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香港我立刻把款项寄返。”
  我从来没有这么感激过。
  他笑。
  在玫瑰园中。他为我拍下许多照片。
  “这个花园像仙境。”我叹道,“住在这里怎么会老呢。”
  三年来我的心怀第一次开放。
  他只是笑笑,没有回答。
  我忽然又脸红了。我期望他说什么?
  “——那么留下来不要走吧?”太荒谬了。
  他即使说这样的话我又怎样呢?
  天色近黄昏时我们才回到大屋。
  安儿一见我松口气,她转头对肯尼说:“她终于回来了。”又朝我道,“妈妈,他们成班人都已回温哥华。你是与翟叔叔逛去的吗?咱们只好搭最后一班船。”
  我不大好意思,居然玩得超时,讪讪地站在那里,不知说什么才好。
  翟君大方说:“我送你们到码头去。”
  安儿说:“翟叔索性送我们回温哥华。”
  他说:“恐怕不行,明天一早我有个极重要的约会。”
  我很留神听。他声音中没有歉意,也没有惋惜。
  安儿把我的旅行袋递过来,“已替你收拾好。”
  我们母女俩坐在后座,由翟君送到码头。
  他照例很沉默。
  肯尼与安儿一路上猜谜语、吃巧克力、拍掌,非常热闹。
  我的坐位对牢翟君的后脑。他的头发有一两成白,并没白在鬓角,但杂得很自然,像……像银狐。
  我有一件银狐大衣,因是重毛,很少穿,骤眼看就是这样子:黑色的毛,枪毛尖上一小截白色,像是玄狐上沾着雪,非常浪漫,这正是我喜欢银狐的原因。
  我微笑。
  翟君的头发像银狐。
  安儿问:“妈妈你笑什么?”
  我连忙收敛一下,“我没有笑呀。”
  “你明明笑了。”
  “呵,我玩得很开心。”
  “你与翟叔到哪儿去了?”
  “博物馆与花园。”
  “嘿,多闷!”安儿打趣我,顺带偷偷看翟君一眼。
  到了码头,肯尼与安儿热烈拥别,他们要分别三天呢。对两个孩子来说,三天简直长过一个世纪。
  翟君在夕阳上同我说再见。
  他真是惜字如金,轻易不开口。
  上了船安儿马上把话题钉住我。
  “你觉得翟叔怎么样?”
  我顾左右而言他,“船上有电子游戏机,快去瞧瞧有无太空火鸟,我最喜欢这个局。”
  安儿说:“翟叔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有一个缺点。”
  “什么缺点?”我忍不住问。
  “他喜怒不形于色,你根本不知他心里想什么,面孔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安儿学翟君板起面孔,“连眼睛里都不露情感。”
  说得很是,我开始佩服我的女儿,十多岁就观察力丰富。
  “你们玩得那么高兴,有没有订下以后的约会?”
  我非常懊恼,“没有。”
  “唉哟,妈妈,你没有打蛇随棍上?”安儿很吃惊。
  “叫我怎么上呢?”我小声说,“我明天都回香港了。”
  “唉,早知一抵步就给你们介绍——也不行,那时他在三藩市。”
  母女俩沉默半晌。
  “你喜欢翟叔?”
  “喜欢。”我也不怕照实说,反正在外国一切依外国规矩。
  “我与肯尼都怕你嫌他闷,翟叔一天不说三句话。”
  “他对我倒是说了不少。”
  “你以为他可喜欢你?”
  “嗯,不讨厌我。”
  “真的没有约好将来见?”
  我很怅惘,“隔十万八千里,如何相见?”
