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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安儿拍起掌来,欢呼:“唐晶阿姨。” 救星驾到,我松口气。 陈总达却嚎叫起来,“你打我老婆!你打我老婆!”奇怪,忽然之间又拍起老婆的马屁来。 “太热闹了。”唐晶叉着腰,吊着眼梢大骂,“你们耍花枪,请回家去,你们要男欢女爱,也请回家去,竟跑到这里来杀野,惹起老娘的火,连你十八代祖宗都揍,岂止打你这个八婆?滚滚滚!”她激动地挥舞着手中的鳄鱼皮手袋。 陈老太拖着丈夫便打楼梯处撤退,电梯也不搭了。 我大觉痛快,开了门,咱们三个女性瘫痪在沙发上。 唐晶犹自悻悻,“他妈的,虎落平阳被犬欺。我这只皮包还是喧默斯的,时值一万八千元,用来打街市婆,真正暴殄天物。” 安儿掩嘴笑。 我劝道:“你哪来的火气?” 唐晶说:“火气大怎么样?一辈子嫁不出去是不是?你圣贤得很,嫁得好人呀,此刻结局如何?” 我白她一眼,“黄皮树了哥,专挖熟人疮疤,落拔舌地狱。” 安儿奇道:“一年不见,唐晶阿姨还是一样臭脾气。” 唐晶到这个时候才注意安儿,“史安儿,你这么大了。”她惊叹。 我摇着头笑,用手臂枕着头,看她与安儿聊得起劲。 这唐晶越发紧张了,整个人如一张绷紧弦的弓,一下子受不住力就会得折断开来,我不是不替她担心的。 像今夜这件事,她一定也身受过同类型的遭遇,所以才恨之恶之,借故大大地出一口气。 其实老陈两夫妇很可怜,陈某昨夜到底在什么地方借宿?他倒会美其名,推在我身上,而他老婆竟会乐意相信,总比相信丈夫在小舞女处好吧? 我叹口气,世间上哪来这许多可怜寂寞的人。 唐晶闻叹息之声,转过头来问:“你也会有感触?你这个幸福的、麻木不仁的女人。” 我吓一跳,“喂,你无端端怎么又损我?就因为老公扔掉我我还活着就算麻木?你要我怎么办?跳楼?抹脖子?神经病女人。” 唐晶笑着跟安儿说:“令堂与我如此直吵了三十年。” “不要脸。”我骂。 安儿向往地说:“我也希望有这么一个女朋友。” 我又骂安儿:“你为什么不希望生大麻疯。” 三个女人搂作一团大笑。 唐晶后来说我;“真佩服你,与前夫有说有笑的,居然不打不相识,成为老友了。我就做不到这一点,我这种人一辈子记仇,谁让我失望,我恨他一生。” 我呆了一下说:“恨也要精力的。” “你真看得开,几时落发做尼姑去?” 我笑眯眯地说:“唐晶,我认识你三十年,却不知你心恨谁,你倒说来听听。” “啐!” 我又叹口气,“其实史涓生也不是奸人。”我撑着头想很久,“大概我也有失职的地方。” 过没几天,涓生便把房子的余款给我送过来,我感慨万千,为了这栋房子,过去一年间省吃省用地付款,甚至连今次安儿回来度假,我也借用唐晶的车子。不要说是奢侈品,连普通衣物也没添置一件,那些名店在卖些什么货色,我早已茫然,真应了齐白石一颗闲章上的话:“恐青山笑我今非昨”。 而奇怪的是,我也习惯晚上开会开到八点半,心痛地叫计程车过隧道,到了公寓便一碗即食面,上床睡觉。有很多事,想来无谓,明天又是新的一日。 我手中拿着涓生给的本票,转来转去地看。 如果我是一个争气的女人,我应当将本票撕成两边,再苦苦挣扎下去,但我的勇气完全是逼出来的,一旦获得喘息的机会,便立刻崩溃了。 吃足十二个月的苦,也太够太够了吧,自然我们可以在患难中争取经验,但这种经验要来干什么?成大器的人必先得劳其筋骨,我还是做一个小女人吧,这已是我唯一的权利了。 我把支票交给银行,说也奇怪,整个人立刻有说不出的愉快。 史涓生始终是帮我的,他出没如鬼魅,但他始终是帮我的。 两星期的假期完毕,送女儿回加拿大的时候,我禁不住大哭起来,实在是不舍得她,并且一年来未曾好好地哭过,乘机发作。 唐晶说:“有那么好的女儿,真羡煞旁人,还哭。” 安儿嘱我尽快去看她。 我说:“储蓄如建万里长城,我会尽力而为。” 