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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晴记得很清楚,那年冬季以后,马世雄不再出现。 他的师弟曾易生即将离开本市。 小曾向邱晴辞行,他十分颓丧,打败仗似对老邻居一直诉苦,开始相信命运:若不是为着一个移情别恋的女子,他早已移民,根本不会到那个机关去工作,以致今日事业感情两不如意。 他终于决定动身到父母身边,他带些怏意地告诉邱晴:他前任女友生活亦不好过。 邱晴默默聆听苦水,到了钟数,伸出手来与他相握,祝他顺风。 曾易生迟疑地问:“邱晴,我俩……” 邱晴坚决缓慢地摇头,务求使他清晰得到讯息。 小小挫折,微不足道,小曾一下子便可克服,此时此刻,对往日友谊稍作留恋,不表示困难过去,他仍然会记得小友。 邱晴温和地说:“有空通信。” 不消三个月他便会恢复过来,并且浑忘他的出生地。 邱晴一直在等贡心伟的消息。 他没有音讯。 麦裕杰讪笑,“他不会同你联络的。” “不要低估他。” “他与我们不是同一类人。” 邱晴放下账簿,“我们?我是我,你是你,怎么也不能拉在一块儿。” “是吗,那你捧着敝公司的账簿干什么?” “这是纯义务服务。” “已经足够吓跑他。” “麦裕杰,你知道吗?你下意识希望我身边一个亲友都没有。” “你太多心了。” 邱晴笑一笑。 “我听说你在学校里有朋友。” “没有重要的人。” “有的话,你会告诉我吗?” “我会的。” 麦裕杰似觉得安慰,邱晴看着他,觉得他已不似往时那么骠健,现在他的头发皮肤总略见油腻,声音低沉,常为着英语文件找邱晴解答,他雇着不少专业人士,但怕他们瞒骗他,什么都要结邱晴过目,渐渐依赖她。 邱晴有时想,也许连他那一身纹身,都不再蓝白分明,大抵褪色了。 邱晴自十岁起就想问麦裕杰这个问题:纹身洗多了会不会褪掉一点儿,像牛仔衣裤或悲痛的回忆那样,经过岁月,渐渐沧桑淡却,到最后,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影子,倘或真是如此,当初又何必冒着刻骨铭心之苦去纹一身图画。 她一直没有问,以后想也不会得到答案。 他赚到钱,替邱晴置一幢小公寓,邱晴从来没有去过,锁匙收在抽屉中,地方空置着,感觉上很豪华。从无家可归到有家不归,都是同一个人,时势是不一样了。 邱晴可以感觉得到,市面上似忽然多了许多可以花的现款,同学们穿得十分花梢考究,动辄出外旅游,喝咖啡全挑豪华的茶座才去,生活从来没有如此逍遥自在过,夜总会生意好得热晕,麦裕杰结束其他档口,集中火力扩张营业。 有一天,邱晴在上课的时候,校役把她请出去见客。 在会客室等她的是贡健康太太。 邱晴有礼地称呼她,“伯母。” 贡伯母也十分文明,她说:“打扰你了,但是我们没有你的住址电话。” “我家迄今未曾安装电话。”邱晴微笑。 “心伟说你是他的妹妹。” 邱睛点点头。 看得出贡太太担着很大的心事,“你可是代表父母前来?” “不,家母已不在世。” 贡太太一听,如释重负,安乐地吁出一口气,可是这善良的妇女随即又觉得太不应该,她马上尴尬地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 邱晴连忙按着她的手,“我明白,你不舍得心伟。” 一句话说到她心坎里去,她从来没听过这样的知心话,眼眶发红。 “心伟非常困惑,你别让他知道我们见过面。” “当然。” “你一个人在外头,跟谁生活?” “我有外婆,还有姐夫。” 贡太太点点头,“这倒真好。” 邱晴无意与她闲话家常,微微一笑。 “这件事的揭露对心伟是一宗打击。” 邱晴答:“这是他的身世,他得设法承受。” 贡伯母无言。 邱晴说:“当他准备好的时候,他可以来找我。” 贡伯母爱子心切:“你不会打扰他?” “假使他不肯相认,我绝对不会勉强他。” 贡伯母忽然说:“早知你那么可爱,既是一对孪生儿,应该连你一并领养。” 邱晴啼笑皆非,只得站起来,“我还要上学。” 想象中,贡心伟应该与她抱头痛哭,然后正式公布兄妹夫系,聚旧,追溯往事,一诉衷情…… 现实中的他躲了起来不肯见人。 生活中充满失望。 星期六下午,邱晴照例为麦裕杰分析他宇宙夜总会业务上的得失,一名伙计敲门进来,向他报告:“逮到了。” 麦裕杰露出一丝微笑,“请他进来。” 邱晴不动声色。 两名大汉一左一右押着一个年约三十余,中等身材的男子进来,那人面目清朗,并不可憎,明明已处下风,却还能不卑不亢不徐不疾地说:“纯为公事,请勿误会。” 只见麦裕杰笑笑说:“郭大侦探,我小姨就坐在这里,你有什么事,尽管问她就是,何必明查暗访,浪费时间。” 邱晴怒意上升,抬起双眼,瞪着来人。 那姓郭的人百忙中忍不住在心中赞一声好亮的眼睛,嘴里却说:“我也是受人所托。” “小郭,你应该先同我打声招呼。” “那的确是我的疏忽。” “谁是你委托人,谁要查邱晴的底细?” 那小郭沉默。 只要他不说,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就会一直瞪着他,小郭觉得这也是一种享受。 “算了吧,小郭,你跟着邱晴已有不短时日,当事人是谁,大家都有眉目,切莫敬酒勿吃吃罚酒。” 小郭总算吁出一口气,“我的委托人姓贡。” 邱晴忽然开口:“贡健康。” “不,贡心伟。” 邱晴一震。 麦裕杰讪笑,邱晴明白了,这件事非得由私家侦探亲口说出不可,不然她又会怪麦裕杰故意中伤她的至亲。 邱晴感觉到深深悲哀。 她缓缓问:“郭大侦探,你的资料可完全,可能满足委托人的好奇心?” 小郭愕然。 邱晴接着说下去:“我个人的资料,有几点最不容忽视,我那长期食麻醉剂的母亲是脱衣舞娘,我义父最近成为通缉犯,我姐姐走完母亲的老路死于非命,姐夫有两次案底,现任职欢场经理,还有,姐夫一直供养我,你不认为我与他之间无比暧昧?” 她的声音是平静的,完全实事求是。 小郭很难过,被逼着回答:“我没有漏掉这些。” 邱晴说“很好,你的功夫很到家。” 麦裕杰冷冷说:“你回去同贡少爷讲,你不接这单生意。将来他娶老婆的时候,你才免费为他服务。” 邱晴站起来,“让郭先生把调查报告交给他好了。” 小郭第一个讶异。 邱晴说:“这是我的身世,我理应承受。” 假如她逃避,贡心伟也逃避,两人永远不会碰头。” 邱晴说:“把一切都告诉他。” 麦裕杰说:“他知道后永远不会承认你。” “假使他不知道这些,他所承认的也并不是我。” 麦裕杰露出一丝笑意,“小郭,我这小姨怎么样?” 小郭摇摇头,太骄傲了,要付出代价的。 邱晴当然知道他心里想什么,“郭先生,来,我送你出去。” 在夜总会门口,小郭见这大眼睛女孩欲语还休,马上明白她的意思,轻轻说:“邱小姐,我们查不到阁下的生父。” 邱晴缓缓转过头来,“有没有办法找?” 小郭问:“为什么,你也有难以压抑的好奇心?” 邱晴不语。 “将来比过去重要,你是谁也比他是谁更重要。” 邱晴与他握手,“谢谢你。” 