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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水手亲自送四海到另一只大船上,同伙头将军大力保荐:“你们没吃过杂碎吧,嘿,人人赞好。”他只说四海是他的侄子。 他居然还替四海弄了一套身份证明文件,有了它,罗四海可以自由进出海关。 在文件上,罗四海是一个十六岁,来自上海,受过训练的厨子。 四海从没有撤过那么大的谎,他脸色通红。 分手时,者水手还坚持送他两只金戒指。 四海嚅嚅道:“那文件,是假的吧。” “嘿,白纸黑字,真珠般真。” “那,”四海更加感激,“你一定使了不少银子。” 老水手凝视他,“我出海那年,只比你大一岁。” “你妈可有不舍得你?” “倒底是孩子,口口声声妈妈,那牛家乡闹饥荒,我由我爹送给一个行船的叔怕。” “你……不挂念家人?” “统统不记得了,”老水手搔搔头,“人家说,月是故乡圆,我也不觉得,总要活得下去,才会抬头看明月,你说是不是四海。” 四海侧然。 老水手忽然抬起头来,他的双目闪出亮光,声音滋润,“只除了一个人。” “谁?” “我的小表妹,本来是要娶她的,后来,”他的声音转悲,“她嫁到一户李姓人家,他们对她很好,但她不争气患痨病死了,我前些年回去,再也没看到她。” 四海呆呆地聆听。 老水手轻轻说:“她叫……翠仙。” 四海一震,没作声。 呵翠仙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名字。 可是每一个离乡别井的男子,心中总有一个翠仙。 老水手抬起头,看着银盘似月亮,直至乌云把它遮住。 临别,他又赠棉衣给四海。 四海一个人上了那只叫仙打马利亚的西班牙商船。 后来,他才知道西班牙人督信圣母马利亚。 在仙打马利亚的厨房里,他学会了做西菜,也进一步把他的炒杂碎发扬光大:几乎什么剩肉剩菜都可以在锅里爆一爆上蝶,要就加些甜酸酱,要就加些蒜茸,妙不可言。 晚上,就睡在厨房边,与大老鼠作伴。 近厨得食,老鼠又黑又壮,皮色光滑,吱吱作响,来咬他的足趾。 四海真正的寂寞了。 西班牙话难学难懂,船上再也没有林之洋那样可遇不可求的老水手。 罗四海沉着缄默,看上去,比讹称的十六岁还要大。 他第一次看到地图。 叫大幅蓝色底的挂图,上面有一块一块不规则的棕色地形。 水手见他盯着看,便笑着解释给他听:“蓝色、海洋,棕色、陆地,中国、那里,西班牙、这里。” “温哥华呢?” “该处。” 四海呆住了,那么远。 他牢牢记住中国的地形,那像一块横放的海棠叶。 “从中国到加拿大,半个世界,中国人,勇敢,西班牙人,亦勇敢。” 四海鼻子一酸。 “原本,自广州到温哥华,走太平洋近,”他在地图上比划,“但,太平洋没有大埠,少生意做,现在,仙打马利亚得绕过甫美洲,因为巴拿大运河尚未动工,你带够衣服没有?天气要冷了。” 那一大堆话太过复杂,四海一字不懂,他怔怔地看着整个世界,忽然用中文问:“这地图,怎样画出来?” 水手笑,“由勇敢的人去探测绘图,将来,人类会飞到天空。” 四海也笑,“飞到月亮?” “为什么不,就飞到月球。” 船渐渐驶往南方,气温降低,清晨,船桅挂着一条条冰柱,下雪了,鹅毛似飘下。 四海温柔地想到,在家乡,这种天气,天井后边菜园里的塌棵菜最好吃,拨开雪,整棵拔出来,拿到厨房,炒鸡蛋吃,呵,真正美味,要过年时才能尝到。 他想家想得很厉害,已很久没有淑浴,但是,却不愁肚子不饱。 这不是他出来的原因吗,愿望已经达到。 终于,他看见冰山一幢,浮过海面,那是万载玄冰,水手们大是紧张,敲响警钟,小心回避。船,驶过南美洲最南边的一块土地,叫火地岛。 深夜,四海自言自语:“舅舅,翠仙姐,你们好吗,你们现在在什么地方?” 反而没有那么牵挂母亲及弟妹,四海知道他们在家里,等他回去。 