安儿一走,我落寞。 唐晶说:“始终希望有人陪,是不是?” 我不响。 “看样子你始终是要再结婚的。” 我说:“有机会的话,我不会说我不愿。” “吃男人的苦还没吃够吗?” “你口气像我的妈。” “你很久没见你妈妈了。” “你怎么知道?” “有时与子群通电话,她说的。” “我不想见到她,她实在太势利。”我说,“这次安儿回来,我也没有安排她们见面。” “是的,你总得恨一个人,不能恨史涓生,就恨母亲。”她笑。 我没有笑。 “工作如何?” “有什么如何?购置一台电脑起码可以代替十个八个咱们这样的女职员,”我苦涩地说,“不外是忍耐,忍无可忍,重新再忍,一般的文书工作我还应付得来,人事方面,装聋作哑也过得去,老板说什么就做什么,一日挨一日,很好。” 唐晶问:“房子问题解决,还做不做?” “当然做,为什么不做?写字楼闹哄哄的,一天容易过,回家来坐着,舒是舒服,岂非像幽闭惩罚?” “你真想穿了。”唐晶拍着大腿。 “尤其是不在乎薪水地做,只需办妥公事,不必过度伺候老板面色,情况完全不一样。” “很好,说得很好。” “以后我不再超时工作,亦不求加薪水,总之天天倒牌做好功夫,下班一条龙,”我笑,“做女强人要待来世了,但我比你快活逍遥呢,唐晶。” “是的,”唐晶说,“低级有低级的好处,人家不好意思难为你,只要你乖乖地,可以得过且过,一旦升得高,有无数的人上来硬是要同你比剑,你不动手?他们压上头来,你动手?杀掉几个,人又说你心狠手辣,走江湖没意思。” 我笑,“有是有的,做到武林至尊,号令谁敢不从之时,大大的有意思,别虚伪了。” “咄,你这个人!” “唐晶,最近很少见你,你到哪儿去了?夜夜笙歌?” “夜夜开会。” “别拿言语来推搪我,哪来那么多会开。” 她面孔忽然红了。 我细细打量她,她连耳朵都泛起红霞,这是前所未有的奇事。 我暗暗也明白三分,虽说朋友之交要淡如水才得长久,但我实在忍不住,自恃与她交情非同小可。 我非常鲁莽地问:“怎么,春天来了?” “你才叫春呢。” “别耍嘴皮子,是不是有了男朋友?”我急急扯住她手臂。 “神经病,我什么时候少过男朋友?” “那些人来人往,算不得数。” “我倒还没找到加油站。” “真的没找到?”我简直大逼供。 “真的没有。”她坚决否认。 我略略放心,“要是被我查出来,你当心。” “子君,”她诧异。“别孩子气。” 我恼,“我的事情,你都知道。你的事情,一概瞒我,这算公平吗?” “子君,做朋友不是一定要交心,你怎么了?” 我握住拳头嚷:“不公平,不公平。” 唐晶笑出来,“管它公不公平,我买了一瓶‘杯莫停’,来,明天上我家来,咱们喝干它。” 唐晶是“唯有饮者留其名”派之掌门人。 我们把酒带到一间一流的法国餐馆去,叫了蜗牛、鲜芦荀、烧牛肉,却以香港人作风饮酒,白兰地跟到底。 没吃到主餐已经很有酒意,不胜力,我们以手撑着头聊天。 隔壁一桌四个洋男人,说着一口牛津英语,正谈生意,不住向我俩看来。 天气暖了,唐晶是永远白色丝衬衫不穿胸罩那种女人,她的豪爽是本地妞所没有的,她的细致又非洋妞所及,怪不得洋人朝她看了又看。 终于他们其中有一个沉不住气,走过来,问:“可不可以允许我坐下?” “不可以。”唐晶说。 “小姐,心肠别太硬。”他笑。 他是一个金发的美男子。 “先生,这是一间高尚的餐馆,请你立即离开。”唐晶恼怒地说。 “我又不是问你,”金发男人也生气,“我问的是这位小姐。”他看向我。 唐晶怔住,一向她都是女人堆中的明星,吊膀子的对象。 我受宠若惊之余并没有卖友求荣,我马上裂开嘴说:“她说什么亦即等于我说什么,先生,我们就快结婚了,你说她是不是有权代表我发言?” 唐晶在我对面,忍笑忍得脸色发绿,那金发男人信以为真,一脸失望,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异常惋惜,“对不起。”他退开。 