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俩一直困聊到黄昏,既不见麦裕杰的人,亦听不到他的电话,邱雨开始不安,到处找人去查他,天色越暗,情绪越是激动。
  她重复同妹妹说:“你今晚一定要在这里陪我。”
  邱晴笑,“我既饿又累。”
  她似略为放心,“你一向似只猪,吃饱就想睡。”
  “真的,”邱晴笑,“我从来没有睡不着的日子。”
  自厨房出来,她看到姐姐坐在床沿吞服药丸,一把一把地塞进嘴里,像人家吃花生那样。
  桌上热气腾腾的卤肉面忽然之间一点香味也没有了。
  她斟一杯酒,整个晚上握住它,喝到一半加一点,喝到一半又添一点,不知喝了多少。
  人呆呆的,也不说话,似十分满足。
  邱晴怀疑,这个时候即使麦格杰回来,她会不会认得他。
  因此他也不想回来。
  终于“当”的一声,杯子掉在地下,邱雨倒在沙发上。
  邱晴背不起她,只得将她安顿在客厅里,她取过书包想回家去,忽然想起姐姐再三请她留下。
  邱晴迟疑一会儿,又放下书包。
  读了两页功课,她揉揉似有四斤重的眼皮,伏在桌子上睡着了。
  不知隔了多久,她抬起头来,摸一摸酸软的脖子,过去看看姐姐,见她呼吸均匀,便走到房中,和衣倒下。
  再次睁开双眼时天已经濛濛亮,她是惊醒的,自睡到醒才一秒钟时间,邱晴混身寒毛竖起来,低声喝道:“谁?”她拨开伸过来的手。
  朦胧中有人沉声答:“我。”
  邱晴一骨碌滚下来,背脊贴着墙,“杰哥?”
  “不错,”麦裕杰笑,“是我。”
  “你进房来干什么?”
  “我也想问你躺在我床上干什么。”
  邱晴后悔得要掌自己几个巴掌,“我马上走。”
  她去拉睡房的门,门被锁上了。
  “杰哥,不要开玩笑。”
  麦裕杰冷冷说:“我还以为躺在床上的是你的姐姐。”
  “姐姐就在厅外,我一叫她就听得见。”
  “听得见?你试试看,那些药加洒,炸弹炸都不会醒,明天下午吃提神药未必睁得开眼睛。”
  他下床,缓缓向邱晴走过去。
  邱晴瞪着他,“你变了,姐姐也变了,你们都变了。”
  等到他走近,邱晴乘机发难,一脚踢向他,麦裕杰没料到她有这么一着,痛极弯腰,可是还来得及伸手抓住邱晴的头发,把她拉倒在地上。
  邱晴一声不响,咬他的手臂。
  “你疯了,锁匙就插在匙孔内,一旋就可以开出去,”麦裕杰咬牙切齿地说,“你把我当什么人。”
  邱晴脱了身,开亮灯,一看,麦裕杰并没有骗她,连忙开门逃到客厅,她姐姐仍然伏在沙发上昏睡,邱晴拉开大门,一溜烟逃走。
  站在晨曦中,才发觉忘记带书包。
  摸摸口袋,幸亏尚余车资,她匆匆赶回家中梳洗。
  课上到一半,有人给她送了书包来,同学窃窃私语,邱晴涨红着面孔回到座位,要到小憩才能查看书包里少了什么。
  什么都不缺,反而多了一些东西出来。
  一只信封里有三张大钞,另外一张便条,麦裕杰这样写,邱晴,切莫误会。
  太难了。
  自那日起,邱晴不肯再到姐姐家去,她们改约在外头见面。
  邱雨几次三番叫妹妹搬出来同住,这个时候,邱晴已经发觉,对她来说,最安全的地方,反而是城寨里边。
  邱雨怪责妹妹固执。
  邱晴不语。
  “你是怕母亲忽然回来找不到你吧?”她慢条斯理地说。
  邱晴摇摇头,不,她从不相信母亲还会回来,她不可能找得到路。
  这样尴尬狼狈,她也毕业了。
  拿到证书那一日邱晴高兴得想哭,想找人共亨快乐,走了一条街,都找不到适当的人,终于回到家,把证书塞进抽屉里。
  朱外婆来敲门,满脸笑容,没想到由她与邱晴分享这件盛事。
  “有人来找你。”朱外婆说。
  邱晴警惕地抬起头。
  她几乎不认得他了,他比她记忆中更高大健康,此刻有点不好意思,站在门角笑。
  朱外婆问:“记得他吗?”
