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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是清晨,因为我听见鸟鸣。 睁开眼睛,果然天已经亮了,身上的牛仔裤缚得我透不过气来。天,我竟动也没动过,直睡了一夜。我连忙把长裤脱掉,看看钟,才八点,还可以再睡一觉。 身后的声音说:“真服了你,这样子可以睡得着。到底是小孩子。”笑。 是勖存姿,我转过去。“你最鬼祟了,永远这样神出鬼没。” 他走过来。“我不相信你真的睡得熟,穿着这种铁板裤能上床?” “你几时做完文件的?”我问。 “不久之前。上来看你睡得可好。” “我睡得很好,谢谢你。”我白他一眼,“没被你吓死真是运气。” 他笑说:“真凶,像一种小动物,张牙舞爪的——” “关在笼子里。”我接下去。 “你有这种感觉?”他问。 “过来。”我说。 “你说什么?”他一怔。 “我说过来。”我没好气,“我不是要非礼你,勖先生,你的羊毛衫的钮扣全扣错了。我现在想帮你扣好。” 他依言走过来。这可是他生平第一次听命于人吧。 我为他解开钮子,还没有扣第一粒,事情就发生了。 也该发生了,倒在床上的时候我想。已经等了半年。很少男人有这样的耐心,这么不在乎。 我并不想详加解释与形容。 第二天他开车送我到圣三一。 下车时候我吻一下他的脸。我问:“你还不走吧?” “明天我们去巴黎。”他说,“已经讲好的。” 我点点头,他把车子驶走。 迎面走来丹尼斯阮。这么大的校舍,他偏偏永远会在我面前出现。 “那是你的男朋友?”他讽刺地问,“那个就是?他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 我一径向课室直走去,不理睬他。 他拖住我。“别假装不认得我。” 我转过头,正想狠狠地责骂他,他的面色却令我怵然而惊,不忍再出声,他看上去真有点儿憔淬,原本笑弯弯的眼睛现在很空洞。 “你怎么了?”我问。心中想,另外一个勖聪恕,这干男孩子平常在女孩群中奔驰得所向无敌,忽然之间碰到一个对手,个个被击垮下来。 “我很不好受。” “你没刮胡子?”我问道,“看上去像个醉汉。” “我想念你。”他固执地说。 “丹尼斯,到伦敦去找一找,像我这样的女人有六万个。” “我只想念你。”他还是老话一句。 我笑问:“我现在去上课,你要不要转系?法科教授会欢迎你,反正你精拉丁文。” “下课我在饭堂等你。”丹尼斯阮说,“除非你连吃茶点时间也被人约走了。”丹尼斯阮转身走。 我大声嚷:“明天我要去巴黎,你别浪费时间。” 他不睬我,高大的身形背着我走远。 他是个漂亮的男孩子,强壮的手臂,瘦小腰身,美丽的体形,温暖的身体,一寸寸都是青春。我怎能告诉他,我只想紧紧地拥抱他,靠在他身边,走遍剑桥,听他说笑话…… 但是勖存姿在这里。勖存姿对我太重要。我知道丹尼斯会说最好的笑话给我听,但我肚子饿的时候,我十分怀疑笑话是否可以填饱我的胃。好的,我知道丹尼斯可爱,除此之外,尚有什么?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吧,我会对他的一切厌倦,不值得冒险,连考虑的余地都不必留下。 我对丹尼斯阮甚至不必像对韩国泰。丹尼斯是零。 我专心地做完上午的功课到饭堂坐下,丹尼斯阮走过来。他穿着紧窄的牛仔裤,大T恤。真漂亮。 我看他一眼,低下头喝红茶。 他说:“我有个朋友认识你。” “谁?”我冷淡地问。 丹尼斯坐在我对面。“他说跟你很熟,他叫宋家明。” 我的血凝住,手拿着红茶杯,可不知怎么办才好。 “他在什么地方?”我声音中带一丝惶恐。 “你真认识他?”丹尼斯诧异问。 “是。”我答,“世界真细小。”我喃喃地说道。 “他一会儿来看我,他说有话跟你讲。” 我已经镇静下来,处之泰然,我说:“当然他有话要说。”我可以猜得他要说的是什么。我的胃像压着一大堆铅般。谁说这碗饭好吃,全打背脊骨里落。 “你怎么认识他的?”我问。 “我与他妹妹约会一个时期。”阮说。 再明白没有了,我点点头。 “你告诉宋家明什么?说我什么来着?”我问道。 “我对他说我认识了你,爱上了你。”丹尼斯说。 我知道,全世界的人都想毁了我。我低下头叹口气。 我问:“我在你宿舍过夜的事,你也说了?” “说了。我说我从来不晓得东方女郎也有这么好的胸脯。”丹尼斯天真地说,“我爱上了你。” 我呆呆地注视着面前的茶杯,我将怎么办?解释?推卸?还是听其自然? 我把头枕在手臂上面,不出声。 丹尼斯毫不知情,他问:“你怎么了?你看上去不大舒服,为什么?” 我轻声说:“丹尼斯,你刚才见过我的男朋友,你知道他是谁?” “谁?一个肮脏有钱的老头子。”丹尼斯气愤地说。 “但却是你好友宋家明的岳父,丹尼斯。”我用手掩住脸。 丹尼斯至为震惊,他站起来,推翻桌前的茶杯。 他嚷:“对不起,我真的对不起,我可不晓得,我真的不晓得。” 我叹口气,看他一眼。