我连忙结帐,与唐晶走到马路上去大笑。 她说:“如今你才有资格被吊膀子。” “这也算是光荣?” “自然,以前你四平八稳,像块美丽的木头,一点生命感也没有,现在是活生生的,眼角带点沧桑感——有一次碰见史涓生,他说他自认识你以来,从来没见过你比现在更美。” “我?美丽?”我嘲弄地说,“失去丈夫,得回美丽,嘿,这算什么买卖?” “划算的买卖,丈夫要多少有多少,美丽值千金。” “三十五岁的美?” “你一点自信也没有。”唐晶说道。 我们在深夜的市区散步,风吹来颇有寒意。我穿着件夹旗袍,袍角拂来拂去,带来迷茫,仿佛根本没结过婚,根本没认识过史涓生,我这前半生,可以随时一笔勾销,我抬起头来,看到今夜星光灿烂。 唐晶吟道:“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我微笑。 她沮丧地说:“我总共才会那么几句诗词。” 我知道风一吹,她的酒气上涌,要醉了。 连忙拉她到停车场,驾车驶送她回家。 能够一醉也是好的。 拥有可以共谋一醉的朋友更好。人生在世,夫复何求(语气有点像古龙)。 第二天醒了,去上班。 他们都说新大班今日来作“亲善探访”。 传闻已有好些日子,这个新大班将探访日期拖了又拖,只是说忙,此刻真要来,大家已经疲掉,各管各干,反正他也搞不到我们,左右不外是布朗说几句体己话就打道回府。 唐晶说的,做小职员有小职员的安全感,就算上头震得塌下来,咱们总有法子找到一块立足之处,在那里缩着躲一会儿,风暴过后再出来觅食。 我叹口气,谁会指了名来剥无名小卒的皮呢? 电话铃响,我接听。 “子君?张允信。” “隔一会儿再同你说,大班在这里。” “死相。” “不是死相,是婢妾相。”我匆匆挂上电话。 这时身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咦,你,我还以为你昨夜醉得很,今天怎么又起来上班?” 我抬起头,金发、蓝眼、棕色皮肤、高大,这不是昨夜误会我同唐晶同性恋的那个男人吗? 布朗在一旁诧异之极,“你们早已认识?”他问。 金发男子连忙看我的名牌,“子君?”他乖觉地说,“子君是我的老朋友,没想到现在替我做事,还敢情好,几时我来窥伺她是否合我们公司的标准。” 布朗连忙挤出一个笑容,“见笑,可林,见笑。” 他取出名片放我桌上,“子君,我们通电话。” 他一阵风似被布朗拥走了。 卡片上写着:可林钟斯总经理。 洋人,我耸耸肩,可幸我不是子群。 电话又响。 “怎么,大班走了?”是允信。 “有什么事,师傅?” “你若尊我一声师傅,我就教你路,徒弟,何必为五斗米而折腰呢?” “为生活呀。”我说得很俏皮。 “听着,徒弟,我接到一单生意,有人向我订制五百具艺术品——” “艺术品断不能五百五百地生产。”我截断他。 “好,好。”他无可奈何,“总之是生意,两个月内交货,可以赚八万港币,是一笔小财,但我双手难赚,要你帮忙,如何?” “我分多少?” “嘿,与师傅斤斤计较,你占两万。” “三万。” “二万五。人家是冲我的面子来下订单的,你胆敢与我付价还价?” “好,杀。” “你要辞了工来同我做。” “什么,辞工?做完了那些‘艺术品’,我不吃饭了?” “你可以朝这条路走呀,死心眼,朝九晚五,似坐牢般,成日看人眉头眼额,有什么味道,亏你还做得津津有味。” “不行,人各有志,我拿五天大假,连同周末七天,其余时间下了班来做。” “那么你起码有七天不眠不休。” “我顶得住。” 老张冷笑,“倒下来时切莫怪我。” “人为财死。” “子君,那种鸡肋工,你为何死命留恋?外边的天地多么广阔美丽,你为什么紧紧地关闭你自己,不愿意放松?” “你是在游说娜拉出走么?”我无奈地问。 “你不会饿死的,相信我,子君,与我拍档,我们将生产最富艺术性的陶瓷商品,我们的作品将扬名天下。子君,你要对自己有信心,同时对我也有信心。” 我默默无言。 