  当然记得,“曾易生。”他到今日才出现。
  曾易生笑说:“刚才我看见你上来,只以为你是你姐姐,没有叫你。”
  邱晴且不去回答,只是问:“贵人踏贱地,有什么指教?”
  曾易生一愣,听出这话里怨怼之意,可见邱晴怪他迟来,彼时他只当邱晴对他没有太大好感,现在他胡涂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清清喉咙,“我来看看城寨重建得怎么样了。”
  朱外婆连忙说:“你们慢慢谈吧。”
  曾易生摸一摸平顶头,“邱晴好似不欢迎我。”
  “我已经打开了门。”
  曾易生踏进门来,“你们这里一点儿没有变。”
  “家母已经去世。”
  “我听说过。”
  过一会儿邱晴问:“听说你们家大好了。”
  “还过得去,你呢?”
  “老样子。”
  “朱外婆才是老样子,从我七岁到现在,她都没有变过。”
  又静了下来,曾易生不住讶异,两年前瘦小紧张的邱晴,今日竟这样漂亮丰硕,女孩子真是神秘莫测的动物。
  他咳嗽一声,“我来找些资料,社会系讲师与我谈过,觉得我可以写一写五十年代城寨最黑暗的一段时间。”
  邱晴有点反感,“你们曾家从来不沾这些,为什么不写它光明的一面?”
  曾易生不语。
  “善良的居民住在这里,竟受拆迁及逼迁之苦,生活克勤克俭,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这个……人人都知道。”
  “是吗,连你都不相信,外人会相信吗?”
  曾易生更加尴尬,只得说,“那时我们住在西区,的确平安无事。”
  “那么,你打算写什么?”
  “邱晴,我不会故意丑化我出身的地方。”
  “要是能够为你拿高分数呢,又另作别论?”
  曾易生大吃一惊,他今天来并非为吵架,他没想到他的习作会引起邱晴这样大的反感,她太激动了。
  老实的曾易生说:“我本来想同你出去喝杯咖啡。”
  邱晴十分想去,又下不了台,有点懊恼。
  可是曾易生十分容忍她:“去吧,刚才的问题押后讨论。”到底是一起长大的。
  再不顺着梯子下来,恐怕要僵死在那里,于是邱晴说:“曾伯母不知道会怎么说。”
  “我已经成年,同什么人喝什么饮料,在什么地方喝,她都不会干涉。”
  “想来也不能怪曾伯母。”
  “一个成熟的人往往发觉可以责怪的人越来越少,人人都有他的难处。”这是称赞邱晴。
  那么,邱晴想,这么长一段日子不见阁下影踪,又有什么困难?
  “我姐姐搬出去住了。”
  “我听说过,据讲,以前城寨的设施,现在许多地方都有。”
  邱晴点点头,“分散投资,以免目标太大。”她解释。
  曾易生笑,“你口气像发言人。”
  “朱外婆才是真命天子。”
  “我跟她谈过,她胸腔不知有几多资料。”曾易生停一停,“主要我还是来看你。”
  应该相信他吗?
  “你可打算升学?”
  邱晴说:“当然要读下去,”她转一转咖啡杯子,“姐姐不十分记得我念到第几年,我可以告诉她成绩欠佳留级,又多赖两年预科。”
  曾易生啼笑皆非。
  “大学生活同传说中是否一样?”
  “还胜一筹。”
  邱晴羡慕地看着他。
  “我有种感觉你会做我的师妹。”
  “多谢鼓励,言之尚早,我也许考虑进社会大学,你的师妹,不是那位长得雪白穿得雪白的小姐吗?”
  曾易生一怔,“你见过曹灵秀?”