“我原谅你,因为你所做的,你并不知道。”我站起来,“我很疲倦,下午不想上课。” “我替你解释,一切是我造的谣言,好不好?”他拉住我苦苦哀求,“我真的不知道。” “丹尼斯,没关系,你听我说,真的没关系——”真是啼笑皆非,我还得安慰他,太难了。 “我做了什么?”他几乎要哭起来,“我做了什么?” 我看到宋家明走进饭堂,连忙按住丹尼斯:“噤声!别响,他来了,镇静一点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丹尼斯只好坐下来。 宋家明仍然风度翩翩,温文儒雅,叫人心折。 他礼貌地向我点点头,“姜小姐,你好。” 叫“姜小姐”是最最好的招呼。不然他还能叫我什么? “世界真小。”我微笑地说。微笑自然有点僵硬。 “是,我与丹尼斯认识长久。”我也微笑。“你见过勖先生了?”我问。 “尚没有。”宋家明说。 “勖先生与我明日一起去巴黎。”我补一句,“如果没有变化的话。” “变化?为什么会有变化?”宋家明作其不解状。 我看着他。“譬如说,有人说了些对我不利的话。” “不利的话?你有什么把柄在什么人的手中吗?”他笑问,一边凝视我。 “不是把柄,是事实。”我说。 “你以为还有什么事实是勖先生所不知道的?”他问我。 我真的呆住了。 “姜小姐,如果你认为有事能瞒得住勖先生,而尚要旁人多嘴的话,姜小姐,我对你的估计太高,而你对勖先生的估计太低了。” 我震惊得无以复加,脸色突变,无法克服自己的恐惧。勖存姿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他到底派了多少人监视我? 宋家明说:“我过来探望丹尼斯,没想到碰到你。” “见到你很好,宋先生,谢谢你。”我说得很僵。 他点点头。 丹尼斯在一旁又急又难受,插不上嘴。 “我只是可怜我自己。”我轻声说完,站起来走开。 我捧着书在游离状态中离开饭堂,把赞臣希利开回家。这是我的家?我有看过屋契吗?没有。我到底有什么?我把抽屉里所有的英镑放进一只大纸袋里去,带着那只钻戒,开车到最近的银行去存好,用我本人的名字开一个户口。仿佛安了心。 我有些什么?一万三千镑现款与一只戒指。 晚上勖存姿回来,脸上一点异迹都没有。他吻我前额,我陪他吃饭,食不下咽。明天还去巴黎? 终于我放下银匙,我说:“你知道一切?” 他抬起头。“什么一切?”有点儿诧异。 “我的一切?过去,目前,未来。” “知道一点儿。”他说,声音很冷淡。 “我今天看到宋家明。” “这我知道。”他微笑,他什么都知道。 我把桌子一掀,桌上所有的杯碟餐具全部摔在地上,刚巧饭厅没有铺地毯,玻璃瓷器碰在细柚木地板上撞得粉碎。小片溅我手上,开始流血。我只觉得愤怒,我吼叫:“你买下我,我是你的玩物,我只希望你像孩子玩娃娃般对我待我,已心满意足,让我提醒你,勖先生,我只比令千金大两岁,她是人,我也是人,我希望你不要像猫玩老鼠式地作弄我,谢谢你。”我转身,一脚踢开酒瓶,头也不回地走出饭厅。 我走上楼,扭开水龙头,冲掉手上的血,我从来没觉得这么倒霉过,我想我不适合干这行,我还是马上退出的好,这样子作贱做一辈子,我不习惯。 血自裂缝汨汨地流出来,我并不痛,有点儿事不关己地看着血染红洗脸盆。我用毛巾包好手指。快,我要走得快,迅速想出应付的办法。 勖存姿敲敲房门,“我可否进来?” 我大力拉开门,“别假装做戏了!这是你买下的屋子,你买下的女人,你买下的一切!我痛恨你这种人,你放心,我马上搬出去,从现在开始,我不沾姓勖的半点儿关系。” “你的手流血流得很厉害,不要看医生?”他完全话不对题。 “辛普森。”我狂叫,大力按唤人铃。 辛普森走进来,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替我叫一辆街车!去。”我呼喝着。 勖存姿说:“辛普森太太,你先退出去。” “是,先生。”辛普森太太马上退出去。 “站住。”我喝道。 勖存姿马上说:“我付她薪水,是我叫她走的。” “好得很,你狠,我步行走,再见。”我冲出一步。 他拉住我。 “拿开你那只肮脏的手。”我厌憎地说。 “下一句你要责骂我是只猪了。”他还是很温和,“坐下来。” “我为什么要坐下来?”我反问。 “因为你现在‘恼羞成怒’,下不了台。在气头上说的话,做的事,永远不可以作准。” 我瞪着他。 “你会后悔的,所以,坐下来。” 我坐在床沿,白色的床罩上染着紫羌色的血。 “你还年轻,沉不住气。”他说,“救伤盒子在哪里?”他走进浴室,取出纱布药棉。“把你的手给我。” 我把手递出去。 “割得很深。”他毫不动容地说,“最好缝一二针,可是我们有白药。中国人走到哪里还是中国人,带着土方药粉。” 我什么也不说。 我永远在明,他永远在暗,我跟他一天,一天在他掌握之中。与丹尼斯偷情唯一的乐趣就只因为勖存姿不知道。现在他已经知道,一切变得无谓之至。我下不了台,故此索性发场脾气,现在上了更高的台,更下不来。 “是的。”他说,“我什么都知道。那是个富有魅力的年轻男孩,配你是毫不羞愧的,而且他很喜欢你。以前你有很多这种男朋友,以后你也会有很多这种男朋友。我并不妒忌。我也懂得年轻男人的双臂坚强有力,是我知道,但我不生气。你不过是小女孩子。” 他包扎好我的手。 “我倒并不是那么颠倒于你的肉体——别误会我,你有极好的身材与皮肤,但女人们的身体容易得到,我希望将来你或许可以爱我一点点,不要恨我。” 我茫然说:“我并不恨你。” “当然你恨我。你恨我,你也恨自己。一切为了钱,你觉得肮脏,你替自己不值,你常拿聪慧出来比较,你恨命运,你恨得太多,因为你美丽聪明向上,但是你没有机会,你出卖青春换取我给你的机会,但你的智慧不能容忍我给你的耻辱。于是你恨这个世界。” 勖存姿叹口气。 我别转面孔。 “我会离开英国一个时期。”他说。 我冷笑。“离开英国?你即使到西伯利亚,也还清楚我的一举一动。”在他的遗嘱上出现?我不干了,我没这份天才! 他转身对我说:“让我提醒你一件事,我有这个权利,我们签好合同,你是我的人。我的容忍度不是不大,但你要明白,你已经得到你所需要的一切,你也应该付出点代价吧?谁叫你的父亲不叫勖存姿?” 我听着这些话,连血带泪一起往肚里吞。 “我知道你的讯息了,”我说,“如果你要辞退我的话,请早两个月通知。” “我会的。”他拉开门,再转过头来,“是不是我要求太过分?我只希望你喜欢我一点点。”我睁大眼睛看着他。 他叹口气,离开我的屋子。 我唤来医生看我的伤口,然后服安眠药睡觉。明天又是另外一天,史嘉勒奥哈拉说的。 我做一个美丽的梦。在教堂举行白色婚礼。我穿白色缎子的西装小礼服,白色小小缎帽,新鲜玫瑰花圈着帽顶,白色面绸。 但是电话铃响了又响,响了又响,把我惊醒。 后来发觉是楼下客厅与我房中的电话同时响个不停。 没隔一会儿,楼下的电话辛普森接到了。楼上的铃声停止。辛普森气急败坏地跑上来。 “姜小姐!姜小姐。” “什么事。” “勖先生。他被送去萨森医院,他示意要见你——” 我跳起来。 “哪里?”我拉开门,“哪里?怎么会的?” “医院打电话来,勖先生的心脏病发作——” “什么医院?”我扯住她双肩问。 “萨森——” 我早已披上大衣,抢过车匙,赤足狂奔下楼,我驶快车往医院,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是我气的,他是我气的。 我把车子铲上草地停好,奔进急救室,我抓住一名护士,喘着气。“CCYUNG!心脏病人。” 他们仿佛在等我,马上把我带到病房。 勖存姿躺在白色的床上。 我走过去,我问医生。“他死了?他死了?” “没有。”医生们的声音永远如此镇静,“危险。你不能嘈吵,他要见你——你就是姜小姐?他暂时不能说话,你可以走过去坐在那张椅上,我们给你五分钟。” 我缓缓走过去坐下。 勖存姿鼻子与嘴都插着细管,全通向一座座的仪器。 他的头微微一侧,看到我,想说话,但没有可能。 护士说:“他要拉你的手。”她把我的手放在他手上。 忽然之间我再也忍不住我的眼泪,我开始饮泣,然后号淘大哭,医生连忙把我拉出病房。 “吩咐过你,叫你噤声。” 我跪在地上哭。“他会死吗,他会死吗?” 护士把我拦住。“他不会死的,他已度过危险期,你镇静点好不好?” 另外一个医生说:“着她回去,病人不能受任何刺激。” 宋家明!忽然我想到宋家明,我奔出医院,开车往达尔文学院找丹尼斯阮,他应当知道宋家明在什么地方。 我衣冠不整地跑到人家男生宿舍去敲门,阮出来看见我,马上说:“你来这里干什么?家明到你家去了。” “他得到了消息?”我气急败坏地问。 “他到你家去了,你看你这样子,你已经冻僵掉,让我开车送你回家。快。” 我的嘴唇在颤抖,我点头,我实在没有能力再把车子开回去。 丹尼斯叹口气,他上了我的赞臣希利,一边喃喃说:“明天校方就会查询干吗草地与水仙花全被铲掉,如果你从左边进来,连玫瑰园也一起完蛋,那岂不是更好?” 我只是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 “你看你,手脚流血,脸上一团糟。” 他开车也飞快,一下子回到家。 宋家明听到引擎的声音来开门,一把搂住我。 “静下来。”他低声命令我。 我只想抓住一些东西,将溺的人只要抓住一些东西。 “别怕,他不会死的。这次不会。”宋家明温柔地说。 我们三人进屋子,阮关上大门。 辛普森太太递上热开水,宋家明喂我喝下去。 “上楼去换好衣裳,去。”宋命令我。 “不……” “上去,我陪你上去。”宋家明的语气肯定坚决。 我瞪着宋家明。“不……” “他的身体一向不好,这种情形已发生过一次,别惧怕。上楼去,让辛普森太太替你搽洗伤口。” 我拉住宋的衣角,半晌我问:“为什么?为什么你对我这么好?” 他侧转头去。 丹尼斯说:“我在这里等,有什么事叫我一声。” 辛普森太太替我放好一大浴缸的热水,把我泡下去。宋家明坐在我床上。 他说:“像杀猪。”