儿成熟的答:“我们也猜到,你与爸爸吵了许多年。” 我说:“现在不吵了,分手的时间也到了。” 心死了,完全不必要再说多一个字。 从方中信那里,太清楚知道爱是怎么一回事,对于次一等二等三等的感情,根本不屑一顾。 我闭上眼睛。 “妈妈。” “什么?” “你仍然爱我们?” 我拉开浴室帘子,把她抱在怀中,“我爱你至天老地荒,十二个永不。” 妹妹和衣淋得湿漉漉,吃吃笑起来。 我再不肯放松她,母女俩痛痛快快一起洗了个澡。 我所有的,不过是她,她所有的,也不过是我。 拖了很久的棘手事一下子办妥。 母亲获知我们离婚的消息大大不以为然,又无可奈何,烦言啧啧,换了平时,我早已发作,叫她不用多管闲事。 但如今,我已知道她是小爱梅,说什么就什么吧,教训我吧责怪我吧,抱怨我噜苏我,都不要紧。 妹妹偷偷在我身边说:“外婆的话真多,可以一直不停的说下去,不觉得累。” 我微笑。 “妈妈你耐心真好。” 我握着妹妹的手,同她说:“将来妈妈老了,你对妈妈,也要这般好耐心。” 妹妹意外的说:“你不会那么快老。” “很快就老了。” “不会的,还要过好多年。”她说着有点害怕起来。 我拉一拉母亲,“来,憩一会儿再骂我。” “骂?我哪有空骂你!”她十分气恼,“你别以为我喜欢说你,实在怕你不象话。” 小爱梅小爱梅,你知否一无用处的女儿就是你的方阿姨? 我神秘而凄凉的笑了。 母亲被我笑得不好意思,只得作罢。 妹妹说:“外婆你看公园的景色这样好,快别生气。” 母亲转慎为喜,“还是妹妹乖,唉,想我们小时候,什么部不懂,象一团饭,如今的小孩精乖得多,来,咱们到鱼塘那边去。” 我一个人坐在荫里,只觉这里的鸟不语花不香,母亲抱怨得对,不过她小时候也是个精灵儿,并不比妹妹差。 我陷入沉思中,一半凄酸,一半甜蜜。多谢纳尔逊,不然我无事可思,我无事可想。 “小姐。” 我抬起头。 是一个穿汽车司机制服的年轻人,笑容很好。 “小姐,我们夫人请你过去一会儿。” “你们夫人是谁?”我愕然问。 “她说,你们是老朋友了。” 我心一动。 “她说你会乐意见到她。” 这些日子来,我的思想一直似在迷离境界,如今被他这洋一说,更加恍惚起来,如着魔一般,不由自主的站起来。 “带我去。”我说。 “在这里。”他礼貌的带引我。 他带我走到树荫深处,一位老太太坐在长凳上,正在看鸟儿啄食。 她的满头白发似银丝一般,腰板再直,也略见佝偻。说母亲老,她看上去又老一大截,大约人老到最老。不能再老,就该是这个样子了。 不过她还健康呢。 见到我,她满脸笑容的转过头来,面孔上除了皱纹,仿佛没有其他,但却是张可爱的脸。 “陆宜。”她亲切的唤我。 我张大着嘴,她轮廓十分熟悉,我认识她!是,我知道她,她是我仰慕的那位夫人,我奔过去。 “陆宜,你回来了。” “夫人!” “来来来,坐在我旁边,有话慢慢说。” 她待人更热情诚恳,我如他乡遇故知,拉起她的手,贴在面颊上,再也不放。 八十多岁的老太太了,很瘦很小,身子缩小,但精神却好。 她声音比从前沙哑得多,“别害怕,别害怕,唉,人一老到某个程度,会吓人的。” “不不,夫人,你在我心目中,永远美丽如白芙蓉。” “呵呵呵,陆宜,你在方中信处学来这一套油腔滑调?” 提到方中信,我黯然垂头。 “别难过,你令他快乐过,那才是最重要的,”她拍着我的手。 我略为振作,“夫人,那位先生好吗?” “好,怎么会不好。”夫人笑。 我也微笑,我们都知道那位先生的性格。 夫人比从前更开朗更具童心。 “他的心与脾都换过,前天才随大队出发到月球宁静海开会。” “他真是没法停下来。” 夫人摇摇头,双目中充满怜爱。 她爱他,这许多许多日子来。她都爱他。 真幸福,两人可以白头借老,活到现在。 我大胆地、轻轻替夫人拨动耳畔之银丝。 呵朝如青丝暮如雪。 我问:“夫人,你怎么找到我的?” “纳尔逊三世与我们一直有来往。” “是的,他帮了我一个大忙。” “他为你担了很大的于系。” “是,我知道。” “他令你一部分的脑细胞暂时麻痹,瞒过仪器,放你记忆归原。” “我很感激他。”我由衷说。 “他说他读了你的记忆,被你感动……他认为这是你私人的记忆,与国家大事完全无关。况且你又是他父亲的朋友。” 我点点头。 “你要好好保持这个秘密,” “是。” 夫人叹口气,抬头眯着眼睛,“陆宜,你觉不觉得,天气越来越坏了?花草树木部受影响。” “一定的,以前我们那里,空气不知多好,山明水秀。” 湖如明镜,在星光下,可以感觉到一头一脸醉人的花香,与相爱的人在一起,一寸光阴一寸金。 夫人随即说:“老了,老了就会怀旧。” “不,夫人,确是比现在好。” 她又呵呵的笑,“令堂无恙?” “她很好,谢谢。” 这个时候,有一位老先生急急朝我们走来,挥舞着手杖,我从没见过走得如此快的老翁。 我不用猜也知道,这是那位先生到了。 我连忙站起来,想去搀扶他。 他瞪我一眼,闪开,好一个顽皮的老人家。 夫人说:“你瞧礁这是谁?” 他定晴留神看我,“你!” “是我,是陆宜。” 他怪叫起来,“你倒是驻颜有术!” 我啼笑皆非,又不敢出声,毕恭毕敬地站着。 “啼,”他说:“老原念念不忘于你,到处找你,这家伙对你一见钟情,可惜他今年已是个七十岁的老头子,来不及了。,他惋惜地摊开手,“老原一生所有的都是得不到的爱。” 夫人笑着责怪说:“你看你为老不尊的样子。” 他哈哈笑起来,象是把世上一切部勘破,了无牵挂。五十年前,他正在尴尬阶段,如今大彻大悟,无色无相。 “来,”他对他夫人说:“我们走吧,别理这些娃娃。” “夫人,”我追上去,“我——”司机已礼貌地把我挡住。 我住了嘴。 不应太贪心了,已经见过面,够了。 夫人转过头来,对我露出嘉许的目光。 我回到原来的长凳上去,心如明镜台。 “妈妈——”妹妹跳着回来,拖长声音叫我。 我搂着她。 “妈妈,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 “什么事?” “你先答应我不要生气。” “不,我决不生气。” “妈妈,昨日我闻到你抽屉中有香气,打开一看,见有一只盒子,又打开盒子,发觉一块块胶泥似的东西,我觉得它们是可以吃的,于是吃了一点点,妈妈,那是什么?我从没吃过比这更好吃的东西。” “有没有告诉人?” “没有。” “永远不要告诉任何人。” “为什么?” “因为你偷吃了提奥庞玛,诸神的美食。” “妈妈,这是一个故事吗?告诉我。” “我会的,有时间我会告诉你,现在外婆在叫我们了,我们过去吧。” “外婆真唠叨。” “嘘,外婆小时候,同你一样可爱。” “会吗,你又没见过。” “你老的时候,会比她更噜苏。” “不不不不不。” 啊爱梅,是是是是是是。 妹妹,是是是是是是。 (全文完) ------------------ 文学殿堂雪人 扫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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