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回答,他喃喃地说:“那日,她站在橙树低下,小白花落在她金色的长发上,她十四岁,穿白色的薄衣……”基度开始用意文,我虽然听不懂,也知道那是一连串赞美之词,用最热情的口吻倾诉出来。
  他忽然握紧我的手,“我没有得到她,但安琪,你一定要追求你爱的人。”
  “我会的我会的。”
  他的手松开。
  “基度。”
  他没有应我。“基度。”
  他的双眼仍然睁着。
  我站起来,把他双手交叉放在胸前,跑出园子,叫人。
  女仆带着护士匆匆奔至,一大堆人涌进图书室去。
  我站在花园喷水池旁,金色的阳光使我晕眩,这是我首次面对死亡,心中异常震惊。
  有一只手搁我肩膀上,我转头,是傅于琛。
  我连忙不顾一切地抓住他的手,原来人是会死的,原来相聚的缘分不可强求。
  我疑视傅于琛,像是想从他的瞳孔钻进去,永生永世躲在他的眼睛里,再也不出来。
  傅于琛没有拒绝。
  那夜我们在卡斯蒂尼尼的宅子里晚宴,人虽然去了,招呼客人的热情仍在,这是他的意思。
  没有谁吃得下东西,在这个时候,母亲赶了回来,接着是卡斯蒂尼尼的子女们,杨倩志女士没有空来应付同胞,只听到她用激烈的语气与夫家的人交涉。
  最后她以英语说:“为什么这么多东方人?问我,还不如去问马可波罗。”
  我们十分佩服她的机智。
  母亲块头又大了许多,吃美味的面食会令人变成这个样子,戴着许多笨重的首饰,好显得人纤细一点,裙子只好穿一个式样了,帐篷一般。
  马佩霞并不比她小很多,但是人家保养得多好,修饰得多好。
  我并没有与母亲说话,不等宣读遗嘱,我们一行三人便离开米兰。
  马佩霞自那次旅程开始,对意大利发生兴趣,她说:“衣服式样真美,许多在我们那里都买不到。”
  傅于琛说:“要做的话,我支持你,迟一步就成为跟风,什么都要快。”
  我不说什么。
  马佩霞温和地取笑我,“现在承钰是小富女了。”
  傅于琛维持缄默。
  “你打算怎么样?”
  我毫不犹疑地说:“收拾一下,跟你们回家。”
  “你还没有毕业呢。”马佩霞惊异地说。
  我反问:“你呢,你又大学毕业没有。”穿得好吃得好的女人,有几个手持大学文凭。
  她语塞,“但是你还年轻——”
  “我一生一世未曾年轻过,我从来没有做过小孩子。”
  “回家干什么?”马佩霞又问。
  “我自由了。不用再被送到那里去,或是这里去,不用与指定的人在一起生活。”
  “真是个孩子,说这些赌气话。”
  “还有,我可以忘记那该死的红色丝绒秋千架子!”
  “承钰,我不知你在说什么哩。”
  傅于琛一直不出声,这些话其实都是说给他听的,相信信息已安全抵达。
  “你已经满十八岁,承钰。”
  “随她去,”傅于琛忽然开口,“任由她自暴自弃。”
  他没有等我,要与马佩霞两人飞回去。
  没料到马小姐说:“你先走,我还想在这边逛一逛,许久没有这样轻松。”
  这下子轮到我假装没听见。
  傅于琛动了气,也下不了台,第二天就独自动身回去。
  马佩霞不动声色。我很佩服她,将来我也会做得到,我要学她的沉着。
  约翰前来告别。
  “我知道你要走。”
  我拍拍他的手背,“你会成功的,曾约翰这三个字会街知巷闻,你会得到你认为重要的一切。”
  约翰啼笑皆非地看着我,“你怎么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算了,约翰,我们彼此太了解,我知你所需,你也知我的人生目标,何用多说。”
  他低下头。
  “你还有两年毕业,再隔两年拿个管理科硕士,咱们在家见面。”
  “周承钰,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彼此彼此。”
  “我们会不会有一天在一起?”