他还是幽默,“古时杀猪就得用那么大缸热水。要不就像生孩子。我总不明白为什么生孩子要煲热水。” 我在淌泪。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但眼泪完全不受控制地淌下来。 辛普森太太替我擦干身子,敷药。 我如木人一般,还只是流泪。我一生之中没有任何事再令我更伤心如今次。 我觉得罪孽深重,对不起勖家的人。 穿好衣裳,自浴间走出来,辛普森太太替我穿衣服,束起头发。 宋家明叹口气。他用很轻的声音说:“真想不到。勖老先生爱上了你,而你也爱上了他。” “什么?”我问。 他叹一口气,不响。 “什么?”我再问。 宋家明说:“医院也有通知我,但是医生说他只想见你,我赶来接你,辛普森大大说你已经走了。” “你有没有看到他?”我问。 “他没有说要见我。”宋家明答,“他只说他要见你。” “他没事吧?”我问。 “我们明早再去看他。”宋答,“不会有事的。” 我们下楼,与丹尼斯三个人坐在客厅,直到天亮。 天亮我们到医院去,丹尼斯回宿舍。家明坐在门口,只有我一人进病房。 勖存姿身上的管子已经减少很多,护士严重警告我:“你别惊动他。” 我点点头。 我蹲在他身边,维持最接近的距离,握住他的手。 他张开眼睛,看到是我,微微点头,又闭上眼睛,嘴巴动了一动,想说些什么,我把耳朵趋在他嘴边。 “我老了。”他说。 我拼命地摇头,也不知道想否认些什么,脸埋在他手中。 “你可以回去了,好好地睡觉,好好地念书。” 我说:“是。” “我出院来看你,你不必再来看我,没去成巴黎……” 我点头,又摇头。 护士过来,轻声对我说:“不要说太多话。” 我拉住勖存姿的手,吻一吻。“我走了。”我说。 他闭着眼睛点点头。 我走出病房。 家明与我并排走出医院。“他有没有要见我?”他问。 我摇头,轻飘飘地跟在他身后走。 “有没有要见聪慧聪恕?”家明又问。 “没有。”我说。 “医生说他很快会出院。”家明说。 “我不知道他有心脏病。”我说。 家明停了停,然后说:“请恕我无礼,姜小姐,其实关于勖存姿,你什么也不知道。” “是的,你说得对。” “他很有钱。”宋家明开始说,“你知道的,是不是?其余的我们也不懂得太多。” 我听着。 “他的生意在苏黎世,常去比利时,我怀疑他做钻石,但他也做黄金,有造船也有银号。他跟全世界的名人都熟,很有势力。他最漂亮的公寓在巴黎福克大道——住蒙纳哥的嘉丽斯王妃隔邻。” 我慢慢地走着,家明一直不离不即陪我。 “我只知道他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聪恕始终是他的心事。聪恕太不争气,问题是他根本不用争气。”家明说下去,“勖存姿起码大半年住在苏黎世,他到英国来不外是为了看你。” 我一句话说不出。 “他占有欲非常强,出手很大。我实在佩服他。” 我问:“他可喜欢你?” 家明苦笑。“像他那种人,要赢得他的欢心是很难的。” 我说道:“……世上有钱的人与穷人一般的多。” “是。”家明说,“但像他有那么多的钱……那么多……你也许不知道,他在苏格兰买下一座堡垒——” “苏格兰?”我喃喃地问。 “为你。”家明说,“勖存姿令我办这件事。我问他为什么是苏格兰。西班牙的天气更明媚,保垒更多更便宜。但是他说:‘喜宝钟意苏格兰’。” 我呆呆地问,“一整幢堡垒?”麦克佩斯的堡垒。 “七十个房间。”宋家明苦笑,“十四亩花园,正在装修。打开电动铁闸,车子还要驶十分钟才到大门。” “但是……” “他比你想象中更有钱吧?”家明问。 我们没有乘车,一路走回家去。 勖存姿出院后并没有再来探我。他飞到苏黎世去了。我一个人在剑桥乖了很久很久。我欠他。我真的欠他。 丹尼斯阮不敢来找我,他这一段事算告完结。宋家明挟着他一贯的风度做人,并没有提到我与阮的那件事。宋恐怕已知道我在勖存姿心目中的地位,他不敢得罪我——也不见得,不知在什么时候,他已经很明显地原谅了我。 现在恨我的是聪慧。 我设法把成绩表,家课分数,系主任的赞美信全部寄往勖存姿在苏黎世的公司去。我们之间好像真的产生了感情。 他写信给我,亲笔,不是女秘书的速写打字。 我也写信给他,很长很长的,我把信当作一切感情上的发泄与寄托,这时我与老妈完全失去联络,越是疏远,越提不起劲来倾诉。 她能力我做什么呢?我把烦恼告诉她,于事有何补?不如告诉勖存姿。他像我的上帝。如果我说:“……在杂志上看到劳斯‘卡麦克’的广告……”他下一封信会答:“你开卡麦克不适合,但我会置一辆……”我一切的祷告都得到回复。他有权、有势、有力,而且最主要的是,他愿意,命运令我遇见了他。 我跟家明成了朋友,他留在伦敦,接管了勖存姿一间运输公司,我们见面机会很多。 宋家明有时候问我私人的问题,像:“勖存姿怎么汇钱给你?” 我老实地说:“在图书室有一只不锁的抽屉,里面的钞票永远是满的,我用掉多少,有人放多少进去,神出鬼没,我一直没问是谁做的。” “岂不是像聚宝盆?”他笑。 我也笑。 “女人,时价每天不同。”宋家明说,“前数天我在‘夏惠’吃饭,碰到台北新加坡舞厅的一个舞女,她前来跟我搭肩膀说话:‘……跟老公来的,旅行。’我问,‘结了婚吗?’她笑:‘等注册。’来不及地补一句,‘在香港我住浅水湾。’你瞧,女人多有办法。当然勖存姿不会看上这种庸脂俗粉……”他看着我。 我却问他:“你怎么会到新加坡舞厅去的?” “你开玩笑?到过台北的人谁没去过新加坡?你知道新加坡舞厅有多少个小姐?两千名。”宋家明又笑。 我说道:“你不像是那种男人。” 宋家明说:“姜小姐,男人只分两种:“有钱与没钱,谁都一样。” “女人呢?”我问。 “女人分很多种。”他答。 “我是哪一种?聪慧是哪一种?”我又问。 “你很特别。”宋家明说,“难以预测。你实在值得勖存姿所花的心血。” “真的?你不是故意讨好我?” 他笑着哼一声。“如果我有能力,如果我不是这么自爱,我会与勖存姿争你。” 我微笑。“你们这么做,不是为我,而是为了与勖存姿争锋头。” “不见得。但我必须承认,没有勖存姿琢磨你,你不会是今日的姜喜宝。” 我说:“挤在公路车站上半小时,再美的美女也变得尘满面,发如霜。当日你见到的姜喜宝,与今日的姜喜宝自然完全不同,今日我已被勖存姿蓄养大半年,怎么还会跟以前一样?” “你说得很是。”他点点头。 “聪慧呢,宋先生?”我始终叫宋先生,而他叫我“姜小姐”。 “聪慧?”他微笑,“你知道有种婴儿,生下来没大脑,在他们脑后打灯光,光线自他们的瞳孔通过直射出来。现在人们捧这种缺乏脑子的女郎为‘黄金女郎’,聪慧是其中之一。” 我至为震惊,我凝视宋家明。“你的意思是——你并不爱聪慧?” 他改变题目。“爱?什么是爱?”他问我。 我老实答:“我不知道。” “你应该知道。”家明说。 “不,我不知道。”我说。 “勖存姿爱你。” “他?”我笑,“宋先生,你太过分了。” “如果一个人临死时想见的是你,那么他是爱你的。”宋家明提醒我。 “但为什么?”我非常怀疑。 “我不知道。人夹人缘,你们有缘分,他今年六十五岁,你才二十一。”他耸耸肩。 “他六十五岁了?”我问。 “你没有看见他那部‘丹姆拉’的车牌?CCY65——勖存姿65。至少六十五岁,那辆车是他六十五岁那年买的。” 我把面孔转向另外一面。 “你现在仍是为了他的钱?”宋问。 我不答。我已经够有钱。要离开他现在我可以马上走。但还有谁会来听我的倾诉?谁有兴趣再读我长信中琐碎的事情?他的确已经年老。但他永远站在我的身后,当我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在那里。 年轻人。 他们的应允如水一般在嘴里流出来,大至婚姻、前途、爱情。小至礼物、信件、电话、约会。说过就忘记,一切都是谎言,谎言叠上谎言,连他们自己的脑袋都天花乱坠起来,像看万花筒一般,转完又转,彩色缤纷的图案,实则不过是小镜子里碎玻璃凑成的图案——我看得太多,听得太多,等得太久。一次一次的失望。 我想起我这二十一年的生命——没有一件真事。 只有勖存姿。 不是为了他的钱。在他这次进医院之后,不再是为他的钱。在银行的现款已够我念完剑桥,现在不光是为他的钱,他是世上唯一爱护我的人。 别问我什么是爱,我不知道,勖存姿这样子无限的给予,应是爱的一部分。 宋家明摇摇头。“你不知道人的本性,人喜欢表演。你是一个最好的观众。你甚至懂得挑选堡垒。他的钱花出去,总不能花得冤枉。”他微笑,“你的鉴贫力满足他。” 我说:“说不定他会送我一套梵高的画,不多不少,十来幅,就那样随意地挂在图书室里。” “姜小姐,你的胃口很大。” “剑桥市大蒜涨价,我要负责,我口气比胃口更大。”我微笑。 我们几乎是像兄妹般地聊天。渐渐我也觉得不妥当,渐渐我也觉得不安,我们说得太多,见面次数太频。甚至当我在法庭见习时,他都会忽然出现来看我,坐在那里,只是为看我。 他不提到聪慧,也不提到聪恕。我故意问:“你那黄金女郎如何?” “在那梭晒太阳,她一生中最大的难题是(一)晒太阳以便全年有金棕色美丽的皮肤?抑或(二)不晒太阳,免得紫外光促进雀斑与皱纹早熟。” “别这么讽刺。”我忍不住说。 “你也知道聪慧,”他问,“你说我有没有过分?” “她只是……”我惆怅而向往,“不成熟,但她的本性是那么可爱。” 宋家明笑笑,把双手插在裤袋中。他穿着法兰绒西装,同料子裤子,腰头打褶,用一条细细黑色鳄鱼皮带。白色维也纳衬衫,灰色丝领带——温莎结,加一件手织的白色绒线背心。 我问:“谁替你选的衣服?” 他奇道:“怎么忽然问起这种问题来?” “你穿得实在好。” “我只穿三种颜色。”他说,“这叫好?” 我笑。“我只穿一个颜色哩。” “是的,去年夏天,当我每次看见你,我都想:‘这女孩子只穿白色。’”家明说。 “谢谢,”我说,“我不知道你注意我。” “每个人都注意到你。聪慧实在不应把你带回来。” 我笑,“像‘呼啸山庄’中的希拉克利夫,狼入羊群?” 宋家明揉揉鼻子,笑道:“我倒不那么确定谁是羊,谁是狼。