到了最寒冷的地方,一调头,就是比较暖的国家了。 越是热,大人穿的衣服越少,花乌动物的颜色越是鲜艳。 仙打马利亚所载主要货物是可可与咖啡。 四海喝过,皱着眉头吐出来,苦的,却又加糖,真弄不懂他们,四海不爱吃,据说还顶名贵,达官贵人争着要。 他终于被勒令去洗澡。 那是他第一次用肥皂,有股清香,四海喜欢这个。 西班牙人教他用一把刀,刮掉上唇与下巴多余的汗毛,果然,看上去整齐不少。 四海知道洋人嫌他脏,他就落力整顿外表。 鞋破得底面分了家,四海忍痛买双新皮鞋。 终于抵达目的地了。 西班牙人同他说:“罗,你在此处下船。” 他目定口呆,举目无亲,不知到何处去借宿。 水手蛮同情他,“到罗布臣广场去等,那是人力市场,雇主会到那里去挑人手。” 四海忙不迭点头。 “有人给你五角钱,你好答应了。” 四海背起包袱,“铁路站……” 水手挥挥手,“那是送死之地,你是厨子,你不是苦力,另外找好一点的工作去。” 四海只得上岸。 水手也很不忍,“祝你好运。” 四海摸到罗布臣广场,只见一辆辆马车在一边等,雇主在车边忙与工人接洽,谈得拢,工人便跟着主人家坐马车离去。 四海等了一日。 无人与他接头。 他块头不够洋人大,言语又不够人流利,不获青睐。 月亮升起来,广场人散尽,他知道一天已经过去,无奈地取出干粮,狼吞虎咽吃下,在街上踯躅。 至此,他离家已超过半年,因为天气已经转暖。 倒了那夜,四海才知道,舅舅不是不照顾他的。 几乎绕遍整个世界,见闻多广的罗四海,看样子就要露宿街头。 满都是外国人,人生地不熟,到哪里去找陈尔亨与何翠仙? 罗四海走运走到今天为止。 他约了他们在铁索桥等,如今桥在何处他也不知道。 四海蹲到一间酒馆门口,不久便听见争吵声,在嬉笑及挣琮乐声中有人被推出摔倒街上,爬起来,恨恨地拾起帽子,拍拍身上灰尘而去。 四海不敢进去。 他身边还有储起的几个工资,他要额外小心,他绕到后门,耐心地等,直到有人抬出垃圾,四海见是中国人,大喜,扬声问:“大叔,可要用人?” 那中年人转过头来,见是个孩子,讶异,“你是哪一水船来的?” “今朝的仙打马利亚。” “你不是柯德唐的人?” “谁是柯德唐?” “柯是铁路工头,已聘了万多二万华工来此地。” “请问,”四海焦急地问:“如何去找柯德唐?” “你干哪一行?” “我是厨子。” “嗳,柯德唐最等厨子用。” “我这就去。” “那人笑了,“人家已经下班了,明日请早。” 四海顺手接过那大叔手中垃圾,干干净净处理掉。 那大叔问:“你的闯伴呢?” “只我一个人。” “你叫什么名字?” “罗四海。” “几岁?” “十四岁。” “家乡何处?” “宁波镇海。” “今夜到我处马虎宿一夜吧。” 倒处都有好心的人,罗四海又得救了。 只见那大叔还拖着一条辫子,身穿宽大唐装,油腻邋遏。 里头有人喝叫他,“阿王,你滚到何处去了?” “叫你呢。”四海说。 “你听得懂英语?”王叔讶异问。 “一两句。” “他们的字像鸡肠——” “阿王!” 阿王叮嘱四海,“你在这里等。”进去了。 四海一跤坐到在地,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他惊惶、害怕、凄凉,还有,肚子又饿了。 双目不禁濡湿,恨煞自己的肚皮。 他突发异想,为什么不能趁桌上有食物之际尽情地吃,吃得饱胀,然后凭这饱肚顶他三五七天,不用再愁? 人体构造肯定有问题,怎么搞的,一天到晚,吃完又吃,吃完再吃,成日就是吃,民以食为天,都不用干别的事了。 这时,阿王又出现在后门,“罗四海,接住!” 一件东西丢过来,四海眼明手快接住,是一团面包头。 他连忙塞进嘴里,咽得太仓猝了一点,把眼泪逼了出来,幸亏一个人,幸亏妈妈在万多里以外,否则看到这幅行乞图,不知要伤心到什么地步。 他把面包大块大块用牙齿撕下来,吃得十分香甜,嘴干,在附近桶中掬点水喝,他蹲下,等老王收工带他走。 