  “你想想,”邱晴老气横秋地说,“这世界能有多大。”
  曾易生听不出她语中沧桑,一径说:“曹灵秀明年要到美国去念茱莉亚学院了,修钢琴,成绩好的话,可能会成为国际闻名的音乐家,说不定会在卡纳基堂演奏。”
  他是那样替她高兴,越说越兴奋,完全没有顾及邱晴的心理。
  这还是邱晴第一次听到世上有间茱莉亚学院,想象中在天际云边一个近仙界高不可攀的地方,曾易生迹近倾慕的语气又把它拉得更远更高。
  邱晴马上多心变色,他莫非要以曹灵秀的高贵超脱来形容她的低俗?若是有心气她,还可原谅,偏偏他又似无心,则更加可恶,捧一个来压一个,至为不公。
  曾易生犹自说下去:“几时我介绍给你认识,她才十九岁同你有得谈的。”
  “我有事,”邱晴站起来,“我想先走。”
  曾易生一怔,这女孩子真是瞬息万变,坐得好好的。忽然之间又不高兴了,难道言语间得罪了她?
  说时迟那时快,邱晴已经站起来离座,待曾易生付过账,走到门口,已经失去她的踪影,他像个呆瓜似地站一会儿,只得叫车离去。
  邱晴一出门,心里还希望曾易生快点追上来,他应当速速扔下一张钞票,三扒两拨拉住她,说数句俏皮话,把刚才不愉快的事忘掉。
  但是没有,讲俏皮话的是另外一个人。
  “他真笨,”有人在她身边说,“完全不适合你,他配不上你。”
  邱晴吃一惊,转头望去,站在她身边,穿套白西装,戴着墨镜的,正是麦裕杰。
  邱晴不去睬他。
  他怎么会知道这许多。
  “小妹,我就坐在你们后面,你没看见我。”
  邱晴涨红了脸。
  “我的车子来了,送你一程。”
  邱晴与他上车,曾易生待车子驶远才出来。
  麦裕杰说:“我最看不起这种人,他充什么,他还不是同你我一样,早些日子出去,就当自己上岸了,像个观光客似谈起城寨来。”
  邱晴震惊。
  她真没料到麦裕杰会这样了解她的看法。
  “那种假人,才不能满足你。”麦裕杰笑了。
  邱晴怔怔地看着前方。
  “那种假人,正好配白面孔白衣裳坐在钢琴前过一生的洋娃娃。”
  邱晴的心头一热,没想到要由他来安慰开导她。
  “邱家的女人都是活生生的,胜他们多多,你要是愿意,我也可以送你进最好的学院。”
  邱晴微笑,她一向不是任性的女孩,一点点平息下来,她说:“我不要同什么人争。”
  麦裕杰看她一眼,“可是你生他的气了,你从来不屑生我的气。”
  “到了,我可以从贾炳达道走进去。”
  “不管你怎么想,我们才属于同一族,”麦裕杰顿一顿,“你会发觉,你与我在一起,才能毫不掩饰做回你自己。”
  最令邱晴气馁得是,他说的都是实话。
  “你有邱雨就足够了。”
  麦裕杰拉住她,“何必去高攀人家。”
  “你放心,”邱晴说,“我才不会去高攀任何人。”
  “那很好,我不会袖手旁观看你受委屈。”
  她下车,走到一半,又打回头,蹲在车旁,同麦裕杰道:“你能不能多陪陪我姐姐。”
  “这是我私人的事,”他没有正面回答,叫司机把车开走。
  邱晴回到陋室,躺在床上。
  是有另外一种女孩子的,她见过她们,清丽脱俗,生活环境太过完美,使她们的智力永远逗留在某一个阶段,她们住在雪白的屋子里,睡在雪白有花边的床罩上,过着单纯白蒙蒙的日子,也结婚生子,也为稍微的失意哭泣,但白纸从来未曾着色。
  曹灵秀必定是这样的人。
  邱晴注定是彩色斑斓的一张画。
  她叹口气,转一个身。
  背后忽然传来幽幽一声叹息。
  邱晴脱口而出,“妈妈?”
  陋室空空,除了她,没有别人。
  床头没有钢笔,茶几上没有粉红色私人电话,案上没有插着鸢尾兰的水晶瓶子,她不是小公主,她父亲没有王国,她甚至不知道她父亲是谁。
  她如果想拥有什么,就必须靠双手去争取。
  朱外婆用她那副锁匙启门进来,看见她,吓一跳,“你怎么回来了,”马上看到邱晴一脸眼泪,“发生什么事,受什么委屈了?”
  邱晴的脸在枕头上一滚,再转过面孔来,已经没事一样,由床上起来。
  朱外婆蹲在她身边,“你没有把握机会同小曾去散心?”