  “谁知道。”我忙着收拾。
  “你不关心吧。”
  “不,我不在乎,再见,约翰。”真不想给他任何虚假的盼望。
  他伤透心,反而平静下来。
  “有一个人,天天在门口等你,你离开那么久,他等足那么多天。”
  童马可。
  几乎把他忘怀。
  “等等就累了,也就转头等别人去了,放心,他不会呆在门口一辈子。”
  约翰摇头,“你不关心任何人是不是。”
  “说对了,有奖,我确是那样的人。”
  我把带来的收藏品小心翼翼地放入随身箱子中。
  “你只关心傅先生是不是?”
  “约翰,记住将来我们还要见面,你会到傅氏大厦办公。”
  他叹息,替我把箱子拿出去。
  马佩霞坐在会客室抽烟。
  马佩霞在听一张旧唱片,七十八转,厚叠叠,笨重的黑色电木唱片,一边唱一边沙沙作响,女歌手的声音也低沉,她唱:红着脸,跳着心,你的灵魂早已经,在飘过来,又飘过去,在飘飘呀飘个不停。
  我说:“那属于我母亲。”
  其实在那时,同学们已开始听大卫宝儿,只有我这里,像个杂架摊,古董店,什么都有。
  “怎么会保存到今天。”
  我说:“用来吸引中年男人。”
  马佩霞笑了。她一点也不生气,也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发誓要学她,她是我的偶像。
  当下我问:“你为什么留下来?”
  “帮你收拾这个摊子。”
  “不怕傅于琛生气?”
  “你还不知他的意思?我也不过是看他心意,替他办事而已。”她微微笑。
  “他想你留下来陪我?”我十分意外。
  马佩霞没回答,按熄了烟。
  为什么她看见的事我没看见?别告诉我她与傅于琛更熟,或是二十年后,我也可以看得这么透彻。
  “我不需要人帮。”
  “我知道,他不知道。”马佩霞说。
  “他应该知道。”马佩霞,你别自以为是傅于琛专家好不好。
  马佩霞不再回答,“我们走吧。”
  约翰进来说:“车子在门口等。”
  马小姐说:“谢谢你,约翰。”
  约翰又说:“对了,那个人也在门口等。”
  马小姐笑,“才一个?我以为承钰一声要走,门口起码站着一队兵,齐奏哀歌。”
  约翰一点表情也没有。
  打开门,看见马可站在那儿,他一个箭步上来,“承钰,”随即看到马小姐及我们的行李。
  “你要到什么地方去?”
  “回家。”
  “几时再来?”
  我有点不耐烦,“不知道,也许永不回来。”
  马可很震惊,“我以为……我们不是要结婚吗?”
  我笑吟吟,“三分钟,你有过你的机会,没抓紧。”
  “承钰,太笑话了,当时你不是认真的。”
  “我发誓我认真,要怪只好怪你自己。”
  我上车,他的手搭着车框,“承钰,我会来找你。”
  “是吗,你往哪儿找?”
  约翰也跟着上车,吩咐司机开车,只剩下童马可一个人站在路边。
  我没有回头去看他。
  隔一会儿,马佩霞说:“他会追上来的。”
  我笑说:“我同你赌一块钱。”
  “好,一言为定。”
  马佩霞又问:“他曾向你求婚?”
  “真不幸,是我向他求婚。”
  “什么?”
  “他没有答允,只好作数。”
  马佩霞笑起来,“有这种事!”
  约翰在飞机场与我们道别,我紧紧握他的手,叫他用功读书。
  约翰说:“我仍然是感激的,没有你,我得不到上学的机会,承钰,你间接成全了我。”
  他的双目润湿,约翰自有苦哀,我搂着他肩膀,“回来我们再吃饭庆祝。”
  马佩霞向我递一个眼色,我只得放开约翰。
  感觉上好过得多,这一次与马小姐一起,乃是给她面子,不是给她押着走。
  在飞机上被困舱中,我们谈了很多。
  我有一种感觉,如果一男一女在长途飞机中相遇,一起吃一起睡,小小空间,无限沉闷,待下飞机的时候,已经可以结婚。
  婚姻根本就是这么一回事。
  马小姐说放弃功课是最可惜的。“但,如果时间必须用来做更重要的事,又另作别论。”
  她是一位很开通很明白的女士。
  “其实,你与傅于琛并不熟稔。”马佩霞说。
  “怎么会,我七岁就认识他。”我说。
  “你眼里的傅于琛,不过是你想象中的傅于琛。承钰,有很多时候,想象中的事与人比真实情况要美丽得多。”
  “傅于琛有什么不好?”