他等了许久,老王才出来,天都快亮了,酒馆才打烊,可见生意极之兴旺。 老王累得脸皮打搔,“唉,三年前今日,我还有打老虎的气,现在不行了。” 四海跟在他身后。 他住在不远的一间木屋,开了门,点上灯,四海发觉那是一间作坊,堆满一包包脏衣物。 老王对他说:“你挑个地方睡吧。” 四海奇问:“你呢?” “我?我还要把这些衣服洗出来。” 啊,不用睡? “我要赚钱付人头税,”老王同四海说:“付了这要命的五百块,我就是这个国家的老百姓,我可以回家娶老婆,然后把她也带来此地,生儿育女。” 四海默默地看着老王,忽然动手拆开脏布包,“我帮你。” 老王深庆得人,“好,好。” 四海忍不住问:“日做夜做,多久才蓄储到五百元?” 那老王四面张望一下,压低声音,一你若做铁路工人呢,一年也储不到四十块。” “什么,”四海大吃一惊,但是双手已不停地操作,“不是说一天有一块钱工资吗?” “你听我讲呀,”老王拿条小板凳坐在他对面也洗起衣,服来,他喜欢这小伙子,有他陪着说话,不渴睡,故此一五一十为他分析:“首先,冬季有三个月严寒结冰,开不了工,无钱可赚,其二,食用衣服支出百多元,房租需廿多元,税金要五块钱,一年到头难保不服一两帖药,又是十元八块,还有抽烟呢,喝杯茶呢?” 四海呆住。 “到头来还欠六合行一笔佣金。” 他埋头搓衣服,掠出一件又一件。 老王佩服这少年人双手,像机器一般敏捷。 他咳嗽一声,“我就比较有办法,”自得地呵呵笑,“这个洗衣场是我自己生意。” 手泡在水里久了,起皱纹,十只手指如红萝卜,指缝沁出血来,但,这是他的生意。 “我已剩了两百多块了。” 四海只知不能白住白吃老王的,以力气偿还。 “你有亲友在此地吗?” “我舅舅叫陈尔亨。” 老王摇摇头,“没听说过。” “姐姐叫何翠仙。” “小孩子讲孩子话,女子到不了这里,衙门不让中国女子入境。” 四海吞一口涎沫,“我姐姐不是普通女子。” “呵,”老王椰榆他,“三头六臂,是女强盗吗?” 四海气馁。 老王偷偷在四海耳边说:“没有女人,就没有孩子,不让我们生孩子,把我们当民族,”他叹口气,“不过说实在的,我们的确不同种。” 老五拎起一件湿漉漉的长袄,“你看这条袄子,什么布,铁皮一样,据说是法兰西那边矿工发明的,叫骡仔布,这条袄子还有名字给你叫呢,看到没有,名牌钉这里,叫李维斯。” 皮都还没布厚,擦多两擦,手起泡。 “只有我肯接这等衣袄来洗,”老王突生异想,将来,会不会有洗衣机器?” 四海笑,“有了机器,你就赚不到钱了。” 老王却有生意头脑,“咦,我添置机器洗更多的衣赏呀。” 四海笑着埋头苦干,硬是把一堆堆脏不可名的臭衣服全部洗出来。 “难为你了,小兄弟,你休息吧。” 四海一骨碌倒地。 “你还有什么亲友?”老王谈兴不浅。 四海人已有一半走进梦乡,含糊他说:“我还认识一个庞英杰。” 老王翻身坐起,“你怎么不早说?” 四海已经疲倦得舌头都大了,“一时没想起他。” “唉呀,这些衣裳就是庞兄判给我洗的呀,他此刻做柯德唐手下的小组长呢,管三十个工人同正副两位厨子,他直接同洋人办交涉,了不起,有什么话,同他说即行——”老王口沫横飞。 他没听到回音,一转身,发觉那剪了辫子的小伙子已经扯着鼻鼾熟睡。 “嘿!” 他自己一瘫下来,四肢也与身体分家,再也动弹不得,沉沉睡去。 像所有的华工一样,他出卖的是苦力,所得的不过是温饱。 天已经亮透。 四海惊醒,要命,肚子又饿了,咕咕响。 他小心翼翼摊开包袱,只余一只饼子,吃了它,下一顿不知在哪里。 正犹疑,听见老王的声音说:“我带你去见庞英杰,他为人豪爽,必叫你吃饱。” 呵,罗四海,你福星高照。 天气干燥,晾出衣服已干了大半。 “洗与熨各有价钱,来,把昨天做妥的衣服交还,同时去拿今日脏衣,我顺带与你见庞兄去。”他怦然把四海当作伙计。 长年累月在洗衣场工作,雾气腾腾,老王身上也有一股暧昧气味。 