私家侦探走了。 接着的几个月贡家一点消息都没有。 邱晴真想上他们家开心见诚地说:“贡心伟,这一切不过是个玩笑,我同你一点儿血缘关系都没有,我与同学打赌使你烦恼,赢了一百块。” 她已不在乎。 冬至那日,邱晴买好大量食物水果提着上朱外婆处,敲门无人应,立刻警惕地找凳子来站上去推开气窗张望,看到老人伏在桌子上,不知有无知觉。 邱晴立刻召麦裕杰来撞开门,扶外婆起身,万幸只是跌伤足踝,已经痛得不会说话。 邱晴与麦裕杰如有默契,立刻把老人送医院治,途中邱晴说了良心话:“没有你真不知怎么办。” 没想到麦裕杰说:“那么就嫁给我吧。” 邱晴答:“姐姐已经嫁过你。” 麦裕杰说:“是,那是我的福气。” “彼时你并不十分珍惜。” “那时我愚鲁无知。” 邱晴温柔地看着他,“那也许是我不恨你的原因。” 他们把朱外婆留在医院里观察,出来时已是深夜,邱晴邀请姐夫回家吃饭。 她就地取材,用最快的速度做了香喷喷一品锅。 麦裕杰凝视当年他蹲过的角落,邱晴回头告诉他,邱雨那夜就躺在门口,母亲则一直睡在房里。 “我殊不寂寞,所以不肯搬家。” “将来怎么嫁人?” “像我这样的女子,大抵也不要奢望这件事为佳。” “而我配不上你。” 陋室中似有“嗤”一声冷笑,麦裕杰抬起头,“是你笑我?” “不,”邱晴摇摇头,讶异地问,“那是姐姐,你没听出来?” 麦裕杰笑,只有他接受邱晴的疯话,不让她宣泄一下,只怕生活压力会把她逼成齑粉。 麦裕杰说:“来,我陪你出去逛逛。” 他俩来到闹市,两人肩并肩,从前他看她闷,时常做好心把她带出来走走,他在前,她在后,并不交谈,他让她参观店铺街市,随意买零食吃,尽兴始返。 今日邱晴走在同一条街上,一抬头,猛然看见许多五光十色、林林总总的招牌,招摇地呼召顾客寻欢作乐要趁早,邱晴呆住了。 这果然是新潮流,邱晴数一数,一条短短的街上,共有八十七个招牌,每一个艳帜后边,都有一个故事。 她问麦裕杰:“你故意带我到这里来?” 他点点头。 “你怕我上学上得脱了节?”她笑问。 警车号角呜呜,不知什么地方出了什么事,什么人召了执法部队前去协助。 警车过去了,深宵,对面马路卖女服的档摊,宵夜店,桌球室,都仍然营业,街上点着数万支的灯泡,温暖如春。 麦裕杰用手肘轻轻推她,示意她看楼梯角落的交易。 一个穿玫瑰紫缎衣黑色丝袜的女子匆匆自小童处接过一小包东西塞进胸前,小童一溜烟似地滑脱,女子抬起头,惊惶地四处张望,这时,人家也看清楚她的脸,尽管浓妆,幼稚的表情显示她才十五六模样。 邱晴喃喃说:“街上只剩老的小的,适龄的大概全到你的夜总会去了。” “记住,”麦裕杰说,“这条街叫旺角道。” 邱晴不语。 “世界上每一座大城市起码有一条这样的街道,你不必为本市难为情,也不用为自己发窘。” 邱晴问:“我们逛够没有?” “累了我送你回去。” 第二天,邱晴起个大清早,回到校园,守在礼堂门口,特地等同学们一群群进来,朝气勃勃,有说有笑,她欣赏他们明亮的眼睛,粉红色皮肤,轻快的步伐。 邱晴忍不住走过去与他们每个人握手,一边说着“早,你们好,谢谢你们”,同学们认得她是管理科的邱晴,都笑起来,“你也好,邱晴,又考第一是吗?”以为她要把欢乐与每个人分享。 待上课铃真的响起来,邱晴回到课室,已经累得睁不开双眼,整个课堂里相信只有她一个人横跨阴阳两界,光与影,黑与白,生与死,善与恶,她都领教过,疲倦也是应该的。 没到放学她便去医院探朱外婆。 老人躺在清静的病里,看到邱晴喜出望外,紧紧握住她的手。 白衣看护笑容可掬地进来探视。 