  “不忙护着他,这次回去,你们自然会有更深切的了解。”马小姐说,“这两年,他仍住在你们以前的房子里。”
  “你们俩没有同居?”
  马小姐面孔忽然飞红,“啐,谁与他同居。”
  我纳罕,仔细打量她的眉眼,可真是一点作伪也没有的呢。
  “他只得你一个女朋友是不是。”
  “怎么来问我,我怎么知道,应当问他去。”
  “别担心,我会。”
  马佩霞沉默一会儿,忽然说:“我也想知道。”
  “看样子,你对他的认识也不够。”
  马佩霞说:“谁认识他?没有人。”
  我认识。只是马佩霞不相信我,没有人相信我。
  我俩在飞机上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吃完一餐又一餐,不知过了多久,飞机才降落陆地。
  双脚一碰到地上,我就知道,不再可能与马佩霞有那样由衷的对白。
  她把我送回家中,然后自己回公寓。
  女佣都换了,两年没回来,一屋陌生的面孔。
  第一件事是回睡房去,推开房门,只见陈设同以前一模一样,对别人来说,两年也许不是一个太长的日子,但对我来说,却天长地久,真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
  坐在床沿发呆。
  马佩霞打电话过来,“他要我同你说,不回来吃饭,要不要我过来陪你?”
  “不用,我都吃不下。”
  “明天见。”
  放满一大缸水,取起放浴液的水晶瓶子,打开嗅一嗅,仍然芬芳扑鼻。
  我离开过傅于琛,抑或根本没有?当中那段日子已经消失,两头时间被黏在一起,像电影底片,经过剪接,没有男主角出场的部分放弃。
  我浸在一大缸水中,连头发面孔都在水底,一点声音都听不见。
  我们母女俩并没有即时取到意大利人的遗产,他的成年子女因不服气向当地法庭提出诉讼,直闹了一年。
  傅于琛站在我这边,他为之再三惊叹,同马佩霞说:“我们傅家也有一笔基金,指明要第一个孙儿出生,才可动用,但我情愿这笔款子死去,也不要后代,一个人连遗嘱都不被尊敬,还成什么世界,”
  他也为争遗产经过非常冗长的官司,他父亲临终想起他,决定把他一切赠给儿子,他的姐姐们偏偏认为老父去世之前有好一段日子已神智不清,努力在法庭上证明生父是一个疯子,而同父异母的兄弟是伪充者。
  所有这些,只是为着钱。
  自然,他赢了官司,他的律师群也足以下半生无忧无虑地生活。
  同样的情形又发生了。
  马小姐说:“他们是应当生气的……什么也得不到,一定是东方女人懂得巫术的缘故。”
  傅于琛说:“谁叫他们不懂!”
  马佩霞说:“人的思路不是这样想的,没有人会承认己过。”
  “但是老头临终前只想见承钰一个人,他不想见那些子女。他在长途电话中求我,我原本拒绝。但他一直求,声泪俱下。卡斯蒂尼尼族在老头生前为什么不下点功夫?至少找张灵符来贴上,免得老头遭鬼迷,岂不省下日后的官司。”
  母亲与我终于得到那笔遗产。
  我没有见到她,据说她很满意,她对傅于琛说:“承钰那一半,我不介意,他原打算捐给慈善机关,他同我说,他痛恨他的家人,他们把他当白痴,从来不相信他会下狠心。”
  就是在那一年,马小姐开设时装店,开头她并没有把最有名的几只牌子介绍到本市来,本钱太贵,格调太高,利润没有保障。
  马小姐选的货全属中下,质地非常的差,缝工奇劣,但颜色与款式都是最新的,一试身,女孩子很难舍得不买,因为看上去实在太精神太漂亮。
  她赚了很多。
  直到发了财,才渐渐接名牌立万儿,但她一直怀念海盗时期,一百块本钱的裙子标价一千二。
  那一年我并没闲着,太多的人约会,太多地方去,太多嗜好。
  每个下午,傅于琛看着我回马佩霞的公司学习,看着一箱箱的衣服运来,真是引诱,但我永远白衬衫松身裙,意志力强。