在日光底下,四海看清楚了他,他双目深陷,脸色青白,体力分明已拉扯到极限,快要吃不消了。 四海不语。 他吃了手上的饼。 老王把他带到铁路建筑现场。 老王有一辆马车,拖着一只四轮车斗,载满干净衣物,打算沿途派送。 铁路沿着富利沙河而筑,马车到了第一站新西敏市。 四海不由得在车头站了起来。 工场像一个最大的市集,离远就听见吆喝声,机器滚动声,蒸气像雾一样在地面飘动,人来人往,肩擦着肩那样过。 昨夜下过一场雨,地下是足踝深的泥泞。 不远处是一望无际碧绿的森林,古木参天。 熙来攘往的人群中,四海看到许许多多的中国人,他们最易辨认:辫子、唐装、小个子。 四海兴奋得双眼发亮,一时间他还以为回了家,那么多自己人! 他挥舞着拳头,“铁路,铁路。 老五笑了,“此处是最大一个补给站,铁路已通过汉门、枫树岭、合普、伸展到爱莫利及耶路去了。” “带我去看铁路。” 老五被他逗得笑出来,“你以为铁路是生铁铸成的一条大路吧。” 四海霎霎眼睛。 “来,我带你去看。” 马车在泥泞路上调头,路窄人逼,造成磨擦,有人开口大骂,四海一听,居然是广东话,大乐。 王大叔,这好像是我们的地头嘛。” 老五抬起头,看到远处积雪的高仕山去,过一会儿才说:“将来吧,小兄弟,将来也许,但此刻,我们身在异乡,我们是异客,不是主人,我们只是苦工,慢慢你会明白。” 讲到这里,忽然之间,远处传来极大极大闷雷似一声轰隆,整个地面为之震动,马匹受到惊吓,仰头嘶叫。 四海双耳作闷,忙问:“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爆山。” “什么?” “小兄弟,你以为铁路筑在平地上?要开山辟石钻山洞的呢,多大的工程!否则,怎么会叫我们中国人来做,只有我们肯拼死命出死力,白人肯吗?黑人肯吗,谈也不要谈,今日这一炸,不知有无人命损失,今晚便可知道。”老王无限感慨。 四海握着拳头,浑身汗毛竖了起来。 “不辛苦的营主,也轮不到我们。” 他策着马车往前走。 四海终于看到了铁路。 同他想像中的完全不同。 先挖出一条宽但平路,然后铺上铁轨与枕木,再均匀地铺上碎石子。 一望无际,直到它拐弯在山谷消失,似一条蟒蛇,迂回地游向山中。 “看到没有?” 四海点点头。 “已筑了三年,一直往内地移,要贯通整个大陆。这是洋人的梦。” 四海吞一口涎沫。 铁路到了合普镇,沿山而筑,一边是峭壁,一边是激流大河,一失足,粉身碎骨,遗体捞都捞不着,逝者是谁?不外是张老三,王小二,有什么要紧?家乡等他几年,也就渐渐淡忘,就像从来未曾生过下来, 老王揉了揉眼。 见有人经过,他大声问:“庞英杰可在附近?” 似乎人人认识庞氏,大声回答:“他今午与柯德唐开会。” “什么事?” “申请沿途茶水供应,洋人不让我们烧火堡水。” “不止是这个吧。” “上个月薪水,每个时辰计,少发了一个仙。” “又吃我们的。” “可不是,此事如不获解决,庞英杰叫大家会下来暂时不开工。” “做得很对。” “到前头去等,他就要出来了。 老王带着四海往码头去。 四海只见马车往来不绝,载着粮食、木材、工具,还有,老王指给他看,一箱一箱的火药。 极重的货物由驴马的背脊转到苦力的肩膊上,背着运到需要它们的地方。 四海心想,建筑万里长城的情况,一定与这里相似。 有人扬声,“可是找庞大哥?” “劳驾传一声,说是王得胜与罗四海找。” “稍候。” 四海内心忐忑,原来士别三日,庞英杰的场面已经做得那样大了,不知他还有没有空记得他那样的小朋友。 正在彷徨,一把豪爽的声音已经传来,“四海,是你吗?” ------------------ 文学视界扫描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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