谁的额头上也没有签字。” 我问:“聪恕呢?”我总得问一问聪恕。 他沉默一会儿。 “聪恕从头到尾在疗养院里。”他终于说。 “我不相信。”非常震惊,“已经多久了?” “七个月,他很好,但是他情愿住疗养院里。”家明苦笑,“你或许不知道,他天天写一封信给你——” 我抬头。“我一封信也没有收过。” “没有人为他寄出。” “谁读那些信?”我问。 “信在勖先生那里。”家明说,“只有勖先生知道内容。” “啊?” “他收到过我的信吗?”我问,“勖先生有没有遣人冒我的笔迹复信给聪恕?” “聪明的女子。”家明说,“‘你的信’由聪憩代笔,约两星期一封。” “肉麻的内容?” “不,很关切的内容,维持着距离,兄妹似的。” “如果只有勖先生看过聪恕的信,聪憩如何作答?”我问。 “他们总有办法。”家明微笑,“勖家的人总有办法。” “聪恕,他真的没事吧?” “没事。如果他生在贫家,日日朝九晚五地做一份卑微工作,听老板呼来喝去,他将会是全香港最健康的人。” 现在宋家明的刻薄很少用在我的身上。 “聪恕除了作林黛玉状外,没有其他的事可做。”家明说,“我很原宥他。” 我看着宋家明。“你呢?你为什么留在勖家?你原是个人材,哪里都可以找到生活。” “人才?”他嘲弄地,“人才太多了,全世界挤满着多少PH.D.与MBA,他们又如何?在落后国家大小学里占一个教席。勖家给我的不一样,有目共睹。姜小姐,我与你相比,姜小姐,我比你更可怜。”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可怜。宋家明会用到这两个字。可怜。 “你是女人,谁敢嘲笑你。我是男人,我自己先瞧不起自己。如果聪慧的父亲不是勖存姿,或许我会真正爱上她。她不是没有优点的,她美丽、她天真、她善良。但现在我恨。” 这番话多么苦涩。 “勖先生看得出我的意图,他比较喜欢方家凯。家凯与聪憩跟他略为疏远,所以他们两夫妻比较能讨得他欢心。” 我不用告诉宋家明。我知道勖存姿最喜欢的是谁。 我。 为什么会这样,我不知道。缘分吧,如宋家明所说,缘分。一切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事情都归类于缘分与爱情,人类知识的贫乏无以复加。 我问:“是不是为了我,聪恕才住进了疗养院?” “不。他等这借口等了很久。现在他又为女孩子自杀了,以前净为男孩子。” 我用手撑着头。“如果他们真的都爱我,那我实在太幸福了。才一年之前,我告诉自己。我需要爱,很多的爱。如果没有爱,那么给我很多的钱,如果没有钱,那么我还有健康……”我喃喃地说,“现在这么多人说爱我……”连韩国泰都忽然开始爱我,丹尼斯阮,勖聪恕,还有站在我面前的宋家明。嗅都可以嗅得出来。 我冷笑。忽然之间我成为香饽饽了,不外是因为现在勖存姿重视我。世上的人原本如此,要踩大家一起踩一个人,要捧起来争着捧。 这年头男人最怕女人会缠住他嫁他,因为我是勖存姿的人,他们少掉这一层恐惧与顾虑,一个个人都争着来爱我。 我无法消受这样的恩宠,真的。 不过宋家明还是宋家明,他一直只对我说理智的话,态度暧昧是另外一件事。 也没多久,聪慧飞来伦敦。人们知道玛丽莎白兰沁,但不知道勖聪慧。人们知道嘉洛莲公主,但不知道勖聪慧。聪慧一生人有大半时间在飞机上度过。她根本不知道她要追求什么,她也不在乎。她一生只做错一件事,去年暑假回香港时,她不该一时兴致勃发,乘搭二等客机座,以致遇见了我。 她穿着非常美丽的一件银狐大衣,看到我不笑不说话,把手绕在她未婚夫的臂弯里。 是她指明要见我的,我给她父亲面子,才赶来看她。 “有重要的事?” “自然有,爹说下个月来这里。”她说,“爹的遗嘱是在英国立的,他要改动内容,叫你在场,怎么,满意吧?”聪慧冷冷地说。 为什么要我在场?为什么要我知道?我现在不开心了。我是实实在在,真的不开心。我要花的钱已经足够足够。但他为什么不亲自通知我,而要借聪慧的嘴,他是不是想逼聪慧承认我?逼勖家全体成员承认我?要我去做众人眼里的针? 聪慧说:“我们届时会聚在伦敦,爹爹叫我们全体在场。” 我不关心。我不会在那里。 聪慧的手一直紧紧揽着家明,一刻不离,我假装看不见。聪慧并不见得有宋家明想象中的那么单纯,不过她这个疑心是多余的,天下的男人那么多,吃饭的地方不拉屎,勾搭上宋家明对我有什么好处?对他有什么好处?况且我们现在份属友好,很谈得拢。目前我没有这种企图。 可是聪慧已经在疑心。 她说:“妈妈说那次没把你看清楚,很是遗憾。” 我不响。本来想反驳几句,后来觉得已经占尽风光,何苦不留个余地,于是维持沉默。 我说:“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我想我可以回剑桥了。” “哦,还有,爹叫我带这个给你,亲手交到。”她递给我一只牛皮信封。 我看看家明。马上当他们面拆开来。是香港的数份英文报纸。