但是我对这份枯仓的职业不是没有感情的,它帮我度过一个庞大的难关,使我双脚站隐,重新抬起头来做人,我怕一旦离开它,我的头又会垂下来。 自由职业事如其名,太自由了,收入也跟着自由浮动起来,我怕吃不消。 这一年来我了解到钱的重要,有钱,就可以将生活带入更舒适的境界。 感情是不可靠的,物质却是实实在在的。 “你现在赚多少,区区四五千元?”老张问。 “加了薪水,”我抗议,“接近六千。” “我若保证你每月还有这个收入呢?” 我不响。 “你不信。”他叹口气,“笼中鸟即使释放也忘记飞翔术。” 我咬咬牙,反正心中了无挂念,也罢,出来拼一拼,也许是生命中另一个转折点。 “我想一想。” “不妨与你的好朋友唐品商量一下,你在陶瓷方面绝对有天才,我没有必要恭维你,要助手,随便可以抓到一大把,城中每一个落魄的人都自称艺术家。” 我并没有为这件事去请教唐晶,不是过了河就拆桥,我也到自己作抉择的时候了。 我同他说:“得。” 子群在当日晚上约我吃饭。 她要我出来见见她的洋老头。 我心不在焉,正嘀咕没事做,便答应与他们吃西餐,我没有胆子同他们上中菜馆,怕子群会以苏丝黄姿态教洋人用筷子,我的心灵很脆弱,受不起刺激。 子群说笨还真笨,她失望地说,“不如到天香楼去,斋菜上市了,好吃斋菜云吞。” “不,要不吃法国菜,要不失陪。”我一口咬定。 子群经过那次事,对我是很迁就,去订好位子。 轮到我内疚。人各有志,她又没逼我同外国人好,我何苦为这件事瞧不起她。 当夜赴宴,我脸色稍霁。 使我意外的是,子群的男友说得一口广州话,普通的交际应酬毫无问题,几句俗语运用恰当,把我引得笑出来。 他有五十岁了,头发斑白、身体臃肿,不过对子群很体贴,这种事女人一向很敏感,立即可以看得出来。 一样是外国人,这一个就好,跟以前那些不可同日而语。 终于他们提到婚事。 “——已经注册了,下个月中行礼。”子群说。声音中没有太多的欢喜,也没有什么不愉快,她在叙述一件事实,像“星期六上午到会议室开会”一般。 老头有点兴奋,“婚后我们到达凡郡蜜月旅行,维朗尼嘉说,待我退休时,陪我一起去英国落籍。”口气中一点遗憾也没有了。 我长长叹口气。 “子君。”有人叫我。 我抬头。什么地方都会撞见熟人,站我身前的正是可林钟斯,我目前的大老板,简直有缘,处处都碰头。 我毫无表情,他则活泼得很。“咦,”他说,“那个恶女人今天不在?”他指的是唐晶。 我不搭腔。 “你们在商量正经事?好,一会儿我再过来。”他总算识相,走到一边去。 子群对她未婚夫说:“姐姐一向冷如冰霜。” 老头存心捧我:“却艳若桃李。” 我?艳若桃李? 算了吧。 子群总算得到一个归宿。 对我来说,如此归宿不如不要——呵,我不应大言不惭,怀着妒忌的心,归宿对我来说,已是下辈子的事了。 子群作老生常谈:“姐,遇到好的人,你不妨再考虑结婚。” 我淡淡应:“呵。” “唐晶与一个年轻律师走得很密,你知道吗?”子群闲闲说起。 “什么”这真是大新闻,“她有密友?” “正是。” “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事情有多久?”我跳起来,声音都颤动。 子群愕然,“她没与你说起,你们不是几乎天天见面?” 我强笑道:“提是略略提过,我以为是普通朋友。” “据说已经同居了。有人看见他俩每早到文华吃早餐。” 我更加震惊,已到这种地步。 她竟一字不与我透露,将我瞒在鼓中。好家伙,这样是待朋友之道吗? “他叫……对,叫莫家谦。” 我像是喝下瓶九流白酒,喉底下直冒酸涩的泡泡。 “人品不错,”子群笑,“不是到处约女人那种男生,至少,他从未约会过我。” “相貌呢?” “五官端正了。” 我托着头呆想半晌。 子群在这时略有喜气,“今年倒是很多陈年旧货都得到婚嫁的机会,不说笑,姐,很快就要轮到你。” 我站起来,“我有点事,我先走。” “我需要十小时的睡眠,”我将面具一把撕将下来,“我累。”拿起手袋就走。 