  这时候,裤管又开始窄,上身渐渐松,马佩霞找我拍了一大堆照片,替她服装店做广告,那时,模特儿的费用高,她又没有成名,没有人卖账,每个人都不想接她的生意,叫一个很高的价钱,好让她知难而退。
  她退而求其次,找了我,以及一个在读工学院的男孩子来拍照。
  那男孩子才比我大三岁,但鬼主意多得不得了,随身所带的是只破机器,马佩霞看着皱眉头,忍不住手买两只好的照相机给他用。
  就这样,半玩半工作,我们拍了足有一千张照片,冲出来后,连设计广告都一手包办,就是这三人党。
  摄影美工师叫郭加略。
  因为年轻,我与加略有时一天可工作二十小时,有时通宵,他有狂热,我爱玩,累了只往地板上躺一躺。一天之内他可以叫我换五六个发式,化妆改了又改。
  马佩霞来视察时说:“幸亏年轻,换了是我,这样玩法,包管面皮与头发一齐掉出来。”
  照片一刊登出来,马上证明盲拳打死老师傅,行内人非常震惊,马佩霞立即与郭加略签了张合同。至于我,她不担心,“合同也缚不住她。”
  应该怎么形容郭加略呢,他是美的先知,品味奇高,从不钻研,只靠直觉,喜爱创作,拒绝抄袭,确是个不可多得的奇才,最重要的是他不孤僻。
  郭加略不但努力,更有幽默感,失败再来,一直没听他说过怀才不遇这种话,也许没有机会,尚未毕业就有合同在手,也算是天之骄子。
  马佩霞说:“又一个好青年。”
  我明白她的意思,“他有女友,交了有好几年。”
  “怎么没见过?”
  “他不一定要把那一面给我们知道。”
  “你呢,你有无知心男友?”
  “滚石不积苔,傅于琛都不让我在一个城市好好定居,哪里会有朋友,他分明是故意的。”
  “加略不是很好?看得出他喜欢你。”
  “君子不夺人之所好。”
  马佩霞忽然问:“你是君子吗?承钰,你是吗?”
  “在郭加略面前,我绝对是君子。”
  马佩霞明白我的意思。
  我们三人,迅速在这一行得到声誉。在我自己知道之前,周承钰已成为著名的摄影模特儿。
  傅于琛取笑我,“我还以为承钰会成为大人物,一言兴邦,没晓得她靠的是原始本钱。”
  马佩霞说:“她还年轻,你让她玩玩。”
  “这一开头,人就定型,以后也只有往这条路子上走。”
  马小姐说:“也没有什么不好。”
  傅于琛说:“是没有不好,但我原以为傅厦可以交给她。”
  马佩霞笑,“不必失望,交给我也是一样,一幢三十多层大厦还推来推去怕没人要。”
  我知道傅于琛的意思。
  他想我拿公事包,不是化妆箱。
  傅于琛说:“美丽的女子倘若不靠美色工作,更加美丽。”
  他指的是长得美的天文学家、医生、教授。人们始终把职业作为划分势利的界限。
  我终于说:“但那是要寒窗十载的。”
  傅于琛问:“你急着要干什么,有猛虎追你?”
  我微笑,不出声。
  我想说:我忙着追你呀。
  傅于琛似乎明白,他避开我的眼光,将白兰地杯子放在茶几上,但我看见杯子里琥珀色的酒溅出来,为什么,他的手颤抖了吗?
  我说:“当我输了好了,我曾与你击掌为盟,要在事业上出人头地。”
  马佩霞说:“还没开头,怎么算输,十年后再算这笔帐未迟。”
  “十年后!”我惊叹。
  “对承钰来说,十年是永远挨不到头的漫长日子。”马佩霞笑。
  我去伏在她背后,也笑。我们培养出真感情来,反而冷落傅于琛。
  “我去拿咖啡来。”马佩霞说。
  趁她走开,傅于琛问我:“你要搬出去?”
  他永远是这样,非得趁马小姐在场,又非得等马小姐偶尔走开,才敢提这种话题。
  没有第三者在场的时候,他当我透明,有时在走廊狭路相逢,招呼都不肯打一个,仿佛我是只野兽,他一开口,就会被我咬住,惟有马佩霞可以保护他。
  我为这个生气。
  故此淡淡说:“房子都找到了,郭加略替我装修。”
  傅于琛干笑数声,“嫌这里不好?”
  “不,我不能再住这里。”
  “还是怕人闲话?”
  “一日不离开这里,一日不能与你平起平坐,地位均等,所以马小姐不愿与你正式同居。”
  “你想怎么样?”