  安儿也不再说什么。
  第二天我就上飞机了。
  在机场我也没有故意张望,失望是必然的,我难道还析望他送我不成。
  安儿向我挥手,“妈妈,有空再来。”
  我点点头。
  “别失望,”安儿说,“也许他会寄照片给你,你就可以乘机同他通讯的。”
  我苦笑。“再见,安儿,别为我担心。”
  我在飞机上睡不着,大叹运气欠佳,整整两个星期,偏偏到假期临终时才遇着翟君,否则也多享受数天,我转动着腕上的印第安手镯。
  回到香港启德,刚下飞机,一阵燠热的空气袭上面孔,害得人透不过气来,正下大雨呢,真的面筋似的粗,白茫茫的。我没有带伞,挽着行李站在人龙中等计程车。
  人气一[火局],身前身后转来阵阵怪味,都是疲倦的面孔。在狭窄的机舱内热了十多小时,也没有机会洗脸漱口,任何美人都经不过此役。
  以前与史涓生出外旅行,一出飞机场司机老妈子都在外伺候,急急挽了行李飞车回家。
  现在轮候街车,待遇一落千丈,然而令我连珠叫苦的倒还不是这个细节,轮车子有什么妨碍?终究轮得到的,所真正折磨我的是无边无涯的寂寞,以前那个温暖的家不复存在,心底的安全感烟飞灰灭。
  我再也不会有一个家了。
  檐下的雨水飞溅了我一身,我没有闪避,人们以诧异的眼光看我,一定觉得这个女人很傻。
  我终于在喧嚷中上了计程车。
  “美孚。”我松一口气。
  总算挨到家。
  开着热水龙头“哗哗”地放满浴缸,我摇电话给张允信。
  老张“喂”地一声,我鼻子发酸,恍如隔世。
  “老张,听见你的声音真好。”
  “子君,你回来了?”他讶异,“好忧郁的一把嗓子。”
  我说:“老张,过来陪我说说话。”
  “刚度完假,怎么精神萎靡?”
  我说:“我也不知道。”
  “是否见人双双对对,触景伤情?”
  “是的,”我胡乱应他。
  “好好睡一觉,咱们明天见,你应该累得半死了。”
  我唯唯诺诺,也不再勉强他。张允信没有义务照顾我的情绪,他不是撩会工作者。
  泡在热水中,我的情绪稳定一点了。
  对这个突然而来的低潮。自己也吃惊。
  浴后身体几乎累得虚脱,掀开熟悉的被窝,躺下去,也就不省人事了。
  第二天电话铃不住地响,我睁开眼睛,看到闹钟,是十一点四十分。我还以为电子钟停了,没理由睡得这么死。但是取过话筒,张允信的声音传来。
  “子君,你睡得那么死,吓坏人,我还以为你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直担心一个晚上。”
  老好张允信。
  “没这么容易。”我闷纳地说。
  “出来吧,”他说,“我在作坊等你。”
  我套上粗布裤衬衫出门,发觉香港那著名的夏季已经来临,时间过得这么快。
  驾大半小时的车子到郊外,一路上听汽车无线电播放靡靡之音。
  前程不是很好吗?我同自己说,我身体不是很健康吗?生活不是全不成问题吗?
  老张在门口等我。
  他家开着幽幽的冷气,我的精神为之一爽。
  他看我一眼,“你有心事,子君。”
  “我一直有心事。”
  “不对,你早已克服前一段不愉快的婚姻,你也算得是个乐天派。来,告诉我,为什么度假回来忽然忧心忡忡。”
  “老张,”我的苦水着河水决堤,“我再也没有吸引力,没有人把我当女人,我的一生完蛋了。”
  老张愕然,“你不是早已接受这个事实了吗?张三李四要把你当女人来看待,你还不愿意呢。”
  我不响。
  老张忽然如醍醐灌顶,明白过来,“子君,你看上了某一个男人,是不是?”
  “呃——”
  “而他无啥表示,是不是?”老张说。
  我来个默认。
  “子君,你又恋爱了?”他大吃一惊。
  “胡说,”我抗议,“我从来没有恋爱过。”
  “你与你前夫呢?”
  “那时年纪轻,倚赖性大,但凡有人肯照顾我,就嫁过去,什么叫恋爱?”