寻人广告,登得四分之一页大:“寻找姜喜宝小姐,请即与澳洲奥克兰咸密顿通话(02)786一09843联络为要。”我抬起头来。 家明马上问:“什么日子?” 都是三天至七日前的,一连登了好几天。 妈妈。我有预感。 家明说:“我想起来了,天,你有没有看《泰晤时报》?我没想到那是寻你的。” 他马上翻出报纸,我们看到三乘五寸那么大的广告:“寻找姜喜宝女士,请联络奥克兰……” 我惶恐地抬起头:“我没有看见。我没有看见——” “现在马上打过去,快。”家明催促,“你还等什么?” 聪慧问:“什么事?” 我说:“我母亲,她在澳洲……”我彷徨起来。 家明替我取过电话,叫接线生挂长途电话。他说道:“也许你很久没写信给她了,她可牵记你——” 家明是关心我的。 不。我母亲从来不牵记我。我再失踪十年,她也不会登了这么大的广告来寻我,况且现在寻找的并不是她,而是咸密顿。 电话隔五分钟才接通。这五分钟对我来说,长如半世纪。我问着无聊的问题:“澳洲与伦敦相差多少小时?十四个?”“电话三分钟是若干?” 宋家明烦躁地跟我说:“你为什么不看报纸?广告登出已经第三天!连我都注意到。只是我不晓得你母亲在澳州,他们又拼错了你的名字——” 是咸密顿…… 聪慧说:“电话接通了,家明,你闭嘴好不好?”她把电话交给我。 我问:“咸密顿先生?” “喜宝?”那边问。 “咸密顿先生。”我问,“我母亲如何了?”声音颤抖着。 “喜宝,我想你要亲自来一次。喜宝,我给你详细地址,你最好亲自来一次奥克兰——我真高兴终于把你联络上了,你看到报上的广告?” 我狂叫:“告诉我!我母亲怎么了?” “她——” “她在什么地方?说。” “你必须安静下来,喜宝。” “你马上说。”我把声线降低,“快。” “喜宝,你的母亲自杀身亡了。” 我老妈? 刹那间我一点声音都听不到,心里平静之至,眼前一切景象似慢镜头似地移动,我茫然抓着话筒抬起头,看着家明与聪慧。 聪慧问:“是什么?什么消息?” 我朝电话问:“如何死的?” 咸密顿鸣咽的声音,“她自二十七楼跳下来,她到城里去,找到最高的百货公司,然后她跳下来。” 我间:“那是几时的事?”我的声音又慢又有条理,自己听着都吃惊。 聪慧与家明静候一边。 “十天之前,”感密顿在那边哭出声来。“我爱她,我待她至好,一点儿预兆都没有,我真不明白——” “她葬在哪里?” “他们不能把她凑在一块儿——你明白?” “明白。”我说。 在这种时刻,我居然会想到一首歌:“亨蒂敦蒂坐在墙上,亨蒂敦蒂摔了一大跤,皇帝所有的人与皇帝的马,都不能再将亨蒂敦蒂凑回一起。”亨蒂敦蒂是那个蛋头人。 “你母亲是火葬的。”咸密顿在那边说。 “我会尽快赶来。”我说,“我会马上到。”我挂上电话。我走到椅子上坐下。把报纸摊开来,看着那段寻人广告,我的手放在广告上面,一下一下地平摸着。聪慧有点儿害怕。“喜宝——”她走过来坐在我身边。 我抬起头来,对宋家明说:“请你,请你与勖先生商量,我应该怎么做。”我的声音很小地恳求。 “是。”宋家明的答案很简单,他把电话机拿到房间去,以便私人对话。 “喜宝——”聪慧想安慰我。 我拍拍她肩膀,表示事情一切可以控制,我可以应付。 我的老妈。 我用手撑着头。啊妈妈,今年应该四十二岁了吧?照俗例加三岁,应是四十五。她还漂亮,还很健康。我那美丽可怜的母亲。经过这些年的不如意,我满以为她已习惯,但是她还是做了一件这么唐突的事。老妈,为什么?除却死亡可以做的尚有这么多,妈妈。 聪慧间:“喜宝,你要哭吗?如果你想哭的话,不要勉强,哭出来较好一点儿。” “谢谢你。”我说,“不,我并不想哭。” “那么你在想什么?你可别钻牛角尖。”聪慧说。 “我只是在想,”我抬起头,“我母亲在世间四十余年,并没有一日真正得意过。” “我不明白——我——” 家明走出房间,走到我身边,把手按在我手上。他的手是温暖的。这是我第一次碰到他的手。 他清晰地说:“勖先生吩咐我陪你马上到奥克兰去,我们向学校告假五天,速去速回,把骨灰带回来。勖先生说人死不能复生,叫你镇静。” 我点点头。“是。” “我已订好票子,两点半时间班机,我们马上准备。” “谢谢你。”我说。 聪慧说:“我也去。” 宋家明忽然翻了脸,他对聪慧说:“你给我坐在那里。” 聪慧响也不敢响。 “你穿好大衣,”宋家明对我说,“我们不用带太多行李。现款我身边有。快!聪慧,开车送我们到飞机场。” 聪慧没奈何,只好听宋家明每一句吩咐。 家明低声跟我说:“勖先生在苏黎世有急事,不能离开,派我也是一样。” “是。”我说,“我知道,谢谢。” 他替我穿上大衣,扶我出门口。 我说:“我没事,我可以走。” 在车上他要与我坐后座,由聪慧驾驶,我坚持叫他与聪慧并排坐,因为我想打横躺着休息。家明终于与聪慧一起坐。他用一贯沉着的语气跟我说:“随后我又与咸密顿先生通了一次话,他说你父亲看到广告与他联络过。长途电话,费用是咸密顿支付的。” 我问:“我父亲说什么?” “没什么。他说你母亲不像是会自杀的人。” “就那样?”我问。 “就那样。”家明答。 