  “没有怎么样,自力更生,你知我一直想自力更生。”
  他轻轻吁出一口气,“即使没有卡斯蒂尼尼的遗产,你也可以做得到,一向以来,我高估你的机心,低估你的美貌,在本市,没有被埋没的天才或美女。”
  “你并不太注意女性的相貌,”我说,“城里许多女子比马小姐好看。”
  傅于琛失笑,我刚想问他笑什么,马小姐捧着银盘出来。
  “在谈些什么?”
  “美貌。”傅于琛说。
  “承钰可以开班授课。”
  “我,”我先是意外,后是悲哀,“我?”
  “怎么,”马小姐问,“还没有信心?”
  “都没有人喜欢我,没有人追求我。”
  话才说完没多久,过数日,郭加略把一张畅销的英文日报递给我,叫我看。
  他讶异极了,“这是你吧。”
  报纸上登着段二十厘米乖十厘米的启事:“不顾一切寻找周承钰,请电三五七六三,童马可。”
  老天。
  我把报纸扫到地下。
  “漂亮女子多残忍。”郭加略笑我。
  我白他一眼,不出声。
  郭说下去,“你们是几时分手的?他没想到周承钰小姐在今日有点名气,这则广告刊登出来,当事人未免难为情。”
  “也许有人会以为它是宣传。”
  “这主意倒不错,只是宣传什么呢?”
  马佩霞在吃中饭的时候说:“快同他联络,不然如此触目的广告再刊登下去,不得了不得了。”
  我恼怒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广告,我没见过!”
  马佩霞叹口气,“要是不喜欢他呢,他会飞也没用,跪在你面前也不管用,真奇怪,真难形容。”
  “谁跪在我面前,从来没有人。”
  “对,你没看见。”马小姐一贯幽默。
  “我有什么能力叫人跪在我面前。”
  “这个人既然来到此地,就不会干休,他有法子把你找到。”
  “我拨电报警。”
  在那个夏天,我搬了出来住。房子就租在隔壁,露台斜对面可以看见傅家,我买了几架望远镜,其中一台百五倍的,已经可以把对面客厅看得很清楚。
  郭加略问:“承钰,你对天文有兴趣?”
  “是。”我说,“你知道吗,月球的背面至为神秘,没有人看得见,没有地图。”
  “我只知月球有个宁静海,名字美得不得了。”
  其实那颗星叫傅于琛。
  对他,我已有些心理变态。每夜熄了灯,坐在露台,斟一杯酒,借着仪器,观望傅于琛。马佩霞几乎隔一日便来一次,这事我完全知道,别忘记我以前便是住在那屋子里,但是将自己抽离,从遥远的地方望过去,又别有一番滋味。
  我学会抽烟,因为一坐几个小时,未免无聊。
  马佩霞最近很忙,但仍然抽时间出来,为他打点琐事,她是他的总管家,这个地位,无人能够代替,马小姐越来越有一股难以形容的风度,真令人适意,很多时候,气质来自她的涵养功夫,她是更加可爱了。
  傅于琛很少与她有身体上的接触,他俩一坐下就好似开会似地说个不停,傅睡眠的时间每日只有五六小时,半夜有时还起身。
  这件事在一个多月后被拆穿,结束津津有味的观察。
  清晨,我还没睡醒,他过来按铃。女佣人去开门,他抢进来,扯住我手臂,将我整个人甩出去,摔在沙发上,然后扑向露台,取起所有望远镜,摔个稀烂。
  我不声张,看着他,他用尽了力气,怒火熄掉一半,只得坐下来,用手掩着面孔,叹一口气。
  他说:“是我的错,养出一只怪物来。”
  我们许久没有出声,也好,能为我生气已经够好。
  走过去,想亲近他,他却连忙站起来避开。
  “为什么,”我问:“为什么不再对我好?”
  “你已长大,承钰。”
  “我等我长大已有良久,你等我长大也已有良久,你以前时常说:承钰,当你长大,我们可以如何如何,我现在已经长大了。”
  “不,你没有,你变为另外一个人,我对你失望。”
  “你要我怎么样,回大学念博士,帮你征服本市,抑或做只小狗,依偎你身旁?”