  张摇摇头,“爱过又不是羞耻,何必否认,当然你曾经爱过你前夫。”
  我嘲弄地说:“你比我更清楚我自己?”
  “旁观者清。”
  我把头伏在桌子上。
  “子君,你已经三十多岁,憩憩吧,多多保重,谈恋爱可是九死一生的玩意儿。”
  “我并没有恋爱。”
  “长嗟短叹的,还说不是在恋爱?”
  我笑出来,“瞧你乐得那样子的。”
  “子君,你现在也挣扎得上岸了,凡事当心点,女人谈恋爱往往一只脚踏在棺材里,危险得很,你当心打入十八层痛苦深渊。”
  “我不会的,我非常自爱,又非常胆小。”
  “那个男人是谁?”
  “什么男人?”
  “子君,以咱们的交情,你少在我跟前耍花枪。”
  “那男人?呵,那男人,他呀,噢他呀——”
  “子君,你太滑稽了。”
  “他才与我见过三两次面,是在温哥华认识的。”
  “人呢?”
  “咦,留在温哥华呀。”
  “啊,那你还有一丝生机,子君。”他悲天悯人的语气。
  “那时我也不希望唐晶嫁人。”我会心微笑。
  张说:“唐晶?她自然应当结婚,人家懂得控制场面,你?你懂什么?你根本不会应付人际关系,而婚姻正是最复杂的一环关系。”
  “你放心。”我怅惘地说,“我再也不会有机会进入试炼。”
  “女人!”老张摇头晃脑。
  “有啥好消息没有?”
  “有,华特格尔邀我们设计新的套装瓷器。”
  “我脑筋快生锈了。”
  “是吗?你的脑筋以前不锈吗?”
  “少冷潮热讽的。”
  “快想呀。”
  “你倒说说看,还有什么是没做过的?”
  “你动脑筋,看来他们只需要小巧、讨好、秀气、漂亮的小摆设,精致美观特别,但不需要艺术味太重。”他停一停,“由你来指挥最好。”
  我好气又好笑,“等到有人要大气磅礴的作品,才由师傅你出马是不是?”
  “真正的艺术品找谁买?”他苦笑,“你师傅只好喝西北风。”
  我拾起一块泥巴在手中搓捏。
  “小安怎么样?”老张问。
  “老张,不是夸口,你见到她就知道,波姬小丝顶多是排第二名呀。”
  老张笑吟吟地,“癞痢头的儿子尚且是也许自家的好。”
  “咄!”
  “儿子呢。”
  “明天去看他。”
  “你对这儿子不大热衷。”老张说。
  “这小子……”这想起平儿永恒地傻呼呼模样,他会看小说呢,少不更事。“有点怕上以前的家,他祖母又不放心他外出见我,所以益发疏远。”
  我将泥捏成一团云的模样,又制造一连串雨点,涂上蓝釉,送进烤炉。
  “你做什么?”老张瞠目。
  “昨天下大雨,”我说,“我做一块雨云,串起绳子,当项链戴上。”
  “你返老还童了。”
  “我还没七老八十,夏天穿件白衣,戴件自制的首饰,不知多好。”我洗干净手。
  我准备离开。
  “子君——”他叫住我。
  我转头。
  “如果你真看中那小子,写信给他。”
  我一怔,很感动于他对我的关怀,随即凄然。隔很久我说:“写信?我不懂这些。凡事不可强求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你让我争取?我不会,我干脆躺下算了,我懒。”
  “无可救药的宿命论。”
  我笑笑,离开。
  回到家自信箱跌出一封唐晶的信。
  我大喜。
  在电梯里就来不及地拆开看。
  她这样写:“子君吾友如见:婚后生活不堪一提,婚姻犹如黑撩会,没有加入的人总不知其可怕,一旦加入又不敢道出它可怕之处,故此内幕永不为外人所知……”