朱外婆说:“这里一定极之昂贵……” 邱晴温柔地打断她,“麦裕杰已经交待过了。” 邱雨一早就最爱说的:金钱面前,人人平等。 邱晴开头也十分疑惑,真的,没有人会追究?她跟着姐姐出入消费场所,果然,所有的服务人员为着将货物套现,对顾客毕恭毕敬,只要货银两兑,他们才不管客人从哪里来,又将回到哪里去,市面上只有脏的人,没有脏的钱。 “真亏得阿杰。” “是的。”公立医院多么不堪。 朱外婆与别的老人不同,她始终精灵、清醒、从不噜苏,也许老人同孩子一样,无宠可恃,自然就乖起来。 邱晴可以想象自己老了的时候,有事要进院修理,恐怕亦如朱外婆似,孤零零躺着,双眼注视房门,渴望熟人进来探访。 外婆还有她,她谁都没有。 外婆轻轻说:“你会找到伴侣,养育子女。” 邱晴把手乱摇。 隔两日老人出院,邱晴同医生谈过,她健康情形无碍,大概可以有机会庆祝七十大寿。 复活节学校有一段颇长的假期,邱晴待在家里与外婆作伴。 外婆向她透露一个消息:“有人旧事重提,与我商量要收购单位重建。” 邱晴讶异,“你想搬出去?” “不,但这小小蜗居可以换新建大厦两个到三个单位呢。” “外婆,我同你讲,这里才是你安身养老的好地方。” “邱晴,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这一列石屋的户主全答应了,只剩你一户。” 邱晴十分悲凉,低头不语。 “大势所趋,连我老人都要让步,你是年轻人,不会想不通。” 过半晌邱晴问外婆,“拆建期间,你打算住什么地方?” “我可以回乡下。” “尚有亲人?”邱晴关心地问。 外婆笑,“有彩色电视机,怎么会找不到亲戚。” 邱晴点点头,“好的,我答应卖。” “你母亲不会不赞成的。”外婆安慰她。 第二个星期六,邱晴在中午新闻报告中听到夜总会失火消息,她赶到现场,三级火已经扑灭,疑是电箱失修走电,到处是烟渍水渍,装饰全部报销,最快要三两个月后才能复业。 邱晴完全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麦裕杰一声不响,冷冷旁观,一如不相干的观光客。 邱晴同他说:“不如收山算了,少多少麻烦。” 麦裕杰一点儿不气恼,温和地说:“我们一起到北美洲去,你读书我退休,钓鱼种花,那才是理想生活。” 邱晴不出声。 “你不愿意,就别叫我洗手不干,”他叹一口气,“再说,休业后从早到晚,叫我到哪里去?一个人总得有点事要做,还有,那一帮十来个兄弟,也已经相处十多年,他们又怎么办?” 邱晴觉察到他语气中那种商量的成分,麦裕杰已视她为同辈看待。 “你可以试试给遣散费。” “听听这管理科高材生的口气!要不要依照劳工条例赔偿?出生入死,怎么算法?他们还没到退休的时候,我即使往北美洲,也得把他们带去。” 邱晴说:“那么赶快装修复工,生意最旺的季节即要来临。” “邱晴。” 她转过头来,他很少这样叫她。 只听得麦裕杰郑重地说:“如果我有正经事相求,你不会不帮忙吧?” 邱晴比什么时候都爽快,“你尽管说好了,赴汤蹈火、两肋插刀绝无问题。”刹那间她刁泼起来,语气像她姐姐。 麦裕杰怔怔看着她,隔一会儿才说:“谢谢你。” 回到学校,仍是好学生,坐饭堂都不忘看功课。 有人在她对面坐下,“又要大考了。” 邱晴以为是哪个同学,随口答道:“我们这些人就在考试与考试之间苟且偷生。” “然后当这一段日子过去,还怀念得不得了。” 邱晴一怔,抬起头,她看到的人是贡心伟。 “你好吗?”他说。 