门外细雨霏霏,我站着等计程车。朋友?我冷笑,这也叫朋友。 已进展到同居了还不与我说一声,难怪最近要找唐晶的人几乎要提早一个月预约。而她也向我吞吞吐吐过数次,终于没出声,把这个秘密守得牢实。 我心酸地想:其实我又何尝是个多是非的人,唐晶也太小心。 “送你一程如何?” 我转头,可林钟斯站在我身边。 我苦涩地反问:“为什么不,车子在哪里?” “隔壁街。”他说,“怎么一下子就生气了?不是与你朋友说得好好?我看你也吃得很多。” “我的脾气非常不好。”我颓然说。 “据说在公司里你情绪一向很稳定。” “那是因为我密密换面具之故。” “我不相信。”他对我笑。 “不相信?” “你真面目如何?” “我天生一张白板面孔,没有五官。” 他看我,一边摇头一边笑。 他找到车子,开门让我先上。我说出地址。 “布朗待你可好?” 我看他一眼,“我不打算做这种小人,在你面前说他是非,他能够在公司呆那么久,总有他的道理,况且我已打算辞职。” “辞职?”他愕然,“为什么?没有人在这个关头辞职,我们正要升你。” 我微笑,是刚才那一刹那决定的。 “喂,千万不要冲动,考虑清楚再说。”他嚷,“有委屈同我说。” 车子到家,我说:“谢谢你,再见。” “明天吃午饭好不好?” “我不与外国人一起走。” “为什么?” “不为什么,一种习惯,对不起。”我开车门。 一整夜我都想致电唐晶:怎么?以轻描淡写的口吻,同居了?不是最不赞成同居吗? 那个男人叫莫家谦。 第二天我又在报摊上看到史涓生的彩照。 他成了大明星。 我皱皱眉头,以厌恶兼夹好奇的心情买了那本周刊,同其他市民的心态一样。 史涓生一副蠢相,眼睛有点睁不开来的样子,辜玲玲照例咧着嘴,像猎头族族长与他的战利品合照。 我很替涓生累。 子群说得对,这么多月下货都寻到买主,可贺可喜,我没有什么感觉,如果有记者访问我,我只会说:史医生那领花的颜色太恐怖,绿油油的。 结罢结罢,随他们高兴。 我呈上辞职信。 布朗眼眉毛也不抬一下,立刻批准,我也不期望他说出什么难分难舍的话来,各得其所。 同事知道我辞职,纷纷前来问长道短,忽然之间把我当作朋友,消除敌意,其实我又何尝是他们的对手,他们土生土养,老于斯死于斯,而我,我不过是暂来歇脚的过路人,难为他们在过去一年如临大敌似地对付我。 我叹口气,为什么视我为异形?就因为我嫁过西医?迟入行?抑或平时尚有不周之处? 待我要走,大家纷纷露出真情,蛋糕茶点不停地送将上来,连布朗也和颜悦色,稿子也不改得那么一塌糊涂。 每日下班,我往老张处搓泥,穿着工作服,缚着围身,满手泥浆。 我学会抽烟。 老张跟我说:“子君,你简直是一个艺术家,埋没天才若干年。” 商户指明要些什么,有图样规定,釉彩颜料都一一指明,美这种行货曰艺术,那是我师傅张允信过人之处,我觉得别扭。 小息时我将泥捏成小小人形,单在面孔着色,将它们化妆成小丑。 “咦,童心大发?” “不,学做女娲。” 我细心地在一寸大小的面孔上画上大眼、眼泪和扁扁的小嘴。 “子君,男人很容易就会爱上你。”老张温柔地说。 “你爱我吗?” “我爱你如姊妹。” 我点点头,这一点我相信。 “你的丈夫呢?你有没有丈夫?” “我有丈夫,我女儿并非私生。”我替小丑小小的手也描上白色。 “他呢?” “与他新欢在一起。”我无动于衷,“衣服不必着色了吧?”我问道。 “身体任由它铁锈色陶器原色好了。”老张说,“他怎么会舍你取他人的呢?” “人各有志。”我说,“你喜欢无锡大阿福泥人吗?” “现在流行得很。” “我不喜欢,太土了,土工艺品有很多要经过改良,否则单是‘可爱好玩’,没太大价值。” “他为什么同你离婚?” “他说他不再爱我。”我将小丑送入烤炉。 “莫名其妙的男人,别难过,子君,他配不上你。” 我微笑,“我也这么想,老张,谢谢你。” 布朗忽然召见我。 真威风,要是尚未辞工,准得紧张得一轮心跳,现在我态度服从,不过是礼貌。 我几乎马上明白,可林钟斯在他身边。 