  我笑得眼泪都挤出来。
  “听各友人说道,你的近况甚好,我心大慰。莫家谦(我的丈夫)说:美丽的女人永无困境,果然不错,你目前俨然是一个有作品的艺术家,失敬,失敬……。”
  我汗颜,开门斟杯冰啤酒坐下细读。
  “我们第一个孩子将于年底出生。”
  哗。
  我震惊,女人始终是女人,连唐晶都开始加入生产行列,所以,我说不出话来,什么评论都没有。
  “生命无异是一个幻觉,但正如老舍的祥子所说:与众不同是行不通的,我等候欣赏我孩子移动胖胖的短腿在室内到处逛之奇异景象。”
  我想到平儿小时的种种趣迹,不禁神移。
  “……以前吵架,你常常说:罚你下半世到天不吐去。没想到一语成谶,我们不知是否尚有见面的机会。”
  我又被逼笑出来,唐晶那些惊人的幽默感,真有她那一套。
  “你如果有好的对象,”正题目来了,“不妨考虑再婚,对于离婚妇人一辞,不必耿耿于怀,爱你的人,始终还是爱你的,祝好,有空来信。附上彩照一帧,代表千言万语。友唐晶。”
  照片中的唐晶将头发扎条马尾,盘膝坐在他们的客厅中。当然屋子的陈设一流现代化,舒服可观,但生活是一定沉闷的。
  不过在万花筒中生活那么久、目驰神移之际,有一个大改变,沉寂一下,想必非常幸福。
  唐晶怀孩子了!
  多么骇人的消息。
  我把前半生用来结婚生子,唐晶则把时间用来奋斗创业,然后下半生互相调转,各适其适。嘿!
  还是以前的女人容易做呢,一辈子坐在屋里大眼对小眼,瞪着盘海棠花吟几句诗可以过一辈子。
  现代女人的一生变得又长又臭,过极过不完,个个成了老不死,四五十岁的老太太还袒胸露背的演肉穿低胸晚装,因受地心吸力影响,腮上的肉,颈上的肉,膀子、胸部、胳肢窝上的肉,没有一点站得稳,全部往下坠,为什么?因为生命太长太无聊,你不能不让四十的女人得些卑微的、自欺欺人的快乐,自有人慈善地、好心地派她为一枝花。
  什么花?千年成精的塑胶花?
  像我,我自嘲地想:女儿跟我一样高,居然还有人劝我嫁。
  一直这样活下去真会变成妖精。
  这是医学昌明所累。我忽然大笑起来。
  去探平儿,他见到我很高兴。
  “爸爸结婚了。”他向我报告。
  “我知道。”
  他祖母同我说:“你放心,我同涓生说,你又不是花不起,在外头搬开住,别骚扰我们。”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老太太是一片好心,也未免是多疑点。
  “后来涓生将她的油瓶赶到她前夫家去,现在他们只两人住。”
  油瓶。这个名称源起何处?
  我怵然心惊,倘若我再婚,平安两儿就成为油瓶?
  孩子们何罪,这真是封建撩会最不人道的称呼。
  “子君,你现在不错呀,有工作有寄托。”
  我唯唯诺诺。
  “涓生同她也时时吵架。”老太太停一停,“我便同涓生讲,这不是活该吗,还不是一样。”
  我诙谐地说:“也许吵的题目不一样。”
  老太太瞪傻了眼。
  过一会儿她说:“你没有对象吧?”
  我不知如何回答,这不是一种关怀,她只是对于前任媳妇可能再婚有种恐惧。
  我说:“没有。”
  她松口气。“婚呢,结过一次也算了,男人都是一样的,为了孩子,再嫁也没有什么味道。”
  我莞尔,敢情史家的长辈想我守一辈子的活寡,还打算替我立贞节牌坊呢。
  我不说话。
  “嫁得不好,连累孩子,你说是不是?”老太太带试探地说。
  我忍不住问:“若嫁得好呢?”