邱晴微笑,“久违久违,这些日子,你干了些什么?” “我一直在想。” “需要那么周详的考虑吗?”邱晴的语气很讽刺。 贡心伟分辩说:“你不是我,不懂得身受这种冲击的矛盾。” “也许我俩并非兄妹,我从来不会把事情看得那么复杂。” “那是你的本领。” “呵,谢谢你赞美。”她更加尖酸。 “邱晴,我想知道得更多,请你帮助我。” “我以为私家侦探已把一切都告诉你了。” 贡心伟说:“我知道你对这件事情极反感,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当初麦裕杰用什么样的手法找到我?” 邱晴一怔。 贡心伟说下去:“同样的手法,同一间侦探社。” 邱晴用手托住头,她怎么没想到,怪不得麦裕杰认识那姓郭的私家侦探。 “彼此彼此,邱晴,我们都不是天使。” 蓦然听到这句比喻,邱晴大笑起来,饭堂有着极高的天花板,她的笑声扩散得又高又远,同学们都停下谈话,转头向她看来。 邱晴在学校内一向沉默寡言,同学们见大笑的是她,讶异不已。 邱晴笑得流下眼泪,连忙掏出手帕印干。 贡心伟任由她笑个够。 “你来干什么?”邱晴问。 “我想看看我出世的地方。” “你要有心理准备,看完之后,不准惊恐不准呕吐。” 贡心伟看着她,“你好像不打算了解我。” “你也应该尝试了解我。” “那么从现在开始我们努力尝试好不好,一直吵下去难道又能解决什么?” 邱晴鼓掌,“思考整年,果然有道理。”仍不忘揶揄。 她把他带到城寨的时候,已经恢复常态。 她问兄弟:“你到过这里没有?” “从来没有。” “你去过欧美多少次?” 贡心伟不语。 “奇怪是不是,”邱晴微笑,“来,让我向你介绍我们的老家,你想看龙津义学呢,抑或是候王庙,想去九龙码头遗址也可以。” 贡心伟异常紧张,他的额角冒出汗来。 邱晴有点不忍。 对他真残酷,自幼生活在那么理想的环境里,养父母视同己出,忽然之间,他明白他所拥有并非理所当然,乃是因为幸运的缘故。 邱晴轻轻说:“对不起。”她开始谅解他。 贡心伟转过头来,“不是你的错。” 邱晴赔一个笑,“如果你真的觉得坏,试想想,情况还算是好的呢,倘若留下来的是你,你会变成什么样?” 也许是邱晴多心,她仿佛看见贡心伟打了一个哆嗦。 邱晴把他带到老家,木楼梯已经为岁月薰得墨黑,走上去,吱咕吱咕,电线电表全在扶手旁,一盏二十五瓦长明灯照着昏暗走廊。 “你认为怎么样?”邱晴问他。 贡心伟掏出雪白的手绢擦汗,一下不小,手帕掉在地上,邱晴伸出足尖,把它踢至一角,“唷,糟糕,不能再用了。”邱晴不忘在适当的时候开他小小玩笑。 “你一直住在这里?” “我还打算住到它拆卸,你真是幸运儿,贡心伟,这幢房子月内就要拆掉重建,彼时你才来,就看不到祖屋了。” 邱晴开了门,邀他进屋,招呼他坐。 贡心伟喃喃说:“室内有点闷。” 邱晴打开窗户,“空气当然不及山顶住宅流通,不过,老屋有老屋的好处,你说像不像住在电影布景里?” 贡心伟无心与她分辩,他整个人沉湎在想象中,他仿佛看见带着脐带的幼婴被匆匆抱离这所故居,他用手掩住脸,邱晴在这个时候忽然说:“我听见婴儿哭,是你还是我?” 贡心伟脸无人色地倒在椅子里,震荡得说不出话来。 “心伟,这间屋子里有许多奇怪的声音,有时我听见我自己,有时是母亲或姐姐,我实在舍不得离开。” 贡心伟不能作答。 “心伟,没有人叫你回来,你的处境比摩西为佳,来,我们走吧。” 贡心伟呜咽,“母亲她总有什么留下来吧?” 邱晴温柔地说:“你只不过在这里出生,你的好母亲是贡健康太太。” 贡心伟紧紧握住邱晴的手。 “她可愿意承认我是她骨肉?” “她从来没有否认过。” 贡心伟总算把四肢拉在一块儿,缓缓站起来,忽然之间,他的眼光落在她们母女三人的那帧照片上。 他取起照片端详,喃喃说:“她真是一个美妇人。” 邱晴轻轻接上去,“所以能够活下来,你不晓得有时一个人为着生存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贡心伟看着邱晴,“你没有一个正式的童年吧?” 邱晴笑笑,“还可以,我懂得苟且偷生。” “这个姓麦的家伙,据说他对你还不错。” “不能再好了,要任何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这样好,都是难得的。” “可是——” “那是他们世界的律例,他们有他们独特的偿还方式。” 贡心伟叹一口气。 “回家吧,我带你出去,这里山里山,弯里弯,怕你迷路。” “邱晴,我同你可否定期会面。” “当然,直到有天你结婚的时候,我会来参观婚礼,你毋须把我俩关系公告天下,每个人都应有权利保存一点点私隐,心伟,你的烦恼已经终止。” 贡心伟忽然反问:“为什么要你一直安慰我,你并不欠我。” “对,那么你来安慰我吧。” “我能帮你什么?” “我生活很过得去,你可以看得出我一件都不缺。” “你怎么能在这个环境里做高材生?”贡心伟万分感慨。 邱晴笑一笑,“因为我闪亮的才华不受任何因素影响。” “你有没有异性朋友?”贡心伟充满关怀。 “喂,我们刚刚碰头,问这种问题是否过火?” 这个时候,贡心伟似忽然听得一阵撒泼的银铃般笑声自远处传来,他抬头聆听。 邱晴问:“你听到什么?” “好像是姐姐笑我们。” “姐姐最爱笑。” 贡心伟看着她说:“还有其他许多事故,你都没有诉苦。” “我记性不太好,不愉快事,不很记得,姐姐对我非常友爱,你可以相信我。” 有人轻轻敲门,“邱晴,”是外婆的声音,“你一个人自言自语?” 邱晴去打开门。 朱外婆拄着拐杖进来,一眼看到贡心伟,便点点头,“你是双胞胎的另一半。” 贡心伟十分吃惊,这里好似每个人都认识他,都在等着他回来。 邱晴说:“她是把你抱出去交给贡氏的外婆,她随手在我俩当中捞了一个,是你不是我,外婆,人家有没有指明要男孩?” 外婆答:“贡家说,最好是女孩,容易管教。” 贡心伟还来不及有什么表示,邱晴已经笑说:“今天心伟颜面不存。”她一直想逗他笑。 外婆看着贡心伟说:“你把他送走吧,邱晴,他看上去不太舒服。” 邱晴领着兄弟离去。 到达车站,心伟说:“我肯定我欠你很多。” “不,你没有,”邱晴坚决地说,“我有我的得与失,你也有你的得与失,你不欠我,我亦不欠你。” “你是如此倔强!” “我?”邱晴失笑,“你不认识姐姐真可惜,我同她没得比。” 那夜,朱外婆悄悄过来,同邱晴说:“生你们那天,是一个日头激辣、万里无云的大晴天。” 邱晴知道。 过两天麦裕杰召邱晴说话。 “你回去同学校告假,过两日我同你到东京去一趟。” 邱晴平静地问:“去多久?” “三天,我与你见一个人,这次,邱晴,你真的要帮我忙。” 邱晴点头,“我知道你此去为找人调停,却不知道我能扮演什么角色。” “届时你会明白。” “我可需要熟读剧本?” “不用,你做回自己即可。”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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