  “我不想与你讨论这个问题,你有产业,有工作,有朋友,你不再需要家长,是,你盼望的日子终于来临,你百分之一百自由了。”
  “不要拒绝我。”我趋向前,声音呜咽。
  “有时希望你永远不要长大,承钰,永远像第一次见到你那样可爱精灵。”
  “付于心。”
  “不,傅于琛。”
  禁不住紧紧拥抱。我的双臂箍得他透不过气来。他怎么样都躲不过我,不可能。
  二十一岁生日来临,傅于琛为我开一个舞会。
  早几个月,他已开始呻吟:“承钰都二十一岁了,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百忙中都会拨出一点时间来,用手托住头,微笑地思索过去。
  “二十一岁!”他说。
  又同马小姐说:“我们老了。”
  马佩霞笑答:“还不致于到那个地步。”
  “我已经老花了。”傅于琛失望地说。
  我听到这个消息,先是一呆,随即忍不住呵哈呵哈地大笑起来。
  连傅于琛都逃不过这般劫数,像他那样的人,都会有这一天,太好玩。
  傅于琛恼怒地看着我,“承钰你越来越残忍可怖。”
  “咦,待我老花眼那一日,你也可以取笑我呀,我不介意,那一日总会来临。”
  “待那一日来临,我墓木已拱。”
  “不会不会不会,二十五年后,你还老当益壮,”马佩霞说,“风度翩翩,只不过多一副老花眼镜。”
  傅于琛对马小姐控诉,“你看你栽培出来的大明星,这种疲懒邋遢的样子。”
  我静下来,他一直不喜欢我的职业,他希望我成为医生、物理学博士,或是建筑师,起码在学校里呆上十年,等出来的时候,已经人老珠黄,不用叫他担心,我太明白。
  “人家在天桥上镜头前穿绫罗绸缎穿腻了,在家随便一点也是有的。”马佩霞为我解释,“国际摸特儿都有这个职业病,平时都是白色棉布衫加粗布鞋子。”
  “她小时候是个小美人,记得吗,”他问马佩霞,没当我在场似的语气,“没见过那么懂事的孩子。”
  马佩霞在深意地看着我。
  我把长发拨到面孔前,装只鬼,无面目见人。
  舞会那日,一早打扮好,没事做,坐在房间里数收藏品。
  两张由傅于琛寄给我的甫士卡经过多年把玩,四只角已残旧不堪,钢笔写的字迹也褪掉一大半,令我觉得唏嘘,原来甫士卡也会老也会死。
  那只会下雪的纸镇,摇一摇,漫天大雪,落在红色小屋项上,看着真令人快活。莱茵石的项链,在胸前比一比,比真宝石还要闪烁。
  其实我并没有长大,内心永远是七岁的周承钰在母亲的婚宴中饥寒交迫。
  只不过换过成人的壳子,亦即是身躯,傅于琛就以为我变了个人,太不公道。
  放邮票的糖果盒子已经生锈,盒面的花纹褪掉不少,但它仍有资格做我的陪葬品。
  还有傅于琛替我买的第一支口红,只剩下一只空壳,他带回来的第一条缎带、太妃糖的包装纸……
  我开心得很,每件物品细细看察,这个世界,倘若没有这个收藏品,根本不值得生活下去。
  没发觉有人推门进来,“你蹲在那里干什么?堵夫绸容易皱。”
  我抬起头,是傅干琛,他过来接我往舞会。
  急于收拾所有的东西,已经来不及,都被他看见。
  他震惊,“承钰,你在干什么,这些是什么东西?”
  我也索性坦然,“我的身外物。”
  “老天,你一直保存着?这是,唷,这张甫士卡……”他说不出话来。
  我取过缎子外衣,“我们走吧。”
  这时他才看到我一身打扮,眼光矛盾而迷茫,手缓缓伸过来,放在我肩膀上。
  我轻轻地说:“听见吗,要去了,音乐已经开始,我们可以跳舞。”
  他的手逗留在我脖子上很久很久。
  门口传来马小姐的声音:“承钰,打扮好没有?今日你可是主角。”
  傅于琛才自梦中醒来,替我穿上长袍。
  马佩霞看到,呆一呆,随即赞叹,“来看这艳光。”
  我只说:“二十一岁了。”
  还要等多久呢?