  老太太一怔,干笑数声,“子君,你都是望四十的人了,择偶条件受限制不在话下……”
  说得也是,有条件件的男人为什么不娶二十岁的玉女呢。
  我笑笑地叹口气,“你放心,我不会连累孩子的名声。”
  “子君,我早知你是个恩怨分明的人。”老太太赞扬我。
  我也不觉是遭了侮辱,也许已经习惯,没有什么是不能忍受的。
  “那么上次听谁说的那个外国人的事,是没有的了?”老太太终于说到正题上去。
  “谁说的?”我真想知道。
  “涓生。”
  我心平气和地答:“没有的事。外国人,怎么可以。”
  “可是你妹妹嫁的是外国人。”老太太真有查根究底的耐心。
  她是看定了我不会反脸。
  “各人的观感不一样。”我仍然非常温和。
  她又赞道:“我早知你与众不同。”
  这老太太也真有一套。
  “子君,我不会亏待你,尽管你搬了出去,你仍是我孙儿的母亲,我手头上还有几件首饰,待那日……我不会漏掉你那一份。”
  我点点头,这也好算是饵?她希望我上钧,永远不要替平儿找个后父。感觉上她儿子娶十个妻子不打紧,媳妇有情人或是丈夫,未免大煞风景。
  老太也许为此失眠呢。
  “亲家母还好吧。”她问我。
  “我的妈?”许久没见,“还好。”
  “她常常为你担心。”
  我想说:是吗?我怎么不知道?自然没出口,有苦也不在这种场合诉。
  “她很为这件事痛心。”
  我扯开去,“平儿还乖吧?与奶奶相依为命,应该很幸福。”
  “这孩子真纯,”老太眉飞色舞,“越来越似涓生小时候,放学也不出去野,光看小说,功课虽不是顶尖,有那么六七十分,我也心满意足.涓生不知有多疼他。”
  “小心宠坏!”
  “一日那女人与涓生一起来,平儿吃完饭便要吃冰淇淋,那女人说一句‘当心坏肚子’,涓生便说:‘不关你事。’她好没面子,顿时讪讪的。”
  “她或许打算同涓生养孩子,”我笑说,“你就不止平儿一个孙儿了。”
  “咄,她不是早生过两个,还生,真有兴趣。”
  “孩子都一样的好玩。”
  “真的还生?”老太心思活动起来。
  我用手撑着头,“我不知道,报纸娱乐版是这么说,史涓生医生可是娱记心目中的大红人。”
  “不可靠吧。”老太太居然与我推测起来。
  而我竟也陪着她有一搭设一搭地聊下去。
  真可怕,人是有感情的。任何人相处久了,都会产生异样的情绪,就像我与史老太太一样。
  我看看手表,“我要走了。”
  一边的平儿正在埋头画图画,听到我要走。眉毛角都不抬,他这种满不在乎的神情,也像足涓生。
  “亲家太太说,有空叫你同她通个消息。”
  我诧异,她在人前装得这么可怜干什么?这些年来,踩她的不是我,救济她的也不是我。
  我问:“她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
  “她说你那个脾气呀,谁都知道。”
  我不怒反笑,“我的脾气?我有什么脾气?”
  老太太迟疑说,“那我就不知道。”
  离开史家的时候我特别的闷纳,谁说我贬我都不打紧,节骨眼上我亲生老母竟然跑到不相干的人前去诉苦,这点我就想不通。我也晓得自家正在发酵阶段,霉斑点点,为着避她的势利锋,八百年不见一次面,然而还是不放过我,这种情理以外的是非实难忍受。
  回到家,气得很,抓本小说看。
  唐晶同我说:“子君,石头记看得四五成熟,可去买本线装聊斋志异。”
  真的,明天就去买。
  我目前的生活不坏呀,可是传统上来说,女人嫁不到好老公,居然还自认过得不坏,那就是有毛病,独身女人有什么资格言快乐?装得再自然亦不外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传统真恨死人。
  我看的一本科幻小说是老好卫斯理的著作。
  他说到他“看见了自己。”
  自己的另一面,他的负面。连自身都不认识的只一面,像月球的背面,永不为人知,突然暴露出来,吓得他魂不附体。
  这是种经分裂的前奏,有两个自己,做着全然不同的事,有着绝对相异的性格。
  看得眼困,我睡着了。
  红日炎炎之下,居然做起梦来。
  梦见自己走进一间华厦,听到其中一间房间中有人在哭泣,声音好不熟悉,房间并没上锁,虚掩着,不知怎地,我伸手轻轻将门推开,看到室内的情境。
  一个女人独自蹲在角落,脸色憔悴,半掩着脸,正在哀哀痛哭。
  看清楚她的容貌,我惊得浑身发抖,血液凝固,这不是我自己吗?细细的过时瓜子脸,大眼睛,微秃的鼻子,略肿的嘴巴,这正是我自己。
  我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哭?