  邱晴微微一笑,“他自有女朋友。”
  “你要努力呀。”
  “我要争取的,绝不是男朋,他救不了我,只有我自己能救自己。”
  朱外婆连这样时髦的话居然也听懂了,过一会儿说:“曾易生是个好青年。”
  “太好了,就不属于我的世界,我已经习惯破烂,姐姐穿剩的衣裳,母亲吃剩的饼干,无论什么角落里扫一扫,就够我三五七天用。”
  母亲健康的时候,并不看重她,蓝应标舍得替她置新衣也不管用,转眼变成手信转送他人。
  一直要到母亲卧床,由她悉心全力照顾,才真正看清楚小女儿。
  “曾易生不算什么。”邱晴安慰老人,“相信我。”
  “到我这边来吃饭吧。”
  邱晴也不客气,跟着过去,不用睁开眼睛,也摸得过通道。
  她在这里悠然自得,环境与她融成一片,无分彼此,她觉得安全,舒服,自自在在做一个真人,爱沉默便沉默,爱负气便负气,都游刃有余,负担得起。
  朱外婆说:“我老是觉得,你姐姐虽然出去了,却还是城寨的人,你虽然住在这里,却一早已经出去。”
  邱晴笑,最初想出去的,绝对是她。
  没想到,曾易生做功课的态度认真,连二接三地进来找朱外婆印证他手头上的资料。
  暑假,邱晴在快餐店做女侍,忙得不可开交,曾易生去敲门,十次有十次没有人应。
  他相当怅惘。
  下意识他希望接近母亲不让他接近的女孩子,看看到底有什么不可触碰之处。
  一日邱晴放工回来,混身散发着油腻味与汗息,正在唠叨良民同难民的分别,不外乎在有没有洗澡,在楼梯口就碰见曾易生。
  这倒还罢了,他到底还是她的朋友,让朋友看到狼狈相无所谓。
  但是他身后跟着曹灵秀。
  邱晴一看就知道是她。
  白衬衣白裙子,粉红色袜子,衬白鞋子,全部粉彩色,似动画片中女主角。
  曾易生马上笑出来,“邱晴。”他叫她。
  那曹灵秀马上往曾易生身后躲去,像是怕邱晴会吃人似的。
  邱晴不想与她计较,只是点点头。
  曾易生说:“我约了朱外婆,她想进来观光,”指曹灵秀,“顺便一起来。”
  邱晴冷冷说:“我劝你当心一点,警察配着枪还四个一队地巡。”
  曹灵秀紧紧抓住曾易生的手臂,惊惶地说:“我回到车子上去等你。”
  曾易生笑说:“不要吓她,她胆子小。”
  所以一直要受保护到八十岁,曾易生,祝你幸运。
  邱晴挥一挥汗,走上楼梯。
  后面,曾易生向女同学解释历史,“此处不列入租地范围之内,成为活的标志,不管是哪一国的人,只要看到九龙城的存在,就不能不承认这是中国领土,这是它的历史意义。”
  邱晴没有好气,掏出锁匙开了门。
  “邱晴,”曾易生邀请她,“稍后我们一块儿去喝杯茶。”
  邱晴答:“我不口渴。”她用力关上门。
  她没有听见门外的曹灵秀偷偷同曾易生说:“她身上有味道。”用手扇一扇空气。
  曾易生当然也闻得到,邱晴的体臭钻进他鼻端里完全两回事,劳动,出汗,并无可耻。
  他敲门,朱外婆让他进去,曹灵秀又缩上鼻子。
  那边厢邱晴努力清洗全身,食水靠街喉接驳进来,全屋只有简单的一只水龙头,套着橡皮管,什么都靠它。
  卫生间内并无浴缸,去水倒是十分爽快,她握着水喉往身上冲,自小就这样洗澡。
  工作地方自然不乏约会她的男孩子,明天,也许,她会答应他们其中一个。
  人人都需要生活调剂。
  正对牢风扇吹湿头发,曾易生又过来敲门。
  邱晴大声说:“我不去!”