  舞会令我想起母亲与惠叔的婚宴,不过今日我已升为主角,傅于琛就站在左右。多少不同年纪的异性走到我身边来说些颂赞之词,要求跳半只舞,说几句话。女士们都说,周承钰真人比照片好看。
  站得腿酸,四周围张望,看到舞厅隔壁的一个小宴会厅没租出去,我躲开衣香鬓影,偷偷溜到隔壁,在黑暗中找到椅子坐下。
  一口饮尽手里的香槟,嘴里忍不住哼:红着脸,跳着心,你的灵魂早已经,在飘过来,又飘过去,在飘飘呀飘个不停。
  黑暗中有一把声音轻轻地问:“谁的灵魂?”
  我吓一跳,弹起来,忙转过头去,只见暗地里一粒红色火星,有人比我捷足先来,早已坐在这里抽烟。
  “谁?”
  “慕名而来的人。”
  我又再坐下来,轻笑,“要失望了。”
  “本来已觉失望,直到适才。”
  “啊,发生什么事?”
  “你进来,坐下,唱了这首好歌。”
  我听着他说话。
  他补一句,“证明你有灵魂。”
  “你叫什么名字?”
  “说给你听,你会记得吗?外头统共百多名青年俊才,你又记得他们的名字?”
  我纳罕了,“那你来干什么,你同谁来?”
  “我代表公司。”
  “你是马小姐的朋友。”
  他没说话,深深吸烟。
  我无法看清楚他面孔,取笑他,“你是神秘人。”
  他不出声,并没有趁势说几句俏皮话。
  我心底有种奇异的感觉。好特别的一个人,强烈的好奇心使我对他的印象深刻。
  “承钰,承钰。”马小姐的声音。
  “快去吧,入席了。”
  “你愿意与我一起进去?”
  “不,我这就要离开。”
  “为什么?”我失望。
  “回公寓看书,这里太闷。”
  这话如果面对面说,我会觉得他造作,但现在他连面孔名字都不给我知道,显得真诚。
  “承钰。”郭加略走过,“承钰。”
  “全世界都来找你。”他轻笑。
  我只得站起来,“再见。”我同他说。
  “再见。”
  我又停住脚步回头,“告诉我,我今夜是否漂亮。”
  他略觉意外,“你是周承钰,你不知道?”
  “不,我不知道。”
  “漂亮,你像一只芭比娃娃。”
  我啼笑皆非,“谢——谢——你。”
  “有没有找到承钰?”
  是傅于琛,每个人都出动找我。
  “这里。”我亮相。
  “你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快过来。”
  傅于琛拉起我的手,第一次,第一次我没有即时跟他走,我回头看一看房间。
  那夜我们在饭后跳舞,气氛比想象中热烈,各人都似约定要好好作乐,舞着舞着,郭加略带头,把所有在场的模特儿排成人龙,各人的手搭各人的腰,跳起仑巴舞来,我招手唤傅于琛,但他没有加入。郭加略一手把马小姐带入我们的队伍,跳得香汗淋漓。
  真腐败是不是,喝香槟,跳热舞,谈恋爱,都是私欲,世纪末的坠落,这般纵情享乐,义无反顾,因为吃过苦,所以怕吃苦,因为明天也许永远不来,因为即使有一万个春天,也未必重复今宵这般的良夜。
  跳至脚趾发痛,音乐才慢下来。
  傅于琛过来说:“该是我的舞。”
  “马小姐呢?”
  “去补妆。”
  汗水也把我脸上的化妆冲掉七七八八,头发贴在额前颈后,绸衣上身几乎湿透,谁在乎,我想我的原形已经毕露。
  傅于琛说:“年轻人总是不羁的。”
  我抬起头来。
  “那个登报纸广告的青年,有没有找到你?”
  “什么,啊,那一位,我不关心。”
  “佩霞说他找到她店里去要地址。”
  我说我累了。
  目光四处游走,并没有发现可疑人物,暗厅里的人,他应该长得怎么样?低沉有魅力的声音,应该配合端正的面孔。
  “你在想什么?”傅于琛狐疑地问。
  他握住我的手紧了一紧。
  “从前与你在一起,你从无心不在焉的样子。”
  我看着他,温和地笑,“从前我还未满二十一岁。”
  客人陆续散去,临走前,我回到那个小宴会厅去,开亮灯,厅内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我们打道回府。
  倘若真要找出那个人,或者也可以学童马可,在报上登一段广告,不顾一切寻找……那真的需要若干勇气,我比较爱自己,不肯做这等没有把握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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