  我不是已经克服了一切困难?
  我不是又一次的站起来了?比以前更强健更神气?
  我不是以事实证明我可以生存下去?
  然则我为什么会坐在此地哭?
  这种哭声听了令人心酸,是绝望、受伤、滴血,临终时的哀哭,这是我吗?
  这是真正的我吗?
  我也哭了。
  因为我看清楚了自己。我并没有痊愈,我今生今世都得带着这个伤口活下去,我失望、伤心、自惭,只是平日无论白天黑夜,我都控制得很好,使自己相信事情都已经过去,一笔勾销,直到我看到了自己。
  像卫斯理一般,我看到了自己。
  电话铃狂响,把我自梦中唤醒。
  睁开眼,我感觉到一身是汗,一本小说压在我胸前,我压着了。
  以后再也不敢看这种令人精神恍惚的小说。
  我没有去接电话,到浴间洒爽身粉在脖子上抹均匀,呆呆地坐沙发上。
  梦境仍然很清楚。
  玉容憔悴三年,谁复商量管弦。
  我拾起沙发上的一把扇子,扔到墙角。团扇团扇,美人并来遮面。玉容憔悴三年,谁复商量管弦,弦管弦管,春草照阳路断。
  再谦厚的女人,在心底中也永远把自己当作美人吧。
  电话铃又响了。
  我拿起话筒。
  “姐?”
  “子群!”
  “你在干吗?淋浴?我已经打过一次来。”
  “你们俩蜜月可愉快。”我问。
  “还好。”她笑说,“他对我呵护备至。”
  “恭喜恭喜。”
  “姐,听妈妈说你干得有声有色,喂,又抖起来了?”
  “我从来没有发过抖,我从来不会少穿外套。”
  “姐,你现在也有一点幽默感。我做了红酒烩鸡,你上来吃好不好?”
  “红酒烩鸡?受不了,几时学的烹任术?”
  “在酒店做那么久,看也看会。”
  “也好,我洗把脸就上来。”我问,“妹夫呢?”
  “老头子下班要开会。”子群说道。
  “叫他老头子?”我说。
  “他不是老头子是什么?自己抢先,叫别人就不好意思叫。”
  “对,自嘲是保护自己最佳方法之一。”
  她仿佛一怔,“姐,你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唉,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不吃亏,不学乖的。”
  “那么乖人儿,我等你来。”
  我开车兜足十个八个圈子才找到子群的新居,一列都是高级大班的宿舍,他们住在十二楼。
  她站在门口等我,迎我入内。
  房子宽大清爽,二千多尺,家具用藤器,洋人喜欢这东方情调,我则老觉得藤椅子应当搁露台或泳池旁。
  子群招呼我坐。
  她说:“如果是自己的房子就好了。”
  我说:“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她说:“听说现在涓生的收入非常好,客似云来,一个月除出开销,净收入十万八万。”
  “那是税务局的烦恼。”
  “姐真是拿得起放得下。”
  “我拿不起,放不下,行吗?”