我吞一口唾沫。“我给你们一整家都增加了麻烦……事实上我可以一个人到奥克兰去……对我来说稀疏平常,我时常一个人来来去去……” 宋家明有力地截断我道:“这是勖先生的吩咐。” 我点点头。是。勖存姿把我照顾得熨贴入微,没有半丝漏洞。他什么都知道,我保证他什么都知道。 我问:“勖先生可知道我母亲的死因?” “勖先生说:人死不能复生。”宋家明说。 之后便是沉默。 到飞机场聪慧把我们放下来,她问,“你们几号回来?什么时间?我来接。” “我会再通知你。”家明说,“开车回去时当心。” 聪慧点点头,把车子掉头开走。 我说:“你对聪慧不必大嚷。” 家明冷冷地说:“每个女人有时都得对她大嚷一次。” “包括我?”我问。 “你不是我的女人。”他说。 我们登机,一切顺利得很。人们会以为这一对年轻男女是蜜月旅行吧。局外人永远把事情看得十全十美,而事实上我不过是往奥克兰去取母亲的骨灰。 在飞机上我开始对宋家明说及我的往事。小小段,这里琐屑的一片,那里拾起来的一块,我只是想寻个人聆听,恰巧家明在我身边。 “……我们一直穷。”我说,“可是母亲宁愿冒切煤气的危险,先把现款买了纱裙子给我穿,托人送我进贵族学校。”我停一停,“……七岁便带我去穿耳洞,戴一副小金铃耳环。” 家明非常耐心地听着。 飞机上的人都睡着了,只有我在他耳边悄悄低低地说话。 “我们没有钱买洗头水,用肥皂粉洗头,但是头发一定是干净的……我的母亲与我,老实说,我们不像母女,我们像一对流氓,与街市上其他的流氓斗法,我不知道我是怎么长大的。父亲是二流子,我跟母亲的姓……但是我长大了。终于长大了,而且也一样来了外国,一样做起留学生来。” 我喝着飞机女侍应递上来的白酒,一定要把我自己交代清楚。 我问家明:“你听得倦了吧?” 家明说:“尽管说下去,我非常有兴趣。” “你知道我是怎么到英国来的?笑死你。母亲在航空公司做满五年,公司送她一张来回日本飞机票,她去换了单程伦敦的票子,跟我说:“去,小宝,到英国去,好歹去一阵子,算是镀过金留过学的。”然后她有三千港元节蓄,把我塞上飞机。你不会相信。” 我把头靠在家明肩膀上。 我说:“我连厚的大衣都没有一件。报名到一间秘书学校去念书,学费去掉两百镑——以后?别问我以后是怎么过的。以后我看见过各式各样的面色,听过很多假的应允,真的谎话。很多人认为只有在革命或打仗的时候才能吃到苦头,其实到了那个时候,大势已去,不是死就是活,听天由命……或者我这一切说出是微不足道的——世界上那么多女人,其中一人心灵自幼受到创伤,算是什么呢?我们不能够人人都做勖聪慧。” 我发泄。 家明把他的手揽住我肩膀。 “这是我第二次乘头等客机。”我说,“以后我将会有许多许多这样的机会,你放心,我会好好地做人,我的机会比我母亲好。” “一切很快会过去。” “是的,一切。”我喃喃地说,“我想母亲一定是倦了,从甲男身边飘到乙男身边,从一份工作又飘到另一份工作。她或者没有进过集中营,走警报逃难,或者没有吃过这种苦,但是她一样有资格疲倦,她一样有资格自杀。” 家明说:“你睡一会儿,快睡一儿。飞机马上要到了。” “到了?真快。”我说。 飞机到了。宋家明早通知咸密顿接我们。咸密顿一边流泪一边诉说。那么大的一个男人,崩溃得像小孩子一样,由此可知母亲这次给他的打击有多么大。 车子驶到他家要大半日,但我与宋家明还是去了。澳洲那种无边无涯沙漠似的单调。其实沙漠是瑰丽的,但是人们惯性地把沙漠与枯燥连贯在一起,我也不明白。我不明白的事有这么多。 我木着一张脸,宋家明却在车上盹着了。 我们到达咸密顿的屋子。一幢很摩登样很现代化的平房,有花圃,四间房间,车房里尚有两部车子。 “她的房间呢?”我淡淡地问。 我看到老妈的房间,很漂亮,像杂志上翻到的摩登家庭,墙纸窗帘与床垫是一整套的。梳妆台上放着各式化妆品,甚至有一瓶“妮娜烈兹”的“夜间飞行”香水。她的生活应当不错。 拉开衣橱,衣服也一整柜。老妈一生中最好的日子应是现在。 我不明白母亲,我从没有尝试过,很困难的———个人要了解另一个人,即使是母女,父子、兄弟、夫妻,不可能的事,我只问一个问题—— “你替姜咏丽买过人寿保险?”我问得很可笑的。 咸密顿叫嚷着:“警方问完你又来问,我告诉你,没有,一个子儿也没有买!我不是那种人,我爱咏丽。”他掩着脸呜呜地哭。 我并没有被感动,若干年前我会,现在不,世界上很多人善于演戏,他们演戏,我观剧。观众有时候也很投入剧情,但只限于此。 我们在一间汽车旅馆内休息。宋家明着我服安眠药睡觉,他与勖存姿联络。 我还是做梦了。 信。很多的信。很多的信自信箱里跌出来。我痛快地看完一封又一封,甚至递给我丈夫看。我丈夫是一个年轻人,爱我敬我,饭后佣人收拾掉碗筷,我们一起看电视。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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