  “邱晴,请帮帮忙,有人不舒服。”
  邱晴连忙挽起头发去开门,她以为是朱外婆有意外,谁知中暑的是曹灵秀。
  邱晴拒绝接待,“快快把她送到医院去。”
  曹灵秀在曾易生怀中呻吟一声。
  “朱外婆说你有药。”
  邱晴微微一笑,“我这里的药,吃过之后,均会上瘾。”
  曾易生啼笑皆非。
  邱晴见不能袖手旁观,便出手帮忙。
  她把曹灵秀拖过来放平,让她服两颗药,喝半杯水,给她敷着湿毛巾。
  曹灵秀饮泣,“我要回家。”
  邱晴说:“太阳快下山了,马上就可以走。”
  她忍不住讪笑,这样便叫吃苦,太难为这个玉女了。
  就在同一位置,整整九个月时间,她亲眼看着生母逐寸死去,也未曾吭半句声,谁还敢说人没有命运。
  邱晴吁出一口气。
  她靠着窗看向街。
  原本曾家住的房子已经拆卸,正在重建十一层高的大厦。
  曾易生走过来,邱晴轻轻问:“你认为她真的适合你?”
  曾易生低声答:“我们不过是比较谈得来的同学。”
  稍后他把她带走,曹灵秀的白裙子已经染上两个黑迹子,啧啧啧,多经不起考验。
  第二天,邱晴到快餐店上班,有意无意说:“仙乐都那套电影听说好笑极了。”
  站在她身边的是戴眼镜的小陈,他马上说:“我立刻去买票。”
  邱晴随即后悔,她想证明什么?
  下班时间越接近,越是狼狈。
  她嗫嚅说:“小陈……”
  小陈笑,体谅地接上:“你不想去看戏了。”
  邱晴不敢回答。
  “看场电影无所谓,真的有苦衷,也不要勉强。”
  邱晴十分感动,放下一颗心,“不,没问题。”
  没想到小陈是个老好人,正因为如此,接着发生的事更令邱晴愤怒。
  他们走近仙乐都,已经发觉被人盯梢,稍后两个不良少年故意上来挤推小陈,口出恶言,见小陈尴尬,又哄堂大笑:“癞哈蟆想吃天鹅肉,真要教训教训。”
  言语举止却一点儿也不敢冲撞邱晴。
  邱晴心里有点分数,“小陈,我们走吧。”
  小陈慌张地点点头。
  “对面有警察,我们过马路去。”
  已经来不及了,忙乱中有人伸出腿去绊小陈,又有人在他臀围上加一脚,把他踢翻在地上,小陈的近视眼镜松脱,落在附近,刚摸索着去拾,被人一脚踏个粉碎,再在他脸上补一记。
  一切发生得那么快,待警察奔过来,那几个熟手已经呼啸而散。
  邱晴扶起小陈,他已是一鼻一嘴的血污,雪雪呼痛。
  邱晴气得浑身颤抖,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她害怕。
  她陪着小陈去报案敷药,搞了一个晚上,回家的时候,巷子里站着一个人,他在等她。
  邱晴叉起腰,站住。
  那人笑,“男人若不能保护你,要来无用。”
  邱晴破口大骂,自母姐处听来的脏话全体应用。
  “啧啧啧,暑假过后就升预科了,为何这样粗鲁?”
  邱晴说:“你一直派人跟着我,你敢这么做,我去告诉姐姐。”
  麦裕杰不再嬉皮笑脸,沉下脸,“正是你姐姐叫我看着你,你别以为我多事。”
  “麦裕杰,你别过分。”
  麦裕杰点燃一支烟,吸一口,喷出来,“从前,还有人叫我一声杰哥。”
  “从前,有人并不是这样卑鄙。”
  “你姐姐不想你做这种粗工。”
  “你有更好的介绍?”
  麦裕杰且不理她的嘲讽,“不,我没有,但我可以给你零用。”
  “我不喜欢不劳而获。”
  “你看孙叔敖与两头蛇的故事看太多了,做人的精萃,便是在如何不劳而获。”
  “麦裕杰,我想你已经变态,话不投机,多说无益。”
  他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邱晴警告他:“不要干涉我。”
  “你是我的小妹,我要保护你,你同那种人看戏,灯一熄,他的手便搁上你的大腿,不相信,要以身试法?喝一杯茶,他便会跟着你回家,你不知世道多么凶险。”
  邱晴指着他,“你最好不要管我。”
  麦裕杰冷冷问:“不然怎么样,你会去报警?”