  “真干脆!”子群鼓掌。
  “有得栖身便算了,”我巡着这间宽大的公寓,“过得一日,便受用一日,外国人对你好,你又不必再在外奔波,从此退出江湖,休息一阵再说。”
  子群点着头。
  我叹一口气。
  子群匆匆忙忙在厨房进进出出,一会儿端出番红花香米饭及一味红酒鸡,另有新鲜沙拉,我们姐妹俩相对大嚼。
  “你呢,”她问,“你以后打算怎么过?”
  “水到渠成,”我不加思索,“一直向前走,碰到什么是什么。”我说。
  “我们每人只能活一次,这也不算是消极的想法,我没有什么打算。”我说。
  子群沉默良久,再问:“你快乐吗?”
  我郑重地答道:“我不算不快乐。”
  “姐,你真是脱胎换骨,以往跟涓生的时候,你连谈话的窍门都没有,没有人能够同你沟通。”
  我苦笑:“真的那么糟?”
  “不错,就那么糟。”
  我们相视而笑。
  外国人提早回来,粉红色的面孔,圣诞老人似的肚皮,金色毛茸茸的手臂,也真亏子群能够委身下嫁。
  我挽起手袋要走,外国人斟出威士忌,一定要留我再谈,我费九牛二虎之力总算脱身。
  子群失望地送我下楼。
  又下雨了。
  我们在车旁又说几句体贴话。
  “你始终对洋人有偏见。”
  我担心事,“外国人知道吗?”
  “他哪里晓得?他以为你害羞,他称你为‘那美丽而害羞的姐姐’。”
  “那就好。”我点点头。
  子群转过脸,忽然静静地问:“姐,你认为我这种结局,也并不太理想吧?”声音有点儿空洞的。
  我小心翼翼地答:“谁能够理想地过生活?我?唐晶?只要你心中满足,不必与别人的标准比。”
  她似乎满意了。
  我开动小车子离开。
  番红花饭塞在胃中,开始胃痛。
  哎,千疮百孔的生活。幸而孩子们不知道在他们面前的是什么,否则,哭都哭死了
  家门放着束丁香,卡片上写:“你回来了,也不通知我,来访又不遇,痴心人可林钟斯——假如你还记得我是谁的话。”
  我笑。
  这倒也好,可林钟斯如能够把占有欲升华成笑话,我们或许可以成为老友。
  我即刻去电联络。
  他居然在家。
  “在干什么?”
  “思念你,同时听柴可夫斯基钢琴协奏曲第五号C大调。”
  我说:“任何古典音乐听在我的双耳中都似刮铁声,我受不了。”
  “牛。”
  “你找这头牛干吗,有何贵干。”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妹妹蜜月回来,去探访她。”
  “嫁英国老头那个?”
  “嗯。”我叹口气,“嫁你也罢了,偏又嫁个老头,腹上的脂肪犹如怀胎十月。”
  可林冷笑,“嫁我?你别以为我人尽可妻,你去打听打听,我可林钟斯可有送唐人妹都追一番。”
  “原来你特别给我面子。”我笑。
  “中国女人也坏呀,我如果随随便便的,叫人缠上了,也还不是脱不了身,如今想入外国籍的女人可不少。”
  “别把人看扁了。”我气不过。
  “只除掉你。子君,别的唐人女都妄想侧侧身打门缝处挤进我公寓睡房的门。”
  “你发痴嚼蛆。”
  “子君,我待你的心,可昭日月。”
  “日月没有那么有空。”我撇撇嘴。
  “我有空?我忙得要死。”
  “你算忙?不过做些投机讨好公关联络广告,算忙?人家悬壶济世,起高楼大厦的岂非不用睡觉?”
  他沉不住气,“得了!谁不知你的前夫是个医生,至今还念念不忘。”我不禁想起翟君,他可没说过他忙。尽是些小男人大叹分身乏术,永远如此讽刺,写字楼坐在一角的文员一向认为他是撩会栋梁。
  “——但是谁又盖高楼大厦?”可林钟斯倒是很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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