我坐下。 钟斯开始与布朗自相残杀。 钟斯问:“为什么子君递辞职信时你立刻批准?我对这件事一点消息都没有?” 布朗反驳,“她只是低级职员——” “我们开始的时候都是低级职员,布朗先生,都需要鼓励提拔,公司扩张得那么厉害,与其聘请新手,不如挽留旧人。” “可是她去意已决。”布朗涨红脸,“信是她自己递进来的。” “你于是很愉快地批准?” “是。”布朗站起来,“工作人员上工辞工,是极普通的事。” “是吗?”钟斯看着我,“子君,我代表董事局挽留你,明天你调到总公司宣传组来做我的私人助理。” 布朗额角露出青筋,我看着实在不忍。 我说:“钟斯先生,我已另有高就了,布朗先生说得对,像我这种‘人才’,车载斗量,公司里挤得犹如恒河沙数,实在不劳挽留,”我站起来,“我去心已决,不必多言,这件事与布朗先生完全没有任何关系。”我如背书般流利,“工作我不是不胜任,同事又待我很好,”完全昧着良心,“是我自己要转变环境,一切与他人无关。” 这一下子轮到钟斯下不了台,我并不想看这场好戏,他要挽留我,不外是对我发生兴趣,要讨好我,可惜我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妞,会对这类小恩小惠大肆感激。跟着史涓生那么久,坐过平治,穿过貂皮,不劳而获十多年,对于钟斯提供的这类芝麻绿豆好处,瞧也不要瞧,他搞错对象了。 我同女书记露斯说:“我请假半日。” 索性提起手袋走出公司。 我跑到老张的大本营,又开始做小丑。 我仿佛把内心的喜怒哀乐全发泄在这小小的人形中。 竟把老张的家当自己的家了。 老张也习以为常,不以为奇。 晚上回自己公寓睡,因生唐晶的气,电话都不听。 但唐晶到底还是自己找上门来。 她一开口便恶人先告状:“你与那娘娘腔同居了?人影都不见,史涓生要结婚你知不知道?你倒是很笃定,听说还辞职,这许多大事你都可以自己担起?不得了,你本事益发高强了。” 我只是直接地反问一句:“关你什么事?” 她一呆,显然就在那一刹那,我俩三十年来的友谊船就触礁沉没。 她还努力着,“但我们一直是好朋友。” “是吗?所以我跟老张同居都得告诉你?”我冷冷地问。 “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唐品愕然问。 “你一向以为自己比我能干、博学,对我,你爱骂爱讽刺我绝对没话讲,给点小恩惠,你就以为提携我,你对我,恩重如山,情同再造,你俨如做着小型上帝,你太满足了,谢谢这一年来的施舍,我不要这种朋友,你高高在上的找别人衬托你吧,我不是百搭。” 她气得说不出话来,只从牙缝中拼出几个字:“你这个小女人!” 她走了。 我是个小女人。我几时有否认过?谁封过我做女强人?亏她有胆子事事来追查我,我剪个指甲都得向她报告?而她却鬼鬼祟祟地什么都不同我说。 我气鼓鼓地往床边一坐。 ——且慢。 我是怎么了?我疯了吗? 我吃醋?谁的醋?莫家谦的醋。我把唐晶男朋友的名字记得这么牢干什么?自己的妹夫姓什名谁还不记得,我是要独自霸占唐晶啊,我怕失去她。 我一旦听到唐晶有男朋友,立刻惊惶失惜。十多年来,她是我忠心的朋友,随传随到,这一年来,她简直与我形影不离,如今她有了自己的伴侣,她甚至有可能成家立室,我将渐渐失去她,感情上的打击令我失措,许多母亲不愿儿女成婚也是因为怕失去他们的爱。 我怵然而惊,我太自私了。 三十年的友谊毁于一旦,我不能蒙受这种损失。 我自床上跳起,忽然之间泪流满面,我披上外套冲出去。 ------------------ 月儿辛勤输入||文学视界(http://wxsj.yeah.net)独家推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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