  “不要挑战我。”
  她伸手推开麦裕杰,麦伸手搂住她的腰,邱晴反手给他一个耳光,满以为他会伸手来格,他没有,“啪”地清清脆脆着了一记,老远都听得见。
  邱晴吓一跳,连忙奔上屋去。
  小陈挨揍消息在快餐店传开,大家都开始思疑,再也没有男生肯约会邱晴。
  再过一些日子,领班借些小故,把邱晴开除。
  邱晴并无分辩,默默取过余薪,放进口袋。
  领班反而有点儿不好意思,他建议邱晴到便利店去找工作。
  小陈受伤在家尚未上班,邱晴毋须向任何人道别便静静离开。
  她直向姐姐寓所奔去。
  邱雨正与一班姐妹玩牌,一见妹妹满脸怒容找上门来,便即时解散牌局。
  邱晴脸色稍霁,“我说两句就走,你们不必迁就我。”
  “已经打了两日一夜,大伙都筋疲力尽,趁机收篷也好。”
  室内烟雾弥漫,邱晴推开长窗透气。
  邱晴许久没有在阳光底下看过姐姐,这是罕有的一次,她的长发枯燥折断,皮肤黯然无光,褐色眼珠失去往日神采。
  邱雨厌恶地用手挡住眼睛。
  邱晴与姐姐到客厅坐下。
  她本来发过誓不再上门,今天又来了恰恰叫她看到姐姐颜容憔悴。
  邱晴不敢提自己那笔,只是问:“你身体不好?”
  “瞎说,”邱雨打个呵欠,“你有什么话快说,我就要睡了,累得不得了。”
  “姐姐,你这样日以作夜,行吗?”
  “为什么不行?”邱雨讪笑,“我有钱即行。”
  “这样不健康。”
  邱雨笑得前仰后合,啊哈啊哈。
  邱晴不理,“你要注意身体。”
  她替姐姐拢一拢长发,摸上去,感觉如枯草。
  邱雨催说:“你有什么话说?”
  邱晴看着姐姐的脸,这是张没有生气的面孔,邱晴不忍多说,她低下头,“快餐店开除了我。”
  “谢天谢地,你要做事,还不容易,阿杰现在开地产公司,登报请人,我叫他给你当经理。”
  邱晴不出声,至此她的怒意全消,只是握着邱雨瘦削的手。
  女佣捧来一碗鸡汤,邱雨一口喝干,又打一个呵欠。
  明明锦衣美食,却日渐凋谢。
  邱雨微笑,“你毕业了是不是?瞒着我,想考大学?”
  邱晴不语。
  “我们的新房子在装修,有一间空房,专门为你准备,希望你搬来住。”
  姐姐什么都不知道,她根本不晓得发生过什么事,从前机灵聪明的邱雨到什么地方去了,抑或今日她假装胡涂?
  她伸一个懒腰,眼皮沉重。
  邱晴只得说:“我先走了。”
  剩下的假期,邱晴在便利店做售货员,再也没有与任何人说过一句半句闲话。
  每天下午四点钟,麦裕杰总是进来买一包香烟。
  邱晴视他如陌路人,默默地招呼他,假装不认识他,麦裕杰也不多话,取过香烟即走,像是见过邱晴,已经满足。
  另外一个店员问邱晴:“他是什么人?”
  邱晴答:“我不知道。”
  “他有没有约会你?”
  “我不与陌生人上街。”
  “他看上去英俊之极。”
  “是吗,我不觉得。”
  开学之后,邱晴仍然在周末回店帮忙,一日正忙着冲咖啡,有人叫她。
  她抬头,看到曾易生。
  邱晴有点讶异,“你怎么知道我在此地?”
  “朱外婆告诉我。”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微微地笑。
  噫,莫非曹灵秀已远赴茱莉亚学院攻读。
  “城寨那篇论文你已经顺利完成?”邱晴边忙边问。
  “是,拿了甲级分数。”
  “可打算写续篇?”
  他忽然说:“邱晴,过几天我们家就要离开本市。”
  邱晴很镇定,“旅游还是移民?”
  “移民到英国伦敦。”
  经理在另一边大声叫邱晴到储物室帮忙。
  邱晴说:“对不起,我要去做事。”
  “今晚我在门口等你下班。”
  邱晴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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